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河(花憐)
侍衛(wèi)花??太子憐
字?jǐn)?shù)1.7w+,共5篇,可以分開來看
殿下要永遠(yuǎn)快樂哇??

1.
皇城外一處郊林,太子行宮內(nèi)。
慕情搬著一疊幾乎蓋住他視線的奏折,往那桌案上重重一放,見坐在那奮筆疾書的人頭也不抬,額角暴起青筋,實在氣不過,一把奪了那人的筆,沒好氣道:“行了,你先停停吧!”
手里沒抓著東西,沉迷批折子的人這才抬起臉,溫玉一般的雙眼此刻緊緊追隨著慕情手里的毛筆,伸手道:“欸欸欸——你先還我嘛。”
慕情將那沾滿墨水的毛筆往硯臺上一擱,抱臂道:“太子殿下,我們拉你出來是讓你游玩放松的,你自己算算從出宮到現(xiàn)在,你離開過這行宮幾次?”
謝憐心虛地摸了摸鼻尖:“這不是昨日才同你們一起去游獵的嗎,沒這么夸張吧?!?/p>
慕情翻了個白眼:“游獵?你是指好不容易被我們拖出屋然后騎著馬繞了場子一圈就回去的游獵嗎?”
謝憐訕訕笑著。門扉處珠簾一晃,風(fēng)信走進(jìn)殿內(nèi)瞪了他一眼:“你罵他干什么,殿下不也是迫不得已才要批這么多奏折嗎?”
慕情“哈”了一聲:“誰罵他了?而且到底是誰聽了殿下的話要把所有奏折都帶上的?不帶這些東西他會老是窩在這兒不出去嗎?”
風(fēng)信回?fù)舻溃骸澳悄闶窍氩宦牭钕碌闹噶顔??嫌奏折太多有本事幫殿下分?dān)一下?。俊?/p>
慕情道:“我沒本事,你就很有本事嗎?”
這兩個人老是這樣,見面不掐一頓就不痛快。眼看著都快打起來了,謝憐趕緊叫停:“兩個選擇:要么安靜,要么出去繞口令。太吵了我沒法專心做事?!?/p>
一提繞口令,兩人立馬不吵了。見謝憐從那如山高的折子堆里從善如流地挑了一本翻閱,一手又摸上了毛筆,風(fēng)信有些看不下去,勸道:“殿下,身體為重,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p>
老國主多年病重,在許多政事的處理上已然力不從心,這些亟待解決的問題自然擔(dān)在了太子謝憐身上。朝堂、軍事、條令,忠誠、謀略、算計,腥風(fēng)血雨。風(fēng)信和慕情同他一路挺過來,他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有些事情并非他二人所長,自然也無法插手。太子弱冠不及,少年人獨特的天真爛漫、熱血宏圖,早已隨著紛紛擾擾,什么也不剩了。
謝憐揉了揉眉心,想了想,擱了毛筆,身體一仰靠在座椅背上,伸了個懶腰:“好吧好吧,幫我倒杯茶。我再不休息你們又要說了。”
慕情順手拿了桌案邊的青白玉杯,斟上清茶遞過去,聞言翻了個白眼:“怎么說得好像我是老媽子一樣?”
“哈哈哈哈……”
謝憐面上蓋了巾帕,淺淺瞇了一會兒,快睡著的時候聞到一股焦味,抽了抽鼻子,將巾帕從面上摘下,問道:“慕情,你做飯了?”
慕情正在窗邊朝外看,聞言嘴角一抽:“太子殿下,把飯做糊甚至把御膳房炸了的人是你,不是我?!?/p>
謝憐下了臺階,同他一起湊到窗邊看:“那時候還小嘛……外面出什么事了?”
一群侍衛(wèi)提著水桶一齊沖向太子行宮一處,想是哪里著火了。謝憐出了行宮,朝著人群相擁之處走去。到了人多之處,眾侍衛(wèi)見是太子殿下,趕忙跪下行禮:“殿下請先回避,這里方才起過火,有什么東西砸下來就不好了?!?/p>
謝憐揮揮袖子讓他們退了:“不礙事?!庇稚锨?,見風(fēng)信正在聽侍衛(wèi)匯報情況,問道,“怎會無故起火?”
風(fēng)信道:“柴房起的火,不過火勢不大,很快撲滅了。至于起火原因,還在查?!?/p>
話音未落,不遠(yuǎn)處一陣喧嘩。謝憐一怔,便見五六個侍衛(wèi)合力擒著一名少年,待走到謝憐眼前,其中一名侍衛(wèi)狠踹了那少年一腳,讓他被迫跪在地上,隨即才下跪行禮道:“殿下,我們抓到了縱火者!”
那少年低著頭,頭發(fā)蓬亂,衣襟微散,約莫十六七歲的光景,臉上還纏著繃帶。少年聽那侍衛(wèi)如此說法,怒道:“不是我!”
慕情出了殿,見一幫仆役攢擠著正看熱鬧看得上癮,讓他們都散了。待見到那少年,一怔:“這里可是太子行宮,他是從哪兒跑出來的?”
為首的侍衛(wèi)回道:“柴房起火時我們正在附近巡邏,這小子剛好在附近,一定是他放的火沒錯了?!?/p>
謝憐啼笑皆非——這是什么道理?趕緊道:“起火原因還沒查明,你們先把他放開吧?!?/p>
慕情見那少年被五六個侍衛(wèi)合力摁著,大為不解:“你們平常訓(xùn)練都是吃白飯的嗎?要這么多人才制得住一個人?”
一侍衛(wèi)道:“屬下不敢,只是這小子太能打了,而且方才我們要拿下他的時候,他臉上的繃帶散了,然后……然后我們看見……”似是看到什么極度恐怖的東西,他說不下去了,下手就要去動少年的繃帶??烧l知,方才安靜的少年此刻卻突然暴起,雙腕猛得掙開三人六只手,隨即狠狠一拳落在要拆他繃帶的侍衛(wèi)臉上,吼道:“滾開??!”
那侍衛(wèi)猝不及防吃了一拳,被揍得鼻歪眼斜,心頭大怒,但太子在前,不敢不敬,卻也丟人得很。趕忙叫上其余人:“還愣著干什么,按住他!”
立刻就有侍衛(wèi)一擁而上,將那少年臉朝地死死按住,又有更多的手抓住那繃帶,不顧少年的狂怒嚎叫,亂七八糟地解了開來。場面太亂,謝憐根本插不上叫停,那少年就被抓著頭發(fā)揚(yáng)起了臉,抓著他頭發(fā)的侍衛(wèi)大叫道:“殿下快看,快看他的眼睛!”
便見那張布滿灰塵的容顏一派狂情野氣,右眼突兀的猩紅,此刻因著心底的憤怒,目光燙得仿佛能淌出血。這模樣,活像一頭發(fā)了瘋的雄獅。沒見過這副場面的侍衛(wèi)被嚇得脊背寒涼,不住往回縮:“這……這是什么東西?!”
風(fēng)信和慕情下意識擋在了謝憐身前。
風(fēng)信道:“怎么會有人眼睛是紅的?”
慕情道:“染了病吧,不知道會不會傳染?!?/p>
那少年眼底的光亮迸射著激憤的情緒,欲掙扎,卻掙扎不開。那長長一條染了灰和血的繃帶被人踩在地上,又被嫌惡地踢開,早已不能用了。他恨恨掃視著每一張驚慌失措的臉,心底已然將這些人屠了千萬遍。
而后,頭頂傳來一聲隱隱的嘆息。
太子并未后退,反倒上前,跪下身,一手堅定拂去抓著那少年頭發(fā)的侍衛(wèi)的手,而后溫柔地捧起他的臉,讓他埋在他的肩窩處,藏起了那只紅寶石般的眼睛,溫聲道:“他們說的都是假的,你別聽?!?/p>
“你的眼睛很漂亮,不過,既然你不想給人看,那就不看吧,沒關(guān)系的?!?/p>
少年一怔。風(fēng)信和慕情俱是一驚,出聲道:“殿下……”
謝憐看了眼他們,搖了搖頭,繼而又對那少年道:“方才欺負(fù)了你,對不起啊。他們有沒有傷到你哪里?或者你餓不餓,要吃點東西嗎?要洗個澡嗎?或者換套衣服?”
一番問詢,仿佛這少年是太子多年不見的好友。一侍衛(wèi)忍不住道:“殿下,我聽說有些人遭了蠱,中了詛咒就會和常人不太一樣,說不定那柴房就是被他的詛咒弄得起火的,您還是……”他話還沒說完,就見那少年身形微起,側(cè)目緊盯著他,呼吸起伏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掐著他脖子殺上來了,趕忙閉了嘴。謝憐平靜道:“我向來不信這些。到底是什么原因引發(fā)的火災(zāi),一查便知。風(fēng)信?!?/p>
聽太子傳喚,風(fēng)信立馬上前。謝憐道:“你去柴房四周翻一翻,看看有沒有什么打碎的琉璃或者別的能反光的東西,注意安全?!?/p>
風(fēng)信躬身行禮,立刻去了。謝憐又道:“慕情,你去殿里看看有沒有繃帶,或者絲帶也可以,拿一緞過來吧。”
慕情看著那少年,似是想說些什么,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去了。
只剩下一眾侍衛(wèi)站在原地,沒有太子的命令,他們也不能隨意離開,目光卻是自由的,或恐懼或好奇地盯著那少年。謝憐微微仰頭看著當(dāng)空烈日,心道夏日已至,又是晌午,若是熱著這少年就不好了,遂低頭和他商量:“你熱不熱?熱的話我們?nèi)ノ堇镄菹??!?/p>
少年像是一頭被順毛的獅子,安靜地埋在他肩窩處,久久不發(fā)一言。聽謝憐說話,便離了他的懷抱,低著頭跪在原地,不動了。謝憐懂了他的意思,連忙擺手:“等等……不是我覺得熱啦?!?/p>
少頃,慕情取來了一卷繃帶,給了那少年。謝憐端詳著那少年俊美無儔的臉,突然想起來應(yīng)該先給這少年擦擦臉上的血和灰的。但這少年速度極快,大半張臉連帶那只右眼被裹在繃帶里,這才敢將臉抬起來,跪直了身子,回望著謝憐。
謝憐笑了笑,扶著他站起身,才發(fā)現(xiàn)這少年身量頎長,自己要略微抬頭才能和他對視。謝憐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移開了視線,竟是靦腆起來:“花城。”
“花城……花城……”謝憐反復(fù)咀嚼這兩個字,仿佛是在品一句詩,末了輕笑,“好名字。瞧你方才身手不錯,考慮加入侍衛(wèi)營嗎?”
他就是這樣,看到身手好的就喜歡,一定要像個寶貝一樣放到身邊日日瞧著才舒心。其余侍衛(wèi)聽完心中大呼救命——要死了,剛得罪完的大小伙子現(xiàn)在要和他們平起平坐了,本來就不怎么打得過,還不得讓人家連本帶利得討回來?當(dāng)即就有侍衛(wèi)道:“殿下三思,此人身份暫疑,現(xiàn)在就將他收編會不會太草率了?”
“對啊,還不知道是不是他放的火呢?!?/p>
“這人真的哪哪都古怪……”
花城目光一沉。
謝憐微微偏首,目光從眾侍衛(wèi)的臉上一一掃過,平靜道:“古怪?不一樣罷了。何況古怪不代表危險。軍隊上了戰(zhàn)場看的是戰(zhàn)力和士氣,只要四肢健全,能打能殺,你長得是同旁人一樣還是不一樣,根本沒人會計較。”
他聲音溫和,語氣不容置喙,又道:“而且誰說是他放的火?證據(jù)不是來了嗎?”
他看向不遠(yuǎn)處手里正捧著什么東西的風(fēng)信。風(fēng)信走近,將那捧東西湊近給謝憐看,道:“殿下猜得不錯,貌似是守夜宮女用的琉璃宮燈,不過被燒得只剩這一點了。?”
也就是說,那柴房無故起火,根本不是受了什么詛咒,只不過是那琉璃燈盞在夏日反射日光,照在那柴火上才引了火苗子。眾侍衛(wèi)面面相覷——這誰能想得到?
謝憐道:“昨夜負(fù)責(zé)守夜的是誰?”
立刻就有宮女上前下跪道:“是……是我,昨夜地上濕滑,我不小心跌了一跤,摔碎了宮燈,天太黑了也沒看仔細(xì)有沒有清理干凈……太子殿下,我再也不敢了!”
謝憐汗顏:“你又不是故意的,道歉做什么。有哪里受傷嗎?”
宮女搖了搖頭。
謝憐道:“沒受傷就好,下次小心點便是?!庇中χ聪蛞槐娛绦l(wèi),一拍手,“既然事情都明了了,不妨最后彌補(bǔ)一下?”
眾侍衛(wèi)戰(zhàn)戰(zhàn)兢兢。謝憐道:“有二過:其一,不明緣由誤判結(jié)果;其二,隨意評價他人相貌?;貙m后三日加練,可有不妥?”
自是無人不滿。謝憐傳了位宮女帶花城下去清理一番,臨走前拍拍他的肩,溫聲道:“今日入夜后我有事找,記得來。”便同風(fēng)信慕情一起離開了。
也不知風(fēng)信和慕情同謝憐說了什么,就見他伸了個飽足的懶腰,一邊正筋骨一邊笑著回話?;ǔ强粗麆攀莸谋秤埃觿拥陌l(fā)尾,很久才回轉(zhuǎn)身。
心間悠悠晃晃。
2.
夜入三更,月隱云霄。
謝憐正批折子批得狀如瘋狂,聞得殿外侍衛(wèi)一聲通報,立刻放了筆,起身道:“讓他進(jìn)來。”
風(fēng)信和慕情本是打算陪他一起熬大夜,但謝憐看了看案桌上成堆的奏折,非常堅定地將他倆推出了太子行宮,命令他們回去睡覺?,F(xiàn)下這殿中只剩他一人,沒了兩人的爭執(zhí)吵鬧,無端冷清。待一只修長的手挑開那門前珠簾,甩出噼啪響聲,這殿里氣氛才微微鮮活起來。
謝憐離了座,便見花城一身玄衣勁裝,長發(fā)高高束起,面戴笑臉面具,端正朝殿中走來。這身裝扮與行宮外一眾侍衛(wèi)身上穿的別無二致,可讓人瞧著,心里品著,都不免覺得這少年如此扮相,極為俊俏出挑。
花城走近高座,摘了面具,單膝跪地,恭敬道:“殿下?!?/p>
謝憐這才發(fā)現(xiàn),他即便戴了面具,那條繃帶也未解開,仍是嚴(yán)嚴(yán)實實遮蓋了大半張臉,但也沒說什么,只道:“請起,我們坐下說?!?/p>
二人面對面坐在茶桌前,謝憐傳了宮女備幾份點心上來,一手執(zhí)了茶壺,在瓷杯里倒上清茶,推了一杯過去,溫聲道:“請。”
花城接過,卻并未飲下,只透過薄薄茶霧看向?qū)γ孀娜?,道:“殿下,我有疑問?!?/p>
謝憐早已知曉他有話說,笑了笑:“但說無妨?!?/p>
花城道:“旁人都知道我命帶不祥,最好的辦法就是遠(yuǎn)離。我不明白……為何你要選擇收下我?!?/p>
謝憐面色柔和,放下杯盞,一雙眼毫無避諱地直視著他:“如果你自己都覺得自己命帶不祥,又為何在我提出想要收你入軍時選擇答應(yīng)呢。”
“……”
“你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這樣的吧?!?/p>
似是被謝憐眼中的光亮驚退了,花城偏了首,只看著高座上的折子山,緩緩道:“殿下就不怕詛咒成真,或是我是敵國派來的奸細(xì)嗎?”
謝憐把玩著手里的精巧點心,聞言道:“什么詛咒,你是說你的眼睛?先不論這是否真實,即便真有詛咒導(dǎo)致仙樂陷入國難,那豈不是說明,我這個太子當(dāng)?shù)靡蔡×??”似是覺得這個說辭荒唐可笑,他出聲笑了兩聲,又道,“至于是不是奸細(xì),我也不瞞你,先前我就派人去查了你的底細(xì),把你的家底翻了個一干二凈。何況若是你想下手,柴房失火那會兒你就有的是機(jī)會,萬不用拖到現(xiàn)在?!?/p>
三兩點撥,便將花城所有顧慮傾數(shù)抹平。見他面色緩和下來,謝憐呷了最后一口茶,起身道:“若無其他問題,那我就繼續(xù)工作了?”
花城一怔——白天謝憐的說法是他有事找花城,而現(xiàn)下看來是專程為他答疑解惑了。想來是謝憐早已猜出他有無限顧慮,這才特意在忙亂中找空與他交談,化去這份顧慮。見謝憐又埋首于折子堆里,花城便也起身,靜靜守在高座下,是隨時等候發(fā)落的樣子。
謝憐批折子批到半途,發(fā)現(xiàn)他還沒走,提醒道:“那個……已經(jīng)很晚了。”
花城回望他:“殿下不需要人差遣嗎?”
謝憐道:“不用吧。你若是陪著我熬,怕是要受不了?!?/p>
花城靜默一瞬,只道:“不會?!?/p>
謝憐大概能理解幾分他的心思,雖說強(qiáng)制讓他回去休息他也會聽,但他更不想辜負(fù)他的心意,便只笑了笑,溫聲道:“好?!?/p>
一番交談后,殿內(nèi)便又沉靜下來。夜色更深,雖說現(xiàn)下已是夏日,但畢竟是在郊林,遠(yuǎn)離人煙,植被繁茂。謝憐白日貪涼,只身著一件薄薄單衣,便是到了現(xiàn)在也沒記得給自己加件衣服,批折子批了許久,終于知曉些許冷了,方要抬頭傳宮女拿條毯子過來,便覺周身一暖,自己被一件外衣罩住了。
謝憐一怔,看了看那件外衣的布料,是自己隨意扔在殿內(nèi)桌案上的一件,又看向花城?;ǔ墙o他蓋完衣服才反應(yīng)過來,似是有些局促:“這件是不是不行?”
謝憐搖了搖頭,表示可以?;ǔ潜闾嶂顑?nèi)用來降溫的冰桶出去了,回來時端了壺茶,往桌案上的白玉杯里斟上些許,可謂細(xì)致入微。
謝憐道:“你從前應(yīng)當(dāng)是一人走南闖北,沒有照顧人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看來似乎并非如此?”
花城道:“照顧自己也算吧。”
這回答略微俏皮。謝憐輕輕笑了兩聲,不說了。待所有折子批閱完畢,他已是累得睜不開眼,在花城的護(hù)送下回了寢居,含含糊糊地給他說了一些之后的行程以及寬慰之言,就被人扶著躺在榻上,昏沉沉睡去。
幾日后,太子擺駕回宮。
在皇宮內(nèi)事務(wù)繁多,也需要與更多人打交道,謝憐整日忙著,也無甚時間再去在意這個少年。偶爾在路上碰見,也總是見這少年正巡守經(jīng)過,一批侍衛(wèi)里屬他身量高挑,瞧著極為惹眼。謝憐經(jīng)過,眾侍衛(wèi)便俯身行禮,他視線一移,與花城透過笑臉面具的目光相撞,緩緩交織。謝憐報以一笑,道了句辛苦,耳邊是眾侍衛(wèi)合力的一聲“萬死不辭”,二人便算簡單聊過,又各司其職。
直至一日,謝憐慣例去演武場查崗,恰逢侍衛(wèi)兩兩對比演練,場地中心兩道身影廝殺正酣。二人俱是將手中長刀舞得風(fēng)生水起、火花四濺。一人未戴面具,俊眉微蹙,身形奇快;一人面具覆面,身若鬼魅,動作更快。場地邊圍了一圈人看得迷糊了眼,幾乎分不清誰是誰,謝憐卻一眼認(rèn)出:那不是慕情和花城嗎?
刀鋒相撞如點水而過,兵戈敲擊聲震顫人心。謝憐喜于慕情的刀法又有了長進(jìn),但更驚喜于竟然有人在使刀上能與慕情斗得有來有回。方要喊上一句好,就見慕情刀鋒一轉(zhuǎn)、一挑,花城仰身避過,面上的笑臉面具卻被挑了開來,原本就有些松散的繃帶零零落落散開,那只紅眼睛依稀裸露在空氣中。
原本只是場小插曲,停手便好了,慕情卻攻勢不減,甩刀而上?;ǔ侨齼上鲁堕_繃帶,險險避開慕情的刀鋒,回轉(zhuǎn)身撿了落在地上的面具,往臉上一扣,同時旋身揮刀劈來,這次竟是生生將慕情手中的長刀擊飛出去,比武結(jié)束。
慕情冷哼一聲,將那長刀從地上拔出,目光轉(zhuǎn)向花城,面色陰沉,道:“這么在乎這只眼睛,上了戰(zhàn)場你就是第一批死的!”
他語氣如此嫌棄,仿佛方才比武勝出的是他?;ǔ谴髦婢呖床怀銮榫w,但想必面色也不會太好看。氣氛僵持不下,謝憐趕忙上前,拍了拍慕情的肩:“慕情,你的刀法進(jìn)步了很多啊?!?/p>
慕情抱了臂,滿不在乎地道:“還好?!彪m是這么說,面色卻緩和下來,下場喝水去了。謝憐又走近花城,笑道:“先前我只知你身手不錯,卻不曾想你還擅長使刀,是我屈才了。”
花城握緊了手里的繃帶,將其一股腦塞進(jìn)了袖口,搖了搖頭。謝憐道:“別謙虛嘛,我只是想問,你有沒有興趣直接跟隨我?我的意思是,你愿意成為太子侍衛(wèi)嗎?”
聽他發(fā)話,慕情一口水差點沒噴風(fēng)信臉上,風(fēng)信趕忙躲了,二人一同道:“殿下?!”
謝憐眨眨眼:“怎么啦?”
兩人一人一條胳膊把他架到一邊,慕情道:“你怎么想的?有我們兩個了還不夠?”
謝憐疑惑:“兩個……很多嗎??”
無言一陣,風(fēng)信道:“殿下,你不用老是這么維護(hù)他的。”
慕情翻了個白眼:“你當(dāng)他是什么寶貝嗎,這么珍惜他,犯個錯被罵兩句就要把他捆在身邊好生照看著,你是太子還是他老子???”
謝憐汗顏:“慕情啊,你在旁的人面前可千萬別這么說話……而且我不是維護(hù)他,他也沒做錯什么吧,你們親眼見證的,他的刀法真的一流。你們平日還要給其他侍衛(wèi)教學(xué)訓(xùn)練,分身乏術(shù),已經(jīng)很辛苦了,多一個人加入也是輕松一些。”
風(fēng)信和慕情互望一眼,算是勉強(qiáng)接受了。謝憐又走回花城身邊,溫聲道:“如何,你愿意嗎?”
花城低頭看他:“殿下,方才的比武,你也看到了,我可能……不適合。”
謝憐笑道:“你是說繃帶散開的問題嗎,這個啊……你別擔(dān)心,我有辦法?!?/p>
回去的路上,謝憐拍了拍慕情的肩,壓低聲道:“慕情,你能不能教教我,眼罩該怎么做?。俊?/p>
慕情眼皮跳了兩下:“好端端的你提這個干嘛?”
風(fēng)信自然是聽見了:“殿下,你是要給那小子做眼罩嗎?”
謝憐點點頭。
風(fēng)信道:“你不是還有很多事要做,來得及嗎?”
慕情哼道:“他很忙,我就很閑嗎?”
謝憐雙手合十道:“拜托嘛,就當(dāng)給我個面子。”
慕情陰著臉盯了他半晌,最后道:“做是不必做了,你在野外眼睛被蟲子咬得腫起那次,不是就有人給你送了個眼罩嗎,你把那個給他唄?!?/p>
謝憐道:“這……有點像把自己不要的東西給別人,不太好吧?”
慕情道:“你又沒用過,放著也是放著,不如給他?!?/p>
思忖須臾,謝憐接受了,飛快回了太子殿,在衣櫥里一陣東翻西翻,翻得慕情額頭青筋繃起:“別翻了,我剛收拾好的,眼罩在這兒呢?!?/p>
謝憐從衣櫥里探出半個腦袋:“慕情,上次有人送來的那套紅衣去哪了?”
風(fēng)信撓了撓頭:“你說尺寸大了顏色也太艷了的那件嗎??”他也不知道那件衣服在哪,就開始跟著翻箱倒柜,被慕情狠狠一掌拍在后腦上,鐵青著臉道:“你們倆不知道東西放在哪能不能不亂翻?能不能?!”
風(fēng)信被他拍得爆了句粗口,趕緊停手。謝憐訕訕縮了手,把散在地上的衣物一股腦塞進(jìn)了衣櫥,關(guān)了櫥門:“我等下幫你整理?!?/p>
慕情輕哼一聲,轉(zhuǎn)身在一旁的柜中拿出了那件紅衣,丟給謝憐:“這你也要送給那個花城?”
謝憐干笑了兩聲,將那紅衣收起,開始疊自己翻亂的衣服:“都是太子侍衛(wèi)了,也不用再穿原來那身吧。”
慕情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哦,是太子侍衛(wèi)就能被照顧地這么周到啊,下一步是不是要給他找媳婦生孩子了?”
風(fēng)信沒來由打了個寒顫:“你快閉嘴吧!”
3.
次日,謝憐將花城喚到了太子殿,將那套紅衣遞給他:“來,這個給你。”
中衣雪白,外衣鮮紅,一般人可壓不住這顏色,但謝憐觀他眉眼,確信花城穿著一定適合?;ǔ堑懒寺曋x,待要接過,謝憐捧著衣物的雙臂一縮,道:“不過,我有一個請求?!?/p>
花城道:“殿下請講?!?/p>
謝憐道:“你待會兒穿上這衣服的時候,可以不遮面嗎?我是說,把繃帶也解開。”
花城愣怔一瞬,不知該如何回答。謝憐解釋道:“我沒有惡意,我知道你是擔(dān)心旁人的目光所以才一直遮住這只眼睛。但是我希望,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沒有這種顧慮?!蹦┝?,他又補(bǔ)了一句,“不過,若是你實在不愿,也可以不勉強(qiáng)的?!?/p>
空氣安靜了須臾,花城接過了那衣服,低低道了聲:“好。”
他退到屏風(fēng)后換衣,謝憐便批折子靜靜等。少頃,一抹紅影入了視野,謝憐笑著看他:“換好了?……啊?!?/p>
“吧嗒”一聲,筆墨污了手邊的宣紙。
便看那少年,紅衣勝楓,膚白若雪,右眼如赤玉一般,與那紅衣盈盈相襯,因著不受遮擋,五官更添鋒利美艷。頎長挺拔的身量,眉眼帶俏,既俊且驕,一派得體神氣。
高束起的發(fā)在換衣時微微松散,花城抬手一勾,將發(fā)帶解開,如瀑似的黑發(fā)粗粗一捧,傾瀉著散開,幾縷微微遮住了那只右眼,卻更添一份惑人心神的意蘊(yùn)。
謝憐深吸一口氣,心底只有一個詞:糟糕,糟糕。
他莫名覺得,自己就像個耽于美色的君主,看見人間尤物就走不動道的那種!
花城心里沒底,將右眼暴露在他人視線之下已是花了他莫大的力氣。微一偏首,見有宮女從殿前不遠(yuǎn)處經(jīng)過,下意識就要找繃帶給自己捆得嚴(yán)嚴(yán)實實。謝憐看他動作,終于反應(yīng)過來,?跌跌撞撞地離了座,其間因為莫名的腿軟還差點自己絆自己一跤,雙手抓著花城的手腕,急忙道:“等等等等,不要用繃帶!”
花城無措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偏過首遮住了右眼:“殿下不覺得奇怪嗎?”
謝憐道:“不奇怪,不奇怪的!”他差點脫口而出一句“我特別喜歡”,輕咳一聲道,“很適合你,真的,你完全不需要擔(dān)心啊?!?/p>
他繞著花城轉(zhuǎn)了五六圈,賞花似的從上到下各個角度細(xì)細(xì)地觀賞著,內(nèi)心抑制不住嘖嘖稱贊,這里也好,那里也漂亮,如癡如狂。頭頂響起一聲笑,花城半是笑半是嘆地看他:“殿下啊。”
眉眼是愉悅溫柔的,化去幾分五官天生的攻擊性。謝憐停止了打轉(zhuǎn),訕訕清咳一聲:“挺好,挺好。那什么,我要處理公務(wù)了。”
他悶著頭就要往座位處跑,跑了一半又想起來,還有東西沒給呢,連忙返回。一掏袖口,將那帶有暗紋的黑色眼罩取出,遞過去道:“忘記了,還有這個要給你。”
花城接過,謝憐道:“在你愿意將右眼給別人看之前,就先戴上這個吧,比繃帶方便一些?!?/p>
他牽著兩邊的系帶,繞到花城身后,將他按在座位上,在他腦后系了個小小的蝶形結(jié)。又繞回他身前端詳一番,夸贊道:“好看!”
眼罩隱去幾分鋒芒,倒讓謝憐瞧著不至于手軟腿軟了?;ǔ峭兑砸恍?,待要說些什么,眼神一瞥,風(fēng)信和慕情懷里抱了幾頁書冊圖紙,進(jìn)了殿內(nèi)。兩方視線交匯,花城起了身,謝憐像是展示什么寶藏一般,對風(fēng)信慕情道:“你們看,真的很合適對吧!”
風(fēng)信看了花城一眼,不做發(fā)言。慕情道:“合適就合適,你那么激動做什么?”
謝憐卡了一下——他方才那句話確實語氣不太適合,仿佛是新婦生了個漂亮寶貝,抑制不住地想展示給別人看。趕忙清咳一聲,瞟了花城一眼,卻見花城正微微挑起一邊眉,抱起雙臂看著慕情,顯然不想聽他說話。
他平常戴著面具,謝憐哪里有機(jī)會看到這種小表情,只覺心尖讓人搔了一把,差點真脫口而出幾句“糟糕糟糕”了。趕忙端正神色道:“是出什么事了嗎?”
看清風(fēng)信二人手里揣著的書頁里夾雜著地形圖,謝憐心間一緊,直覺不妙。果然,風(fēng)信道:“皇城附近一處村鎮(zhèn)發(fā)了大水,往年修建的堤壩攔不住水勢,再這樣下去,整個鎮(zhèn)都會被淹的?!?/p>
他順勢將手中村鎮(zhèn)地形圖放到桌案上,三人圍上前,謝憐道:“往年堤壩的修建都是按照水勢上漲幅度建造,幾十年來從未出錯,為何今年堤壩卻不頂用了?”
慕情道:“調(diào)查過,那邊廢地多,植被少,近幾年又被鄉(xiāng)宦大肆購地采挖,按照上一年的水勢漲法建壩,根本攔不住?!焙雎犐砗髠鱽硪宦曅Γ角轷玖嗣?,回頭看向花城,“你笑什么?”
花城沒看他,只一手無聊地卷著自己的發(fā)尾,淡淡道:“我笑負(fù)責(zé)那村鎮(zhèn)治水的人,錢流到了什么人的口袋里,自己心里是一點數(shù)都沒有。”
他話一出口,慕情臉都快白了——這村鎮(zhèn)治水基本是由他全權(quán)聽取匯報負(fù)責(zé)的,花城沒有指名道姓,但不妨礙他說的話在暗地里給自己狠狠來了兩個大耳刮子。怕慕情沖動,謝憐趕緊上前架住了他雙臂:“冷靜,冷靜哈哈……”又看向花城:“莫非是有人貪污?”
花城點頭:“錢糧撥款到村鎮(zhèn),這負(fù)責(zé)的官宦每次都要抽走幾分,用到修筑堤壩上的錢就更少。這堤壩年年修筑,卻是每建一次就要少增加幾寸,逐年累月,再加上近幾年大片土地去植開挖,可不就是會爆發(fā)水災(zāi)嗎?!?/p>
慕情掙扎著站直了,疑惑道:“等等,官宦貪污這種事,你為何會知道?”
花城聳了聳肩:“不止我知道,住在那村鎮(zhèn)里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你若是想治水,麻煩下次多多親身去走走,紙上談兵可不是權(quán)宜之計?!?/p>
一句話噎了慕情兩次。謝憐看得出他要破口大罵了,趕忙出聲:“花城,你有什么解決辦法嗎?”
花城轉(zhuǎn)向他:“有?!?/p>
他上前,從案邊取了支筆,在那地形圖上開始作畫:“堵不如疏,堤壩修建處主要是為了防住這段干流,不如在這處開挖支流分擔(dān)水力,這邊修建溝渠,這里種上草木植株,如何?”
他擱了筆,其他三人圍上前。風(fēng)信指著一處道:“這里你確定?這不是片屋舍嗎,怎么挖?”
花城笑了一聲:“拆了。反正是那幫酒肉朱門的房子,他們也不缺這一兩間房。多拆幾套,就當(dāng)積累功德,也不白瞎貪了撥款喂出的酒囊飯袋。”
慕情小聲道了句:“絕對是故意的?!?/p>
謝憐看著那張新畫出的地形圖,點點頭:“就這么辦吧?!彼聪蚰角椋骸爸劣谶@片開挖地,到時買下便好。還有負(fù)責(zé)此事的官宦……”他面色一沉,想了想道,“風(fēng)信,先將他們關(guān)下押看,事情結(jié)束后審,到時再聽決議發(fā)落?!?/p>
慕情收了圖紙,看了眼花城,又看向謝憐,微點了下頭,同風(fēng)信一道出去了。謝憐回了座位處,抽出一卷折子開始看,便聽花城喚了幾聲,微一愣神,揚(yáng)起了臉:“怎么了?”
花城道:“殿下是不開心嗎?”話剛出口,似是猜想了些什么,嚴(yán)肅道,“抱歉,這事確實不該我管,是我唐突逾越了?!?/p>
謝憐一怔,下意識揉了揉臉——自己方才臉上的表情很不好看嗎?趕緊擺了擺手:“不要多想,怎會逾越?治水是大事,你能建言獻(xiàn)策,我感謝還來不及?!闭f完,他語調(diào)一低,又道,“我只是在想,如此小小一方村鎮(zhèn)都有貪污腐敗之事,放到整個仙樂,若是插手要管,也不知要費多大的力,又會間接生出多少事端。”
他揉了揉眉心,又道:“何況你說得對,比起紙上談兵,不如親身實踐。我整日坐在這位子上批閱奏折,真正去往民間實地考察的次數(shù)卻寥寥無幾,實在不應(yīng)該?!?/p>
在治理一方國土上,他還有很多要學(xué)。
卻聞一聲輕笑,花城溫柔地撤走了他手里的折子,歪了歪頭:“那不如,微服私訪?”
4.
皇城外一處繁華街道,人影綽綽,熙熙攘攘,兩道身影一紅一白,交錯著穿行在其中,仿若雙魚戲蓮,好不自在。
謝憐頭戴一頂斗笠,邊緣垂下的白紗遮住了面容,又特意換了一身素凈白衣,無甚花樣裝飾,但舉手投足一派仙風(fēng)道骨,極具風(fēng)姿?;ǔ侨允悄巧砑t衣,眼罩也未摘下,可光是一瞬抬眸,鋒利俊美的面容就吸引旁人頻頻頓步。才入這街道不過幾息,已經(jīng)有許多大小姑娘手絹半遮面,含羞帶怯地望向二人,間或扎堆不知在說些什么,偶爾發(fā)出銀鈴笑聲。
謝憐手里揣著本小冊,走走停停,邊看邊記,嘴里碎碎念著:“此地人流較多,若是街道拓寬些,馬車經(jīng)過時也不至于擁堵……啊,這里商鋪擺放位置極好,不會有售賣相似物品的攤子扎堆,商家盈利就不至于出現(xiàn)過度競爭。似乎沒看到幾所醫(yī)館呢,若是街角這里安置一所……”
他正奮筆疾書,一只修長的手撥開斗笠白紗,指尖拈著一枚方方正正的蜜色糕點,花城道:“少爺,嘗嘗這個?”
謝憐雙手騰不出空,下意識用嘴接了,剛吃到嘴里才反應(yīng)過來這動作多不雅觀,硬著頭皮嚼吧嚼吧咽下去,恍然道:“好甜……是馬蹄糕?”
花城點點頭:“剛在那邊買的,好吃嗎?”
謝憐道:“軟香甜糯,不錯。”他收了紙筆,接過花城手里的小紙包,里面是切好疊得整整齊齊的馬蹄糕,各個小巧玲瓏,雖不如皇宮里的點心那般精致,卻是別有一番風(fēng)味。
二人分吃那小紙包里的糕點。謝憐輕聲道:“對了,雖說是在皇宮外,但你不用叫我少爺吧?!?/p>
他現(xiàn)在的打扮,反倒還沒有花城精致,倒不如他稱花城一句“少爺”來的合適。花城歪了歪頭:“不是少爺,那該如何稱呼?”
他一臉恍然模樣:“不是主仆,那就只有兄弟相稱了?!闭f完,他非常自然地一指不遠(yuǎn)處的攤子,“哥哥,我們?nèi)ツ沁吙纯矗俊?/p>
謝憐也不生氣,心里念了句“調(diào)皮”,眨眨眼笑道:“好啊,三郎,去看看?!?/p>
花城被他這小小的反擊弄得怔愣了一下,后半段路是笑著走過來的,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了:“為何會是三郎?”
謝憐學(xué)著他的樣子歪了歪頭:“第三個太子侍衛(wèi),不是三郎,又是什么呢?”
花城笑著點點頭,似是非常喜歡這個稱呼。路過一個攤子,見其上掛著許多小物事,隨意取了一件端詳一番:“哥哥,你看?!?/p>
他手里是一只風(fēng)鈴,上面以紅花銀蝶交纏落成,紅花中央垂下一條細(xì)繩掛住一朵白花形狀的鈴鐺,悠悠晃晃,叮鈴作響。花城指尖吊著那風(fēng)鈴繩,輕輕晃了一下,問道:“喜歡嗎?”
謝憐撥了一下那只風(fēng)鈴,溫聲道:“挺好看的。”見花城掏了袖口要付錢,趕忙道,“等等,我自己來。”
花城動作卻快得很,飛速付了錢,將那風(fēng)鈴放到謝憐掌心:“小東西而已,送給你了?!?/p>
謝憐端詳著掌心這只風(fēng)鈴,越瞧越喜歡。平日各路官宦送的東西,金銀玉器他見過不少,但這風(fēng)鈴非金非銀,他卻無端覺得比旁的禮物要珍重得多,腦子一熱,就順勢將這風(fēng)鈴系在腰帶上了。
花城似是覺得有趣,“噗”地笑出了聲:“只見過將風(fēng)鈴掛在門前,掛在腰帶上,我還是第一次見?!?/p>
謝憐莫名臉熱,但系都系了,也不想摘下來,就順勢轉(zhuǎn)了個圈:“我覺得挺好的,當(dāng)個會響的玉佩也不為過?!?/p>
二人一路說說笑笑,沿街看了不少稀奇物事,品嘗了各色小吃,還見識了當(dāng)?shù)厝说碾s耍把式。直至午時,花城說請謝憐吃飯,便將他帶到一座華麗酒樓,點了一間可見外頭光景的雅室。謝憐待店員走后輕聲道:“三郎啊,這家店貌似消費不低呢,你每月定時領(lǐng)的那些俸祿,還是留著自己用吧?!?/p>
花城一手撐著半邊臉,笑盈盈道:“殿下不用擔(dān)心錢的問題,還想吃什么再點就是?!?/p>
謝憐汗顏:“我不是擔(dān)心錢啦……”
無意間一掏袖口,掏出那本小冊子,謝憐懵了一下,訕訕道:“慚愧,方才一直在玩了,什么也沒記下?!北懔⒖搪耦^奮筆疾書。桌案對面卻傳來一陣低低的笑,花城指尖摩挲著杯沿,道:“挺好的。既是微服私訪,不深入其中又怎么感受當(dāng)?shù)仫L(fēng)土人情?只有真正玩起來了,學(xué)到的才更多吧?!?/p>
謝憐聽完,淡淡笑道:“你說得有理?!?/p>
各色菜品盡數(shù)呈上,鮮香可口,眼花繚亂。謝憐正低頭品著一碗羹湯,忽聽花城道:“殿下,此鎮(zhèn)附近一處郊外是片花田,要去看看嗎?”
謝憐放下碗,笑道:“可以啊。我倒是好奇,你究竟走過多少地方,何地有何景致,你倒清楚得很。”
花城道:“陸陸續(xù)續(xù)都走過吧,以后你出來,我可以帶你四處逛逛?!?/p>
飯后,謝憐便隨其出了街市,來到一片曠野。直至鼻尖縈繞絲絲淡香,謝憐睜大了眼,震撼于眼前之景。
千百多野花間錯綻放于曠野間,毫無規(guī)律可言,或疏或密,香氣或濃或淡,卻并不迷暈人眼,反倒相互映襯,仿若聲聲浪潮,涌動著奔向看客眼底?;ǘ浼葖汕颐?,仿若醉酒后笙歌不盡的妙齡女郎,恣意灑脫地奔跑在野地上。
二人走動于群花間,衣擺衣袖平添一簇花香。謝憐道:“我竟不知……還有這種地方。”他賞花卻不摘花,忽的將腰間的風(fēng)鈴摘下,“三郎,你看,莫非設(shè)計此風(fēng)鈴的人,也來過這片花地?”
這花田花色各異,但以紅白兩色居多。謝憐手上風(fēng)鈴那花瓣樣式,可不就和二人身前花叢的種類相似嗎?
花城笑道:“挺好的,真花摘下也會枯萎,哥哥既不舍得摘,就用這風(fēng)鈴保存回憶好了。”
二人尋了片軟草地坐下休息。謝憐仰身一躺,望向眼前湛藍(lán)天空,溫聲道:“這要放平時,我要么在批折子,要么就是和朝中那幫人打口水仗,爭得你死我活的,哪里有機(jī)會看風(fēng)景啊?!?/p>
花城笑了兩聲,坐得離他近了些,問道:“那殿下會討厭皇宮里的生活嗎?”
謝憐想了想,搖搖頭:“不會?!彼鹆松?,溫柔地看向花城,“身為太子,撐起一個國度本就是我的職責(zé),更何況我年少時的理想,就是能讓百姓過得更加幸福。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但每次派發(fā)下去的詔令、旨意,在收到各地傳來的喜報后,我都很開心,也算不白費吧?!?/p>
說完,他又笑著,溫聲道:“而且,我也不是沒機(jī)會出來。今天不是就讓三郎你帶我見識了一番嗎?以后也會有機(jī)會的,所以沒必要厭倦吧?!?/p>
花城道:“是職責(zé)不假,不過,我還是希望殿下在一些事的處理上能多想想自己?!?/p>
謝憐又躺了回去,聞言眨眨眼,道:“我沒有委屈自己啊?!?/p>
花城垂眸看著他,須臾溫聲道:“有的吧,比如,關(guān)于我的事。”
謝憐微怔?;ǔ堑溃骸白缘钕聦⑽?guī)Щ貙m中許久,皇宮內(nèi)都沒有出現(xiàn)任何關(guān)于我的眼睛的流言,想必,是殿下你一力壓下去的吧?!?/p>
謝憐不言,算是默認(rèn)了?;ǔ怯值溃骸暗羌埌蛔』?,太子殿下自出游后帶回一名新侍衛(wèi),其間發(fā)生的那些事,必然也會在皇宮內(nèi)傳開。即便殿下你下發(fā)詔令不得將此事到處宣揚(yáng),朝野百官若是想查,總也能查到的。我猜,已經(jīng)有人特意上門找過你了吧。”
氣氛安靜幾息,謝憐道:“那些滿懷惡意的揣測和言語,你不該聽見。”
花城在他身側(cè)躺下,溫聲道:“聽多了,也就無所謂了?!?/p>
謝憐偏首看他,花城也隨之側(cè)身,二人面容貼得極近,花城緩聲道:“殿下愿意替我出面維護(hù),這就夠了?!?/p>
5.
一月余后,太子生辰宴。
全皇宮上下都在為這一大事做準(zhǔn)備,除了謝憐。自那一次微服私訪后,謝憐間或隨花城在不同地域親身游歷,將親眼所學(xué)應(yīng)用于城建、人力、農(nóng)工、商貿(mào),皇城內(nèi)外欣欣向榮。此外,先前村鎮(zhèn)排水工程的修筑也有了進(jìn)展,謝憐將此推進(jìn)任務(wù)交給了慕情和花城,自己則同風(fēng)信一起以那貪污官宦為線,又釣出幾個貪污腐敗之人,所繳錢財,盡數(shù)用于各地設(shè)施建設(shè)。
看著慕情抖開的袍子,謝憐眼皮跳了一下,道:“宴會……我就不去了吧,還有很多事沒處理完?!?/p>
慕情翻了個白眼:“你自己的生辰宴,你不去誰來主持?我可搞不定那幫老東西?!?/p>
風(fēng)信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和慕情一同牽著那衣袍就圍了上去:“來不及了殿下,宴會快開始了,你快把衣服穿上?!?/p>
謝憐被他倆推到屏風(fēng)后,實在拗不過,只得換上那身行動不便的袍子,又被兩人急急推出了太子殿。順道謝憐拉了把花城的手,連珠串地說了句“工程的事,有進(jìn)展了記得來告訴我”,也不知道花城聽沒聽清,就被風(fēng)信二人塞進(jìn)了轎子,一路往主殿趕去。
主殿內(nèi),群臣皆已入座。伴隨通報衛(wèi)兵一句拉長音的“太子殿下到——”,群臣側(cè)首,望向大門負(fù)手入殿的謝憐,紛紛起身恭迎。謝憐一一應(yīng)下,上了高座,溫聲道:“眾卿請坐?!?/p>
群臣落座,隨即便是由專人呈上各官所贈生辰禮,再是由送禮主人起身致辭?!案哒斑h(yuǎn)矚”“錦繡前程”“國泰民安”云云,聽得謝憐腦袋發(fā)昏,眼睛一瞥,見風(fēng)信和慕情正靠在帷幔后的一根柱子上打哈欠,差點也跟著打起哈欠來,趕忙移開視線,垂首撥弄腰間那枚風(fēng)鈴。一番枯燥的流程走下來,簡直困得要打瞌睡,待到禮官示意結(jié)束,謝憐總算緩過神,宣布用膳,兩列侍女徐徐入殿,將各色美酒佳肴呈上桌案,氣氛這才稍稍熱鬧些。
大殿中央歌女淺聲吟唱,樂者撫琴撥弦,兩邊文武臣間低聲說笑,高座上謝憐默默品茶。直至座下一人道了句“太子殿下”,謝憐才微微垂首,看向那發(fā)言者:“崔丞相,何事?”
崔丞相偏轉(zhuǎn)身朝向謝憐,彎身一拜,道:“臣聽聞,太子殿下近日頻繁出入于各地街市間。”
他一開口,其余官員紛紛閉口不言,悄悄將目光放到二人身上。謝憐目光一沉,淡淡道:“丞相言重,'頻繁'不至于,不過偶有三四次。親身調(diào)查各地人城建設(shè),總好過一日到頭待在皇宮不知外頭風(fēng)云。于下發(fā)調(diào)令,也更有幫助,對嗎?”
崔臣相微一點頭,笑道:“殿下憂國憂民之心天地可鑒,臣定然全力支持。只是,微臣聽聞,與殿下同行的侍衛(wèi),似乎……不是一般人啊。”
謝憐心道:果然。面上卻仍然平靜,只是一揮手,遣散了底下的歌女樂者,微笑道:“本王竟不知,崔卿對本王的侍衛(wèi)如此上心。”
帷幔后,風(fēng)信慕情偏首看向那崔臣,微微瞇起了眼。崔丞相俯首一拜,道:“豈敢。只是聽聞那名侍衛(wèi)頗受殿下青睞,他那異于常人的右眼……”
此句一出,滿座碎語。謝憐呷了一口茶,將茶蓋微微用力扣在桌上,發(fā)出一陣悶響,底下聲音這才安靜。謝憐道:“今日是本王的生辰,不相干的事,便不多說了吧?!?/p>
他欲起身離座,崔丞相高聲道:“正因今日是殿下的生辰,微臣恐不吉之事沖撞到殿下,故特此發(fā)言?!?/p>
謝憐一滯,偏首看他:“崔丞相多慮,本王并無撞見任何不吉之兆?!?/p>
崔臣高聲道:“殿下三思,您這侍衛(wèi)右眼猩紅,實在有異。微臣聽聞,西域一帶有一異族,此地族人天生赤眼,傳說這一族人命中犯兇,若是長久停留于某處,不出三年,整片地域就會陷入水深火熱。為了本國安危,殿下絕不能善待此人啊?!?/p>
他這話一出口,周圍的議論聲又紛約而至。謝憐凝了眉,望向他:“你……”
這種不知何處的傳聞根本經(jīng)不起推敲,但他卻將花城與一國安危聯(lián)系在一起,這便很微妙了。往常不過一個兩個明里暗里地朝他討要說法,糊弄過去便是。但現(xiàn)下這么多人在,若謝憐執(zhí)意駁回他的話,那便等同于棄國運(yùn)于不顧,非但不會讓人信服,而且要被世世代代口誅筆伐;可若聽了他的建議,自己又該如何面對花城?
見謝憐不答,崔臣笑著道:“殿下不必多慮,畢竟也還年輕。有些事,不妨交給臣下解決,一切也是……為了仙樂啊?!?/p>
謝憐隱隱聽到帷幔后的風(fēng)信爆了句粗口:“他就是想爭權(quán)吧!”
氣氛僵持不下,這時,大殿入口處出現(xiàn)一道身影,謝憐抬眼望去,一怔,輕聲道:“三郎……”
花城面色平靜,不知他是何時出現(xiàn)在殿外,又聽了多少方才的對話。只見他緩步進(jìn)了殿內(nèi),無視一眾竊竊私語的高官達(dá)貴,停步于高座下,單膝跪地道:“殿下,排水系統(tǒng)正在全力搶修,清理了淤塞河道,水位有下降趨勢?!?/p>
謝憐俊眉微舒,雙手?jǐn)n袖,起了身:“好。不止是水患,各地修建排查的工作你也出了不少力,這幾日辛苦你了?!?/p>
這話不只是說給花城聽,更是說給底下那幫人聽。有官員聽聞?chuàng)P了揚(yáng)眉毛,驚奇道:“哦?想不到一個小小侍衛(wèi)也能在國事上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殿下真有慧眼,招了這等人才,哈哈……”
謝憐笑了笑:“徐尚書謬贊,本王能招攬此等賢才,恰逢近幾日水患多發(fā),他幫本王分擔(dān)了不少壓力?!?/p>
崔丞相哂道:“下官竟不知此人有如此才能。敢問這位年輕人,家住何方?。俊?/p>
花城略微偏首看他,眼底蒙上一層輕蔑的寒光,但這抹光又很快被壓下去了,他回應(yīng)道:“崔大人不是早就知曉了嗎?”
崔丞相哈哈笑道:“當(dāng)真是來自西域?那本官倒要好奇了,這傳說,究竟是真是假呢?”
花城微笑道:“是真是假,屬下說的算數(shù)嗎?”他站起身,又道,“敢問崔大人,按照這傳說,我之一族帶來災(zāi)禍的原因,究竟源何?”
謝憐臉色煞白,絕望地閉上眼——方才的對話,他果然都聽到了。
崔丞相捋了捋胡子,煞有介事道:“傳說么,幾百年前的東西了,誰知傳下來幾個版本了?但一切根源,來自你這只紅眼睛,絕對錯不了?!?/p>
花城“哦”了一聲,挑了挑眉:“也就是說,只要眼睛同中原人一般是黢黑的,便是正常人,而異色瞳,便是大兇之兆,不該久留此地,否則會導(dǎo)致禍亂降世。這樣理解可對?”
崔丞相笑道:“正解。只不過,太子殿下待人之善,似乎……不舍得將此告訴你啊?!?/p>
高座上,謝憐偏首避開了底下探究的眼神,淡聲道:“崔卿多慮,現(xiàn)下還有任務(wù)交給他,若提前將他遣返,目前也派不上人手接替?!鳖D了頓,他的目光又轉(zhuǎn)向花城,“不過,他才能如此出眾,可惜初入皇宮,心思稚嫩,只是待在這里未必能盡其才?;蛟S,真正將他放在民間,百姓才能親眼見證他的價值吧。”
謝憐明白,他該走了,他不能留在這里。
已經(jīng)有人盯上了自己,甚至為了壓自己一頭想傷害花城。
他不允許有人因為自己受到傷害。
崔丞相瞇起了眼,佯作關(guān)切道:“老臣竟不知殿下人手如此緊缺,可否需要臣撥兩名下手來助殿下一臂之力?”
花謝二人同時道了句:“不必了?!敝x憐一怔,便聽花城道,“既然有禍患,根除便可。”
他這是什么意思?
花城輕輕一笑,抬手解了那枚眼罩,一紅一黑兩只眼睛,亮燦燦地凝望著謝憐。
謝憐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再不顧其他,沖下了高座:“你要做什么……停手!”
風(fēng)信慕情嚇得從帷幔后現(xiàn)了身:“殿下!”座下一眾官員被花城那只紅眼嚇破了膽,或是驚得打翻了酒水,或是埋頭竊竊私語。花城什么都沒說,只微微低頭,一手探向了右眼。
待到謝憐沖到他身前,一陣清晰的肉體撕裂聲,震顫回蕩在耳邊。
謝憐抓著他的雙臂,腦中空白一片。
他挖下了自己的右眼。
血流如注。花城垂下手,右眼隱于發(fā)間。他在笑,他說:“殿下,別怕?!?/p>
謝憐眼前忽明忽暗,喉嚨梗塞著,仿佛燃燒的炭火,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良久,他緩緩看向周邊一眾人臣,視線無聚焦處,只輕聲道:“宴會結(jié)束,各位請回吧?!?/p>
在座皆是被花城瘋狂的舉動嚇破了膽,哪還有心思留下來看熱鬧,忙不迭起身一拜,趕緊走了。風(fēng)信慕情逆著人流沖上前:“殿下……”謝憐看向他們,眼中平靜如死水,只道:“去叫醫(yī)師,快去。”
血流不止,花城呼吸不穩(wěn),腳步一偏,謝憐扶穩(wěn)了他,一聲不吭地扶著他,將他帶到了側(cè)殿。
醫(yī)師來得很快,謝憐出了殿,繞至主殿前,便見崔丞相緩緩上前施了一禮,笑道:“這位年輕人心性如此高傲,在下真是頭一回見,殿下……”
“崔丞相。”謝憐打斷他的話,踱步走至他身側(cè),沉聲道,“此次,崔卿管得是否有些寬了?”
崔臣道:“豈敢,在下也是擔(dān)憂殿下安危,仙樂的未來,可不能沒有殿下啊?!?/p>
謝憐垂了眼:“是嗎?!彼⑽⑵?,眼底閃過一瞬鋒芒,“若崔卿當(dāng)真是為仙樂的未來著想,不如先管好自己座下下士,讓他們學(xué)會何為清廉?!?/p>
“現(xiàn)下捉到的不過幾只蒼蠅,若是逮到大的,后果會如何,你應(yīng)當(dāng)知曉吧?!敝x憐正首看向前方,輕聲道,“崔卿才能無量,也算長輩,若是出宮任職,想必身體也受不了吧?”
崔丞相微一抬眼,笑道:“屬下明白?!?/p>
謝憐再不看他,快步回了側(cè)殿。
待到醫(yī)師從殿中出來,朝謝憐行了一禮,謝憐趕忙壓下他的手,問道:“怎么樣了?”
醫(yī)師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心有余悸道:“流了太多血,好在命是保住了。”他將一副藥方遞給謝憐,踟躕道,“只是……他那只眼睛挖得太利落,下官實在……”
謝憐面色發(fā)青,點了點頭,輕聲道:“好,好……勞駕你跑一趟,辛苦了?!彼麄鲉拘P賞了東西,自己進(jìn)了內(nèi)殿。
花城仰臥在榻上,右眼纏了厚厚的紗布,正睡著。聽到動靜,睜了眼,看清來人,溫聲喚道:“殿下?!?/p>
謝憐垂下眼,走上前,正巧有宮女送來了煎好的藥。謝憐接過藥碗,側(cè)坐在榻邊,湯匙輕輕攪動著藥湯,盛了一勺送到花城嘴邊:“喝吧?!?/p>
花城乖乖張嘴喝了。直至一碗藥見底,他才笑道:“今日是殿下生辰,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殿下收下好嗎?”
他從衣襟內(nèi)摸出一只黑色匣盒,遞給謝憐。謝憐僵硬地接過、打開,盒子里正躺著一對成色極好的珊瑚珠耳墜。
花城笑道:“殿下,喜歡嗎?”
謝憐緩緩壓上了盒蓋,身形震顫起來,下一刻,他撲上前揪緊了花城的衣襟,哭吼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為什么事情會發(fā)展成這樣?
到底是哪里出錯了?
他是太子,他是太子!
他又算得上什么太子??!
他的哭喊聲太過凄厲,以致主殿正在收拾殘局的風(fēng)信和慕情被嚇得沖了過來,以為謝憐遇見了刺客??傻奖歼M(jìn)殿內(nèi)見了實況,他們又不敢沖上前了,總覺得這個時候?qū)⑺死_,謝憐的情緒會更失控。
沒人見過謝憐哭成這副樣子。他揪著花城的衣襟哭了會兒,轉(zhuǎn)而環(huán)住他的脖頸,仿佛生怕一個松手,花城就要出事一般。他斷斷續(xù)續(xù)道:“對不起,對、不起……”
他感覺一雙手反抱住了他,輕輕拍著他的后背?;ǔ堑溃骸暗钕?,我想一直留在這里?!?/p>
謝憐抽噎道:“我也想,可是不行,我……我太沒用了,我護(hù)不住你,對不起……”
花城笑著搖搖頭,柔聲道:“怎么會,殿下已經(jīng)很強(qiáng)了。我只是想一了百了,省些事罷了,反正這只眼睛我也不喜歡。”
謝憐微微起身,眼前一片淚光,他道:“可是,這是你的眼睛啊,就因為我……”
花城一指抵住他的唇:“與殿下無關(guān)。我的心愿就是一直待在這里,外界關(guān)于這只眼睛的閑言碎語這么多,即便殿下一心保我,那幫人遲早也是要動手的,更不提還會傷及到你,或者說,他們原本的目的就是假借我挫傷你的銳氣。我現(xiàn)在當(dāng)著這幫人的面這么干,總好過以后拼得頭破血流。”
既然有可能成為隱患,他便選擇親身斬除一切根源。自己挖下這罪惡的種子,還能為謝憐博一個下屬忠心相隨的仁君形象,想想也不虧。
謝憐臉色蒼白,無助地閉了閉眼,許久才道:“初見你之時,我不該將你收編的?!?/p>
那時見到這異色瞳的少年,安撫幾句,就應(yīng)該放他歸家,之后二人再不往來,至少也落得個平安。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般,一方為另一方舍去太多,這不公平。
花城道:“實不相瞞,即便殿下不提,我也會主動請求入伍。只是那時的我沒想到,殿下對我的眼睛毫無防備之心,我就想著,我應(yīng)該是找到歸處了?!?/p>
“幼時因為這只眼睛,我走到哪里都是人人厭棄,基本在一個地帶待不了多久。被人發(fā)現(xiàn)異處,只能盡快離開,以前覺得,自己大概就這樣走走停停過完一輩子了吧,但是殿下那時的擁抱,把我留在原地了?!?/p>
刻意掩蓋赤眼的擁抱,卻并非不懷好意,只是替他擋去周邊不善的目光。關(guān)切的言語,溫和的動作,像一把軟劍,隔開所有猜忌質(zhì)疑。
自此,他選擇不惜一切停留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