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送走了御醫(yī)，又細細研究了方子，向張龍詳盡交代了其中幾味特殊藥材放入的方式和時機，才遣了張龍去煎藥的公孫策深深呼出一口氣，緩緩坐到桌邊，直視著雖然臉色還不太好，卻已眸光英英的展昭道：“好了，說說吧，召靖公主明明把玉蠶給了你，你為何不用？”

展昭微微一怔，眸中的一絲訝然自是逃不過公孫策的眼。

“你早就知道了，卻并未奏明圣上，你可知這如同欺君？”公孫策微微皺眉道。

“......”展昭低垂了眸光，并未說話。

“說來這位召靖公主也是著實也有些膽識，攬下了所有欺君罪名，垂拱殿上直接以女裝面圣，楚楚可憐地對圣上稟呈是她一時貪玩好奇，冒定了黨項王的奏折所書之“子”字，私自女扮男裝，還惹下了一眾麻煩，自知死罪，特向圣上請罪。把她身邊的人和她父王擇了個干凈。”公孫策收回了目光，理了理袖子道。

“圣上仁愛，自是不會怪罪。”展昭含笑道。

公孫策睨了他一眼，“你倒是將圣意拿捏得死死的。圣上的確并未怪罪，不僅未怪罪，聽聞這位召靖公主受了傷，還好好安撫了一番，賜了不少良醫(yī)良藥，讓她安心養(yǎng)傷......”話至此處，公孫策頓了頓，轉身倒上了一盞茶，淺淺抿了一口，方才繼續(xù)道，“圣上和召靖公主都心照不宣地并未提及玉蠶之事，是因為所有人都已知曉玉蠶已經(jīng)給了你......”公孫策回身盯著有些心虛的展昭，隱去了后面的話。

“先生......”展昭小心地試探道，“先生可曾告知他人？”

展昭的情況，公孫策再清楚不過，雖早已知曉他并未使用玉蠶，但當聞得展昭如此“含蓄”地承認之時，還是不由得恨得牙癢癢，瞪了展昭一眼，沉著聲音怒道：“怎么？還嫌替你擔驚受怕的人少了不成！”

“多謝先生！”展昭釋然笑道。

公孫策寒著臉，嘴上不饒道：“謝我什么？謝我沒被你嚇死，還是謝我替你欺瞞了眾人？”

“展昭不敢。”展昭晶亮著眸光，笑得很是討好。

“不敢？展大人有什么不敢？”公孫策斜睨了展昭一眼，將茶盞往桌上一擱，整了整衣擺道，“說吧，給我個一定幫你的理由，否則......”

展昭輕抿嘴唇，垂眸良久，終是抬眸望向公孫策道：“并非展昭有意隱瞞先生，只是展昭有諾在先?！?/p>

公孫策聞言微微一怔，展昭平日里遇事便從不瞞他，況且，公孫策自認方才已經(jīng)暗地里對展昭“威脅”得很徹底了，卻不曾想直到此時，展昭也不肯對他說出放棄玉蠶的緣由。這點倒真有些出乎公孫策的意料。

輕輕蹙了蹙眉，深知展昭個性的公孫策，當然清楚，展昭不愿意說的事，必有他的緣由，就算此時有十把鋼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會吐露半個字。

看著盤膝坐在床上，蒼白著臉色，滿眼愧疚的展昭，公孫策輕輕嘆了口氣：“也罷。既然展護衛(wèi)“有諾在先”，公孫策也就不再強人所難?！?/p>

斜睨了展昭一眼，公孫策起身行至展昭床前，還是不放心地拉起了展昭的手腕，三指輕探，沉了聲音道：“只是，公孫策有一事不解，展大俠如此重諾，怎不見你在我這里言出必踐？”

“展昭竟然失諾過先生？展昭怎么不記得了？還望先生指點，展昭定然踐行?！弊诖采享槒纳熘滞蟮娜艘荒槦o辜，說得懇切。

“你......”公孫策本想細數(shù)此人種種違反禁令的行為，卻猛地發(fā)現(xiàn)，這一切似乎都是他嚴令展昭必須做到的，與展昭是否重諾似乎沒有半點關系。

一時語塞的公孫策狠狠瞪了展昭一眼，道：“你自己心里沒點數(shù)？”

凝神于指下脈象，公孫策不再說話。

“先生，我真的沒事，您可不可以......”展昭話未講完便聽得房門外一聲通傳。

“太平公主駕到?！?/p>

公孫策只及抬眸看了一眼展昭，孟春妮便已推門而入。

將展昭緩緩扶下，公孫策見禮道：“公孫策見過太平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展昭見過太平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p>

“免禮?！被仨聪蛏砗髮m娥，孟春妮道：“這里不用伺候?！?/p>

“是，奴婢告退?！北妼m娥識趣地退了出去。

“先生辛苦了，”孟春妮回身，目光掃過展昭，最終看向公孫策道，“我?guī)熜炙降自鯓恿?？?/p>

公孫策聞言一愣。

見公孫策有些猶疑，孟春妮料他定是在顧慮御醫(yī)究竟是如何復命的，忙道：“先生不必顧慮御醫(yī)如何回稟，御醫(yī)的難處春妮自是知曉，定不會怪罪，您盡管直說，春妮絕不告訴旁人，春妮只是想知道實情，也只信您?！?/p>

公孫策沉吟片刻，終開口回道：“展護衛(wèi)的貫穿傷已見愈合，失了不少血，但已無大礙?！?/p>

展昭聞言，便知公孫策終是選擇幫他，眼含笑意偷偷竊喜。

“那就好。”春妮撲閃著黑眸笑地很是嬌俏，朝公孫策屈膝一禮道，“多謝先生費心。”

公孫策連忙躬身回禮道：“公孫策怎敢受公主大禮？展護衛(wèi)一向如此，又何來費心一說?！?/p>

“這里沒有外人，先生不必與春妮拘泥什么君臣之禮。”大大咧咧的春妮自是沒有聽出公孫策的話中之話，笑著對公孫策道。

展昭卻聽得真切。

“公主這是哪里話，子曰“君君臣臣”，孔孟之道不可違。慢說公孫策無半分官職，就算是展護衛(wèi)，官至三品，對公主也不得不聽令行事。不知公主以為公孫策之言可有道理？”

孟春妮聞言滴溜了黑眸，又斜睨了展昭一眼，立即會意道：“先生所言極是?！?/p>

假裝沒有看見展昭遞過來的“先生，您就饒了我吧”的目光，公孫策神情自若地回孟春妮道：“如此，公孫策不便打擾公主和展護衛(wèi)研習“君君臣臣”之道，先行告退?！?/p>

“先生慢走?！泵洗耗菸⑽㈩M首道。

?

一只白頭翁撲棱棱落于庭前的那株梨樹上，引得梨枝顫顫，僅剩的幾朵梨花隨之零落，潔白的花瓣飄至白頭翁圓滾滾的身軀之上，惹得它呼啦啦抖散了一身羽翼，接著又縮起脖子左左右右地用它那溜溜的小腦袋細細梳理起來。

殿內，一襲鵝黃衣裙，香腮如桃花妍妍的俏麗女子，正半倚在窗邊，一雙明眸盈盈，靜靜看著眼前的鳥兒，愣愣地出神。

“公主?！币袄麡s手把佩刀，氣宇軒昂地走進寢殿，朝李寧令抱拳一禮道。

呼地轉身，婉轉的黑眸瞬時一亮，問道：“有消息了是不是？他醒了嗎？情況如何？流了那么多血，沒事了嗎？高熱退了嗎？淤血清了嗎？傷口呢？還疼嗎？用了什么藥？”

“呃……”李寧令爆豆子似的一連串的問題，讓野利榮心中一滯，沉了目光，原本要回的話一時哽在了喉中。

見到野利榮有些不自在的表情，李寧令微微一怔，自知有些失態(tài)，重新清了清嗓子問道：“他沒事了，是不是？”

“嗯?！币袄麡s低低應道，“派到開封府的王御醫(yī)已經(jīng)回復了圣命，想是已無大礙了?！?/p>

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李寧令雙手合十，眼泛淚光道：“佛主保佑?！?/p>

看著眼前的玉人兒虔誠祝禱的可人模樣，野利榮暗恨自己沒有用，心中戚戚：我的公主殿下，你可知展昭救你是職責所在，我救你卻是情之所至啊。

野利榮想不通，同樣是為了救她而奮不顧身，結果為何會有天壤之別。

不等野利榮回過神來，李寧令已疾步朝殿外走去。

“走！阿榮，跟我去看看他?！?/p>

“什么！”野利榮一把拉住擦身而過的李寧令，急道：“公主請三思，這有失您的身份也不合禮制！”

“為什么我去就失了身份？也不合禮制？”李寧令抬眸，一雙清泠泠地眸子正對著野利榮的眼。

“這.....”野利榮呆愣當場，“本來如此，哪來為什么？”

“那......那個太平公主呢？她也是公主。據(jù)我所知，她這幾天去了好多次了吧？為什么她就沒有失了身份？壞了禮制？”李寧令的眸中蒙上一抹幽怨，繼續(xù)追問道。

“?。窟@個......”野利榮頓時被噎得啞口無言。

“因為她除了是公主之外，還是展大人的師妹。”野利錦手執(zhí)托盤，從殿外走了進來，向李寧令屈膝一禮道：“公主。”

接著，一手拉過李寧令，將她領至座前，摁她坐下，又將盤中碗盞擱到案幾上，方才繼續(xù)開口道：“這一點，滿朝皆知。所以就算她探望得勤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再說大宋天子仁智，自會明里給她堂而皇之進入開封府探望的理由，試問她哪一次不是奉旨前去？你也不是不知曉，是不是？”

野利錦柔和了目光看著垂著眸，咬著唇的李寧令。

“可是......”李寧令抬眸望向野利錦。

“別可是了，喏，先把藥喝了?！币袄\把藥碗遞到李寧令手上道。

“不喝不喝！討厭！我已經(jīng)完全好了！”李寧令賭氣地把藥碗“篤”地頓到案幾上，發(fā)著脾氣。

“好不好，不是您說了算，得是圣上賜來的御醫(yī)說了算?！币袄\笑著說道。

“哼！”李寧令昂起頭，轉過身去，兀自生著氣。

野利錦柳眉一挑，抿著嘴輕輕笑道：“奴婢聽說，凡圣上御賜的太醫(yī)，在請脈之后都必須先報請?zhí)t(yī)院備案，而給公主請脈的似乎正是司管備案的曹御醫(yī)?！庇U到李寧令仍是不理，野利錦將藥碗收至托盤內，輕嘆道：“唉，公主殿下不喝，奴婢也不敢強求，只能在曹御醫(yī)來請脈之時，告知他公主已然大安了，請他不必再來了?！毖援?，端起托盤便要退下。

“你等等！”猛地醒過神來的李寧令連忙扯住野利錦，一手端過她盤中的碗盞，眸光流轉地笑道，“好阿錦，我聽你的，御醫(yī)辛苦，藥材也貴重，不要枉費了才好?！?/p>

不等野利錦接話，李寧令已將碗中湯藥喝了個干凈，放下碗，擰著眉道：“哇，好苦！”

一碟蜜餞被遞到李寧令面前。李寧令和野利錦俱是一怔，抬眸卻看見野利榮垂著眸蹙著眉，似乎再思考著什么。

迅速拿起一塊蜜餞扔進嘴里，李寧令終于舒展了秀眉，笑道：“謝謝?！?/p>

野利錦本想奪下蜜餞，怎奈李寧令動作實在太快，轉而對野利榮一跺腳道：“哥！你不能這么縱著她，你不懂藥理，怎知這蜜餞不會和湯藥的其中某味相反？”

“啊，對！看我這腦子?！币袄麡s回過神來，連忙收起了蜜餞，伸出手，擰眉道，“公主，快！吐出來！”

“吐什么？反了才好呢？這樣曹御醫(yī)還不得一天幾次的跑過來，是吧，阿錦？”李寧令扯了扯野利錦的袖子調皮笑道，“這樣的話，我就可以隨時知道他的情況了?！?/p>

野利榮聞言，濃眉緊鎖，他不確定，以太醫(yī)院的醫(yī)術是否會發(fā)現(xiàn)展昭并未使用玉蠶之事，若真被發(fā)現(xiàn)，李寧令一輩子的幸福就真的會毀于一旦了。

望著眼前明媚靈動的李寧令，那日展昭的話語再次在野利榮的耳邊響起：“野利近衛(wèi)若是真心，就請將玉蠶收好，此事除了你我，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p>

是的，此事只要展昭不說，他自己咬死不知，玉蠶終將保住，李寧令一生的幸福也就會終將保住。雖然細想之下，野利榮也有些愧疚，但較之李寧令的終身幸福，一切皆不足道。

“再說，也沒有人逼他，這也是展昭自己的選擇?！币袄麡s在心中一直如此告訴自己。

“哥？”野利錦疑惑地看向走神的野利榮喚道。

“?。俊币袄麡s一驚。

“你怎么了？”野利錦擔心地問道，“有事？”

被野利錦這么一問，李寧令也覺得今日野利榮的反應有些不同往日，心中難免警鈴大作。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李寧令從凳子上彈起，質問道，“是不是他不好？”

野利榮不曾想到野利錦和李寧令竟如此敏感，連忙責怪野利錦道：“小錦，你也是，我哪會有什么事敢瞞著你們？看吧，你信口瞎猜不打緊，害公主跟著白擔心?！鞭D而又轉向李寧令，拱手陪笑：“公主明鑒，展昭的情況豈是野利榮可以信口胡諏的？您不是還可以問御醫(yī)嗎？我野利榮有幾個膽子敢騙您？”

“量你也不敢！”李寧令見野利榮言之鑿鑿，一撅嘴道。

“啟稟召靖公主，曹御醫(yī)例行請脈來了?！狈栋侯I著曹方在殿外稟道。

李寧令放眼望了望范昂身后的曹方，心中一喜，本欲立即讓其上前，卻正巧瞥見了英氣勃勃的范昂，嘴角泛起一絲壞壞的微笑道：“有請?！?/p>

“是！”范昂領命，退后一步，轉身向曹方一拱手道：“曹御醫(yī)，請！”

見曹方已步入殿內，范昂正欲離開，卻聽見李寧令的聲音：“范統(tǒng)領請留步?！?/p>

“公主還有何吩咐？”范昂止步回身，拱手道。

抬眸瞥了一眼站在身旁似乎若無其事的野利錦，李寧令對范昂道：“你上前來。”

“是?！狈栋阂詾槔顚幜钣惺路愿溃ι锨按鬼犌?。

哪知，李寧令卻并未吩咐范昂任何事情，反而笑盈盈地對曹方道：“曹御醫(yī)好醫(yī)術，本公主如今已覺得好了不少，想到累及曹御醫(yī)每日勞碌奔波，本公主著實過意不去?！?/p>

“公主言重了。公主鴻福，自然玉體康泰，下官不敢居功。”

“哪里哪里，曹太醫(yī)過謙了?！笨戳丝捶栋?，李寧令道，“本公主有一不情之請，不知曹太醫(yī)可能應允？”

“不敢，下官但憑公主吩咐?！?/p>

“自范統(tǒng)領入館驛以來，一直盡職盡責。日前卻因本公主的過失而遭歹人毒傷，如今雖然服了解藥，本公主卻一直放心不下，不知曹太醫(yī)今日能否先為范統(tǒng)領請個脈，也好讓本公主放心。”

一席話說得關懷備至，鬧了范昂一個大紅臉。

曹方微微一怔，旋即似若有所悟，忙回道：“下官領命?！鞭D身朝范昂一拱手道：“范統(tǒng)領請?！?/p>

范昂抬眸覷了野利錦一眼，下意識縮了縮手，卻又礙于不可違了這位古靈精怪的公主之命，只能無奈地伸出了手腕。

寢殿之內忽然就因為這次莫名其妙的請脈，變得氣氛微妙：御醫(yī)悠悠探著脈，捋著須；李寧令悠悠品著茶，含著笑；野利錦悠悠整著事，垂著眸；唯有野利榮和范昂一頭霧水，也就只能選擇默不作聲。

“啟稟公主，范統(tǒng)領脈象平和有力，已然無礙，請公主放心。”曹方的聲音終于打破了這令人難受的安靜。

“哦?！崩顚幜罘畔虏璞K，斜挑著秀眉看向野利錦，故意提高了聲音道：“這樣的話，也就放心了！你說是吧，阿錦？”

“曹太醫(yī)以為，范統(tǒng)領需不需要再調理調理？”李寧令微笑地看著曹方道。

曹方會意，忙答道：“那是自然。下官這就為范統(tǒng)領開方子?！?/p>

“有勞?！崩顚幜顫M意頜首，轉頭對站在身邊的野利錦道：“阿錦，將方子接下，按方抓藥，好好煎了給范統(tǒng)領送去，伺候他服下之后再來回我。”

?

“是?！苯舆^曹方手中方子，野利錦屈膝而退。

范昂見狀，更是臉紅過耳，低頭不言。

瞥見笨拙窘迫得可愛的范昂，李寧令暗自偷笑。

“好了，我這里沒事了，你們也退下吧。”李寧令壓住笑意對野利榮和范昂道。

“是?！币袄麡s和范昂拱手退下。

見眾人皆已退下，李寧令端起茶盞淺抿了一口，方才悠悠開口道：“曹御醫(yī)，本公主聽說您在司管太醫(yī)院的備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