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樹下的老人

? ? ? ?我們家是拆遷小區(qū)。

? ? ? ?我們這個拆遷小區(qū)，就是很多村拆遷了以后，被安排在同一個小區(qū)，這個小區(qū)里的住戶大部分都是拆遷戶。

? ? ? ?首先，看到“拆遷戶”三個字別震驚，我們小區(qū)并不是“億萬拆富翁”小區(qū)，我們只是路上碰到你們都不會多看一眼的普通人。每當在新聞上看到拆遷成為富翁時，我都很羨慕，因為，我已經(jīng)沒機會了。

? ? ? ?其實，相比商品房，我更喜歡這樣的拆遷小區(qū)。

? ? ? ?不知道你們的小區(qū)里會不會有這樣的情況，很多老人會坐在樹下曬太陽、下棋、聊八卦、打牌、發(fā)呆……

? ? ? ?樹下除了老人們，年輕人們也會去坐一坐，大部分都是歇歇腳就走了。坐在樹下的主力軍，還是老人們。

? ? ? ?他們不會特意約好什么時間一起去樹下坐一坐，而是誰忙完家里的事情，就會去坐坐。有的時候和這位老爺爺聊兩句，有的時候和那位老奶奶聊兩句，有的時候和這位老阿姨講兩句……

? ? ? ?這些老人們住進小區(qū)后，除了一些特殊情況，很多人的生活軌跡就只有這個小區(qū)了，我的爺爺奶奶就是這樣。

? ? ? ?他們的活動范圍有的只有家里、樓下，有的只有所居住那一幢樓的周圍，有的范圍大一點的是整個小區(qū)……

? ? ? ?他們不是不想出去走走，而是年紀大了，耳朵聽不見了，行動不方便了，雖然有免費公交車可以帶他們出去逛逛，可家里的孩子們總是叮囑他們：“少出去走走，帶好口罩，注意安全！”

? ? ? ?有的時候，我的爺爺乘車去公園逛了一圈回來，都會和我炫耀好久。對于我們而言，不能有很多時間陪著他們做他們想做的事，保證他們的安全，是我們最低的要求。

? ? ? ?幸運的是，我們小區(qū)有坐下樹下的老人們。

? ? ? ?他們一般都會選擇離家近的那棵樹，大部分是自己所住的那一幢，他們還給那些樹起了很特別的名字：3幢前面的樹、8幢后面的樹、15幢旁邊的樹、34幢那邊的樹……

? ? ? ?當然了，也不是所有老人都會選擇家附近的那棵樹。

? ? ? ?如果他覺得和那群人聊不來，會多走幾步路，去別的樹下找別的老人聊天，聊不來再換地方，聊得來就常去那里玩。

? ? ? ?有的時候，當他們和樹下別的老人起了爭執(zhí)，會賭氣一兩天，不去樹下坐，就坐在自己家車庫門口、大門口、窗口……看著那些坐在樹下的老人，希望有人可以主動搭理他。

? ? ? ?從我家的窗外，正好可以看見那群坐在樹下的老人們。今天我要講的，就是他們的故事，老年人的故事。

? ? ? ?這是一棵不大不小的樹，投下的陰影正好可以遮住樹下那張小桌子。小方桌是水泥砌的，下面窄，上面寬，桌面上鋪的是人家裝修剩下的大地磚。桌子旁邊是兩張公共場所樣式的木質長凳，被固定在了地上。

? ? ? ?這一方小天地，都是坐在樹下的老人們自己動手打造出來的。

? ? ? ?透過我家防盜窗的豎欄桿，可以看到坐在樹下的老人們。不管屋內(nèi)是安靜的，還是嘈雜的，還是音樂轟鳴的，豎欄桿外面，大部分時候都是一副悠閑自在的畫面。

? ? ? ?不信你看，這邊自己端著凳子過來的那位稍顯年輕的奶奶，正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和其他人侃侃而談。她表情豐富，不是經(jīng)常講話，卻總是能一針見血，直戳要害。

? ? ? ?這位奶奶的孫子聰明體弱，還有些小叛逆，曾創(chuàng)下請假一學期看病，回去期末考試直接年級第三的輝煌，一直是其他老人們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 ? ? ?那位坐在木質長凳邊上的奶奶是里面年齡最大的，已經(jīng)九十三高齡了。她頭發(fā)花白，拄著拐杖，聲音洪亮，身體健康，經(jīng)常坐在長凳的一頭看著路邊發(fā)呆。

? ? ? ?她不太加入大家的談話，因為她經(jīng)常自己和自己說話。

? ? ? ?她操著一口地道的方言，只要她一開口，不管你開窗、關窗，都能聽見她的聲音，都能通過她的語氣感受到她的憤怒。

? ? ? ?這不，大家正講話講到無話可說，九十三高齡的奶奶就開始大聲說話了。

? ? ? ?坐在樹下的一位戴著助聽器的爺爺用正常的音量說：“她講話，我關掉助聽器都能聽清?！?/p>

? ? ? ?一旁他的老伴湊到他身邊，大聲說：“你說什么？”

? ? ? ?這一對老夫妻也是坐在樹下的?？停麄兪俏彝瑢W的爺爺奶奶，已經(jīng)抱上了重孫，經(jīng)常抱著重孫來樹下給老人們帶，這也是老人們的樂趣之一。

? ? ? ?在這對老夫妻對面，坐著的是一位正在摘菜的奶奶。她手法嫻熟，嘴巴也不閑著。她是樹下最大的八卦來源，東家長、西家短，不管是哪個地方的事情，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 ? ? ?除此之外，她也是這群老人們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穿著時髦，很會砍價，經(jīng)常組織周圍的鄰里一起去買衣服，體驗砍價的快感。

? ? ? ?還有一位坐在自己車庫前曬太陽的老爺爺手里拿著收音機，放著戲曲，看著坐在樹下的老人們。

? ? ? ?他很少會去樹下坐著，只有那里沒人，或者一個人的時候，他才會過去坐坐。

? ? ? ?這位老爺爺有兩個兒子，房子拆遷以后，在兩個兒子家輪流住，每個兒子家里住一年。雖然兩個兒子都在我們小區(qū)，但是我總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像是跨國那么遠。

? ? ? ?接著就是我的爺爺奶奶。

? ? ? ?我的爺爺耳朵不好使，走路卻誰也追不上。經(jīng)常是他在前面走，走遠了一大段，我奶奶跟在他后面喊：“走慢點！走慢點！當心點車！”

? ? ? ?奶奶朝我爺爺喊話是他們生活的日常，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我爺爺耳朵真的不好使。助聽器也不喜歡，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又不是聾了，可以靠自己！

? ? ? ?這就是倔強又讓人操心的老人們。

? ? ? ?除了這些爺爺奶奶們，還有很多性格各異的老人們、阿姨們、叔叔們、年輕人們。他們相聚在一棵棵樹下，聊著國家大事、家長里短、生活瑣事……

? ? ? ?這些老人們并不是只有通過窗戶才能看到，他們出現(xiàn)在我生活中的每一個小細節(jié)中。

? ? ? ?如果有老人去喝喜酒，總會多帶點喜糖回來，給這個人家一盒，給那個人家一盒，讓大家沾沾喜氣，當然，我也有份~

? ? ? ?他們子孫給他們買的菜吃不掉，會這家分分，那家分分，說是吃不掉會壞掉，不如大家一起吃。

? ? ? ?這位老人家里做了餛飩，那家人家里就會出現(xiàn)他們的餛飩；那家人家里有地里剛采下來的新鮮南瓜，那家人家里就會出現(xiàn)南瓜；到了吃毛豆的季節(jié)，大家就會有吃不完的毛豆；到了吃番薯的季節(jié)，大家就會有吃不完的番薯；到了吃咸鴨蛋的節(jié)日，大家就會有吃不完的咸鴨蛋……

? ? ? ?這些，都是老人們的愛。你拿少了，他們會往你手里多塞幾把，直到東西開始往下掉。

? ? ? ?他們互相陪伴著，互相關心著，互相分享著生活中的快樂、煩惱、憂愁……

? ? ? ?從防盜窗里往外看，看到默默坐在樹下發(fā)呆的老人們，看到坐在樹下聊天的老人們，看到坐在樹下摘菜的老人們，看到在樹下走來走去的老人們……我曾經(jīng)以為我看到的是人之暮年的安靜，是隔著這個鋁合金欄桿的、年輕人與老年人之間的鴻溝。

? ? ? ?和他們接觸了這么久，我才知道，事實并非如此。他們也很有活力，也在互相陪伴，也在努力生活，甚至，他們還在給我溫暖，在給我支持與鼓勵，在給我希望。

? ? ? ?我想，這就是我比較喜歡拆遷小區(qū)的原因。因為，這里有人與人之間的親近，有生活的氣息。

? ? ? ?我透過防盜窗的豎欄桿，看到這位老奶奶家的兒子正拿著相機為坐在樹下的他們拍照。不知道為什么，我也跟著鏡頭前的他們一起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