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你怎么到這里來了？”嘉南坐在臺階上，問肖俊。

　　“看到招聘小廣告，這里招人，閑著沒事就來試試?！毙た≌f。

　　嘉南心存懷疑，“就因為這個？”

　　肖俊換了套說辭：“跟朋友打賭輸了，這是賭注。”

　　嘉南：“哦?！?/p>

　　兩人仰面曬太陽。

　　嘉南感覺昏昏沉沉的，又有些舒服，像泡在溫水里，面前出現(xiàn)大片橘紅的光暈。

　　“害怕我嗎？”肖俊問。

　　嘉南搖頭。

　　她剛剛確實被嚇到了，在防暴棍砸碎玻璃的那一刻。

　　如果肖俊用力再大一點，會導(dǎo)致玻璃崩裂，碎片橫飛。不止魏春生遭殃，她恐怕也難幸免。

　　但她并不懼怕肖俊。

　　“你是好人?！?/p>

　　肖俊猝不及防被發(fā)了好人卡，心情頗為復(fù)雜，“誰說的？”

　　“我自己有眼睛，會看，也會辨別?！奔文险f。

　　她還在想剛才的事情，“你砸爛了玻璃要罰錢嗎？”

　　肖俊說：“要，扣半個月工資?！?/p>

　　肖俊在魏春生面前給出的說法，是他在打麻雀。

　　有學(xué)員反映，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影響她們訓(xùn)練，讓保安去趕麻雀。肖俊手里揮出去的防暴棍，原本是掃向停在窗臺上的麻雀。

　　砸壞玻璃純屬意外。

　　這理由聽起來非常扯。

　　但魏春生問了學(xué)生，確實有幾個人在半小時前去門衛(wèi)室抱怨麻雀太吵，想要新來的保安小哥哥幫忙解決。

　　當(dāng)然，這只不過是為了搭訕想出來的借口，麻雀何其無辜。

　　誰讓新來的保安過于養(yǎng)眼。

　　魏春生大忙人，沒功夫繼續(xù)追問這些小事，直接扣掉肖俊半個月工資。

　　嘉南聽說要扣他半個月工資，心事重重。

　　保安實習(xí)期工資原本就低，再被扣一半，所剩無幾。

　　嘉南心里有另一種猜測，肖俊跟人打賭輸了只是借口，來應(yīng)聘保安最有可能、最直接的原因是——他沒錢了。

　　所以找了這么一份工作。

　　“以后每個月的房租減兩百，你覺得怎么樣？”嘉南提議道。

　　肖俊了解洛陵的房價，租房的第一天就知道房東獅子大開口，坑了他。

　　只是從未戳破。

　　嘉南獨(dú)自在外生活，錢最能帶給她安全感，所以她最看重錢。

　　能從嘉·葛朗臺·南口中說出降房租這種話，太不容易了。

　　肖俊來了點興味，順勢問：“兩百太少，怎么不給我降五百？”

　　嘉南語塞，五百也太多了。

　　她開始默默計算各種費(fèi)用。

　　父母給的生活費(fèi)僅僅就只夠生活，藥費(fèi)才是大頭。而她的藥費(fèi)需得仰仗房租。

　　肖俊目光下垂，看她的臉在日光里變得白皙透明，頭發(fā)染成了淺淡的棕，弓著背坐在那里，小小一團(tuán)，身后投映出的影子莫名像只蹲著的貓。

　　小貓現(xiàn)在正發(fā)愁呢。

　　嘉南猶豫半晌，終于想好了，“那就減五百?！碑吘狗孔獯_實太高，是她不厚道。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發(fā)現(xiàn)肖俊是名合格、讓人省心、并且心地善良的租客。

　　她希望能留住他。

　　等她松了口，肖俊卻說：“不用，價格還是按之前的來?！?/p>

　　嘉南看向他。

　　肖?。骸皠偛攀情_玩笑。”

　　嘉南想，原來這個人在逗她玩。

　　她不再說話。

　　照舊更好，誰又會嫌收的租多呢。

　　四下寂靜。

　　周末的舞蹈課程要持續(xù)一整天，中午有兩小時的休息時間。眾人自發(fā)結(jié)伴出去覓食，這會兒只有她和他。

　　頭頂綠樹參天，白云飄浮。

　　沒多久，太陽隱匿在了云層后。

　　灑水車從外圍經(jīng)過，奏著小調(diào)，嘉南腳尖一下一下動著，跟著打節(jié)拍。

　　肖俊站在比她低的臺階上，手臂垂在身側(cè)。嘉南坐著，視線平移過去，恰好看到他戴在腕間的機(jī)械表。

　　她瞄了眼時間，12：40。

　　過了兩秒，嘉南如受到某種蠱惑般再次偏過頭，默默打量起那只表，和承載著它的手腕。

　　手是勁瘦的，凸起的青色筋脈如山川蟄伏在皮膚下。

　　表盤是啞光純黑的，外圍兩圈落錯的內(nèi)凹鋸齒輪，反射出淡淡的金屬色澤，卡在腕間。

　　很好看。

　　非常養(yǎng)眼。

　　不論是手表，還是手。

　　肖俊捕捉到嘉南的目光，低頭問：“看什么？”

　　“看看幾點了?！奔文险f。

　　她話音剛落，鐵門外鉆進(jìn)來一個人。黑皮兩手領(lǐng)著飯盒，朝他們喊道：“德俊！吃飯！”

　　肖俊回頭叫上嘉南：“走，去吃飯?！?/p>

　　這幾年里，嘉南無數(shù)次從門衛(wèi)室經(jīng)過，卻是第一次進(jìn)入室內(nèi)，仔細(xì)觀察。

　　原先從外面看上去灰蒙蒙的玻璃變得明凈透亮，堆滿雜物的破舊辦公桌被清理得干凈，各種零碎物件歸置得井井有條。

　　黑皮扯過幾張報紙鋪在桌上，解開塑料袋，將飯盒擺開。

　　再拉過兩張椅子，對嘉南說：“別客氣，坐。你跟德俊一樣叫我黑皮就行?！?/p>

　　嘉南見過黑皮，也知道他，不過這是兩人頭一次說上話。

　　黑皮身材魁梧高大，頭發(fā)剃得極短，五官過分硬挺，看著面相兇狠，不太好相處。接觸下來，嘉南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挺隨和的一個人。

　　飯盒揭開，兩個辣菜，藤椒魚和杭椒牛柳，兩個清淡的，蒜蓉小白菜和炒時蔬。

　　外加一碗茶樹菇雞湯。

　　盡量朝嘉南那一側(cè)擺著。

　　二十分鐘前，黑皮出去買飯的路上接到肖俊電話，說讓他多拿一份餐具。

　　黑皮納悶，“除了咱們倆還有誰？”

　　肖俊說：“我房東。”

　　黑皮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聽肖俊提他那位神秘的房東了。

　　“哦?！彼?dāng)即答應(yīng)下來，問肖俊：“上了年紀(jì)的人牙口不好，我是不是要買點軟的，芋頭，茄子……”

　　“上了年紀(jì)？”

　　“你房東啊?！?/p>

　　“她未成年，你多買罐熱牛奶吧。”肖俊想想，又多加了句，“要低脂的，無糖的?！?/p>

　　“??？”

　　“否則她不喝，會偷摸倒掉?！?/p>

　　“不是，德俊，我沒弄明白……”黑皮還處在懵圈狀態(tài)，“我能不能問問，咱們?yōu)槭裁匆蝗徽埛繓|吃飯嗎？”

　　肖?。骸皠偛乓还髯訃樀剿?，賠禮道歉。”

　　“賠禮道歉”四個字從肖俊口中說出來，效果堪稱驚悚。

　　但黑皮來不及驚悚，心里想的是，你跟我一上午都待在文化宮，哪有功夫出去惹事？那“一棍子”是啥時候發(fā)生的？

　　肖俊像有讀心術(shù)，一次性解釋了個清楚明白：“她叫嘉南，我房東，文化宮的學(xué)生?！?/p>

　　黑皮對男女感情再遲鈍，再沒往那方面想，也琢磨點意思出來了。

　　先是莫名其妙來文化宮應(yīng)聘了個保安，現(xiàn)在又請人家吃飯。

　　等見了嘉南的面，再一看，黑皮恍然大悟，這不就是那晚被困在兄弟燒烤店門前的小姑娘嗎。

　　要說沒點貓膩誰信呢。

　　三個人，五個菜，算豐盛了。

　　肖俊抽出斜插在腰間皮帶上的防暴棍，擱桌上，把黑皮帶回來的牛奶從袋里拿出來，玻璃罐裝的，一摸，還溫?zé)帷?/p>

　　瓶子放到嘉南手邊，“給你的?！?/p>

　　嘉南說了聲謝謝。

　　黑皮大口扒飯，表面盯著電視機(jī)看電視，實則忍不住留心兩人互動。

　　但肖俊和嘉南的交流實在不多。

　　說生疏，談不上，但說有多親近，也必定是假的。

　　倒像有一種相處久了的默契，不用非得說點什么，各自坐著，各不相干，也挺自在的，不會覺得別扭。

　　嘉南吃飯速度慢，習(xí)慣性咀嚼多次才往下咽。

　　肖俊和黑皮并沒有過度關(guān)注她，只下意識覺得她或許喜歡那道茶樹菇雞湯，大半留給了她。

　　“我吃好了。”

　　嘉南吃到七成飽，自動?？?。

　　她飯量小，相較而言，吃得很少，剩下的飯菜被肖俊和黑皮一掃而空。

　　吃完收拾桌子。

　　嘉南自覺去扔垃圾，沒走兩步，肖俊從后面跟上，拎走她手里的塑料袋，一言不發(fā)地朝樹下的垃圾桶走去。

　　嘉南看了幾眼他的背影，改道去手龍頭下洗手。

　　門衛(wèi)室里還放著沒來得及喝的牛奶，嘉南拿走了瓶子，又對肖俊和黑皮說了次謝謝。

　　—

　　下午，按照魏春生所說的，嘉南在練習(xí)室里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給趙老師鞠躬道歉了。

　　她仿佛并不覺難堪，臉上并沒有出現(xiàn)類似于羞愧的表情。

　　摒棄了無用的自尊。

　　趙老師說自己宰相肚里能撐船，不欲跟嘉南再計較，讓她再罰站四十分鐘，事情就算過去了。

　　嘉南像根筆直的電線桿子，扎根走廊上，背脊緊貼著身后白墻。

　　她甚至覺得還不錯，光站著什么也不用做，相當(dāng)于休息。

　　她站的位置能看見樓下巡邏的肖俊，肖俊自然也能看見她。

　　他們明明相隔有一段距離，目光卻總會在某個瞬間交匯，像水中漂浮的兩片綠葉相撞，隨即又順著水流打著旋兒散開。

　　嘉南揚(yáng)起嘴角，沖樓下的肖俊笑了笑。

　　她今天其實有點開心。

　　是最近這些天里，情緒最好的一天。

　　魏春生回來了，趙老師的刻意刁難，原本會使得今天變成陰雨天，但肖俊憑空出現(xiàn)在文化宮，讓天繼續(xù)晴朗。

　　看見他在這里，不知道為什么，讓嘉南覺得安全。

　　—

　　練習(xí)室的門重新打開，嘉南被叫進(jìn)了室內(nèi)，站在后排，跟著大部隊一起練習(xí)。趙老師沒有再過度關(guān)注她，更像一種無視，旁若無人地繞過她，去指導(dǎo)其他人。

　　練完舞，休息時間，有許多聲音在議論新來的兩名保安。

　　上午已經(jīng)有人試過了，沒能成功加上微信，只勉強(qiáng)知道了名字。

　　蘇薔比在場任何人都顯得雀躍。

　　她覺得這是送上門來的桃花。前幾天她還在說要是肖俊來文化宮當(dāng)保安就好了，結(jié)果心想事成。

　　純屬老天爺牽線。

　　“姐妹們，我上了，等成功加上微信請你們喝酸奶?！?/p>

　　蘇薔在起哄聲中起身。

　　嘉南擰開保溫杯，聽見她這話，手上動作頓了頓，仰頭吞下幾口溫水。

　　許多雙眼睛望著蘇薔下了樓梯，出了小樓，朝門衛(wèi)室走去。

　　空曠的走廊上一時間涌入不少看熱鬧的人。

　　兩個新來的保安在門口說話，蘇薔闖入其中，對其中一人說了什么。

　　走廊上的細(xì)語聲不斷：

　　“直接問的話，他應(yīng)該不會給吧？”

　　“蘇薔肯定不會直接問的，要想其他辦法?！?/p>

　　“能有什么辦法？”

　　“這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嘉南隔著人群遠(yuǎn)眺，門衛(wèi)室屋頂上橫亙的老樹枝椏形成了一個篩子，漏下星星點點的日光，肖俊清癯挺拔的身形輪廓落被罩在細(xì)碎的光影里。

　　他伸手，好像給蘇薔遞了什么東西。

　　幾分鐘后，蘇薔回到練習(xí)室。眾人圍上來，問她結(jié)果。

　　蘇薔興致缺缺丟出一張紙條，“你們自己看?！?/p>

　　紙條上7位數(shù)，根本不是手機(jī)號。

　　“這是什么？”

　　“門衛(wèi)室座機(jī)號?！碧K薔說。

　　“我跟他說保安有保護(hù)這里學(xué)生安全的職業(yè)，遇到危險肯定要跟他打電話的，于是他就給了我這個。說有事打門衛(wèi)室座機(jī)。

　　“我說座機(jī)沒人接怎么辦？

　　“他說你打手機(jī)也不會有人接?！?/p>

　　蘇薔復(fù)述了一遍剛才碰壁的全過程。

　　嘉南腦海中浮現(xiàn)出肖俊說這番話時冷淡的樣子，并不意外。

　　眾人神色各異，有的覺得掃興，有的暗暗笑話蘇薔。

　　休息時間結(jié)束，又都投入到舞蹈課當(dāng)中。

　　傍晚，課程結(jié)束。

　　嘉南收拾東西，不知不覺拖到了最后，等她從換衣間出來，人已經(jīng)走光了。

　　以往她總會盡早離開。文化宮像隱秘的深山洞穴，似乎隨時會冒出吃人的怪物。

　　現(xiàn)在她探頭望一眼門衛(wèi)室，那里亮著燈，顧慮就被打消了。

　　—

　　門衛(wèi)室。

　　黑皮拿上鑰匙，“德俊，我檢查一圈再鎖大門，你先走?！?/p>

　　“嗯?！?/p>

　　肖俊跟上前面的身影。

　　嘉南走了一段路，去公交站搭車。

　　她腳步本就不快，又有意放慢，肖俊從后面跟上，兩人變成了并肩。

　　“第一天工作還習(xí)慣嗎？”嘉南問。她背著書包，目視前方，學(xué)著肖俊的樣子，雙手插在外套兜里。

　　外貌不同，氣質(zhì)迥異的兩個人，此時莫名契合，像影子般同步。

　　“還行?！毙た』卮鹫f。

　　他們等來了公交車，一前一后上了車。

　　車廂后排還剩一個空座。嘉南坐下，肖俊站在了她旁邊，抓著扶手。

　　嘉南拿出手機(jī)看了眼時間，舞蹈群里還在討論怎么拿到新保安的聯(lián)系方式。

　　路過顛簸路段，車子搖搖晃晃。

　　視線不穩(wěn)，看手機(jī)頭暈，嘉南關(guān)掉屏幕，想起她同樣沒有肖俊的微信。

　　在這之前，如果有事，他們都是直接電話或短信聯(lián)系。加上她喜歡使用現(xiàn)金的緣故，肖俊從來沒用過微信轉(zhuǎn)賬付房租。

　　到現(xiàn)在，他們連個微信也沒加。

　　公交車靠站停了。

　　他們前后腳下車。

　　一起拐入小道，走進(jìn)打碗巷。

　　聽著幾乎快要重疊在的腳步聲，嘉南覺得好奇怪，他們分明只是順路，她卻徒生出一種錯覺，他好像在送她回家。

　　掏出鑰匙開門時，嘉南轉(zhuǎn)過身去，對肖俊說：“我們加個微信吧？”

　　樓道里燈光昏暗。

　　肖俊用眼神詢問緣由。

　　“加微信方便聯(lián)系，打電話不一定能及時接到?！奔文险f。

　　“可以發(fā)短信。”肖俊說。

　　估計是不想加的意思，嘉南便不再問，擰開了門鎖。

　　與此同時，手機(jī)響了一聲，有條通過手機(jī)號碼查找添加的微信好友申請彈了出來。

　　肖俊說：“記得通過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