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三十八年，卓爾河草場，夜布繁星。

沿河數(shù)十里，星火點點，馬叫釜鳴，千人千馬，四五個一隊，旁人看馬，刀半出鞘，矛不歪頭，圍著篝火取暖。其中一隊，八只長耳朵，四個驁人烤著羊腿，當中一個，站起該有六尺有余，短黑發(fā)，藍眼睛，端的是五官端正，英姿颯爽?？煽瓷砩虾谂L罩著破鐵甲，靴子已然半損了，一只耳朵半戴條破破爛爛的鎖子罩耳，十分落魄，背對著篝火，手上寫寫點點，不知在做些什么。

旁邊少女見了，挪到其身邊道：“富士奇跡，你在做什么？”伸頭看，富士奇跡左手摁著張羊皮紙，右手用小刻刀于上刻刻畫畫。

“我在畫地圖，此處水草不錯，可做一時棲息之所。”

“嬢說了，咱們這一去，打垮了董忽里，嬢就做烏梁海首領了，我們不再到處流浪了，記這個小地方有甚么用啊?！?/span>

“唉，部族大事，你哪里曉得。此去不知成敗，怎能不準備退路？”

正說之間，只聽一聲號角劃破夜空，富士奇跡兀起身形，只見不遠處，她們的首領牽馬而來，這人與富士容貌類似，只是高上一頭，金眼怒容，長發(fā)炸起，全身披掛整齊，威風凜凜。富士奇跡道：“嬢，我們要趁夜趕路？”那人點頭。

“都加把勁！今夜我們就要進朵顏山！”這千名騎士，急忙撲滅篝火，富士奇跡旁邊那個少女，忙袖了篝火上的羊腿，翻身上馬，不時都準備好了，首領帶頭，踏聲紛雜，馬頭東向，直奔朵顏山去。

富士看著后方的眾族人個個疲憊，昏昏打盹，拍馬前去，與首領并馬

“嬢，這幾日日夜兼行，弟兄們很累了，掉隊的不止一二百，倘若這樣撞到敵部，該如何應對?。俊?/span>

“嗨，影克才死，長昂年幼，此時我們直取主帳，奪了朵顏衛(wèi)信印，烏梁海草場都是我們的了！若是慢了一步，董忽里搶劫回來，把持長昂，我們就沒機會了?！?/span>

“您當真以為順義王會幫我們一個小小的流浪部落當朵顏衛(wèi)的首領？憑什么？”

“順義王固然不會，可她的世子魯?shù)婪颍瑵M腦子都是從哪里看得三流話本里看到的天堂，想著能恢復祖宗的基業(yè)，讓我們驁人能統(tǒng)治北方，不惜破壞她嬢運營多年才有的大好局面，我不過給她帶了一句軟話，她就高高興興的學漢高祖要給我封王了。趁著這囊貨還在犯傻的年紀，咱們拿下了烏梁海，她哪怕以后后悔了，也沒辦法了。”

“您把老弱婦孺都留在舊草場，我讓您多留勇士您也不讓，影克運營烏梁海多年，此一去我們成敗難說，倘若老弱被發(fā)覺把持，我們都為刀俎羊肉了！”

“夠了！我自有分辨?！?/span>

富士奇跡無言，背后趕上“你們剛才說什么羊肉呢？”

“那是一個比喻，美麗周日?！?/span>

第二日午時，首領帶著眾人，藏在一處林場，首領指著東面。

“那邊白色的點點，就是朵顏衛(wèi)營寨，有藍花紋頂?shù)?，便是董長昂的主帳，我們先睡幾個時辰，起來就去干死他們?！?/span>

“哈！終于能睡睡了…”美麗周日丟了兵器，翻身躺在林蔭下，呼呼睡了，勇士們見了，也躺下紛紛著了，不時便鼾聲如雷，富士奇跡見首領伏在林蔭處，盯著遠方，便走到身旁道：“嬢，你去歇息吧，我替您看著。”

“你替我料理家族許多日子，操心這個操心那個，你去歇吧?！?/span>

“嬢一會兒要指揮作戰(zhàn)，還是歇息去好?！?/span>

“說實話，孩子，嬢流浪一生，終于要有自己的草場了，嬢激動睡不著啊！”

“啊這，既如此，我陪嬢說說話，讓真誠看著。”

………

“瓦基亞和召女二位，懷孕了?！?/span>

“嗯?！?/span>

“嬢覺得這兩位會生下驁人嗎？”

“必然，我的孩子，只有驁人?！?/span>

“倘若，生的是個男孩或者女孩呢？”

“同你們一般撫養(yǎng)?！?/span>

“恐怕不行?！?/span>

“哈，的確，平常人可不比驁人，十一二歲還呆呆的?！?/span>

“倘若我們真的成了事，您打算如何？”

“東不臣，西不朝。”

“那憑什么吃喝呢？”

“搶劫?！?/span>

“富士奇跡低下頭，“我們終究要過一輩子殺人劫掠的日子么？”

“蠢貨！我搶教書先生教你，是為了讓你學學南方的官怎么管理家族，不是讓你學孔仲尼的仁義道德的！要是有法讓草場一年種出幾萬斤糧食，誰樂意搶劫？”

曾幾何時，在年幼富士奇跡心中，自己的嬢，草原上極少數(shù)沒有依附順義王的驁人族長周日寧靜，一直都是世上最勇猛的把兔兒。她帶著自己和妹妹們，從幾千里外的沙漠，歷經(jīng)了千辛萬苦，終于回到祖先的領土，這流浪日子占據(jù)了她目前的大半人生。在自己還小的時候，有一天嬢抓回來幾個盤著頭發(fā)的老頭，她看到嬢揮舞著彎刀說些什么，那幾個老頭全身抖得快要散架，突然開始磕頭。第二天開始，這幾個老頭開始教她識字，念書。同時，嬢也開始教她怎么使用彎刀斬首，怎么才能不傷損刀刃的情況下斬掉人的腦袋，怎么利用同族人的尸體吸引敵人的注意力，再找機會讓他們頭顱落地。等到她能拖走一匹死馬的時候，嬢讓她開始去實踐，找到自己的不足后彌補它，就這樣度過了無數(shù)的白天與黑夜。

直到幾個月前，她匯報一個騎兵從北方而來，他帶來一支令箭和一卷羊皮給嬢，嬢看完直接從氈床上跳起來，沖出帳外，讓所有青年帶足武器和糧食，丟棄所有勒勒車，只讓幾個大一點的青年帶著老弱留守。在護住差點被踢倒的因為懷孕所以哭著請求周日寧靜留下的小媽后，周日寧靜拍著她的肩膀，說：“你就是烏梁海千戶的世子了。”富士奇跡在書上看過，世子是尊貴之人的繼承者，她恍然大悟，或許躲躲藏藏流浪的日子要結束了。

“姐姐，嬢讓我叫醒你?！?/span>

周日寧靜的次女，名叫真誠的驁人，叫起了不知不覺睡著的長姐。

“??？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

“太陽快要落山了?！?/span>

富士奇跡看到，夕陽把草原映黃，仿佛春季即將變?yōu)榍锛?，仿佛這滿地的不是綠草，而是象征富足的黃金，而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其上指指點點。富士奇跡才發(fā)覺，所有人已經(jīng)行動起來，長矛擦得锃光瓦亮，刀鞘斜到一個適合抽出的角度，弓箭已經(jīng)安排在馬上了，富士奇跡從美麗周日手上接過韁繩，翻身上馬，真誠等幾個妹妹拖著許多捆樹枝。周日寧靜道：“所有人，用繩子把大捆樹枝綁在馬尾后面拖行，蕩起的塵土會隱藏我們的人數(shù)…美麗周日！我是說用你乘坐的馬的馬尾巴拖行，不是讓你把樹枝捆在自己尾巴后面！”

等到每一騎都準備好時，周日寧靜翻身上了自己那匹黑馬，手持她往常背在背后那把大的奇異的弓，高聲道：“目標是藍紋帳里十三四歲的小孩！不要放走一個！”一催坐下馬，當先奔向帳群，后面的騎兵齊聲喊嚷，從林中沖出，一時殺聲震天，塵土飛揚。

帳內(nèi)，十三四歲的董長昂雖然打著盹，仍把朵顏衛(wèi)印信抱在懷里，他已經(jīng)三天沒有脫盔甲了。他的叔叔長禿，手持武器侍立一旁，董長昂鼾聲剛起，一個侍衛(wèi)滾入帳中“來了！有敵人來了！”自從父親死后，長昂已經(jīng)做了無數(shù)個火光沖天，哭聲動地的噩夢，現(xiàn)在，長昂拍了拍自己的臉，意識到這次不是夢，慌忙看向叔叔長禿，他并不像自己夢中一樣，沉著穩(wěn)重，目光堅毅，而是表現(xiàn)出如同自己一樣；或者說他能想象到最驚恐的表情，喊道：“來了多少人！”

“看…看不出來，塵土飛起兩人多高，有弟兄說聽到了女人的聲音，可能是順義王的騎兵…”

而在外面，留守主帳的殘兵老將們都勉強上馬，要捍衛(wèi)主人的遺孤。伯顏把兔兒，影克生前最器重的勇士，隨他征戰(zhàn)多年，在速度象征的驁人騎兵踏碎烏梁海時，影克丟下了自己的孩子，用繩索把他從數(shù)不清的馬蹄救出來。為了報答影克，伯顏把兔兒隨影克南征北戰(zhàn)，形影不離，因而自己的兩個兒子都死在了薊鎮(zhèn)。如今老邁的他，翻上戰(zhàn)馬，吃力的舉起過去可以輪動如飛的大刀，高聲喊道：“不要驚慌！董忽里諾顏就快回來了！為了諾顏，為了我們的草場，展示達爾罕的勇猛吧！”一馬當先，率領老騎兵，對沖過去，可長生天并不想讓這個勇士得到一個壯烈的回歸，還沒有看清來敵，一支長三尺的箭，從塵中飛來，一下貫入他的眼窩，把他扎在地上，冰冷了老兵們最后一腔熱血，吶喊聲變成了悲鳴，從塵土中飛來的騎士，把他們一個一個砍下馬去，沖入帳群，見人就殺，逢人便砍。

周日寧靜只射了一箭，讓自己的三女兒蘆葦掌控局面，自己帶著富士奇跡和真誠以及幾名親信，直取藍帳，帳外的侍衛(wèi)看到幾騎趕來，手挺兵器上前，沒想到奇跡翻身下馬，舉著長矛，一蹬勁，直沖而來，驁人一瞬間的爆發(fā)力，足以超越許多戰(zhàn)馬。侍衛(wèi)們見狀，不自覺后退，就在猶豫一瞬，富士奇跡單手持矛，飛射出去，一矛扎穿了兩個侍衛(wèi)，都杵在地上，剩下兩個還沒反應過來，富士已沖到眼前，借力一拳，好似一把鐵錘，打的侍衛(wèi)眼球飛出，另一個侍衛(wèi)上前搏命，舉刀劈來，富士奇跡使個轉身轉到其身后，右手勒緊脖頸子，左手朝其太陽穴一推，這侍衛(wèi)登時廢命。這時，周日寧靜與真誠已撞進帳內(nèi)，見空無一人，一刀砍開后帳，見兩騎慌忙而走，喊道：“富士！董長昂從帳后跑了！快追！”

長禿料到不能取勝，保著長昂和朵顏衛(wèi)印信，穿帳騎馬而走，直奔南方，眼巴巴望著能看到董忽里的劫掠部隊。

“叔！我不明白！他們怎么知道我們的主營在哪里的！”

“孩子，我們的部落里，有很多順義王和大汗安插的人，你射箭很準吧？坐穩(wěn)了，一會兒敵人趕來，我會讓他跟我決斗，你就趁機射死他。”

正說之間，聽到背后馬蹄聲響，來者正是富士奇跡，高聲喊道：“董長昂！跟我回去，我嬢會饒你一命的！”長禿回頭一看，見是驁人，倒吸一口涼氣，喊道：“來者是哪位千戶萬戶的達爾罕？”富士奇跡馬不停蹄“烏梁海千戶、朵顏衛(wèi)指揮使，金吾將軍周日寧靜的世子富士奇跡！”

“沒想到兄長離去后，什么樣的東西都來放肆了。”長禿回馬挺矛，“既然敢自稱千戶之子，敢不敢與我單決！”富士奇跡嘖聲道：“我沒有時間與你廢話…”舉起彎刀催馬而來，長昂張弓搭箭，長禿一矛刺去，富士撥開長矛，袈裟斬來，長禿撤矛抵擋，只聽大喝一聲，長矛斷做兩段，富士調(diào)轉刀鋒，白光一閃，把長禿脖子砍斷一半，當鮮血蒙住富士臉上的一瞬間，嗖的一聲，飛箭已來，卻沒有射中富士，只射中了富士坐下那匹馬的眼睛，那馬呼呼一聲，摔倒在地。

長昂見狀悲喜交加，連連打馬鞭，往南而下，一手加額頭，閉眼祈禱。

“我能活下來了！長生天和喇嘛們保佑我！”

“那匹馬，我很喜歡?！?/span>

董長昂順聲音，往身后一看，背后并沒有長生天的神靈和護法們，只有一個疾跑的驁人，步伐張大有勁，一雙眼睛盯緊了自己。

“富士奇跡…”

“你不該射死我的馬?！?/span>

富士奇跡說完話時，已經(jīng)和長昂平行，長昂想拔出刀自衛(wèi)，嚇得沒勁了。奇跡伸出猿臂，一把抓住長昂的獸皮衣。心里想

“這是我第一次殺一個孩子?！?/span>

一施手勁，把長昂往后一扯，扔到地上，馬依舊跑遠了，而它的主人，帶著最后驚恐的表情，摔死在地上。富士奇跡從其懷中取出朵顏衛(wèi)的印信，扒了鎧甲，斬下首級，別在腰上?；仡^還沒走多遠，真誠騎著一匹馬牽著一匹馬迎上來了，見到奇跡，大喜過望，二人騎馬速歸，見打掃戰(zhàn)場已畢，富士在主帳內(nèi)查看羊皮紙，見富士回來，說道：“印信呢？”“在此?！薄伴L昂呢？”“已死，頭顱在此?！敝苋諏庫o無動于衷，

“本來我們應該慶祝一番?！睂⑹稚系难蚱ぜ埥唤o富士奇跡。

“可是今夜，董忽里要回來了?！?--第一回完

《野原驁傳》[錢宗岱]

“昔太祖兵驁軍，以鼓樂聲震驁人耳，遂破之?！?/span>

“自元末，驁人數(shù)大減，驁人三年懷胎，生人驁猶不定，人多依附俊杰高貴驁者，唯周日寧靜獨行，仗其必生驁之奇?！?/span>

“周日寧靜者，元者勒蔑支后，至周日寧靜父輩時為察合臺將，國滅，流哈薩克遇襲，族滅，唯周日寧靜與一妹生存…周日寧靜識文曉武，而其性暴戾，與女真東來兵極惡。…周日寧靜子，以富士奇跡為首，而其非長女，曾有數(shù)女，皆死?！?/span>

“速度象征殺其兄袞必里克奪主…圍京師，封順義王?！?/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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