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第一

悟現(xiàn)實

乙酉年，天下大亂。

九月初五張宗子帶著全家離開紹興城避難到嵊縣山里; 己丑年九月，他回到城里僦居在龍山之北的快園。 五年的自我流放期，他的心直墜絕望之淵，在詩的語境里想象死亡，在夢境中痛苦面對現(xiàn)實，找到自己存在于天地間的理由。 寫下《夢憶序》時，他已是徹悟之后的人了。

丙戌正月，他曾回過紹興城。 總兵方國安以商榷軍務(wù)為名，強聘他回去。 他不得已出山，從北山踰唐圓嶺，十一日在平水韓店留宿。 背上發(fā)疽，痛苦呻吟倚枕假寐中，一名青衣持名剌來報：祁彪佳拜。 他驚起，看到七個月前殉國的祁彪佳一身白衣冠排闥進入。 好友相隔陰陽在夢中坐定，生前來不及說的話終于可以說出：「世培盡忠報國，為吾輩生色?！?祁彪佳微笑，忽問：「宗老你這時不埋名隱跡，出山為何？」 他回答：「要輔魯監(jiān)國」，并說了番自己的計劃。祁笑說：「你要做誰讓你做，但強迫你出來沒別的意思，十天之內(nèi)有人要勒索你資助軍餉?！?他不信：「方磐石誠心邀我共事，應(yīng)該不會欺騙我?！?祁彪佳說：「你自己心里明白，天下事至此已不可為。 你試觀天象」，祁魂拉起他的手步下臺階望向西南天，大小星墮落如雨，崩裂有聲。 祁彪佳長嘆：「天數(shù)如此，奈何，奈何。 宗老你速還山，要隨你的高手，到后來只好下我這著。」 ，英靈瀟灑離去前在他耳邊囑咐：「完石匱書?！?/p>

此夢在《夢憶》

金忠淳《硯云甲篇》一卷本

豹吼中驚醒，冷汗浴背，門外犬吠如夢境的延續(xù)。 摯友竟以他平生最不能也絕不為的下棋做比喻，是想觸動曾經(jīng)自以為高著卻全盤皆輸?shù)膼毫痈惺埽柚棺约哼M城？ 然而他還是不死心; 第二天回到山陰的家，十天后祁彪佳夢中預(yù)言應(yīng)驗，兒子被縛去勒索助餉。

大勢去矣后的那幾年，他在剡溪，西白山，項里幾處隱居。

當(dāng)時，山里還有老虎; 剡中住的茅草廠逼近虎窠，有被噬的危險。 山廠之下一叢叢干木樁，一失足就是直下刀山。 艱困的生活，日常用具和以前很不一樣。 三面門板拼成牀，差一片可合成棺材。 粗山麻制成的蚊帳，布目如網(wǎng)眼，蚊虻自在穿梭。 睡在稻草做的薦蓆上，他想起服喪，流下思親淚。 三尺老松根當(dāng)枕，堅硬難睡又常自滑轉(zhuǎn)驚醒他。 麻繩結(jié)成衣架，哪敢說不能用; 瓦茶瓶宛如太古用具; 瓦燈盞光暗如漆。 粗板桌拳大的縫隙，紙筆動不動掉落。 洗臉的砂鍋盆，溷濁不見底。 掘地做火爐，朝夕燒柴松，一屋子煙人人仆倒。 稻草鞋也適應(yīng)了。 還有，截段竹子就是最方便的溺器，不必傳說中的月支王頭還會引出厲鬼繞牀哭。

山居受用，他說這是他的「毋忘檻車」。

坐困無形監(jiān)牢，從眼前種種，想到曾經(jīng)無地不繁華的精致生活，強烈的天淵之別，他累積出二十首〈今昔歌〉。 一窗絲瓜綠，頂替庇護不二齋的高梧綠蔭; 文火煨蠶豆，對比輕紈下的冰鎮(zhèn)瓜果盤。 布糧換不滿一斗米，富春三百畝新谷滿倉的日子一去不回。 以前費心調(diào)教小傒歌舞，現(xiàn)在池蛙兩部可供指導(dǎo)。 滿座聲伎退下只剩兩個老得跟猿一樣的妾。 輝煌夜暗去; 味覺一切不講。 以前種花現(xiàn)在種菜。 以前出門半里都坐轎，現(xiàn)在草鞋走百里。 粗布衣裹凍肉，以前還嫌織物花本不夠精而開機自織。 斷幾與殘床想起心愛的鼎彞三代物。 藏書不守，奴仆逃亡，朋友不識，兄弟不接。 老鶚啼聲中想起和鸚鵡說話，喂畫眉鳥兒吃藤蟲。 絲竹陶情的過去，如今曲終人散只剩一床琴。

有更痛的時候，他寫成《野老哭》十首，僅存的二首中一首哭孝陵，一首再哀書之喪失。

與陶淵明對話

丙戌年秋，他避居西白山。

八月七日是母親陶氏的冥誕; 他「采西山薇，酌剡溪水，襍（雜）桃源雞黍」薦享，并設(shè)父親的神幾（神位）。 父母在上，他哀告變局。 每年這一天子女林立羅拜，諸孫群嬉笑堂下的光景不再; 現(xiàn)在舉家逃竄，五弟攜家入閩，九弟、四弟婦入山避兵火，他自己家人口星散，妻子依幼女住項里，諸妾住剡，兒子鎩在途奔走，鑣兒被當(dāng)人質(zhì)，另兩兒住無定所。 張宗子自己「曉冒風(fēng)露，夜乘月光，扶杖躡芒，走長林豐草間。 或踰峻領(lǐng)，或走深坑，猿崖虎穴之?盎所凄泊，亦不出三日，輥徙其處。 幸有高僧義士推食食之，不至饑餓。 然皮肉俱削，背露其脊，股出其髀，黧黑如深山野老，知交見之，多有不相識者?！?這即是《夢憶序》中《騎骎為野人》的寫照。?沈本《瑯?gòu)治募芳牢?諱日告文

此時他一心殉國，只是時間點還沒決定。 九月九日風(fēng)雨凄然，午炊不繼，他和著陶淵明的〈貧士〉，寫了七首詩給剡中的家人。 除了《和貧士》之外，他依陶詩以同韻字寫了《和述酒》、《和有會而作》、《和挽歌辭》。

〈和挽歌辭〉三首，按照陶詩的三部曲，從「其一」面對死亡的「放手」獨白，到「其二」死后喪禮上初次與活世隔絕的哀傷，至「其三」入土后魂魄從此望向荒蕪的孤獨惶惶。 第一首踵陶詩的「促、錄、木、哭、覺、辱、足」之韻字，首二句「張子自覓死，不受人鬼促」氣魄宣告自己的死期自己決定，改陶潛的「短促」為「催促/敦促」，讓原本「但恨在世時，飲酒不能足」感嘆人生自然凋謝難以盡言的「挽歌」，一變而成「但恨石匱書，一編修未足」遺恨滿腔的「自挽」之歌。 〈夢憶序〉里提到等同遺書的自輻詩原來在此; 〈和挽歌辭〉是他在殉國和存活的激烈掙扎中，于死亡最近處的明志詩。 同在悲苦之極寫下的這幾首和韻詩，其中的凄愴、破碎、冷清、仿徨，與《夢憶序》一致深刻，可是《夢憶序》中最核心動人的力量，讓《夢憶》篇章與相同寫得好的古筆記更多一層光輝的「懺悔」，在詩句中既沒這個詞，也察覺不出這層意思。 序文里無數(shù)的夢，在《和述酒》中反而是睡不著，中夜墮淚輾轉(zhuǎn)到天明。 佛跡無蹤; 名心、名根、慧業(yè)、舍利種種佛家觀念無一進入詩懷。

大夢第二

悟活下去的理由

丁亥年，他守著數(shù)莖未薙之發(fā)，隱身項里。

七月十五中元，五年前他還在南京觀禮明太祖的祭典，現(xiàn)在竟然國破家亡到如此地步。 那天夜里，太祖入夢。 第二天夢境寫成《孝陵磨劍歌》，是明亡隱遁山林唯一寫成詩歌的夢例。

首八句刻畫的人生實境，和《夢憶序》斧劈直下的起式，有如表里重影。

狼狽住山隈，守此數(shù)莖發(fā)。

親屬為我危，背言多嗤之。

余曰毋為爾，與爾一言訣。

?自分死殉之，以此不愿喝。

山中涼夜，長空遼闊如水，奇鬼一族出現(xiàn)各式的猙獰潑辣中，卻有騊骍馬高大昂然，蹄齒美好鬼示出蝌蚪文書，奉孝陵之命召他去他被鬼眾催促推上駿馬，疾行如風(fēng)雨，蜂擁到紫闕。

視線從下而上，在高處有穿黃袍之人，無面貌細(xì)節(jié)卻堂皇命令他匍匐在臺階前，他一腔郁結(jié)哽在咽喉，黃袍人對他說話，他聽到了卻記不住內(nèi)容，一切只有慘裂可言。

孝陵詔開武庫大門，取出三尺鐵授予他，鐵上土銹已侵入骨，隱約看到鷓鵠文孝陵指著殿前碣石，命他砥礪。

他在碣石前試磨。 石燥又渴水，一下紅銹立刻噴滿手，抽起發(fā)出刺耳聲，想請取其他工具，但庭陛森嚴(yán)，不敢開口（這是他不得退縮、沒有借口、非得以命來換的決心關(guān)鍵），因此他以淚來砥礪不夠，嘔血繼續(xù)頃刻間陰翳磨去，光芒乍現(xiàn)千障云撥開，蒼涼中日月出。

捧劍到皇帝膝前，劍氣白如雪，帝賜他寶劍和斧鉞，說了很長的話和警告，叮囑再三之后讓他走群鬼整鞭送他回山，一路上天風(fēng)夾起大浪，馬蹄聲如撒鈸。

他在霹靂金聲中驚醒，耳畔仿佛聽到天柱折斷的巨響魂魄在夢境和現(xiàn)實中震蕩，止息時，他久久無法言語。

夢中，文字和語言全廢，但是開國之君命令下驚心動魄的砥礪和劍魂的璀燦再生，一切意象有著再清楚不過的生命信號。 傳說中石馬泥兵都曾為真英雄上陣，我能連瓦埒都比不上嗎？ 為國朝奮斗之心被重新激勵，「愿與敵一決」，「此心日夜熱」，他將起死回生，這次以他一人的慧劍文字。

〈夢憶序〉不單純是篇序文，而是這個時期紛亂心情之跋，從死前回生的澈悟宣告。 還生的他已不能是同一人，再看初期《今昔歌》中的感傷對比，他慧劍一揮，斬去居中左顧右盼的自己，碎落的元素，重組成勇猛精進的贖罪進行式：以（現(xiàn)在的）報（過去的），（因為）仇（過去生活中的一面）。

以笠報顱，以簣報踵，仇簪履也;

以衲報裘，以苧報絹，仇輕煖也;

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

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

以繩報樞，以甕報牖，仇爽塏也;

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

? ?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

前后正負(fù)兩極的生活境遇，透過單一句型對立詞組，簡潔有力取代了前期在毋忘檻車的軟弱哀愁。 昔日的「簪履、輕煖、甘旨、溫柔、爽塏、香艷、輿從」由今日種種果報反證皆成「罪案」。 從這思路觀看，現(xiàn)在的苦痛反而現(xiàn)出積極的報仇作用，同一具身軀為贖前世之罪而承受折磨，在這幾乎是一報還一報的對等情況下，肉身的罪案尋到了償還的途徑。

那意識上的呢？

他說：饑餓之余，好弄筆墨。 如此不經(jīng)心的說法，仿佛書寫只是癖好，一種可有可無的行為。 「筆墨/書寫」被輕淡化，是因為所筆墨的「內(nèi)容」，不是《石匱書》的大業(yè)，而是他身體在執(zhí)行報仇的一切感官上的過往追逐，太無忠孝節(jié)義，太廢人廢事。 但在「鷄鳴枕上，夜氣方回」之際——他曾經(jīng)用「一夢甫終，諸緣未始，靈臺恬曠，虛白自生」定義的心境最澄明之刻 ——他卻看著自己「繁華靡麗」的一生在空曠的靈臺上一幕幕上演，在平旦瞬間之后升起的光線里，漸漸稀薄成空。

當(dāng)作如何消受？ 他問自己。 他明白，必須好好送它們到文字的彼岸。

張宗子決定了他的良心懺悔式：遙思往事，憶及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

懺悔是釋放出夢憶的唯一途徑。 從「遙思」之念頭初生，回憶完整出現(xiàn)，及時筆墨捕捉，意識上忽現(xiàn)的繁華靡麗不帶罪惡雜質(zhì)地轉(zhuǎn)世成永恒文字，一一在佛前尋求原諒，以期在天崩地裂之際換得想念、書寫、重現(xiàn)昔日美好的資格和自由。

靈光乍現(xiàn)的夢單元，他「造境」以安置之。 夢境的空間架構(gòu)他有明確的想法：「不次歲月，異年譜也; 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年譜是一個人一生的編年大事紀(jì)，鎖在線性延伸的年月日上; 志林作品充滿人為的秩序，每一景都在實際的地理方位里，每一事都在所屬的類別中。 為夢憶，他拆除年譜的時間螺絲，拔除方志書的定點分類，剩下「我」和我生出的清透片段，結(jié)晶般存在于原始狀態(tài)，一同在無時間、無結(jié)構(gòu)下游移，他變成讀者，與文字不期而遇，隨興隨機，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 喜」。?

「喜」，怎么突破大悲之圍而出的心情？ 「真所謂. 癡人前. 不得說夢. 矣」。

如果帶著跟他讀《四書》一樣的敏感耳朵去體會，「矣」字在此，絕不隨便。

《中庸》〈服膺章〉孔子說顏回「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的句子，他讀出：「則」字說得緊嚴(yán)，「矣」字說得決. 絕，有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澤細(xì)流，故其成其大之意。 從一個語尾語氣詞「矣」，他聽到夫子莊重認(rèn)真的聲音，而察覺寄寓在簡單句子后的造山造海運動。

將決絕語氣讀入他的「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句子的成色忽變，從起頭「癡人說夢」彷佛通俗的感嘆，一股果決在句中穿出，他忽然從癡人分身，站在對面，看著翻用自喜的傻子，還有身后的同類，那個但愿是夢的西陵腳夫，赴鹿鳴宴深怕是夢的寒士，大夢不過是蟻穴的南柯夢做者淳生，以及黃粱夢后來繁復(fù)成邯鄲夢的主角盧生。 這群人在與夢相對的不同位置上，或喜或發(fā)呆或自咬自手臂或含笑沈醉，癡狀不一，但病因，他知道——

都在執(zhí). 迷。?

「不得說夢矣！」 他對他們痛喝。 癡人驚醒，跨過夢的邊緣，走入各自的現(xiàn)實。 淳生發(fā)現(xiàn)蟻穴結(jié)構(gòu)與人類城郭驚人相似，西陵腳夫賠了打翻的酒，寒士做了官。

至于盧生，他流名千古的企圖太強烈，個人豐功偉業(yè)不夠再生八個兒子繁衍血脈; 子孫不可靠，還有臨死前親手寫給皇帝的遺表，以文章來救; 文章若不濟，就由他神似二王的字體增加遺表之美學(xué)價值，延長夢中生命至百世后進入博物館收藏每隔數(shù)年如彗星再現(xiàn)世人眼前。 四道積極作為都擋不了夢破后一切化為泡影。

盧生從仙人的瓷枕上醒轉(zhuǎn)看破榮華也離開了。 只剩他，猶事雕蟲，仍在夢囈。 但是，「不得說夢. 矣」。 他告訴自己。 痛定思痛，夢的執(zhí)迷，到此為止。

夢將大寤，面目全非的世界在黑暗的前方。 他無可逃避，只有以自己在世為人的最終身份——慧業(yè)文人——迎向之。 他借盧生的執(zhí)迷典型自白：我們這種人，以文字上的自信天才造業(yè); 我們之不能不弄、書、拈、事文字，是我們的天生。 國破家亡，書寫出現(xiàn)無比重量，如此沉重，居然可以與殉國之忠孝節(jié)義對等置在生死天平上。 「我死備千辛，世界全不覺」他說，「十五年后死，遲蚤應(yīng)無異」他想。 舍與不舍之間，輕重緩急的較量，祁世培臨終時說過了，都「未免雜以私意」。 張宗子終于誠實說出自己真正的私意：與殉國相抗衡的不是書寫，而是隱藏在書寫行為之后，慧業(yè)文人執(zhí)迷的根本病源——「一己之名」。 這顆難化名心，堅如佛家舍利猛烈野火都燒之不失的名根一點，是他最深的罪孽之?dāng)?shù)。

為《夢憶》開始的懺悔式，過程中，癡人漸漸澄明終于勇敢正視自己身為慧業(yè)文人滅除不去的心魔。 張宗子手持慧劍背離死亡走上崎嶇難行的贖罪之路，在日后窮困痛苦的逆境里，完成石匱書，以贖名之罪。

他將自己的決心告訴祁世培。 和著好友的絕命詞，踵著「碎、內(nèi)、至、二、易、志、異、替、計、地」之韻，祁彪佳說「圖功為其難，殉節(jié)為其易」，他回答「余曾細(xì)細(xì)思，一死誠不易」，二人逐步擦身而過，祁彪佳在「含笑入九泉，浩氣留天地」的終點，他在「牽犢入徐無，別自有天地」的彼端，遙遙相望。

后會有期

明亡十年后，《石匱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