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樂生賀】《冬去春來》

天空灰蒙蒙的,陰沉之下,萬物都好似失去了色彩。云朵按捺不住,撒下零星的雪花,還沒完全入冬呢,碎屑在空中漂浮一會,就融入山中的泥土,只留下針孔一樣細細的痕跡,但卻預(yù)示著這個冬天將漫長而寒冷。
我把拾來的柴火再次扎緊,掂了掂分量,準(zhǔn)備回去了。
這條山路我早就走了無數(shù)遍,上山下山就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生活。
山上藏著許多好東西,只不過哪里有,什么時候有,并不是誰都清楚,而我的老師傅就對這些了如指掌。
一年四季的循環(huán)中,山林按照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孕育著各種植物,老師傅能把它們適合采摘的時節(jié)和功效記得清清楚楚。
深山老林里,同時還潛藏著許多的危險,一些蛇蟲的毒能輕松要了不速之客的命,但老師傅卻像走自己家的后院一樣暢通無阻。
憑著這樣的閱歷和本領(lǐng),老師傅靠上山采藥維持生計,在山腳下搭起了屋子,還收養(yǎng)了一個遺孤兼徒弟防老,也就是我。
師傅臥在床上的時候,有一天冷不丁地說了一句,幸好當(dāng)時抱得是個女娃,知道伺候人,不白疼。
我說他少整沒用的,還能把你自個兒扔下,再說我還能去哪。
老人的嘴就愛自顧自地絮叨,他又說,我走了后就別自己在這兒了,太不容易。
我讓他別瞎琢磨這沒用的,好好歇著,多活兩天。
他不知道從哪掏出個盒子,塞在我手里。
我知道,附近村子里的女兒出嫁,當(dāng)?shù)亩级嗌俅铧c嫁妝,一般是早就準(zhǔn)備好的。
我打開一看,是一顆山參,夠老夠大,能看出來價值不菲。
我氣得罵他死老頭,有這東西不早拿出來給自己用上。
他搖頭,說再好的藥材也只能治病,自己是老了,用不上。
我知道,附近村子里的老人去世,當(dāng)兒女的都要為他守喪,說是守喪,也不過是掃墓幾年。
于是我暫時留下來,繼承了他的住處和營生。
山,村子,勉強還有鎮(zhèn)子,我的世界本就不大,除了師傅就再也沒有什么熟人,我的日子過得像是悶在水缸里的魚。
這樣也好,能讓我安下心,好好地考慮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今天,我一邊撿柴火一邊想,依然沒什么答案。
家里爐子上的水應(yīng)該已經(jīng)燒開了,我轉(zhuǎn)而開始想中午是燉土豆還是熬粥。
我的小黃狗應(yīng)該也在門口等我,師傅養(yǎng)我防老,但我還年輕,養(yǎng)狗只是為了看家護院,好讓家里有點生氣,不然回到家里,唯一回應(yīng)我的就是燒開的水。
出乎我的意料,有一個人倒在我家的大門口。
他趴在地上,披風(fēng)蓋住了他的身體,隱約可見瘦弱的體格。
靴子上沾滿泥土和草,我猜測是在林間迷了路,看到了我家的炊煙,用最后一絲力氣找過來的。
他還有呼吸,我松了口氣,動手把他翻了過來。
是一個清秀的少年,眉眼不失英氣,深紫色的頭發(fā)透露著尊貴,與頸齊長,裁剪精致。
不光人長得白白凈凈,衣服穿得綾羅綢緞,腰間還挎著一把佩劍,這小子的命應(yīng)該值不少錢。
這時候小黃也湊了過來,叼來一樣?xùn)|西給我,我看清楚后,嚇得我一巴掌拍在它的腦袋上,把那玩意兒奪了過來。
一個王冠,我這輩子就沒見過比這漂亮的東西,實心的黃金,分量足足的,鑲滿了五彩斑斕的石頭,在這大陰天里都閃著光。
確認(rèn)了上面沒留下小黃的牙印,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這小子的命何止是值錢。
跟著師傅采山這么些年,真正的寶貝卻自己送到大門前。
我扛起他,感覺很輕,似乎還沒手里的王冠重。
把他丟在床上,用他的披風(fēng)把王冠包好,我就去忙著準(zhǔn)備吃的了。
在屋里暖和一會,又灌一點粥進去,他就醒過來了。
也許是昏迷時做了很長的噩夢吧,他從床上坐起來,驚恐地看著我。
我把碗輕輕地送到他的懷里。
“醒了就自己吃吧,招待不周,您將就著?!?/p>
對待受驚的小動物,只要讓他知道你沒有惡意就好了。
他冷靜下來,把凌亂的發(fā)絲順道耳后,賊眉鼠眼的四處打量。
我指了指床頭柜上的一團。
“這兒呢?!?/p>
他把碗放下,拆開看了一眼才放心,包好后端起碗斯斯文文地抿了起來。
完全看不出餓了幾天的樣子,也不知道他的命和頭上的玩意哪個更值錢。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
我試探性地問了一下。
他愣住了,好看的眸子黯淡下來,怯生生地看著我,搖了搖頭。
“怎么了?怎么不說話?”
他的嘴唇動了動,想說的話被突然地咳嗽打散。
盡管咳嗽得厲害,他卻死死地捂住嘴,憋得自己面紅耳赤。
“別動,讓我看看?!?/p>
“不要,會傳染的...”
他的聲音喑啞得嚇人,讓我不敢相信是從他朱唇皓齒的口中傳出來的。
我掰開他的手,沒有血,痰也不多。
為了不讓他逃走,我又抱住他的臉,仔細地查看,氣色還行,與患者相差甚遠。
再結(jié)合他的聲音,病根應(yīng)該是在嗓子上。
他的醫(yī)生不是蠢就是壞,嗓子治不好,肺還禍害了。
回過神來,我倆的臉靠得有些近,我趕緊退回來。
“放心吧,可以治的?!?/p>
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大概是吃驚于鄉(xiāng)下姑娘的口出狂言。
“你愛信不信,反正和我沒關(guān)系。”
說完,我就轉(zhuǎn)身去吃午飯了。
“拜托你——”
他再次咳了起來,恐怕是認(rèn)定了我這根救命稻草,打算孤注一擲了。
“你不用拜托我,回去找個好醫(yī)生吧?!?/p>
他搖頭,眼神中滿是絕望。
“他們恨不得讓我早點死了才好,我沒有地方去--”
他這句里的信息有些恐怖,還沒等我消化過來,他又從懷里掏出一個小袋子,裝得結(jié)結(jié)實實,比我的拳頭都要大。
看來一個王子混得再慘,也比我有錢啊。
“讓我留,咳、留下,拜托、咳--”
我也不能把他自個丟出去,再說他還能去哪呢。
本來還以為能立馬把他送回去領(lǐng)賞錢呢,不過也好,有他在,這個冬天能好過不少。
我從這袋金幣里拿出幾枚,把剩下的遞了回去。
“你就安心待在這吧,對了,你叫什么?”
“珈樂。”
安撫他躺下,我一邊吃飯,一邊琢磨他的藥方。
我沒敢和他說,我不太會看病,開藥方和采藥可是兩碼事,況且山上也不是什么藥都有,看病開藥我也就跟著師傅學(xué)了個皮毛。
但萬幸,師傅留下了一個本子,上面記著干貨。
我要做的只是對著師傅的方子,對癥下藥就好了。
他的嗓子得的是慢性病,積累的損傷需要慢慢調(diào)理。
住在我這里,也正好能清淡飲食,安心靜養(yǎng),這也是很重要的。
天越發(fā)地冷,小黃凈往屋里鉆,珈樂本來還很怕狗,幾天后跟它熟絡(luò)了起來。小黃也愛粘著他,比對我都親,真是的,連狗都知道攀權(quán)附貴。
多了張吃飯的嘴,我得多屯點糧食過冬。本來在村里收點就好,但村里的人都認(rèn)識我,珈樂的金幣我哪敢花,能要珈樂命的人自然也能要了我的命,我可不敢走漏了風(fēng)聲。
我以裝柴去鎮(zhèn)上賣為由,借了輛馬車。村里的人勸說我,最近這里鬧了土匪,前陣子連官家都給劫了,死了不少人,最好還是老實點好。
這是什么離譜的謠言,狼郡的領(lǐng)土雖說不大吧,但這國王要是在自己的地盤讓區(qū)區(qū)土匪騎在頭上撒野,那這小國可真要玩完了,這國王干脆死了得了。
再說了,要是真有這么厲害的土匪,劫我一車破柴火干什么,你的馬沒了我賠你,快拿來吧你。
等到了鎮(zhèn)子上,大街小巷傳著兩個新聞。
一是一窩土匪把本國的通商隊洗劫一空,真夠離譜的。現(xiàn)在重金征求線索,任何私聯(lián)和隱瞞的人一律殺無赦。如此囂張的土匪自然搞得人心惶惶,我要是晚來幾天,那些不要臉的就要把城里的物價炒到天上去了。
二是國王突發(fā)惡疾死了,瞧我這嘴。國王的第二任妻子,現(xiàn)在的皇后臨時掌權(quán)。而皇后身為一個異國血統(tǒng)的人,又是女人,她掌權(quán)讓很多人都不滿意,但也沒什么辦法。
我給馬車裝了滿滿一車的糧食,還有給珈樂的藥,外帶一只咯咯直叫的母雞。
回去的路上,我提心吊膽,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能嚇得我一激靈,生怕真有土匪突然竄出來。
擔(dān)驚受怕之余,我也替珈樂難過起來,不知道要怎么告知他這個消息。說不定,原本那是他的位置,結(jié)果如今卻被后媽陷害到這般田地,人們連提都沒提他,倒是有個大公主,好像是他的姐姐,現(xiàn)在也不知道在哪。
我這哪里是撿了寶貝,自己的小命都要搭進去了。
這一路格外漫長,到家時,握住的韁繩都被汗水浸濕了。
珈樂坐在門檻上發(fā)呆,小黃坐在他的腳邊打瞌睡。
珈樂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還想要幫我卸貨,我只好讓他把母雞安頓好,這只雞就是買給他下蛋的,多少能讓他吃得好點。
他把雞籠放到棚子下面,竟然蹲下好奇地瞧個沒完,可能是這幾天閑壞了。
我一直不喜歡雞的味道,這一路更是讓它叫喚得腦袋疼,估計他是頭一次看到活生生的雞,感覺很新鮮吧。
既然如此,我就干脆讓他照顧這只雞好了。我讓他試著給雞喂食。他捏起飼料,灑在食槽上,雞猛地一琢,撞得籠子一震,他被嚇了一跳,然后一邊咳嗽一邊傻傻地笑。
難得他這么開心,那件事還是晚點再和他說吧,我想。
又過了幾天,喝了幾幅藥,能看出來珈樂的身體在慢慢好轉(zhuǎn),特別是咳嗽好了很多。
他自己肯定也察覺到了,每當(dāng)清晨降臨,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試一試自己的嗓子。
我讓他不要著急,還差得早呢,不要亂用嗓子。
跟他這么說,他就像被唬住的小孩子一樣,一整天沒敢說話,像是啞巴一樣。
身體好了,珈樂的心情也跟著開朗起來,不能唱歌,他就用腳跟點地打節(jié)拍,閉上雙眼,手指隨著韻律上下紛飛??上覜]有什么樂器,看他陶醉的樣子,我竟然期待起他的歌聲了。
他說,唱歌就是他的一切。母后說過,歌聲是有魔法的。歌聲是那么的有力量,當(dāng)它像精靈一般自由地穿梭,響徹在殿堂,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微笑,所有的憂愁都不再重要。特別是父王的樣子,仿佛回到了從前?,F(xiàn)在,我一定要代替我的母親繼續(xù)唱下去。
看著他滿懷期待地臉,我心里頓時滋生出莫名的罪惡感,但卻始終沒能鼓起勇氣對她說那件事。
日子悄悄過去,寒冬正式來臨了,帶來呼嘯的寒風(fēng)和一場激烈的暴雪。
雪一下就是幾天,等到天晴,積雪已經(jīng)沒過小腿,我得把院子里的雪清理掉。剛剛下過的雪都是松松軟軟的,裹著不合適的棉衣的珈樂是鼓鼓囊囊的。
他捧起一把雪,揚在天上,結(jié)果剛好一陣風(fēng)吹過,把雪都拍在了他的臉上。
我不敢相信,在狼郡長大的孩子,他竟然沒玩過雪。
讓他帶好手套和圍巾,我干脆用鏟好的雪堆帶著他堆了一個雪人。
珈樂玩得很入迷,像對待一座雕塑般反復(fù)修理,沒有工具,他就脫下手套,用他修長的手指當(dāng)做刻刀。
隨著他的手指被凍得發(fā)紅,雪人也變得精美可愛起來。
盡管是冬日,中午的陽光依然溫暖,吃個午飯的工夫,雪人已經(jīng)流下了汗珠。
珈樂猶豫了一陣子,還是進屋,將披風(fēng)拿出來,蓋在了雪人的頭頂。
我找了個口袋,替他將王冠包好。
“還有一個地方要掃雪,你要去嗎?”
我一直沒敢讓珈樂出門,借著下雪的機會,應(yīng)該可以帶他出去逛逛。
我來到了山腳下,靠著山,面對著河,平坦的雪地上鼓起了一個小雪堆。
那是師傅的墓,他自己選的,如果是春天,這里的景色會很好看的,雖然雪景同樣也不錯就是了。
清掉雪后,師傅的墓露了出來,珈樂看了看墓碑上的字,似乎是要說點什么。
“他是你的家人嗎?”
“算是吧,我?guī)煾?,是他把我養(yǎng)大的。”
“那你們感情一定很好?!?/p>
我在墓前坐下。
“其實我騙了你,你吃的藥是他配的,你應(yīng)該謝謝他?!?/p>
珈樂聽完,還真的整理衣服,鄭重地朝著墓行了一禮,是一個優(yōu)雅地淑女的禮。
她脫下裹在外面棉衣,露出她一直穿著的王子服飾。卸下上面的輕鎖胸甲,撩了一下頭發(fā),朝我難為情地笑著。
“其實我不是王子。”
我早就有所懷疑,并不吃驚,嬌媚的姑娘骨子里的氣質(zhì)是藏不起來的。
“是公主也沒差啦?!?/p>
我下定決心,把我聽到的事情告訴她。
沒有人能聽了這種消息還毫不動容,我不知道她會作何反應(yīng)。早上說,我怕她茶飯不思。晚點說,我怕她徹夜難眠。
拖來拖去,我終于在晚飯時說了出來。
我試著委婉,結(jié)果說得磕磕絆絆,啰里啰嗦,宣告結(jié)果是那樣困難,仿佛我自己就是兇手。
一直到結(jié)束,她一言不發(fā),靜靜地聽著,放下碗走到了外面。
屋外傳來了她嘶啞的歌聲,欲唱又止,起起落落,滿腔的悲愴無法壓抑在體內(nèi),翻涌上來蠶食她的喉嚨。
仿佛有一只折翼的天鵝,被傷痛奪走了引以為傲的本領(lǐng),強忍著劇痛,奮力展翼,為自己徒增痛苦,暴殄天物。
低沉而殘破的樂曲,如同荊棘般蔓延。
原本和珈樂形影不離的小黃,灰溜溜地竄進屋,一頭縮在桌底,向我嗚咽著??偸侵焊邭鈸P地叫個不停的母雞,現(xiàn)在也在縮在籠子里的一角,哆哆嗦嗦地蜷成一團。
每當(dāng)他的聲音艱難升起又戛然而止,我的心也隨之悸痛。
珈樂的嗓子不應(yīng)該被這樣糟踐。
我還在思考應(yīng)該怎樣勸她,卻已經(jīng)傳來了拔劍的聲音,清脆利落,斬落我的一切防備。
我急忙沖出去,珈樂回頭看我,原本靈動的雙眼黯淡無光,似乎是兩行清淚沖走了她的希望。
耀眼的劍身晃著令人目眩的寒光,珈樂將劍架在手腕上,我阻止的手還未抬起,便毫不猶豫地劃開血肉。
劍好似蘸墨而揮的筆,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觸目驚心的嫣紅。
手腕停留在空中,珈樂癡癡地盯著涓涓涌血的傷口,出了神。
我奪過劍,扔得遠遠的,抓著她的手看了一下傷口,血像初融的春泉般溢滿而出,虛幻的疼痛頓時憑空傳到我的手腕上。
血在流著,滴落在雪地上,已經(jīng)砸出一個小坑,我的動作稍微慢一點,珈樂的生命可能就像雪中蔓延的血一樣消散。
把珈樂拽到屋里。她的臉色早已蒼白如雪,額頭流著虛汗,好像是一尊脆弱的、即將融化的雪人。
將胳膊綁住,血總算是緩了下來,我用毛巾輕輕擦拭血跡,她因吃痛攥緊拳頭。我暗自慶幸,手指能動,要是落下殘疾,可真是造孽。
咬緊牙關(guān),逼迫自己瞥一眼她的傷口。
被平整切開的肌膚的一分為二,血腥的幽谷讓人不忍直視。開口的地方外露著粉白的皮肉,滲著細微的瑩瑩血珠,好似睫毛掛著淚的眼。傷口的外部,鮮紅的黏稠血液夾雜緋紅的結(jié)痂渣滓,將細微的皮膚紋理灌溉,使其清晰可見。
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愧疚,她握住我的手腕。毫無經(jīng)驗的我捏著燒紅的針,手不住地顫抖,咬著牙對準(zhǔn)了位置,我扎了進去。
即使嘴里咬著毛巾,珈樂的疼痛還是隔著它傳了出來。
每當(dāng)我稍微移動,珈樂就會劇烈的反應(yīng)。狠下心來,頂著血肉的阻感進深、變化方向、再接住在另一端探出的針頭,往復(fù)兩次,傷口勉強縫合,我便咬斷了線,我實在是沒有決心和勇氣再繼續(xù)了。
我的手指和胳膊因緊繃而酸痛,放松下來后,只覺得使不上一絲力氣。我松開珈樂的手,珈樂也松開了我的手腕,我們互相把對方抓出了紅印。
在包扎傷口時,我突然意識到,沒有藥可以用。這種傷口,不敷藥多半是會感染的,更何況是我這種半吊子縫合的。
可是剛剛才下過大雪,道路都被厚厚的積雪掩蓋,傷勢危急,珈樂哪里等得起。
于是,師傅給我留的那顆人參成了唯一的選擇。
我可以把人參磨成粉外敷,消炎止痛,促進愈合。
按理說我應(yīng)該猶豫一下,畢竟這顆人參是我的指望。
但我已經(jīng)把整顆人參拆成幾段,飛快地推動磨盤,把它全都碾成了粉。
等給珈樂包好傷口,我才發(fā)現(xiàn)汗已經(jīng)濕透了我的冬裝。
接下來的幾天,雪化了,我們卻沒有怎么講話,只是習(xí)慣性地完成該做的事。
珈樂率先跟我道歉,然后將王冠、披風(fēng)和寶劍都統(tǒng)統(tǒng)裝進一個麻袋里,挖開雪泥和凍土,埋在了師傅旁邊。
冬天最冷的時候到了,不是陰天,就是下雪,寒風(fēng)不知疲倦地敲打著門框和窗戶,干燥得像砂礫似的舊雪,被風(fēng)裹挾著四處翻滾,然后在所有能歇腳的地方堆積起來。
目光所及,一切都敷上一層蒼白,仿佛春天不會再來了。
然而,在看不見的地方,也許是遠方,也許是凍土里,也許是結(jié)冰的水面下,都有什么在等待著春天。
我和珈樂在期待春天嗎?
日子一天天過去,多數(shù)時候都是重復(fù)的,只有時間在默默流轉(zhuǎn)。
我們每天在同住在著充滿煙火氣和藥味兒的屋檐下,聊著今天的細碎瑣事,時而分享牽扯起來的過去的回憶,卻從來沒有聊過冬天過去,春天來后,我們要干嘛,要去哪里。
師傅的方子果然有效,珈樂的嗓音雖然依然帶著沙啞,卻顯露出了一絲原本少女該有的清甜,她輕哼小調(diào),聽起來別有一番風(fēng)味,像是在冰面的裂縫下緩緩流淌的小溪,或是在冰天雪地中倔強地綻放的冰凌花。
這樣來看,她的嗓子還能康復(fù)得更好。我希望和她的手腕一樣,傷痛過后,疤痕盡量小些。
珈樂的頭發(fā)也長了,因為最開始偽裝成王子,她的頭發(fā)剪得很短,所以現(xiàn)在成了很尷尬的樣子。
別看我老是披頭散發(fā)或者隨便扎了個大辮子,但其實狼郡的姑娘一般不喜歡留長發(fā),一般頂多至肩??煲叫履炅?,珈樂拿著剪刀辭舊迎新,對著鏡子一點一點地修剪,給自己剪了一個狼郡標(biāo)志性的“狼尾”。
按照慣例,剪完頭發(fā)后還要好好地洗一次澡,于是我再次進城,去買珈樂要的洗浴用具,順便也打探一下情況。
鎮(zhèn)子上的氣氛不太對勁,新年之前本應(yīng)該是狼郡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冷清的街道,讓我懷疑往年張燈結(jié)彩的慶典是否真實。
狼郡這么個靠山吃山的小地方,民眾原本就積蓄微薄,過冬更是得精打細算,王后竟突然增收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稅務(wù),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漲價了。而且因為遲遲抓不到土匪,王后一氣之下,下了死命令,手下無可奈何,為了應(yīng)付差事,結(jié)果錯抓錯殺了幾個倒霉蛋。臨近新年,誰都不想和自己的小命兒過不去,干脆就都在家里老實待著。
民眾現(xiàn)在滿腹怨氣,卻又沒什么能做的,這新年索性不過了。
去買珈樂要的東西,果不其然,這種消費品貴了一倍,誰買誰是怨種。那店主看我掏出金幣,還遲疑了一下,問我這錢是哪來的,我說自己是女傭,才肯賣給我。這才幾天,民風(fēng)淳樸的狼郡就被禍害成了這副模樣。
趁著一個陽光和煦的中午,我劈柴燒了一大鍋水,裝滿了木桶。公主用盆和毛巾將就了這么久,皮膚和發(fā)質(zhì)都粗糙了,早該讓她好好洗一次了。
升騰的熱氣讓小屋水氣騰騰,我抱著小黃坐到外面,聞著屋里透出來的香氣。
珈樂開門出來,光鮮靚麗地走到我的面前,剛剛出浴,她勝似凝脂的肌膚白里透粉,頭發(fā)在太陽下如翎羽般發(fā)光,不愧是公主啊。
“好了,該你了?!?/p>
“?。俊?/p>
然后我稀里糊涂地被帶到屋里,她已經(jīng)燒起另一鍋水,給木桶添換了水,讓我坐了進去,她在水里加了不知道什么東西,洗澡水被染成了漂亮的顏色,冒著裊裊的香氣。
泡完出來,我真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感覺身上像是包了一層光滑的膜,連頭發(fā)都變得輕飄飄的。最后,小黃也跟著沾上了光,這桶水才算完成使命。
在狼郡過新年,別的環(huán)節(jié)可以省略,但燒烤是肯定要吃的。城里的肉價格太貴了,根本不值,反正離新年還有幾天,我打算去山上碰碰運氣,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我運氣很好,天公做美地下了場雪,正是捕獵的好時機。頭一天,要先在開闊的陽坡撒上一些糧食,那些躲起來的野兔野雞,會因為在雪地里找不到食物而跑出來吃。第二天,雪地上留著它們的腳印,如果帶著狗,就能試著去追一下。
珈樂不愿意自己留在家里,也跟了過來,一大清早,天才蒙蒙亮,她就拉著我出門。我們倆跟著小黃,踩在泥濘地雪地上,山林間一片寂靜,只有我們踩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音。
雖然穿得厚實,但這種臘梅都不開的時節(jié),喘氣都會有霧氣,珈樂的鼻尖和耳朵都凍得紅紅的。
到了地方,果真有一串兔子的腳印,小黃立刻把鼻子貼在地上,追了起來,為了吃上肉,它也很起勁。我和珈樂慢慢地跟在后面,大氣都不敢出。
尋覓了一會,一處枯草叢里突然窸窸窣窣地響動起來,一只雪白的兔子躥出來,小黃吠叫幾聲沖了上去,一兔一狗轉(zhuǎn)眼就跑沒了影。它們?nèi)サ姆较蚴巧搅值纳钐?,本來那里溝壑縱橫,尤其是蓋上了一層雪,走進去挺危險的,遠處傳來兔子的慘叫聲,小黃似乎是得手了。
慢慢跟著小黃的腳印走,應(yīng)該沒事的。我拉著珈樂的手,沿著蹤跡慢慢地找上去。
突然之間,我一腳踩空,隨后便眼前一黑。
再次睜眼,我已經(jīng)躺在了洞底,好在下面墊著稻草,讓我不至于摔斷一條腿。這里有一個這樣的洞實在是奇怪,如果是捕獵用的,那小黃應(yīng)該先掉下去才對,而且不會這么深。
忽然,我想起這附近一直是有土匪的,比起捕獵,這洞口更像是捉人的。
上面?zhèn)鱽砹绥鞓泛魡疚业穆曇?,洞口邊出現(xiàn)了她焦急的臉。
“喂!你沒事吧?”
“我沒事。”
幸好我?guī)Я吮緛泶蛩憬壨米拥睦K子,我給珈樂扔了上去。
“你試試把我拉上去!”
珈樂把繩子的一段綁在樹上,放下另一端,我拉了拉,準(zhǔn)備爬上去。
“等一下!這個繩子不結(jié)實!我去找人幫忙吧!”
“別!我馬上就能上去!”
外面,早就沒有地方能讓她求助了,何況土匪隨時都可能突然出現(xiàn)。
繼續(xù)向上爬,在我即將抓住洞口的時候,繩子啪地一聲斷了。
珈樂拉住了斷裂的繩子,我的全部重量都落在了她嬌弱的雙手上。
“怎么辦?我拉不動了!”
“那你松手??!”
“那你怎么辦!”
沒有給我們思考的時間,珈樂腳底一滑,和我一同跌落洞底。
小黃叼著兔子,來到了洞口邊,疑惑我們兩個為什么要在下面。
珈樂踩在我的肩上,奮力地向上伸手,也沒能夠到洞口邊沿。
這是我們最后的辦法了。
頭上那片圓圓的天空陰沉下來,不合時宜地下起了雪。刺骨的風(fēng)開始呼嘯,然后向洞里沖進來,落到了我們的身上。
“沒事,會來人的?!?/p>
我點點頭,是啊,來人,但多半是那群無法無天的土匪。
恐怕這次,是真的要完了。
寒冷是一點一點侵蝕人的。最開始是末端變得僵硬麻木,然后從四肢一點點地向上蔓延,最后,即便是蜷縮起來,胸腹也是涼透的。
我們已經(jīng)待了幾個時辰了吧,最開始,我們還會擦掉頭頂上的雪,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任由它們壓上來。這樣下去,也許不用什么人動手,我們就要永遠地留在冬天的冰天雪地中。
“你抖得好厲害?!?/p>
“我們可能真的要死了...都怪我?!?/p>
珈樂將茅草再替我蓋緊了一些。
“別胡說,相信我,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什么嗎?”
“什么?”
她朝我平靜地笑著,那一瞬間,我誤以為冬去春來,百花齊開。
珈樂清了一下嗓子,鄭重其事地對我說道。
“歌聲是有魔法的,我媽媽告訴我的?!?/p>
珈樂的雙眼目光如炬,溫暖而明亮,讓我心底飄忽的火苗穩(wěn)定了下來。
她那如人間至寶一般的喉嚨開始歌唱了,那是一首婉轉(zhuǎn)又悠長的歌謠。也許我不能理解那雋蔚的歌詞,但是她那已經(jīng)好了九成的嗓子帶給我的震撼,遠遠勝過那頂王冠。
她不停地轉(zhuǎn)換著情緒和聲線,靈動的音符從她的口中躍出,好像一群迥異的精靈們在她的指揮下各司其職,編排出了一場盛大的演出。
頂著寒風(fēng),珈樂不知疲倦地唱著,她歌唱時,雙眼喜歡閉上,歌唱到高昂時,還會有幾滴淚水潸然落下。
頂著寒風(fēng),她一首接一首地唱著,我仿佛看到了...
在佇立著王座的宮殿里,華麗的禮服下,珈樂穿著最精美的高跟鞋,踩在紅色的地毯上。
在遙遠的南方國度,珈樂穿著那里才有的短裙,打著一頂傘,抵住裊裊煙氣化成的毛毛細雨。
在繁茂的草場上,珈樂騎著英俊的狼郡馬,馬兒緩緩地漫步,她沐浴著陽光,進入了春風(fēng)里。
如果歌聲真的有魔法,那這些應(yīng)該都能成為現(xiàn)實吧。
在不知不覺間,雪竟然停了,山間重歸寂靜,我相信了,這一定是魔法。
突然,我隱約之間聽到了馬蹄聲,小黃的叫聲也印證了我的想法。珈樂拉我起來,抖掉身上的雪。
那人逐漸靠近,我的心弦緊繃。奇怪的是,那人沒有過來查看,也沒有說話,給我們綁好了一架軟梯,丟下來,就騎上了馬飛速地離開了。
等我們爬上去,那人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這次總算是有驚無險,或許,珈樂的歌聲真的有魔法吧。
雖然我們連忙趕回去,縮在被子里喝姜茶,但珈樂還是感冒了,畢竟她身體不算太好,還頂著雪天那么唱歌。
早上起來的時候,她的眼圈紅紅的,原來是她以為自己在嗓子康復(fù)之前唱歌,讓嗓子壞掉了。
我非常榮幸地跟她宣布,等她感冒好了,她就可以唱歌了。
終于到了新年,小黃已經(jīng)流了好幾天的口水。我和珈樂在院里烤兔子,還開了瓶酒。
珈樂的興致很足,迫不及待地又唱起歌來。
我卻怎么也沒想到,這一唱,竟引來千軍萬馬。
千軍萬馬有些夸張,但一大隊人馬整整齊齊地聚過來,把我的屋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我不知道這群人是誰,但單看他們身上明晃晃的盔甲,也知道這群人是騎士,土匪可沒有駕馭這份沉重的能耐。
“參見公主陛下!”
騎士與公主,必然脫不了干系。那些人下馬,同時半跪在地上向公主敬禮,寂靜的山腳下鮮有這么大的動靜。珈樂的臉上神色復(fù)雜,這是她的事情,我默默退到一邊。
“你們還來干什么?”
列陣中出現(xiàn)了騷動,竟然響起抽噎的聲音,甚至還有人嚎啕大哭。
“真的是她!”
“太好了!她沒走!”
“都是假的!我們被騙了!”
一群威武之師突然打破嚴(yán)肅的氣氛,這場面有些莫名的滑稽。
“請安靜!”
珈樂整理了一下情緒,溫柔地問道。
“到底怎么回事?”
時間回到了秋末,當(dāng)時珈樂的嗓子受損,這對歌者來說本不罕見,但卻被王后暗中操縱,落井下石,在錯誤的治療下,她被蒙騙,以為自己患上了癆病。
早已對王后言聽計從的國王被瞞在鼓里,聽從王后的辦法,將癆病之事低調(diào)處理,珈樂被迫女扮男裝,跟著通商的車隊前往靜謐之處調(diào)養(yǎng)。
王后真是蛇蝎心腸,不光早就對國王施用慢性毒藥,而且還安排好人手,打算在路上對珈樂痛下殺手。
而這群皇家騎士團,原本是國王的心腹,狼郡最精銳的禁衛(wèi)軍,外能鎮(zhèn)守邊疆抵御強敵,內(nèi)則寸步不離守護王族。但自從珈樂的母后病逝,異國的新王后向國王灌輸讒言,便逐漸被冷落。
突然被告知失去看護公主之責(zé),本就對新王后充滿警惕地騎士們喬裝成土匪,擅自跟蹤,攔下了商隊。本不打算對同胞痛下殺手,不知那群人收了王后什么好處,竟拼死掙扎,突出重圍。
無助的珈樂還以為自己剛?cè)牖⒀ㄓ钟隼歉C,借著喬裝之便,趁著混亂拼命逃走了。
王后得知消息,將計就計,真將騎士團打成了叛逃的土匪。騎士們便無處可歸,只得隱匿在山林中,那日的洞,便是他們設(shè)下御敵的陷阱。
沒了皇家騎士團這最后的阻礙,王后便更加肆無忌憚,盡管大部分人都心懷不滿,王室的權(quán)利逐漸被她吞沒。
一個聯(lián)姻過來的妃子能走到這一步,確實是下了一盤好旗。但她還差最后一步,才能徹底翻身成女王,那就是珈樂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而這一整個冬天,珈樂都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兩方都不敢輕舉妄動。
騎士們掌握的消息是,無依無靠的公主在王后的控制之下,只能降服于王后。公主本就是王后的眼中刺,失去歌喉的公主成了廢人,只能乖乖地任由王后將自己送出去聯(lián)姻。當(dāng)然,這都是王后為了動搖敵心而散布的謠言。
原本心灰意冷的騎士,卻在那天聽到了公主的歌聲,一時間他們不敢確認(rèn),因為聲音中有一絲不同,還以為是陷阱,所以便沒有輕易接觸。那天之后,他們一直在偷偷觀察,直到今天再次聽到歌聲,他們才確認(rèn),一定是公主。
公主被騎士們先找到,而且還安然無恙,這絕對是王后最不愿看到的局面。特別是,還有一件鐵證如山的東西,能讓王后一切的陰謀詭計不攻自破。
“請拯救這個國家!”
騎士們的喊聲有些振聾發(fā)聵,這是珈樂必然要承擔(dān)的責(zé)任。雖然做夢都沒想到,這個冬天,將要這樣收場,但現(xiàn)在的珈樂應(yīng)該無所畏懼吧。
珈樂拿起鏟子,向外面走去,騎士們讓出了路。氣氛一時有些凝重,小黃放下了嘴里的肉,沖到了她的身邊。我示意讓騎士們放心,然后也跟了上去。
珈樂毫不猶豫地破開凍土,取出了她埋葬的東西。
戴上王冠和披風(fēng),跨起佩劍,在我面前的,分明是莊嚴(yán)優(yōu)雅的女王。
她再次向師傅致禮,轉(zhuǎn)身又看向我,趁她屈身之時,我連忙屈膝下跪。
回到小屋,珈樂引得騎士們的陣陣歡呼,喊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后來的事情遠比我們想得要順利,畢竟珈樂名正言順,順應(yīng)民心,而對方只有欺君叛國的罪名。在一切情況都對我們有利的情況下,送我們的公主歸位簡直水到渠成。
等我們到達國都,那些盜國賊早就吃上牢飯了。本來我連跟著珈樂行軍打仗的機會都做好了,結(jié)果卻成了一趟免費的旅行。
狼郡民眾錯失了新年慶典,熱情都在珈樂的加冕典禮上迸發(fā)出來,這絕對是有史以來最盛大、最熱鬧的集會。在人聲鼎沸的廣場上,珈樂女王盛裝出席,傾情獻唱,隨著讓冰雪都為之消融的歌聲,狼郡迎來了新的紀(jì)元。
作為報答,珈樂賜予我一封介紹信,我正好頂替了那個被王后賄賂而亂開藥的藥師。術(shù)業(yè)對口,還有學(xué)習(xí)的機會,我當(dāng)然欣然接受。況且,誰舍得離開有珈樂陛下的演唱會的國都呢?
但要我說,我真正的收獲,是和珈樂共同找到的勇氣。冬去春來,或許未來仍有冬天,但無論何時,都要記得,要永遠相信,童話,騎士,還有魔法。
總之,春天來了,狼郡在珈樂女王的治理下欣欣向榮,故事到此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