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序言

　　千年無解的殘局。

　　你用尊年誘我過河，

　　我用青春賭你入局。

　　一盤下不和的棋，

　　我摧不毀你的護城河，

　　你攻不進(jìn)我的水晶宮。

? ? ? ? ? ? ? ? ? ? ? ? ? ? ? ? ??????一

? ? ? ?我被往來的人群擠到了走廊中央，他顯然注意到了我，兀地直起脖子，循著門縫透入的夜燈從醫(yī)用推車后探出頭來。

? ???他說只是被工廠機器撞了下肚子，沒有外傷，也沒有明顯的鈍痛感。

? ? ? “這就是你不肯做檢查的原因？”

? ??? “不疼，沒有必要……”

? ? ? 他只給我一聲含糊的回應(yīng)。而后，大致是覺得自己龐大的身軀在醫(yī)院過于顯眼，又一次垂下頭，手足無措地擺弄起上衣的衣擺——那是一件沾滿灰塵、破舊的藍(lán)色工作服。

? ? ? 新航鎮(zhèn)的休漁季通常會延續(xù)至八月，在盛夏來臨前的這段時間，幾乎毫無收入的漁民們往往會被送入礦場、加工廠或冶金廠工作。

? ? ? 我在長凳的另一端坐下，注視著他，而他始終沒有朝我的方向看一眼。

? ? ?病人與家屬幾乎沒有間斷地走進(jìn)診室、出來，互相交換座位、變化著不同的語調(diào)……

? ? ???護士在聯(lián)接各個診室的廊廳停留了片刻，接著轉(zhuǎn)身準(zhǔn)備去迎接到門口的另一撥人，我不得不略顯浮夸地?fù)]動手臂，同時做出一個檢查單的手勢。

? ? ? ? ? ? ? ? ? ? ? ? ? ? ? ? ??? ?二

? ?????“走吧，小海?！?/p>

? ?? ?“先把檢查做了！”

? ? ?? “真沒必要！”

?? ??“這事兒您說了不算！”我知道他在顧慮什么，“費用的事您不用操心，有我在……”

? ? ? 他抬起那雙厚重的眼瞼，視線隨即定格在我微蹙的眉頭上。

? ? ? ?有那么幾秒，他似乎屏住了呼吸，直到護士把標(biāo)記了檢查項目的手環(huán)套上他的左手，他才遲疑地點點頭。

? ? ? ?我在長凳上等了一個多小時，又等他們?nèi)ツX科與精神科叫來了值班醫(yī)生。

? ? ? ?兩年前父親已略顯癡呆，但醫(yī)生說他的身體條件百分之九十是不會患上阿爾茨海默癥的……而此時，還是那位醫(yī)生，卻是完全不同的話——他們告訴父親的海馬體早已損傷退化，現(xiàn)在用藥為時已晚，康復(fù)的可能也很低。

? ? ? “保守治療，或者……”

? ? ??“除了那個！”我制止了說話的年輕醫(yī)生，“除了那個之外還有什么辦法嗎？”

? ? ?“那只能藥物控制了，服藥、定期復(fù)查，有條件的話還要避免長時間的體力勞動。他為你工作？”

?? ? ?“不，他是我父親……大概，還有多久才……”

? ???“很難說，但您父親的情況再過三個月可能全面惡化了……”

? ?? ?“如果接受保守治療呢？”

? ? ??趁著短暫的沉默，有人清了清喉嚨。

? ? ?“如果你們決定選擇了“海馬”計劃，那就請?zhí)詈蒙暾埍?，然后直接去軍方專門開設(shè)的營地就可以了……”另一位醫(yī)生輕聲道。

? ? ? ? ? ? ? ? ? ? ? ? ? ? ? ? ? ? ?三

? ? ???檢查用的房間是一間普通的四人病房，正對著鋪展開的，是新航鎮(zhèn)浩瀚無垠的大海，坡道那邊，能看到往遠(yuǎn)處延伸的細(xì)軟沙灘。

? ? ? ?碧色的月亮升起來，轉(zhuǎn)眼便將萬物化為一塊浸于潭水的琥珀，唯有時間是它永恒的欣賞者。

? ? ? 父親身上的儀器已被撤下，護士確認(rèn)好“榮源”申請的細(xì)節(jié)正要離開，他連忙提起病號服，起身連連向?qū)Ψ降乐x，努力捋平病床上的皺褶。

? ? ? 父親對待世界與自身的態(tài)度很少有人理解，即便是他的工友同志，也常因他的過分謙讓隱忍而感到困惑。

? ? ? “很快就有新的身體了，高興嗎？”我半開玩笑地說。

? ?? ?“走吧，小海。明天工廠，還要工作。我想睡了……”他嘟噥的口吻帶著少有的任性。

? ? ? 我忽覺得鼻子酸痛起來，連忙揉眼，向窗臺的方向轉(zhuǎn)過身去，移到房間另一頭，幫他拿回工作服。

? ? ? ?“工廠事情多……”

? ? ? “你其實可以不去的……”

? ?? ?“為了你的未來，工作是必須要的……”

? ? ?他說他也不過是迎來了每個漁民既定的命運，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呈現(xiàn)出了短暫的鋒利，那是一種既非病態(tài)也非衰老的狀態(tài)。

? ? ? 我想他其實早就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狀態(tài)，并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刻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

? ? ? ? ? ? ? ? ? ? ? ? ? ? ? ? ?? ? ?四

? ? ? ?“既然沒有希望了，那破釜沉舟就更能爭分奪秒地工作了！”他頓了頓布滿褐色皺紋的大臉，用那熟悉蒼桑的低聲對我說道，“你還未工作，你還要結(jié)婚生子！你還不懂，但你必須聽我的！”

? ? ? ?窗外緊挨著急診室外墻的闊葉樹里，不知名的黑色大鳥驀地開始嘔啞不停。

? ? ? 他細(xì)心聽著，猛然間疾快沖入廚房抄起鍋勺，試圖將怒威注入對方發(fā)出嘶喊時活躍的神經(jīng)。?

? ? ?? 他知道我害怕烏鴉的叫聲，一直都知道。

? ? ? “爸！”我輕握住他的右手，感到喉底的疲憊郁積一點點正擴散開來，“我早就長大了，你不用再擔(dān)心，但我不會違背我的信條——我定不會結(jié)婚生子！”

? ? ? “你……你呀……你剛剛說什么子來著？身子？你老爹身子好著呢。”

? ? ? ?我上小學(xué)時，那群人也抵達(dá)了這與世無爭的新航鎮(zhèn)，為了舒適的生活，也為了更好地開發(fā)這里的漁業(yè)與礦業(yè)資源。

? ? ? ?我常會把自己的童年想成一座懸浮在浩瀚大海與窾窔天穹之間的空中花園，至于那座花園在現(xiàn)實的對照物，無疑就是父親。

? ? ? 他會用溫暖壯碩的臂膊墊于我柔弱的后腦之下、細(xì)軟的海沙之上，教我刷牙，教我學(xué)數(shù)，教我認(rèn)字，教我怎么老實本分地做人，與我一起在海邊瘋跑、游泳、練拳。

? ? ? ?在守衛(wèi)不注意時，溜進(jìn)中心區(qū)附近的礦山里，護著我坐在埡口，遙望寂靜的夜晚，云層后漏出的點點星辰……

? ? ? ?在這生活之前，我不曾了解過任何一個人，不曾去親密，更不曾去信任。

? ? ?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才得知了那更深遠(yuǎn)的過去——礦場的巨大爆炸，親生父母難逃厄運，尸骨被海浪卷走，不知自己是否也在這場事故中受傷，心中的回憶如海灘的貝殼，深藏，深藏……

? ? ? ?快十點的時候，我猛然驚醒，父親正提著扇子，在床尾緩緩扇著。

? ? ? ?我纏他讀書，直至凌晨。其間我隱約又睡著了幾次，做了些奇怪的夢。

? ? ? ?夢里，面目模糊的父親用手臂護住了母親的頭，火焰濃煙如猛虎狂蛇撲食了他們……

? ? ? ?灰白的粉塊跌入被雨水浸濕的泥地，沒有半點聲音，流入?！?/p>

? ? ? ?我不知這究竟是夢境，還是那晚真實發(fā)生的一切?？傊?，當(dāng)我再醒來時，我已是變成了孤身一人。

? ? ? ?之后，代替雙親照顧我的，便是父親。

? ? ? ? ? ? ? ? ? ? ? ? ? ? ? ? ??? 五

? ? ?? 我們離開原先的住所，住進(jìn)了漁村下游的排屋。長長的房間被門簾隔成了十?dāng)?shù)間，因為潮氣，墻壁的一側(cè)已滿是眼花繚亂的菌孢，另一側(cè)則是我們鐵制床架，外加幾個靠墊與洗盆。

? ? ? ?空氣里有明顯的霉味、塵味，還有不知什么東西死亡后的腐臭，它們順著呼呼的風(fēng)扇向上，爭先恐后拖著居民的疲憊下墜。

? ? ? ?那時的父親早已過了壯年，眼里時不時會閃過老漁民獨有的濁黃，為了讓我與同齡孩子一樣每天吃上營養(yǎng)的乳品，他常常工作到深夜。

? ? ? ?幾乎每日凌晨，我起床時都會發(fā)現(xiàn)他正從外面進(jìn)來，身上帶著濃烈魚鱉蝦蟹的腥氣。

? ? ? ?我們會在地板上躺下，用床單支起一個簡易的帳篷，他會說起宏偉壯麗的地球，說起高樓林立的城市，說起人類建造的巨大通信設(shè)施，那里的人們只要輕動手指，即可連接這諾大星球的另一面。

? ? ? 當(dāng)然，也有一些不那么和諧的時刻。

? ? ? 我會因為掏鳥蛋而被十幾只五顏六色的飛鳥追著撲啄，會因為與不知名的大孩子到海灘淘貝趕海，會因為從學(xué)校溜走到城郊的林子里割樹膠，被父親抓到時一直臭罵。

? ???他問我為什么不去上學(xué)，我只說我想掙錢……

? ? ? ?海產(chǎn)的訂單源源不斷，隨著休漁季的臨近，父親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好不容易熬到五月，目送最后一艘運輸船離港，他又緊忙不迭地?fù)Q上礦工服，與礦石打起了交道。

? ? ?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一個春日的早晨，我收好課本準(zhǔn)備上學(xué)，恰好他回來。

? ? ? ?擦身而過的剎那，我才發(fā)現(xiàn)他脊背早已佝僂，而那雙寫滿困倦的眼睛，則完全蠟黃……

? ? ? ? ? ? ? ? ? ? ? ? ? ? ? ? ? ???六

? ? ? ?離開醫(yī)院后兩個月，父親在廠區(qū)跌了一跤，額頭上、右手上各磕出一道血口。

? ? ? ?駐廠醫(yī)生做了緊急處置，并將他的“海馬”申請?zhí)嵘阶罡邇?yōu)先級。工廠給我打了電話，我好說歹說才向上司請到了假，簡單收拾幾件衣服后，回到了新航鎮(zhèn)將他從工廠接了出來。

? ? ? ?雖然工廠離排屋還有一段距離，但我們還是繞道回了一趟。

? ?? ?父親說還有東西要拿，我不知是什么，但他確實鄭重其事地從床下摸出一個早已褪色掉漆的鐵皮盒子。

? ? ? ?我望著他側(cè)倚在床架的邊緣，躊躇片刻，又慢慢退到另一邊，伸手，開盒。

? ? ? ?他的背駝得更厲害了，幾乎成了一個圓弧。

? ? ? ?營地的腦部實驗起了作用，一個“嶄新”的“海馬體”逐漸成形完善，又過了大概一周，父親開始被心律失常的癥狀折磨。

? ? ? ?據(jù)說這也是前幾位阿爾茨海默癥晚期，自愿為“海馬”實驗做志愿者的老人家的后遺癥。

? ? ?但一旦有一個發(fā)生了心律失常，不論心動過速還是過緩，都會產(chǎn)生嚴(yán)重的肺循環(huán)與體循環(huán)血容量失調(diào)。

? ?? 這也是很多老人家寧愿頤養(yǎng)天年、自然離世，也不想去忍受這本無需承受的痛苦，見證極低概率成功的醫(yī)學(xué)實驗……

? ? ? ?某一天，這種虛弱的狀態(tài)終于消失，可還來不及露出一點笑容，他就又摔了一跤。

? ? ? ?被一同擊倒的，還有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有那么幾天，他變得失語、畏光、蠻不講理，甚至低頭看人。

? ? ?但他的上肢卻變得前所未有的年輕強健。

? ? ? ? ? ? ? ? ? ? ? ? ? ? ? ? ?? ?七

? ? ?? 我向營地管理人詢問起父親的變化。

? ? ?? “這是正常的。”? ??

? ? ? “什么？”

? ?? ?“先換個問題，你覺得‘海馬’是什么？”

? ? ? “雄性產(chǎn)子？”

? ? ??“我們從雄性海馬的‘育兒袋’里發(fā)現(xiàn)了治療阿爾茨海默癥的良方……好了，多的不能再說了，都是官方機密！”

?? ? ?“所以到最后，不僅是記憶能力的修復(fù)？”

? ??? “對，不僅是記憶的修復(fù)，而是出現(xiàn)一個截然不同的個體。對了，他為你工作？”

? ?? ?“不，他是我的父親?！?/p>

? ? ??從管理人的帳篷出來，我不知不覺走到海沙灘，坐了下來。

? ? ? 營地位于中心區(qū)毗鄰的一個廢棄港口上，三面環(huán)海，南面是層疊綿延的青色山巒。

? ? ? ?我一面想著醫(yī)生的話，一面向外望去，正看見幾個竹篾編成的細(xì)孔籠子被潮水推上岸，它們每個大概有人類拳頭大小，另一頭系著淺灘的一條棄舟。

? ? ? 前幾晚與父親散步的時候，水里還沒有這些東西。

? ? ? ?我湊過去，提起其中一只，想看看里面裝了什么——海草、貝殼、碎漁網(wǎng)、一些粗砂、一條綴著托帕石的黑色細(xì)繩，還有一塊被砂礫徹底磨花的玻璃——盡是些連小孩子都看不上的小玩意兒。

? ? ???我把籠子重新丟回海里，它順著潮頭起伏了兩下，隨后消失在了我的視野里。

? ? ?? ? ? ? ? ? ? ? ? ? ? ? ??? ? ? 八? ??

? ? ? ?兩天后，父親變了。

? ? ? 他的一部分繼續(xù)衰老著，飽受疼痛折磨，苦苦奢求迂緩卻終將到來的逝亡，他說各種影像擠在眼前，不斷變化著，好似千臺走馬燈安起了瞳孔。

? ? ? ?營地能再做的不多，無非是多提供些冰袋與口服鎮(zhèn)靜劑，以降低疼痛對他精神的損耗。

? ? ? ?而他的另一部分，則正被突如其來的活力裹挾，熱烈地踏入年少者的狂歡——他渴望奔跑，渴望證明，渴望光熱，渴望抗衡恐懼，與大海同行。

? ? ? ?他問自己一個問題，卻總有兩個截然不同的答案蹦出來，他知道它們都是對的，但這種自相矛盾的思維方式讓他漸漸迷失在名為自我的洪流里。

? ? ? ?與此同時，我心中巨大的疏離感開始變得越來越強烈，一起念頭，胸口就開始發(fā)冷，隨即陷入坐立不安的窘境里。

? ? ? ?我能認(rèn)出他，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 ? ? ?唯有那部分鏈接著過去二十多年童話主角與空中花園之間的關(guān)系。

? ? ? 晚飯的時候，我特意多領(lǐng)了一條他愛吃的草魚。父親坐在食堂的矮桌前，垂著腦袋，下頜緊閉，不斷地站起又坐下，仿佛一個病入膏肓的精神分裂者。

? ? ? ?我只能指著海灘，說起那些籠子的事。

? ? ? “早上我去方便時，又看到了幾個更大的。應(yīng)該是昨日凌晨放去的吧。聽說，那是被趕到淺灘的鮫人在捕魚覓食。”

? ? ? ?父親聽了我的話，表情完全沒有變化，而后的漫漫長夜，我與他都沒有再開口……

? ? ? ?其時正是西北季風(fēng)肆虐的季節(jié)，滔天的浪聲、飛濤與狂風(fēng)一起，從夜間的黑暗深處襲來，重重?fù)粼诤０渡稀?/p>

? ? ? ? ? ? ? ? ? ? ? ? ? ? ? ? ? ?? ?九

? ? ? 淺灘里，被丟棄的小舟原地打著轉(zhuǎn)，我瞥了它一眼。

? ? ? ?之后，一眨眼，就只一眨眼的工夫，它便悄然消失，再出現(xiàn)時，是在迅速消退的海的另一頭…

? ? ? ?我佝著背，迎著海面的狂風(fēng)一直奔跑，漸漸連自己的耳朵都感覺不到，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父親已被我遠(yuǎn)遠(yuǎn)拋在了身后。

? ? ? ? 興許是所謂的心靈感應(yīng)，當(dāng)我從防波堤的缺口走出沙灘時，我預(yù)感父親不會再跟來。

? ? ? ?我望著潮涌中迫近漆黑的海，試著喊他，沒有回應(yīng)……

? ? ? ?又過了一會兒，一片翠綠色的鱗光隱約從海面下顯出來。我連忙游進(jìn)海里，往那片綠色游去。

? ? ? ?身下，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翻卷波濤與無數(shù)暗流，我伸長胳膊，不斷靠近他，直到嚇至僵直的手腕終是勾住了他的衣領(lǐng)。

? ? ? ?但他不肯上浮，努力往棄舟的方向靠去。

? ? ?? 他說他需要籠里的東西。

? ? ? ?我忽地感到一陣疲憊，即將失去意識一般，無法再從這洶涌波濤中抬起眼睛。

? ? ? ? 他已不是他了……

? ? ? ? ? ? ? ? ? ? ? ? ? ? ? ? ? ??? 十

? ? ? ?我忽然想到，也許就在方才吃飯，他已完成了身體最后的重生。

? ? ? 他步履輕快，散發(fā)出幼童般的健康光澤，因大腦的更替，失去了過去的全部記憶。

? ? ? ?那天晚上，我從營地拿回了他的盒子。

? ? ? ?這正是我不接受“海馬”的原因。

? ? ???那陣子以后，我對工作的熱情驟然淡去，開始喜歡遠(yuǎn)離城區(qū)的那種無拘無束，沒有嘮叨，沒有愚忠的海灘，接近我曾經(jīng)盡心竭力追求的初心模樣。? ? ?

? ? ? ?我全神貫注投在當(dāng)下，觀察星辰與大海、高歌、起舞、練拳，連時間也體貼地放慢了速度。

? ? ? ?那晚的恍惚中，我猛然看見焦急的黑色身影在我床邊打著轉(zhuǎn)，氣喘吁吁，帶著遠(yuǎn)海的腥氣。

? ? ? ?我去廚房找來一個紙箱，反過朝下，將自己罩藏進(jìn)去，接下來幾日，我總算再沒夢見他。

? ? ? ?夜晚，如果時間允許，我會去碼頭的工人餐廳，點上一杯至便宜的本地濃茶。

? ? ? 工人們都在狂飲烈酒，沒人向我提起深夜喝濃茶的壞處……

? ? ? ? ? ? ? ? ? ? ? ? ? ? ? ? ???十一

? ? ? ?同飲的工人們陸續(xù)離開，臨近打烊，明眸皓齒、粉面朱唇的服務(wù)員好心問我是否需要叫車，我穿好外套，謝過她的好意，隨后沖過海灘大道，一路往父親的漁船跑去。

? ? ? ?我沒有停留，而是沿著通勤車線漫無目的地散起步來。興許是太晚的緣故，周遭行人寥寥無幾，街燈在石板路上投下淡淡的光，如同淺灘揚起的一段朦朧漣漪。

? ? ? ?我沿著船道走，走過龜裂的砂巖臺階，轉(zhuǎn)眼就到了船港，但我很快便意識到這是錯誤的路。我回身，一個高大的身影忽地從轉(zhuǎn)角向我走來。

? ? ? 帽子被碰掉了，沾上夜霧，看著竟像落入水中。對方?jīng)]有道歉，也沒有要撿起它，只是一個勁兒地盯著我看。

? ? ? ?我能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雙眼，就好像我們兩人在一個狹小胡同深處臉對著臉。?

? ? ?聽朋友說，這個距離，不是接吻，就是干架。而此時體內(nèi)濃烈的茶多酚告訴我，后者居多。

? ? ? 我認(rèn)出了他，是之前與我聊天的營地管理人。

? ? ? “你在跟蹤我？”我問。

? ? ? “我覺得你應(yīng)該回去一趟?！?br/>

? ? ?? “為什么？”

? ? ? “您父親好像有東西要給你?！?br/>

? ? ? 他說完就回去了。

? ? ?我沖著他的背影吐了口唾沫，快步穿過船道，走入一條窄窄的巷子，想了想，又轉(zhuǎn)頭回去追他。

? ? ? ? ? ? ? ? ? ? ? ? ? ? ? ? ? ?十二

? ? ? ?營地還是老樣子。

? ? ? 當(dāng)我從寒冷的室外走進(jìn)食堂的瞬間，手里被塞進(jìn)了一個杯子，發(fā)現(xiàn)一群老人家正圍著電暖爐，喝著我方才喝過的濃郁紅茶。

? ? ? ?父親的長臉仿佛飽滿了很多，映襯得頸下的斑紋愈發(fā)松弛，他瞪著一雙與之前截然不同的黑亮圓眼，細(xì)細(xì)打理臂彎的東西，貝殼、陶片、碎玻璃，將這些挑了出來，再把剩余的丟回先前從床底摸出的鐵皮盒里。

? ? ? ?我在墻邊找了把空椅子，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與他腳邊的竹篾籠子發(fā)呆，又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想起點兒什么，一把端起鐵盒，并從里面拿出一個半月型的金屬圈。

? ? ? 手中之物巴掌大小、由細(xì)銅絲拗成，表面并不平整，凸面正中綴著一圈不知是水晶袖扣還是別的什么，在室內(nèi)黯淡的光下，我無法看清到底是什么。

? ? ? ?他高舉起它，在夜燈里審視片刻，隨后放回桌上，用并不靈巧的左手捻起一旁的碎玻璃，鉆起孔來。? ? ?

? ? ? ?周圍傳來含糊的低語聲，而他只是平靜地、周而復(fù)始地鉆孔、穿銅絲，再將那些細(xì)碎的“裝飾品”鑲嵌到袖扣的附近。

? ? ? ? 那是一只海馬？

? ? ?? 他在做一只海馬！

? ? ? ? ? ? ? ? ? ? ? ? ? ? ? ? ?? 十三

? ???? 又想起十年前自己從橡林被抓回的情形。

? ?? ?我與父親坐在擁擠的公交里，從學(xué)校出發(fā)，看宛如巨獸的中心區(qū)在車后慢慢變小。

? ? ? 我又一次提到海馬的事，提到一個孩子微小而執(zhí)著的心愿。

? ? ? ?他一邊聽著，一邊默默從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手絹，系成一個圈，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拿給我看。

? ? ? ?我笑了笑，把它捧在手中，既安靜又嚴(yán)肅，只多說一個字，自己便會大哭起來。

? ?? ?我感覺這東西比櫥窗里的任何玩具禮品都好，因為它充滿了那些冷冰無心所沒有的名為“父愛”的溫暖。

? ? ? ?而這一點愛，已是父親所能坦誠展露的全部。

? ? ? ? 第二天我擠進(jìn)逼仄的圖書館，翻閱能夠找到的一切心理學(xué)雜志。

? ? ? ?我想知道，為何大人不能像孩子那樣愛得純粹，他們?nèi)绱颂孤剩笕藗儏s萬般計較，甚至不肯告訴對方，自己在做臨別禮物，或是向即將消逝的親人當(dāng)面道別。

? ? ? ?那一周我都在看書，認(rèn)真到了狂熱，甚至完全沒有間隙去想那晚在營地的心情。

? ? ? ?直到讀完最后一頁報告，才將身體往椅子里一靠。

? ? ? ?好消息是——父親的記憶還在，我還來得及跟他說我愛他！

? ?? 壞消息是，我不知道好消息還能維持多久……

? ? ? ? ? ? ? ? ? ? ? ? ? ? ? ? ???十四

? ? ? 當(dāng)我再回到營地的時候，新航鎮(zhèn)的圓月伴著耀眼光芒剛剛升起，四周靜悄無聲，只剩下貪食的沙蟹往來海灘的窸窣。

? ? ?管理人早已在營地前的空地上靜候多時，幫我接過行李。

? ?? ?“您父親在院里?！?/p>

? ? ? 此時的父親是何等年輕，卻又全無生氣，

? ? ? 我沒走近，遠(yuǎn)遠(yuǎn)地朝他握拳揚臂，這是我們之間的暗號，象征曾經(jīng)的捕魚拉網(wǎng)。

? ? ? 我看到他黑色的眼眸猛然激起一絲活力，可轉(zhuǎn)瞬卻不見蹤影……

? ? ? ?我用床單支起一個簡易帳篷，又一次與他并排躺下，只是這次，我沒有請求他為我再講故事……

? ?? ?“還記得那個夏天嗎？我們剛開始在排屋生活的時候，那次我們實在受不了那里的臭味，一氣之下跑到了郊外的草場?！?/p>

? ? ? “??？哦，嗯嗯……”

? ???“冒著新芽的草場被樹莓灌叢圍住，闊葉濾過的斑駁悠然攤灑于月光之下。那一夜，我們除了呼吸，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沁涼的清風(fēng)聚到肺里，竟生出了鮮花般甜膩的香氣……”

? ? ? ?“啊？哦……”

?????“還有我把樹膠倒進(jìn)海里的那次，你還記得嗎？它遠(yuǎn)遠(yuǎn)浮在水面，蕩漾出罕見的碧藍(lán)色與燦金色，那時候海灘上所有人都在看，看綿延的色彩朝沿海山脈的方向游去！”

? ? ? 我一段段說著，說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繁榮的港口，憋悶的雨季，山川的霧光，河流與山丘上回蕩的連綿嬉笑，還有無法言語的流光溢彩……

? ? ? ?而父親只是在某一刻，輕拍我的臂膀，仿佛想說，這是漁民兒子該有的手臂嗎？

? ? ? ?而他做的海馬，正靜謐地睡在我們之間。

? ? ??終于，他閉上了眼睛，他曾經(jīng)的一生在萎縮的大腦深處變?yōu)橐黄岷凇?br/>

? ? ? ?那一刻，我感到好似有身影正站在過去的港口遠(yuǎn)望著我們，遠(yuǎn)望著我們靜臥在海灘，談?wù)摦?dāng)天的見聞，爭搶著放開手里捏著的云，任陽光從指間流走……

? ? ? ?

? ? ? ? ? ? ? ? ? ? ? ? ? ? ? ? ? 后記

? ? ? ??平凡中透著堅毅，

　　隨和中不乏剛強。

　　太陽的溫暖無私，

　　大海般博大深沉。

? ?? ? ?春風(fēng)化雨不曾溫柔，

　　秋月朗明深藏柔情。

　? ??羽翼下振翅欲飛，

　? ? 風(fēng)雨中激揚豪情；

　　萬水千山，風(fēng)霜閱盡，

　　鳥倦還巢，心之所愿，

　? ??回歸溫暖的港灣，

? ? ? ? 直掛嶄新的云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