第六章 體面

第二日,張子語早起提水,果然沒有遇到孔英洲,想來已經(jīng)啟程了。
張子語早早回到家,翻看書本,覺得實在無聊,趴在書桌就睡著了。
“太太!不行!”
張子語驟然醒來。
這是夏荷的聲音。不行?什么不行?
張子語走出門口,往李氏的房間望去,大白天的正房門窗緊閉,顯然是要說隱秘的事情。
大嫂一直將張子語視為孩子,有什么事情都是自己一身承擔,從不和張子語商量。
剛才那聲不行到底是什么?是大哥的事情嗎?
張子語輕聲挪步,蹲在正屋窗下,他幾乎在大嫂窗下偷聽了。
“那是族中的祭田啊太太!”夏荷聲音帶著哭腔,“您要是賣了祭田,讓狀元巷的人知道了,豈會輕饒我們。家規(guī)族規(guī),哪一條都是七出之罪??!如果老爺在家,也絕不會同意的。”
祭田??大嫂要賣祭田?
柳霞街張家,是有四百畝祭田,祭田屬于祖產(chǎn),是當年張子語的曾祖父與狀元巷分家后分來的。
這是祖宗留下來的產(chǎn)業(yè),這就是家底,守住了祖產(chǎn),有了祭田,就等于有了飯吃,再難的年景,也不用擔心吃不上飯,餓不死,才能子嗣延綿。
大嫂居然想賣祭田,這事一旦讓狀元巷的人知道,他們是有權(quán)利管的。
就如夏荷所言,賣了祖產(chǎn)被大哥休了,這都是輕的,就算是被告了官,被官府杖斃都在情理之中。
張子語眉頭緊皺,大嫂真是太大膽了,家里已經(jīng)到了要賣祭田的份上了嗎?
“也不是全都買了,只賣三百畝,我已經(jīng)托人問過,這三百畝祭田人家可以出到一百五十兩,有了這筆錢,端午,中秋,過年,就可以不用愁了?!贝笊┱Z氣淡然,“這事你就不用管了?!?/p>
“太太,婢子還有一些首飾,您拿去賣了吧。”夏荷噗通給大嫂跪下,“再不濟,您把婢子賣了吧!”
“胡說什么!”大嫂不悅,語氣終于有了起伏,“你以后是老爺屋里的人,賣了你,讓外人怎么看我們柳霞街張家?咱們張家丟不起這個臉。你且看著,等老爺封管歸來,少不得你一個鳳冠霞帔?!?/p>
“太太,這可如何是好?家里還有可賣的東西,為什么一定要賣祭田?咱們清減了開銷,從此粗茶淡飯,一樣過日子?!毕暮煽薜母鼉矗曇粢苍桨l(fā)大了。
“你在我身邊十幾年了,怎么什么都不懂?”大嫂氣得笑了,“我賣祭田難道是因為吃飯?”
“逢年過節(jié),需得下禮,這是一筆大開銷,沒個五十兩打發(fā)不了;長蘇和孩子們的夏衫、秋衫、春衫,衣裳鞋襪,都要文津閣的料子,沒個三十兩也難以打發(fā);過年的時候,需要交祭祖的銀子,每年都是三十兩;還有平日里,誰有個壽辰、誰家娶媳嫁女,這些瑣碎,四十兩也只能勉強過去?!?/p>
“不,太太,我們不送禮,我們關(guān)起門只過我們的日子,隨外人怎么說去?!毕暮煽藓暗馈!胺昴赀^節(jié),我們稱病不出,長蘇和兩位小公子的衣服還有,不一定非要時時換新,再說就算換新,也不非要文津閣的料子,文津閣的料子,貴過了一畝地!”
“胡鬧!”大嫂動了氣,“不做新衣裳,你讓外人怎么看我們,長蘇和孩子們出去誰會看得起他們?外人會怎么猜測我們?世人都是勢利眼!逢年過節(jié)我們要是不走動,從此臉面就要不得了!我就算餓死,就算被官府打死在大堂之上,這人情往來,絕不能斷!”
其實文津閣就算在唐古縣,也算不得一等一的好店鋪,頂多是個二流,但是如果你連文津閣的料子都穿不起,就坐實了狀元巷那邊的猜測,你是窮親戚,一旦知道你窮,所有的事情就都會變味。
在夏荷看來,大嫂冒著如此大的風險去計較這些沒所謂的事情,實在是得不償失。
可夏荷永遠不會明白大家族那些不言而喻的潛規(guī)則。
張子語倒是很理解大嫂,這和千年之后的習俗沒什么不同。
大嫂李氏憑著一己之力撐起的不是夏荷以為的虛榮,而是柳霞街張家的臉面,是張子語和大哥的聲望。
身處社會,體面是比生死更為重要的東西。
你在架子上,你就要端著。也許在架子上,你為了堅持體面,維持尊嚴,過得很辛苦。但是只要你下來,你會更加的辛苦。
張子語大哥苦心研讀,獲得了“柳霞街張舉人”的聲望,有了這個聲望,縣令不敢欺負他們,狀元巷張家不敢欺負他們,甚至就連地痞流氓也不敢欺負他們。
這就是體面,大嫂苦心維護的東西,
你丟了體面,也就丟了外人對你的尊重。
“外間已經(jīng)有很多人猜測老爺已經(jīng)不在了,咱們?nèi)暨€自己往下流走,外人就會更加這么想。這件事你不用管,我明日就去找中人,盡早拿到錢,只要熬到明年春上,京里就會有老爺?shù)南鱽?,若是在沒有消息我就死心?!贝笊├^續(xù)說道。
明年春上有春闈,張子語的大哥若還活著,無論是榜上有名還是名落孫山,都會有消息傳回來,如果沒有消息,那么大嫂就會從此閉門守寡,狀元巷那邊也不會逼迫一個守寡的女人趕出家門。
大嫂都算計好了,家里所有東西除了人,都賣光了,這是大嫂最后的堅持。
之后大嫂和夏荷還在說些什么,張子語已經(jīng)一個字都聽不下去了,他直起腰,走回自己的書房。
可是他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他需要錢,需要能夠維持住這個家的錢。
這個家不是簡單的家,是大嫂用自己全部性命和尊嚴維護的家,大嫂心思不輸男兒,讓張子語慚愧。
兩世為人,張子語頭一次覺得,錢居然這么重要。
大嫂房間窗簾拉開,應(yīng)該已經(jīng)說完了。
張子語走上前去對大嫂說道,“我去趟狀元巷那邊,去找三叔,晚點回來?!?/p>
大嫂爭吵過后,也沒有精力去管張子語“如果那邊沒人陪你耍,記得早點回來?!?/p>
張子語道聲是,邁開腳步,離開柳霞街,往狀元巷走去。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張子語心中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