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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國幻記/史鐵生

2023-07-11 14:17 作者:花楸樹下  | 我要投稿

? 黑暗從四周圍攏,涌蕩,喧嘩,甚至囂張。光明變得朦朧、孱弱,慢慢縮小,像糖在黑色的水中融化。也許是風(fēng),把一切都吹起來,四處飄揚,一切都似塵埃。

  風(fēng)中挾裹著啜泣,從何而來?此前似乎還有過一陣陣悲恐的呼叫,叫我嗎?

  太陽很高,沒有一絲云,但是太陽一會兒暗淡。這景象前所未有。有點像戲幕拉開之前劇場里的燈光緩緩熄滅,隨后想必所有的嘈雜都會平息。

  果然,風(fēng)聲停了,啜泣或者還有呼叫都隨之消失。所有的聲音一下子都被吸干了似的,萬籟俱寂。同時,很快,快得讓人來不及想,寂靜中黑暗已經(jīng)合攏。黑暗漫布得均勻遼闊,無邊無際。

  光明與黑暗之間幾乎沒有停頓。不是幾乎,根本沒有。朦朧仍然還是光明,就像彌留并不是死。光明與黑暗之間,或者生與死之間,沒有過渡,沒有哪怕一分一秒的遲疑,但我心里—直很清楚,后來據(jù)死靈們說這是一個奇跡。在黑暗中還能記起光明,那些死靈們說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澳銢]有經(jīng)過忘川?”我想我必是漏網(wǎng)的一個。

  我只能把他們叫作死靈,包括我自己,也已經(jīng)是死靈?!八漓`”或者“死命”。

  姑妄之稱。這并不是黑暗中的語言,是因為我記得在光明那邊普遍有“生靈”和“生命”這樣的表達(dá)。

  我在黑暗中浮游,任意東西,仿佛乘風(fēng)飄蕩,開始還見些星光,一團(tuán)團(tuán)或者一塊塊,流螢般飛走。慢慢地我飄進(jìn)深不見底的黑暗,沒有一丁點兒光亮,沒有顛簸,身輕如流如空完全沒有了重量,只剩下思想。黑暗,消弭了方向,消弭了空間,令人昏眩。時間呢?這時我開始想到,那不過是思想的速度,是意義所需的過程……

  然后慢下來,開始降落,輕飄飄地飄落,像塵?!遣?,像思想,像思想終于找到了根據(jù),找到了表達(dá),或者也可以說是靈魂嵌入了另一種存在。

  我的死命就這樣開始。

  但是黑暗并不阻擋什么,清澈的黑暗,如同深夜里依然清晰的思想。山川歷歷,芳草萋萋,林木葳蕤,流水潺潺——這些形容都是可以用的,這些感受都是有的,但仍不過是姑妄稱之。黑暗并不阻擋什么,就像墻擋不住思想。

  懵懵然之中我聽到(不,不是“聽”到,是感覺到,或者接收到)一個聲音說(也算不上是“聲音”和“說”,只是一種消息的傳布):“呵,他來了?!?br>


  隨之有很多人圍攏過來,飄浮在我的四周.嘁嘁嚓嚓地交談。不,只是交流,并沒有聲音我感覺他們的心情喜憂參半。

  然后我周身一陣徹骨的寒冷,是他們之中的一個擁抱了我,擁抱著我為我祈禱:可憐的靈呵,你已經(jīng)圓滿。你來了,在這無苦無憂的世界里,愿魔鬼保佑你,給你足夠的耐心去忍受這恒常的寂寞,或者給你欲望,走出這無邊的黑暗吧……”

  但是忽然他停止了祈禱,放開我,后退,驚訝地喊道:“怎么回事?他是溫?zé)岬模俊彼性趫龅娜硕紒碛|摸我,慌作一團(tuán),飄動不已。

  “不錯,他全身都是溫?zé)岬?!?br>
  “溫?zé)岬??呵,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

  “不可能。魔鬼保佑,不是在鬧人吧?”

  我笑了:“鬧人?”。

  這一笑嚇得他們紛紛飄離,只剩下剛才為我祈禱的那個家伙還留在我身邊。我問他:“你們說些什么呀,亂七八糟的?”

  他看著我,迷茫地飄動,像夜風(fēng)中的一面旗。

  我坐起來我想坐起來,但其實是飄起來,說:“我這是在哪兒?”

  飄離的人們又都飄回來,與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們面面相覷,對我的話仍然沒有反應(yīng)。但我能懂他們的話。他們在互相問:“他這是要干什么?”他們在互相說:“他這樣子可真像是神魂附體呀?!?br>
  我便以他們的方式傳布(黑暗使我毫不費力地掌握了這種傳布的規(guī)則):“你們是誰?你們是什么人?”

  這一回他們懂了,驚呆了,停止飄動,仿佛風(fēng)也凝滯了。

  他們呆楞了好半天才說:“我們不是人呀?!?br>
  這一下輪到我被驚呆了。大概我驚恐的樣子很令他們同情,他們便又都飄攏過來,冷氣襲人地?fù)崦遥赡苁且o我安慰。

  我說:“那,不是人你們是什么呢?”

  “你呢?你是什么?”他們說,聲音和飄動都變得無比柔和?!澳闶鞘裁次覀兙褪鞘裁囱剑皇菃??”

  好像是這樣,可是……我想了好一會兒說:“可是我有點糊涂。對不起,你們能不能提醒我一下?這是怎么回事,你們,還有我,都是什么?”

  就是這時候,他們說了(傳布了)一個詞。這個詞不能寫,這個詞沒有形象,這個詞只能以他們的方式傳布,在生之中沒有與其對應(yīng)的聲音和文字、這個詞的意思大致上就是“死靈”,就是死之中的存在。死之中“靈”的體現(xiàn)。就像人,是生之中“靈”的形態(tài)。


  他們鑲嵌在黑暗里,遍布于無限中,唯思想的呼喚使他們顯現(xiàn)。他們的形象略顯灰白,近似于光明中的照片底版,但無定形,就像變幻的云,就像深夜的夢,甚至像沉思,像猜想,憂慮,像意識的流動不可以固定,但可以捕捉。他們隨心所欲有著自己的形態(tài),各具風(fēng)流。

  “死靈?!蔽野涯莻€詞翻譯成光明那邊的語言。

  “死靈?”他們模仿著說,不解地看著我。

  “因為在那邊,”我說,“叫生靈,或者,叫生命?!?br>
  “生靈,或者生命。那邊?那邊是什么?”

  “是生。是光明。是人間?!?br>
  我感到他們又都有些驚慌。

  “怎么了,你們怕什么?”

  “你總說‘人’。‘人’是傳說中的一種熾熱、明朗、恐怖的東西?!?br>
  我問:“是不是相當(dāng)于那邊所說的‘鬼’呢?”

  “不不,‘鬼’雖然也是傳說,但那是我們所崇敬的。魔鬼,冷峻幽暗,可以保佑我們……”

  “我懂了,‘鬼’相當(dāng)于那邊所敬仰的‘神’?!?br>
  他們又笑起來:“不不不,‘神’是多么平庸!你可不要隨便亂說誰是神,那是對死靈的輕蔑。”

  我有點迷惑,不再說什么。

  他們卻似乎快活,飄飄蕩蕩地互相交流。

  一個說:“太奇妙了,這真是一件從未有過的事。”

  另一個說:“看來真有另一種存在,死之前,靈魂已經(jīng)存在?!?br>
  我心里暗笑:你們可真會說廢話。

  又一個說:“是的,否則無法解釋。也許,死之前,靈魂就已經(jīng)在一種強(qiáng)大的光明之中,在那兒也有一個世界。所以……所以他的身體還是溫?zé)岬?。?br>
  一個說:“他從那兒來嗎?我們,是不是都曾經(jīng)在那兒呢?”

  另一個說:“會不會就是我們猜測的那種?!锥础??有強(qiáng)大的發(fā)散力,使任何東西都不能回歸,一切都在發(fā)散、擴(kuò)展、飄離、飛逝,時間在那兒永遠(yuǎn)朝著一個方向,不可逆返……他會不會就是從那兒來呢?”

  他們興奮得手舞足蹈,在我身邊飄來飄去。

  “要是那樣的話,他,”他們指著我說,“他也許是有欲望的吧?”

  他們更加激動了,上下翻飛,浪一樣起伏涌動。

  很久他們才稍稍平靜了些。一個死靈對我說:“你是不是要睡一會兒?”

  “是呀,”我說,“你們把我搞得好累呀?!?br>
  “他累了。”“他說他累了。”“他說他要睡一會兒了?!薄澳蔷褪钦f,他還沒有圓滿?!薄熬褪钦f,有可能他還殘存著欲望。”……他們好像互相傳布著一個可喜可賀的消息,按捺不住心中的驚喜。

  “那就讓他睡吧,”他們壓低聲音說,“我們走?!?br>
  “好了,你睡吧?!彼麄冚p聲對我說。

  我很疲憊,很快就睡著了。沒有夢,一點兒夢都不來,無知無覺一片空無,什么都沒有。

  一點夢都沒有,一點感覺都沒有,醒來我覺得好像并不曾睡。并不曾睡卻又怎么知道是醒來了呢?我坐在那兒呆想,才發(fā)現(xiàn)那是因為剛才和現(xiàn)在的感覺銜接不上,當(dāng)中似有一個間斷,有過一段感覺空白,這空白延續(xù)了多久呢?無從判斷。只有感覺又恢復(fù)了之后,才能推斷剛才我是睡了,而那一段空白永遠(yuǎn)地丟失了。

  這有點像生和死的邏輯。我記得活著的時候我就想過這個問題:如果我睡了不再醒來,我怎么能知道我是睡了呢?如果我死了就是無窮無盡的虛無,又怎么能證明死是有的呢?我坐在那兒呆呆地想了很久,忽然明白:虛無是由存在證明的,死是由生證明的,就像睡是由醒證明的。

  空無漸漸退去,四周隨著思想的清晰而清晰起來。我發(fā)現(xiàn)我睡的地方一無遮攔,而且我是赤身裸體,沒有鋪蓋也沒有衣服。我慌得跳起來,找衣服。這時死靈們又飄來了,我趕緊躲到一棵樹后。但是沒用,透過樹我可以看見他們,他們也一樣看見了我——是的,正如墻壁不能遮擋思想。

  “喂,你干嘛這一副躲躲藏藏的樣子?”他們問:“我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不是嗎?”

  “可我的衣服,”我說,“我的衣服不見了,找不到了?!?br>
  “衣服?衣服是什么?”

  “我總不能光著身子呀?”

  “不能光著身子?那你要怎樣?”

  “衣服!襯衫,還有褲子!”我向他們比劃,但他們完全不懂。

  一個神色更為沉穩(wěn)的死靈撥開眾死靈,飄近我,鄭重地問:“你是不是想要遮擋住自己?”

  我點點頭:“至少我得有一條褲子呀,這么光著算什么?”

  “是不是,在那邊,赤裸是一件很不得當(dāng)?shù)氖拢俊?br>
  我說是的。我說:“在那邊,這也是對別人的不恭敬?!?br>
  “就為這個嗎?”眾死靈大笑起來,“就為這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神色沉穩(wěn)的死靈對我說:“別找了。白費力氣,在死國你找不到什么東西可以遮擋。在死國沒有什么可以遮擋,也沒有什么可以被遮擋?!?br>
  “你看看我們,”眾死靈說,“我們不都是這樣嗎?”

  不錯,他們都是一絲不掛。男死靈和女死靈都坦然地赤裸著,纖毫畢露,楚楚動人。

  “這又怎樣呢?”他們一邊說,一邊扭動、展示著十分性感的身體,“我們有什么不一樣嗎?”“我們應(yīng)該藏到哪兒去呢?”“是要玩捉迷藏嗎,把自己藏起來,再把自己找到?”“藏起來,難道我們就不知道我們是什么樣子了嗎?”“真有意思,相互看不見就是相互恭敬嗎?”“再說,我們可有什么辦法能藏起來嗎?“他們輕松地飄轉(zhuǎn),嗤嗤地笑個不停。

  那個神色沉穩(wěn)的死靈,由于他以后的言行,我覺得他有點像牧師,但在死國并沒有這樣的稱謂,所以我暗自叫他作ms。ms對眾死靈說:“笑什么笑!別讓他太受驚嚇。他跟我們不一樣,他并未圓滿他還保留著欲望!是呵,欲望,這正是我們期待的,這樣的機(jī)會千載難逢……”

 我看見ms望著無邊的黑暗,朝向黑暗的極點或源頭—動不動,仿佛雙手合十,念念有詞:“愿魔鬼引領(lǐng)我們走出這寂寞之海。感謝它給我們送來了欲望的使者?!?br>
  我看見ms這樣念誦之后,死靈們紛紛跪倒肅然無聲。我看見,不知何時,黑暗中聚攏了難以計數(shù)的死靈,飄飄漫漫鋪天蓋地,其實并無天地之分,那無邊的黑暗就是由他們組成,他們就是無邊的黑暗。

  我完全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樣,但我記得在光明那邊也有類似的情景,所以我在心里把那位神色沉穩(wěn)的死靈叫作ms,這稱呼未必恰當(dāng)。眾死靈跟隨ms默默禱告的時候,我只好在他們中間飄來蕩去。有—件事讓ms說對了,我還保留著欲望,是的,保留著欲望——那些匍匐在地的美妙身體,讓我興奮.興奮得想人非非……

  以后的時光中,我大半和ms在一起,他領(lǐng)我漫游死國。

  當(dāng)然用不著車,也用不著走,用“飄”來形容也很勉強(qiáng)。在死國沒有空間和時間之分,空間即是時間,距離不過是思想的過程,距離的長短決定于思想的復(fù)雜的程度。ms常常要停下來等我,我的思路跟不上他,死國的很多事我都還陌生。ms無所不知,唯光明是他的界線。在黑暗中他輕車熟路毫無阻礙,一不留神就離開了我,讓我左顧右盼尋他不見,等他再回頭找我時,見我還在原地冥思苦想寸步難移。這很像在光明世界里的考試,愚鈍的孩子剛答出一半考題,聰穎的孩子早已交了卷跑去河里游泳了。也像一對談不攏的夫妻,貌合神離,同床異夢,夢中的兩個世界相距何止千里萬里!但在死國神貌合一,神離即是形離。

  但光明是ms的界線。光明,是死靈思之不及的地方。光明之于死靈,正如死域之于人間吧。

  尤其欲望,讓ms著迷。讓他百思不解。

  “總有些事,你想做可一時又做不到吧?”我提醒他。

  “想做又做不到?”他愣愣地看我,“什么意思?”

  “比如說,你想有很多錢,可你沒有……”

  “什么錢?”

  “錢可以換來你想要的東西。有了錢,你想要什么就可以買來什么?!?br>
  “換?買?什么是東西?”

  “比如說你餓了,想吃點什么,你怎么辦呢?”

  “餓是怎么回事?什么是吃?”

  “你難道沒有餓過?你沒有過餓得渾身沒有力氣的感覺嗎?”

  “沒有。我想你是說補(bǔ)充能量吧?那你補(bǔ)充就是了,只要你有補(bǔ)充能量的意念能量就已經(jīng)補(bǔ)充了。你到死國這么久了,這一點還沒有發(fā)現(xiàn)嗎?”

  是呀,自從我死后我還從未有過餓的感覺。

  “可我還是不知道什么是錢,”他說,“什么是換和買,什么是餓。還有,渾身沒有力氣是怎么回事呢?”

  “就像生病了似的。你生過病嗎?”

  “生???”他抱歉地笑笑,看著我。

  我明白了,死國是不會生病的,病極也就是個死,死當(dāng)然就再無病可生?!澳呛冒?,再比如,你們是不是也都想有個家呢?”

  “對不起、家?你最好再解釋一下?!?br>
  “簡單說吧,有一處封閉的地方,一座房子,四壁圍攏起來的一處空間,你和你的親人住在里面,其他死靈不得侵犯,不能隨便進(jìn)來,偷聽和偷看也都是違法的,在那里面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怎么,這你還聽不懂?你不是有點弱智吧?直說了吧,假如你和你妻子做愛,你們總不能在大庭廣眾面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吧?”

  我這話音一落,ms忽然不見。我想過一會兒他會回來找我的,可是等了很久仍不見他的蹤影。這時我感覺周圍蒙蒙地有些亮色,不知從哪兒又傳來風(fēng)聲,傳來悲傷的啜泣,有人在叫喊,叫喊著我光明中的名字,有金屆器械輕輕地碰響……隨著那蒙蒙的亮色越來越大,我感到身體越來越沉重,胸口憋悶,一陣溫暖襲來……這感覺很熟悉,這感覺非常熟悉呵——噢,大概那邊正有人在搶救我回去吧?但我此時好像并不太想回去,好不容易才擺脫了那份肉體的沉重我真是不想再回去,至少我不應(yīng)該就這么與ms不辭而別……呵哈我知道了,我懂了,這一回是我飄離了ms!

  我的思想走到他不能走到的地方了,他不能到這兒來,他不能接近這蒙蒙亮色,正如他不能理解欲望。他還在黑暗深處。可我怎么回去找他呢?在死國,思想的差別就是形體的距離,是呀,一定是我剛才的話把他搞昏了,什么封閉呀,四壁圍攏呀,親人呀,還有侵犯、偷聽偷看、違法、大庭廣眾和眾目睽睽……這些他都不可能懂,他一定還在大惑不解中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寸步難移。我必須循著死國的思路,才能回到他身邊……這樣一想,蒙蒙的亮色漸漸消退。我再想,死國是沒有房子的,在死國是無處躲藏的,連山川和樹木也都是黑暗透明的,一切都是無遮無攔,當(dāng)然那也就無所謂自由和不自由……我這樣想著,便回到了黑暗深處,看見ms就在近旁。果然不出所料,他還在那兒瞑思苦想呆若木雞。

  “請你給我解釋一下,眾目睽睽到底是什么?”

  “就是別的死靈都看著你?!?br>
  “他們看著我難道不好嗎?”

  “我是說,比如當(dāng)你和你的女死靈交歡的時候?!?br>
  “我的女死靈?好吧,就算是我的,那又怎樣?不讓他們看就是欲望了嗎?”

  “那倒也不是??墒牵菢拥臅r候難道可以讓別的死靈看嗎?”

  “當(dāng)然,要是他們愿意。再說他們?yōu)槭裁础ㄒ矗俊?br>
  是呀,為什么?我真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那是怕人看的?!蔽艺f,“那樣子有些丑,雖然丑但還是有很多人想看。

  也有人說那其實很美,但是說美的人還是要躲藏起來做愛?!?br>
  ms說:“你說——愛!是嗎?這個詞我知道。這在歷史上有過記載,在遠(yuǎn)古時代的死國曾經(jīng)存在過愛,可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沒有了?,F(xiàn)在的死國,最多也只有交歡。”

  “僅僅是為了繁衍嗎?”我想到了光明世界中的鹿群,在秋天的山野里,在豐沛的河流兩岸,像節(jié)日一樣聚眾交歡。

  “不不,那只是為了抵擋一下寂寞,死國并不需要繁衍。死靈據(jù)說都是從光明突然來到黑暗,只不過在途經(jīng)忘川時洗凈了一切記憶?!?br>
  “我好像不是這樣嘛?”

  “你是個例外.很可能你躲過了忘川,所以還保留著欲望。這樣的事在死國的全部歷史上也是寥若晨星,所以我說過很難得,千載難逢。好了,話說回來,我還要請教:做愛,為什么要害輪諛款ヮツ兀俊?

  “很可能…因為…哦,大概是這樣。那是—個人最軟弱的時候,一個人要求于他人的時候,—個人和另一個人自由敞開心魂的時候,但又絕不是能被所有的人都理解的時候。所以,所以你和你的愛人走進(jìn)自由的時候你們同時要小心眾人的目光。”

  “為什么?”

  “因為軟弱。軟弱,多么可笑?!?br>
  “可笑?你是說軟弱可笑?不不,那是最珍貴的呀,求之不得的。當(dāng)你感到軟弱、孤獨,你才能真正體會愛,真正享受到愛,塵封的史書有過這樣的解釋.只可惜我們能夠讀懂,卻已無能進(jìn)入那樣的境界了。死國世風(fēng)日下,一切都已圓滿,軟弱和孤獨—去不再。我們只能到戲劇中去模仿那樣的境界?!?br>
  我的思路跟不上他,ms又飄離了。

  過一會他回來,神色嚴(yán)峻地對我說:“請跟上我的思路、跟上我——圓滿并不意味著無缺。對,這樣想,圓滿并不是無缺,請你重復(fù)我的話。”

  瞬間我們來到一處湖邊。湖波蕩漾,山林環(huán)繞,溪流像一匹黑色綢緞婉蜒林間,潺潺注入湖中。湖岸上,樹林里,若干對男女或相擁而臥,或嬉笑追逐……如在光明中的婚床,肆意交歡。他們變幻的形體風(fēng)雨般任意飄搖,相互融合,相互吸吮,浪一樣相互拍打、沖撞……舒腰鼓臀疊胸交股,無拘無束,炫耀其千姿百態(tài),鼓動其萬種風(fēng)情……他們互相并不規(guī)避,甚至相互坦然觀望。

  我想起了光明中的荒野,秋風(fēng),和鹿群赴死般的交歡。

  “呵,多么自由!”

  但ms說:“可你沒看出問題嗎?”

  “無所顧忌,隨心所欲。在光明那邊這是無法想象的。

  “呵,我不知道你說的自由是什么,可這僅僅是戲劇。”

  “是呀,寂寞之極的戲劇,他們只是用形體在模仿那傳說中的相互敞開和相互依戀,但其實辦不到,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了。我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敞開,形體早已無遮無蔽,心魂也早已沒有秘密可言了?!?br>
  “為什么?”

  “因為死靈們都已圓滿,沒有阻礙,沒有困苦,沒有罪惡,沒有疑問。死靈們心心相通,無我無他。我們甚至可以在時間中任意來去,因為思想的速度遠(yuǎn)遠(yuǎn)快過時間,想象便到未來,回憶便是過去?!?br>
  “可你剛才不是還說‘圓滿并不是無缺’嗎?”

  “是呀是呀,可是圓滿……”ms漢道,“它讓我們丟失了欲望。欲望!”

  沉默了一會他又說:“慢慢你會懂的,你會明白,那是怎樣的寂寞。寂寞得就像似被嵌進(jìn)了巖石,就像似被鑄進(jìn)了均勻的時間,寂寞得快要讓整個死國都發(fā)瘋了呀……所以,所以我們指望戲劇,我們模仿軟弱,模仿孤獨,模仿激情,模仿著相互敞開心扉的感動。但只是模仿,只能是模仿。你看呀,你看死靈們的動作多么機(jī)械,標(biāo)準(zhǔn),規(guī)范,多么呆板,因為那都是事先設(shè)計好的呀!毫無辦法。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他們在盡力擺脫成規(guī),但是擺脫成規(guī)如果成為目的,一切又都成了刻意的安排,刻意安排還能有什么驚喜和快樂?還能有什么新奇的發(fā)現(xiàn)?心魂就像被做成了一個環(huán),圓滿,絕沒有缺口。寂寞,永遠(yuǎn)的寂寞。因為,真正的創(chuàng)造需要的是欲望!

  欲望呵,你懂嗎?可他們沒有,早已經(jīng)沒有了,沒有欲望,沒有驚奇,沒有激情……”

  “怎么會呢?”

  “因為沒有什么是他們做不到的。因為圓滿。因為我們與這黑暗毫無差別。我們就是黑暗,就是這無邊無際。沒有神秘,沒有未知,下一個動作是什么他們早已看見,下一分鐘是什么,明天怎樣,我們了如指掌?!?br>
  我再看那些交歡的死靈。確實,他們的動作總是顯得僵硬,雖然疊胸交股卻似按部就班,雖然相互沖撞但沒有顫抖,呻吟只是發(fā)自喉嚨,仿佛一句規(guī)定的詠嘆。

  所謂千姿百態(tài)風(fēng)情萬種也都像服從著某種預(yù)定的程序,讓我想起光明中士兵的操練。

  “你們干嘛不回到過去呢,回到死國有欲望的時代?”我?guī)Я藥追肿I嘲地問,“你不是說你們已經(jīng)無所不能,能夠在時間中任意來去了嗎?”



  ms嘆一口氣:“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懂了呀,在死國所思即所行,不可思議就寸步難移。

  喪失了欲望,可怎么回到欲望的時代?”

  “那是從什么時候?”

  ms呆愣著,呆愣了好一會,神情中漸漸顯出沮喪、頹唐,或者還有自嘲。

  “那可能是因為一次偉大的成功。”他說,“在死國歷史上的某一時刻,神降福于死國,死靈們的千古夢想忽然實現(xiàn),我們走進(jìn)了極樂,所有的死靈都在那一刻超度了苦難,洗凈了心靈,斷滅了貪念和恨怨。我們身輕如風(fēng),行走如思,水復(fù)山隔都不存在,天涯海角霎時便在眼前,正如你看到的,在黑暗中我們無所不能。我們甚至無需語言,只靠思想便已相知相通、互相毫無隔膜……我們仰謝神恩,感謝他偉大的饋贈,舉國慶祝,多少天多少夜不停地狂歡,是呀,我們瘋狂地享受歡樂,周游八方,奇思妙想無不可及,正像你說的。隨心所欲……”

  “然后呢?”

  “是呀,你問的好,然后呢?可我們已經(jīng)沒有然后了呀!一切都停止了,一切.都停止在圓滿上……不錯,我們飽享了一陣無苦無憂的時光,可是然后!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寂寞降臨了,寂寞就像在一個環(huán)中流動周而復(fù)始,寂寞就像這黑暗一樣充滿了我們的視野、我們的心魂,毫無遺漏,密不透風(fēng)……一次偉大的成功一次曠古神恩把我們送進(jìn)了永無休止的圓滿,和寂寞。就這樣。就是這樣。死靈們再不可能有困苦,再不可能有好奇,再也不可能有激動和興奮了。開始我們還以為這是一時的,不足為慮,誰知漫長的時間從此只剩了重復(fù)。對無所不能來說,一切都是陳舊的,再沒有過去和未來之分。我們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試圖粉碎這神恩。所以他們告訴過你,在死國,神被看作是一種平庸的東西。平庸至極!它使我們無所不能嗎?不,其實它使我們寸步難移!但是……但是粉碎圓滿是可能的嗎:麻煩就出在這兒,圓滿是無懈可擊的呀,無懈可擊!所以我們呼喚魔鬼,重新給我們殘缺吧……”

  “可這就是欲望呵,ms!”我緊緊抓住他,仿佛要搖醒他似地喊,“這不就是欲望嗎,ms?你可真是騎著驢找驢?!?br>
  “但這是一個悖論?!眒s凄苦地一笑,“欲望著欲望,恰恰是因為沒有欲望?!?br>
  “但是你也可以這樣想,欲望著欲望,恰恰也就有了欲望?!?br>
  這一回輪到ms緊緊地抓住我了:“是嗎?告訴我,我們怎么辦?”

  我迷惑地?fù)u搖頭。

  ms卻像似有了一點希望:“現(xiàn)在你來了,死國終于吹來了一點新奇的風(fēng)。你溫?zé)岬纳眢w還保留著欲望,你要保護(hù)好它,切莫被圓滿所誘惑,切莫也掉進(jìn)這恒常的寂寞中去。呵,你不要不以為然,神恩實際上是最富誘惑的呀,還有什么比無苦無憂全知全能更具誘惑的嗎?”

  遠(yuǎn)處,湖岸上的戲劇已近尾聲。死靈們相繼停止了動作,既無疲憊也無欣喜,唯一臉徒勞無功的沮喪,就像一個乏味的笑話講完了,或者一個淺薄的幽默剛一開始就露了底。草地上,樹林邊,他們默坐呆望,不知在等待什么。

  ms說:“有時候,我們甚至渴望罪惡,盼望魔鬼重新降臨死國,興風(fēng)作浪,搗毀這膩煩的平靜,把圓滿打開一個缺口,讓欲望回來。讓神秘和未知回來,讓每個死靈心中的秘密都回來吧,讓時空的阻礙、讓靈與靈之間的隔膜統(tǒng)統(tǒng)回來!”

  無邊的黑暗中響徹ms的哀告,風(fēng)一樣散布開去,又風(fēng)一樣被湮滅掉。

  “也許,ms,我就是魔鬼遣來死國的使者?!?br>
  ms半晌不語,似有所思。

  我望著湖岸上的死靈,心旌搖動。女死靈們個個妖艷,我不信她們會不善風(fēng)情。

  可ms嘆道:“只是,只是我又怕滿足會把你的欲望磨光?!?br>
  “怎么會呢?”我雄心勃勃,躍躍欲試,“你放心吧,那不可能?!?br>
  ms思付良久,目光一閃終于下了決心:“那么就拜托了。愿你的欲火能夠燃遍死國,那樣的話,所有的死靈都會銘你的英名?!?br>
  我有點臨危受命的感覺,甚至是慷慨赴義的凜然。但是說真的,我可沒有那么純潔。

  隨后在湖岸上發(fā)生的事令人難于啟齒。其實不說也罷,光明中的人們不說也懂——“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墒呛诎抵械乃漓`呵,唉唉,完全兩回事,跟他們說什么也沒用,他們壓根就不懂。你怎么教。他們也還是笨手笨腳毫無靈感。話說回來,那樣的事能教嗎?那不是一門技術(shù)呵。他們倒都謙虛好學(xué),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你要他們怎么干他們就怎么干,一絲不茍。他們一邊抬眼看著你,一邊在身下模仿著干他們自己的事,老天爺呀這是怎么了,豬都不至于這么笨!植物都不至于這么笨!不錯不錯,他們確實聰明,教什么會什么,但一律都像盜版,我的奇思妙想在他們那兒立刻變?yōu)槌梢?guī),我的放浪不羈在他們那兒立刻被處理成程序。

  我沖他們喊:“你們他媽的就不能有點兒自己的想法?”

  他們齊聲問:“我們他媽的應(yīng)該有點什么想法呀?”

  “我怎么知道你們想什么?這不是鉆井采油,用不著狗日的萬眾一心?!?br>
  “那,狗日的你在想什么呢?”

  一群傻帽,連語氣都在模仿我。

  我說:“我想什么關(guān)你們屁事!這事要靠你們自己的想象?!?br>
  他們又一齊問:“想象?想象是什么呀?”

  “是一群豬,要么就是一堆木頭!”我氣急了。

  他們可倒乖:“到底是豬,還是木頭呢?”

  完了完了,這樣令人哭笑不得的場面弄得我意趣全消,激情蕩盡。我停下來,坐在草地中央氣喘如牛,滿心沮喪。

  ms在遠(yuǎn)處緊張地望著我,我想起了他的重托。

  “各位,”我說,“請不要把這事當(dāng)兒戲,這可是關(guān)系到死國的未來,關(guān)系到死靈們的前途,關(guān)系到你們能不能走出無邊的寂寞?!?br>
  我這話音一落,死靈們紛紛飄攏過來,滿天滿地的嚴(yán)肅,全部黑暗都仿佛凝滯了,那情景就像光明中的萬千信徒走向神壇,懷著敬畏聆聽圣言。

  說真的,那一刻我被感動了,我想說不定我就是死國的救世主吧?我不應(yīng)該再有什么保留,解救死國的重任已經(jīng)落在我的肩上。

  我喘夠了氣,擇去沾在身上的樹枝和草葉重新抖擻一下精神說:“你們問我在想什么是嗎?好吧,我就告訴你們。很簡單,我一心要在自由的時刻違反常規(guī),和我的愛人一起,蔑視一切塵世的規(guī)矩,踐踏所有虛偽的禮節(jié)。我要讓我的愛人真正地看見我,看見我的心愿,我的夢想,我的軟弱和我的狂放,看見我肉體深處的心魂,我們要互相真正地相見,一同揭去平日的遮蔽。我們借助身體的放浪互相訴說,傾聽,靠那嶄新語言領(lǐng)我們走入禁地,走入無限的可能,打爛眾目睽睽所圈定的囚籠,粉碎流言蜚語豎立的堅壁,在無遮無攔的天地間團(tuán)聚。在自然里,在曠野上,在風(fēng)雨中,做我們愛的祭祀,實現(xiàn)悠久的夢想。你們要知道,那也就是苦難的祭祀,感謝它,感謝苦難給我們的機(jī)會,領(lǐng)受愛的恩典??嚯y不是別的,苦難正是心魂的相互遮蔽。我們生來就是殘缺,我們相互隔離、防備、猜忌,甚至相互仇恨、攻擊,但是現(xiàn)在,在神的圣名面前,在亙古至今的夢想中,我們隨心所欲地表達(dá)我們相互的期求……”

  但是忽然我又飄離了,ms和所有的死靈立刻都無影無蹤。慢慢地,我又看見一絲光亮,聽見金屬器械輕輕碰撞的聲音,還有呼喊和風(fēng)聲……這一次我不再驚慌,我知道,只要我向透出光亮的那個方向掙扎,我就可以重返人間。

  但是,我想回去嗎?

  我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后慢慢地,心里有點明白,心里仿佛蕩開一股暖流,親切和熱情,像遠(yuǎn)行游子的思鄉(xiāng)那樣,思念光明。

  這時,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ms來到了我身邊,來到了接近光明的地方。

  “你怎么來了?”

  ms忿忿地嚷著:“你對他們說的可都是些什么呀先生!什么苦難呀、夢想呀、殘缺呀……死國沒有這些玩意兒,沒有一個死靈能聽懂你的話!別忘了這兒是死國,恰恰是圓滿,是至善至美把死國拖進(jìn)了無邊的寂寞……”

  “ms你等等,”我打斷他說,“可是你聽懂了呀!”

  “我?”

  “你聽懂了,所以你來到了這兒。不是嗎?”

  ms一下子呆住了,楞楞地盯著我。

  我說:“你看呀,你看見了什么?光明,那邊,對,你已經(jīng)接近了光明!”

  遠(yuǎn)處的光亮越來越大,風(fēng)聲越來越響,光明正沖淡著黑暗,風(fēng)聲攪亂著寂靜。

  ms呆呆地望著光明膨脹的方向。他的肉體也正從黑暗中中脫穎而出——似乎由抽象凝為具體,從無限畫出邊緣。他不再飄動,穩(wěn)穩(wěn)地站立。他的樣子仿佛有些冷,有些驚訝,有些迷茫,但又似擺脫了渾濁之后的清朗、興奮、生氣勃勃,讓人想起那副著名的畫——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果然,就有一片無花果葉子飛來,遮住了他,遮住了他的丑陋或者竟是他的美妙,遮住了他的欲望……

  光明大片大片地吞噬著黑暗,風(fēng)聲掃蕩寂靜。我的身體沉重起來,越來越沉重,有什么東西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拼命掙扎,掙扎……掙扎的過程中我甚至有些后悔了,也許我還是應(yīng)該留在那寂寞之中不要回來。所有光明的記憶又都回到了我的心里了,我是不是值得回去?我想問一問ms,他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已經(jīng)領(lǐng)教到欲望的沉重?但是我看不見他,不知道他在哪兒……

  “呵老天爺,你可算醒過來了!”我聽見有人說。

  “別動別動,你還不能動呀?!?br>
  “你要不要喝點水?”

  “或者,吃點兒什么不?”

  夕陽的光芒,一大片,血紅明亮地映在白色的墻上。風(fēng),漸漸疲軟下去,有一搭無一搭地喘息著。

  “這是哪兒?”我問。

  “這是醫(yī)院,手術(shù)室。”

  “手術(shù)室?為什么是手術(shù)室?”

  “你是從死里回來呀!知道嗎?”

  “好了好了先別問了,你總算是活過來了,這就好?!?br>
  這時,忽然有一陣強(qiáng)勁的嬰兒的啼哭傳來。

  “那是誰?誰在哭?”

  “是隔壁,大概是隔壁有個孩子剛剛出生。”

  “呵,他來了?!?br>
  “誰?你說是誰來了?”

  我想,是ms。當(dāng)然,他即將有一個塵世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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