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緣起】《來自冰窟》(最終稿)

一
? ??這是雷布瑞特第三十次下井,第四次遇到礦難?;匕嗟纳诼暣颠^三巡,迷失了方向的十七歲少年絕望地靠在潮濕的泥墻根,撥弄著最后一支照明棒。
? ??黑色的黃金被人們從地下掘出來,經(jīng)過洗煉,再被烘干。分批塞進蒸汽核心那永不知足的熔爐釋放光自身的最后一絲光熱,最后冰冷的爐灰被人們拿去鋪撒在街道與民居附近來與囂張的風(fēng)雪爭奪疆域。
? ??它們被飽受饑寒壓迫的窮人用鎬頭與炸藥從沉睡中吵醒,在顛簸中被迫焚燒成為灰燼,沒有人會感謝制造了光熱的它們,人們只能感激控制著蒸汽核心的貴族階級。
? ??煤灰很可憐,但它們起碼獲得了自由,煙塵混著陣陣寒風(fēng)融入天空,而被遺棄于礦洞之中的工人只能跟無用的矸石一同被封堵于地下。
? ??雷布瑞特困極了,他想就這樣合上眼睛好好睡一覺,周圍的濕冷啃噬著他的關(guān)節(jié),不斷制造出他無法忽視的疼痛。他想就這樣冒著瓦斯爆炸的風(fēng)險打亮這最后一支照明棒,這樣他的人生就可以同他父母那樣在熱烈的火光之中結(jié)束。
? ??就這樣吧,自己已經(jīng)三次有驚無險的從礦難中幸存下來過了,已經(jīng)比大半童工都幸運了,這一次有點背,來的岔路已經(jīng)塌方,體力已經(jīng)不足以讓他再從這茫茫的漆黑地底尋找到另一條可通行的隧道了。
? ??男孩摸了摸鼓鼓囊囊的背包,里面裝滿了班長的罐頭,他在黑暗中咧開嘴由衷地笑了笑,當(dāng)時隧道轟的一聲開始坍塌,他奪過班長的背包朝岔道飛逃,為的就是不幸困于地下,也能靠這包罐頭撐上個半把月??伤膊辉系竭@次塌方范圍能有這么遠,頭燈在奔逃中遺失,掛在墻上的指示氣燈也全都被震碎,漆黑之中,頭重腳輕的他不出意外地被逼到了探礦區(qū)。
? ??整個區(qū)域沒有通風(fēng)條件,嚴禁明火,凍僵的手指扣不動罐頭拉環(huán),而且罐頭冰的像塊煤渣磚頭。雷布瑞特食欲全無,礦工特供的罐頭沒多少營養(yǎng),拉環(huán)做工粗糙,根本比不上商店櫥窗里展示的精肉罐頭,一想到商店那外堆霜雪內(nèi)掛水汽的大玻璃,只有工衣能湊合的雷布瑞特就不住的憧憬自己也穿上考究的禮服在商店之中挑選上等珠寶的樣子。
? ??那些留著卷八字胡的貴族奴仆會圍著自己向自己介紹他們的商品有多么多么上乘,并且會不停的夸贊你,擅自把各種美德硬安在你的頭上,直到把你捧到不出錢買下商品簡直在宣稱自己是個吝嗇鬼的地步。
? ??但那又有何妨呢,被人阿諛奉承也好,溜須拍馬也好,總比一過十六便被守衛(wèi)從救濟站拖出來丟進礦洞強!
? ??“阿嚏!”
? ??雷布瑞特把唯一的火種掛回腰間,掙扎著從濕泥之中站起身來。
? ??“去他媽的商人,去他媽的礦場,我要背著這包搶來的罐頭,沿著當(dāng)前這條探礦窟,走到徹底走不動為止!”
? ??還站得起來說得了話,說明這兒沒有積累瓦斯,運氣真不錯。
? ??少年像是得到了鼓舞,從背包上取下折疊工兵鏟摸索著朝陡峭的隧道另一頭攀爬。
?
二
? ??這條隧道曲曲折折,走起來感覺失去維護起碼已有數(shù)十年。難道這是被大坍塌意外制造出來的天然礦洞?少年摸著越來越硬的洞壁疑惑到。
? ??“誒~嘿——”
? ??少年扯著嗓子吆喝了一聲,竟在前方聽到了自己的回音。
? ??隧道里的氣溫能感到越來越冷了,雷布瑞特自知體力所剩無幾,打算加緊趕到前方的洞窟里生火取暖。雖然不確定那兒是否有前人留下的柴禾或煤油,但在地勢如此崎嶇的洞穴之中,完全不用擔(dān)心明火引發(fā)瓦斯閃爆的問題。
? ??至于耗盡洞窟內(nèi)的氧氣……另當(dāng)別論。
? ??拄著工兵鏟總算摸到了平地,雖然看不見但早已沒了在隧道的窩屈感受,小勞工往后趔了趔腰,關(guān)節(jié)的響聲從工衣里傳出來,雷布瑞特取下照明棒,麻利的劃亮了這唯一的火種。
? ??橘黃色的火光映亮了男孩所處的空間,整個地方極為空曠,就著火光,能看到冷到異乎尋常的洞窟之中有非常多的反光點。雷布瑞特扛起工兵鏟,擎著火種在輕薄的貼地寒霧中向洞窟深處走去。
? ??周圍出現(xiàn)了一些蔚藍的冰柱,氣溫也逐漸降到零下數(shù)十度,照明彈嘶嘶地鳴叫著,雷布瑞特徹底被眼前的奇觀所震驚。
? ??眼前是一個在火光中閃閃發(fā)亮的長方體冰塊,里面封著的白發(fā)女孩栩栩如生,淡藍色的透明冰壁依稀可見亮晶晶的冰粉飄落回結(jié)滿白霜的地面。冰塊中的女孩閉著眼安坐在一尊冰柱上,手中捏著一朵冰雕玫瑰作嗅聞狀,不著一絲的柔白胴體令雷布瑞特幾乎短暫地停止了思考。
? ??這女孩是誰?她怎么在這兒?她為什么看起來這么安寧,以至于讓人覺得她像個神跡?
? ??這些雷布瑞特都沒有考慮,他的燃燒棒是次品,濃煙從管口溢出,釋放出的光熱竟然令冰壁結(jié)出了水滴。像是受到感應(yīng)一般,冰壁內(nèi)測肉眼可見的泛起了霧氣,雷布瑞特后退一步揮動工兵鏟,一下砍在這平整無比的蔚藍冰壁之上。
? ??“嘭!”鏟頭嵌在了花白的碎冰之間,幾條可怖的煞白裂紋出現(xiàn)在了冰塊底座附近,雷布瑞特把燙手的照明棒丟在地上,豁弄幾下鏟子,硬生生把巴掌厚的冰壁扣了個半人高的洞。
? ??照明棒的火焰跳躍著,把有了裂紋的冰壁投影甩在女孩那雙安寧的眼眸之上。雷布瑞特沒有過多關(guān)注照明棒的狀態(tài),對女孩的好奇占據(jù)了他的頭腦,他把臉湊到冰壁缺口處,著了魔似的把糊滿泥巴的右手緩緩伸向宛如新鮮尸體的女孩。
? ??就在此時,女孩睜開了她那蒼藍色的眼瞳,扭過頭來盯著雷布瑞特看。手中宛如水晶制品的冰雕玫瑰的梗在她指尖迅速融化,斷成兩截后落入泥土之間。
? ??雷布瑞特慌了神,松開兵工鏟扭身便要逃離,可還是被不明身份的白發(fā)女孩抓住了勞保手套。
? ??女孩好像說了什么,但雷布瑞特沒聽,連著一周的高強度勞動外加饑餓與寒冷,體力瀕臨極限的雷布瑞特沒能掙脫女孩的魔爪,一個趔趄差點跪坐在原地。他不得不面對自己已無力逃走的悲慘事實,只好生生地將臉擰到面向女孩的方向,不知是不是出現(xiàn)了幻覺,雷布瑞特居然感覺被女孩纖纖細指握著的右手有些溫暖。
? ??大概是指甲被捏碎,指頭泡在血液里了吧。雷布瑞特絕望地苦笑了一下,好在女孩真的非??蓯?,看著大概與自己同齡,但自帶一種圣潔之感,眉宇微蹙,一雙澄澈如晴朗天空的眼眸中不含一絲惡意,有的,僅是單純的困惑。
? ??“我想看外面?!?/span>
? ??女孩開口道。
? ??空洞無神的聲音盡管好聽,可還是觸動了雷布瑞特的求生欲,蒸汽之都沒有濟世的神靈只有吃人的惡鬼,雷布瑞特不想去帶一個從地下冰窟中蘇醒的不明裸女尋找回到地面的路徑,他還很年輕,只有十七歲,他想一個人好好地躲在一個干燥一點兒的地方熱兩瓶罐頭來填飽肚子,除了吃飽后美美睡個覺他什么都不想去想。
? ??男孩鬼叫著甩脫了被女孩抓著的手套,摔在地上手腳并用地朝來時的隧道爬去。
? ??充滿未知的來路,也應(yīng)是頓悟一切之后的歸途。
? ??但他還沒掙扎幾下,就因為力竭而氣喘吁吁了,心臟在胸腔中踢打著雙肺,胃部一陣陣發(fā)熱,腸子絞痛起來。冷靜下來想到自己這一路走來實在是活得悲哀,心沉到谷底的雷布瑞特索性兩腿一蹬,計劃就地等死。
? ??少女打著赤足,走在摻滿冰晶的泥土里不發(fā)出一點兒聲音,然后她走到男孩面前蹲下,伸出右臂捏了捏男孩凍僵的右手:
? ??“你帶我出去,我想看外面?!?/span>
? ??女孩的話語仍然沒有一絲感情波瀾。
? ??雷布瑞特眼角抽動著,為自己經(jīng)歷的荒唐事感到好笑,隨后,便是他切實感受到女孩那熾熱的體溫,正溫暖著自己暴露在外的右手。
? ??他干笑了好幾聲,把左胳膊收回來方便他把沾滿煤泥的方臉埋進去好好地哭一哭。
?
三
? ??“我先說好啊,人并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span>雷布瑞特嚼著速食罐頭,畏畏縮縮地給從冰塊中的女孩打預(yù)防針,“我不一定能幫你找到‘回去’的路,這片地區(qū)我從來沒有走過,我們沒有照明工具,只能一點點摸索著往上走?!?/span>
? ??“我不怕黑。你在吃什么,給我吃一口?!迸⒚偷劂@進男孩懷里,滾燙的手掌按在了男孩的面門上,差點把男孩含著的勺子拍到他喉嚨里去。
? ??男孩咬緊勺子欠身奮力將爬到他身上的女孩推翻,從嘴里取下勺子喝止了女孩的行徑:
? ??“你看不見就不要亂抓嘛!”少年語氣里有著怒意,但又不敢指責(zé)女孩,臉上還殘留著女孩的體溫,真有那么一剎那,少年領(lǐng)會到了和煦春風(fēng)的溫柔。
? ??“我喂你吃東西,你不要亂動?!逼岷谥校撞既鹛馗杏X女孩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他朝前探出冰涼的雙手,摸到了女孩扶著膝蓋的手背。女孩肌膚柔滑而溫?zé)幔撞既鹛匦⌒囊硪淼仨樦⒌氖直巯蛏厦?,女孩一動不動,完全不介意他長著繭子的糙手。
? ??少年的手指像螞蟻興奮的觸角,觸碰著女孩不起一點雞皮疙瘩的手臂,從手背到肩頭。少年的心臟越來越激動,手指附上了女孩的鎖骨,皮肉之下的脈搏沉穩(wěn)而充滿力量,少年的手指不禁在上面多停留了一會兒。這是純粹的生命,即使處在數(shù)百米深的漆黑地下,也依然飽含希望。
? ??手指繼續(xù)向上,指尖穿過女孩柔滑微涼的長發(fā),指腹碰到了柔軟的耳朵,兩手微微一鞠,便捧住了女孩溫?zé)峋d軟的臉頰。大拇指觸碰到女孩飽滿的雙唇時,未經(jīng)人事的少年心頭竄上了一道青春的電流,一想到自己正捧著一位陌生女孩的臉觸碰對方唇角,凍僵的耳朵就在漆黑之中癢了起來。
? ??“算啦!我給你開罐頭,你自己拿著吃吧!”雷布瑞特抽回手來,掌心似乎還留著女孩身上的味道,從地上摸到散落的新罐頭,麻利的找到拉環(huán)開啟,味道有些寡淡的罐頭肉凍沾了一點在手指上。
? ??“給你,”把罐頭塞進女孩自然伸出的掌心之中,少年又把勺子在手背上擦了擦遞到了女孩手中,確認對方抓緊這兩樣?xùn)|西后,少年方才長舒一口氣,舔了舔沾了食物的手背與手指?!坝蒙鬃右ㄒ稽c這些罐頭肉,然后嚼……盡量讓食物在口中多留一會兒,女孩子吃太涼會肚子疼?!?/span>
? ??直覺告訴雷布瑞特女孩正盯著他看,他打了一個哆嗦,縮著脖子低下了頭。
? ??一陣吧唧嘴的聲音突然響起,女孩舉勺喂自己吃淀粉肉凍的青春幻想瞬間被擊碎,少年猛咽了一口唾沫,抬手錘了一下盤著的雙腿。
? ??“這不是肉,我想吃肉。”女孩嚼了很久,好在最后還是咽下去了,不然少年多半會被其浪擲食物的行徑氣瘋。
? ??“唯一的肉就是我了,你想吃你就啃吧?!鄙倌隂]好氣的說罷,順著女孩雙腿摸走了啟封的罐頭,將一半稀稀拉拉的淀粉肉凍倒進了嘴里,冰得牙齒生疼。
? ??“對不起?!迸⒑翢o歉意的小聲說道。
? ??盡管有一盒無辜的罐頭被女孩打翻在地上被迫變成垃圾,自己的勺子也下落不明,但聽到女孩尚有道歉的無心之舉,無奈的少年仍舊打算原諒這位從冰墻里蘇醒不到一小時的姑娘。
? ??“你怎么不說‘沒關(guān)系’?”女孩不著邊的疑問差點讓少年把他嘴中好不容易溫?zé)崞饋淼氖沉蠁苓M氣管里。
? ??吞咽干凈食物之后,男孩長吸了口氣,說話語氣都是瀕臨瘋狂的:
? ??“因為不是每一句‘對不起’都能換來‘沒關(guān)系’的?!崩撞既鹛貞崙嵉卮鸬溃捯魟偮?,最后一次在家中看到爸爸媽媽對話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了腦海里。
? ??留著大胡子的爸爸整理著腰間的掛鉤,一臉歉意地對滿臉凍瘡的媽媽說“對不起,讓你也得下礦?!眿寢寗t背對著他,慈悲地笑著一邊向自己道別一邊答復(fù)到“沒關(guān)系?!?/span>
? ??然后一高一矮的兩位不到三十的窮人推開門走進無休無止的暴風(fēng)雪中去,再沒有回到這個操勞了二十年的家來。
? ??昔日的記憶是蠟黃色的,自那天突發(fā)的礦難之后,與家有關(guān)的回憶便蒙上了一層看不真切的紅霧。
? ??少年紅了眼睛,啜泣了一下。
? ??“你怎么又哭了呀。”女孩伸來熱熱的手,輕輕地碰到少年積滿煤灰與夜色一般漆黑的脖頸,然后溫柔地揉搓著少年干癟的臉頰。
? ??“我沒哭,”要強的少年眨了眨眼,爸媽死了七八年,他們的臉早已記不清了?!拔揖褪窍肫鹞野謰屃?,他們就是死在礦難里的,現(xiàn)在咱倆也是一樣,遲早得死在這吃人的鬼地方?!?/span>
? ??說完,少年又罵了兩句粗話,女孩呆愣了一下,又學(xué)著他的語調(diào)把他最后兩句粗話復(fù)述了一遍。
? ??“你不準說這個,這種話是下礦工人才說的。你到地面上去了,肯定能被那些兜里揣大把鈔票,住永不停暖大房的老爺們收為義女,你是要當(dāng)好小姐的人?!鄙倌瓴辉敢鈴呐⒖谥新牭阶约簺]轍時才說的粗口,單純的勸慰又顯得單薄,不知覺間便把心里話吐了出來。
? ??“為什么?”女孩疑問道,漆黑之中,她滾燙的雙手還沒從少年的脖子上移開,她能感覺到,少年的臉開始熱了起來。
? ??“因為……你長得好看,就像那些一出生就會登報紙上廣播的貴族小姐一樣?!鄙倌晷唪?,語氣相較之前弱了很多。
? ??“當(dāng)了好小姐,就能天天吃到肉了嘛?”
? ??“當(dāng)然,那些精肉罐頭把我們賣了都買不起,可那些豪紳貴族一頓就要報銷七八個!”少年雙拳緊握,逼迫自己忽視脖子上的溫存。
? ??“那你帶我上去,我去當(dāng)好小姐,有肉吃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也分給你吃。”女孩說著,摟著男孩脖子的雙手蹭了蹭男孩的耳垂,然后她聽到男孩用力吞了一下口水。
? ??男孩沉默了很久,女孩也沒有催問,就這樣凝滯了數(shù)分鐘,男孩瘦削的脖子抽動了好幾次,大概吹了兩三個鼻涕泡,最終,男孩平復(fù)下來,語調(diào)里還摻著一絲哀傷:
? ??“你叫什么名字啊,你還沒告訴過我呢。”
? ??“我不知道啊?!迸⑼崃送犷^,又說道,“你給我取一個吧。”
? ??“伊雷娜吧,我在圖書館里讀到過一則關(guān)于魔女的童話,里面能憑空變出黃金的仙子就叫……?!蹦泻⒎藕霉揞^,雙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女孩環(huán)住他的胳膊。
? ??“不喜歡,換一個吧。”女孩回答干脆,把正準備侃侃而談的男孩噎了個夠嗆。
? ??“我不要用別人用過的,你換一個。我想要一個有價值的名字?!?/span>
? ??“我看過寶石圖鑒,托帕!你的眼睛就是藍色的!上好的托帕石和你的眼睛顏色差不多!”男孩茅塞頓開,飛快地從在圖書館中看書的回憶中抽調(diào)出了奢侈品相關(guān)的資料。
? ??“托帕……”女孩嘟囔著,旋即收緊了手臂,高興地撲進了少年懷中,碰撒了第二瓶無辜的罐頭。
? ??“那以后就用這個名字好啦,你叫什么名字?”
? ??“雷布瑞特……罐頭撒我褲子上了……”男孩崩潰的回答。
? ??“對不起?!迸⑺砷_了男孩的身體,伸手便將少年大腿上黏滑的肉凍涂得更大了,“好麻煩的名字,以后干脆就叫雷布好啦?!?/span>
? ??“別擦了,別擦了!”雷布瑞特鉗住女孩罪惡的雙手,跪坐起來用腳下冰冷的泥土蓋住了褲子上的湯汁,覺得好氣又好笑:
? ??“好好好,反正也沒人會叫咱倆的名字。你若是做了大小姐,基本上也只能聽到其他人稱呼你是‘什么什么小姐’或是‘什么什么少夫人’?!?/span>
? ??“他們?yōu)槭裁床恢苯咏形业拿帜??”托帕一同在地上摸索著,將空掉的罐頭盒扶起來。
? ??“因為這個社會要求每個人都必須知道,衣食無憂的貴族女人究竟是蹭了誰的光?!崩撞计财沧?,無奈地嘆息道。
? ??“他們真討厭。”托帕感到心中涌起一陣無名的怒火,忿忿不平。
? ??“是的,超級討厭?!崩撞荚谏涞哪嗤林胁涓蓛羰终坪脱澴?,低聲附和道。
?
四
? ??隧洞內(nèi),二人已經(jīng)走了很久很久,沒有鐘表與氣壓計,沒有照明棒,也沒有隧道示標燈。
? ??托帕近乎高燒一般的體溫絲毫不會受陰冷的礦洞影響,由于徹底沒了光源且深處地下,她仍然保持著裸體。雷布牢牢牽著她的手,在死胡同與岔路之間摸索掙扎,累了就抱在一起睡覺,餓了就面對面坐在一起磕罐頭,無聊了托帕?xí)尷撞紴樗v故事,說屹立在地面之上的蒸汽之都如何繁華與黑暗,說各種窮人吃不起的美食與穿不起的服飾,說基本不會停歇的風(fēng)雪與極光旖旎的夜空:
? ??“所謂后花園的鋼鐵核心,其實只不過是蒸汽核心的附屬品,四百多年前天氣開始變冷前人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高山盆地以及探明了土地之下的無數(shù)鐵礦跟煤炭資源,這才興修起了蒸汽核心。蒸汽核心最開始并非是一個高大的熔爐,而是一座四通八達的地下要塞,鋼鐵核心則是守衛(wèi)蒸汽核心的地上堡壘。也正是因為鋼鐵核心的修建,煉鋼廠附帶生產(chǎn)了許多石灰棉,陰差陽錯的成了現(xiàn)在人們房子里的保溫層。窮人們就靠這個,來抵御外面的寒風(fēng)。”
? ??“那富人呢?”托帕的下巴墊在了膝蓋上,歪著頭提問道。
? ??“鋼鐵核心最與眾不同的不是鋼鐵架構(gòu),而是它們的供暖方式是蒸汽冷凝,所以他們的室溫甚至能高到讓人穿的上特別薄特別漂亮的禮服?!崩撞冀o出了回答。
? ??“有多漂亮?”
? ??“嗯……我在書里見過的款式他們都有,富貴人家結(jié)婚時,新娘會穿一身素白的婚紗,然后與她穿燕尾服的新郎一起出席他們的婚禮?!?/p>
? ??“我喜歡白色!我也要穿婚紗?!?/strong>托帕打斷道。
? ??“出去以后,你一定能穿上的……”雷布的聲調(diào)沉了下去,隨機,他話鋒一轉(zhuǎn),把話題扯回了蒸汽之都瓦爾萊登上了:
? ??“蒸汽核心!這個被譽為人類之光的奇跡在寒潮到來后的百年之間不斷接受改造,最終在兩百年前開啟了永不關(guān)停模式,那十六根蒸汽活塞,每三分鐘完成一輪伸縮循環(huán)。直到現(xiàn)在,依然如此。每一個瓦爾萊登的市民,都會為它感到自豪!”
? ??“它不會覺得累嗎?”托帕疑問道。
? ??“當(dāng)然不會。而且她如果停轉(zhuǎn)了,我們就都活不下去了。”雷布嘆了口氣,抬頭往向了假想中的高爐。
? ??“外面會一直下雪嗎?”
? ??“晚上經(jīng)常下雪,但也不是每晚都如此。有時候,你運氣好在一個不刮風(fēng)不下雪的天氣里,能跑出室外看極光。那是最漂亮也最多變的景色,每次極光出現(xiàn)的時候,信奉太陽神教的人們就會跑到教堂里集中祈禱太陽神顯靈,讓世界暖和起來?!?/p>
? ??“世界上真的有太陽神嗎?”
? ??“大概沒有吧。他們每次來,我就知道有極光看了,因為他們的祈禱就是比誰的嗓門高,我在地下圖書館里煩得根本受不了!”雷布苦笑著,心里多少有些難過。
? ??“雷布喜歡待在地下嗎?”托帕安靜了一會兒,突然又問道。
? ??“?。繛槭裁聪矚g待在地下?”雷布滿是疑問。
? ??“你不喜歡嗎?”
? ??“當(dāng)然不喜歡。”
? ??“你不是故意把我關(guān)在這里的嗎?打算一直用這些我看不到的東西來糊弄我,好讓我想出去就不得不依靠你?!?/strong>雷布腦袋嗡得一聲,頭一次覺得托帕說話這么傷人。
?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雷布小到了他自己都快聽不見的程度。
? ??“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如果不是雷布叫醒我,我應(yīng)該還在冰里面睡著,雷布說給我聽的這些好東西,也許就再也看不到了?!蓖信猎诤诎抵胸W怨緡佒?/strong>
? ??“我恨你一輩子,除非你主動把我?guī)С鋈?,不然我就吃光你的罐頭,讓你不得不出去。”
? ??雷布的心回到了肚子里,他憋著的氣也吐了出來:
? ??“那就抓緊我,我這不是正一遍遍找路帶你出去的嘛!”
? ??他們兩個一個十七歲,一個看起來十七歲,宛如兩個瞎子一般相互支持著探索通往自由的道路。有時候雷布也會忍不住再繼續(xù)問托帕如果罐頭吃光還是沒能找到回去的路,托帕是否會怪他——而托帕則會捏捏雷布的手指,再說一次她會恨雷布一輩子,把她叫醒,給她說了那么多絢爛又美好的東西,卻不帶她出去。
? ??但她說這話的時候都是伴隨著嬉笑,而雷布也夸張地回應(yīng)托帕比礦老板還壞,然后握著托帕的手會握得更加用力,生怕她會突然融化在這片沒有盡頭的漆黑之中一樣。
? ??“托帕!”從死胡同中退出來,雷布牽著托帕踏上了另一條從未走過的岔路。
? ??“我在!”托帕的清脆嗓音瞬間在雷布身后響起。
? ??“你一定有爸爸媽媽?!崩撞加窒氲搅耸裁戳奶斓脑掝}。
? ??“為什么我一定要有爸爸媽媽?”托帕疑問道。
? ??“因為你有肚臍,只有神親自造出的人才沒有肚臍。”雷布語氣篤定,腳下的步伐都堅定了許多。
? ??“可我沒有用過這個肚臍啊。”托帕空著的手摸摸自己的肚臍,無法理解雷布的意思。
? ??“沒有它,就沒有你,你雖然記不得過去的事了,但你不應(yīng)該忘記給你生命的人,這個肚臍眼就是他們的眼睛,已經(jīng)升入天堂的親人,就通過這個眼睛來看你有沒有好好生活。”雷布開始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
? ??“你的呢,也給我看看。”托帕敏銳的察覺到了一絲可疑,當(dāng)即做出回應(yīng)。
? ??“我的什么?”這次輪到了雷布充滿疑惑。
? ??“肚臍眼啊?!蓖信辆o跟上來,從后面抱住了雷布,空著的左手搭在了他的肚子上。
? ??“不行,這兒這么冷,工衣打開之后再拉好可困難啦!這兒又沒燈,到時候衣服漏風(fēng)咋辦!”兩人嬉鬧著撞到了這條岔道的盡頭。
? ??“唉,這一條也不通?!崩撞煎N了錘堅實的洞壁,遺憾的得出結(jié)論。
? ??“那再彎回去試另一條吧?!狈党虝r托帕又會走到雷布前頭,由于不用害怕天然陷阱,所以返程的步伐會邁的更大也更歡脫。
? ??“嗯!”背著一包罐頭的雷布搖搖晃晃地被托帕拉拽著在漆黑死胡同中跑動,就這樣一條希望渺茫而幽閉窒息的求生之路,竟在兩個年輕的孩子身上看不到一絲絕望。
? ??“等咱倆出去了,我就向上頭匯報要求徹底封掉這個區(qū)域,太糟心了!”雷布用折疊工兵鏟在岔路口的洞壁上刻下第四道痕跡,向第五條岔路進發(fā)。
? ??“嗯嗯,等出去了,你帶著我,把外面都看一遍?!?/span>托帕再次老實地跟在雷布后面附和道。
? ??一次次碰壁,來路也成了歸途。
? ??孩子便是這般純真與美好,沒有勾心斗角,無法一拍即合也不必相互遷就。相識才不到十幾個小時,便相依為命用最笨的辦法耐下性子一遍一遍地來回探路。
? ??倘若將兩個成年人丟進這般絕望的漆黑之中,他們又能想出怎樣的求生方法呢?他們豈能坦誠地一遍遍踏入死胡同或是多繞幾遭的死胡同?他們是否還會在無盡的漆黑之中,始終相信自己還能再見到光明,哪怕真的見不到,也絕不會指責(zé)對方或自己的無能?
?
五
? ??“托帕!”雷布身上猛地震顫了一下,將頭緊緊貼在了潮濕的土墻上。
? ??“我在呢,咋啦?”托帕摸著相較于開始更為潮濕的洞壁,小聲詢問道。
? ??“噓!”雷布捏了捏手中軟綿綿的手指,仔細聆聽了一會兒,他興奮地叫出聲來:
? ??“我們終于有救了!這是洗煤區(qū)附近!”
? ??“什么什么,我們要游泳嗎?”托帕品讀著雷布的驚喜,她從雷布那里了解到的《不滅的伊瓦萊登如何存續(xù)》只是一個大概。
? ??“不,這兒應(yīng)該是分流區(qū),不過水聲很緩,估計下層民居又要停暖?!崩撞紘@了口氣,把耳朵上蹭到的泥土拍掉,“我們快要到支柱區(qū)了,這兒不用擔(dān)心塌方,等我看到廢棄基臺咱們就呼救,會有人來救咱們的?!?/span>
? ??“嗯嗯。雷布,你怎么不開心?”托帕停在原地,把雷布向自己拉拽了一下。
? ??“呃,沒有不開心,我只是想說,我們就要到地面了,不必再吃沒什么味道的假肉罐頭了?!崩撞家膊辉敢饫^續(xù)往前走,悶著聲音答復(fù)道。
? ??“到了上面,我給你吃真的肉罐頭?!蓖信翐u了搖雷布的手,只得到了雷布無奈的兩聲干笑:
? ??“托帕,如果找不到衣服的話我就把我的工衣給你穿,在太陽下裸著身子可不行?!崩撞悸砷_了托帕的手指,“我們兩個不是一路人,到時候你會被那些大人物接走,我好一點的話會被免責(zé),再不濟一點會被罰當(dāng)苦力……你會適應(yīng)想有什么就有什么的快活日子。咱倆做不成朋友,到時候你吃膩了的肉罐頭喂給泰迪狗都不能送給我的?!崩撞紗柩柿似饋?,橫亙在他倆之間的冰墻并未消融,唯有呆在沒有第三者的黑暗之中他才覺得自己有資格為這種事情哭泣。
? ??“我會想辦法?!蓖信涟牙撞即蛩闶栈氐氖种钢匦挛兆?,報復(fù)性地用力捏了捏,“他們是人,你就不是人了嗎?”
? ??天真的托帕不知道這句想當(dāng)然的疑問在雷布聽來是有多傷人,但雷布只能流著淚干笑出聲。
? ??“蒸汽之都里只有有錢人才是人,窮人不是?!?/strong>
? ? 說罷,雷布向前跨出一步,緊緊抱住了他早已喜歡上的女孩。
?
六
? ??嗆鼻的污水從墻上滲下來,在兩人腳邊匯聚成溪流,托帕身上罩著從廢棄指揮臺上揭下來的細絨桌布,雷布沒有理由與她爭吵,她隱隱感受到了人類社會一種有別于濕冷環(huán)境的殘酷。
? ??兩人的手十指相扣,雷布的話再也多不起來了。
? ??腳下的泥濘逐漸加劇,同時也重新踩到了木質(zhì)地板,他們誰都沒有開口呼救,一同經(jīng)歷著這最后的探索時光。因為等他人的目光照射過來后,他倆便必須得分開。
? ??“要是那些肥豬膽敢欺負你,我就炸掉蒸汽核心?!鄙倌甑某鸷夼c怒火交織在一起,對著礦井配電室的大鐵門,咬牙切齒地發(fā)誓。
? ??托帕沒有應(yīng)聲,他倆扣在一塊兒的手指已經(jīng)攥得不能再緊了。
? ??穿過空無一人的廢棄配電室,循著漏水的排水管道,兩人終于來到了濕寒難耐的車間,水汽在兩人的頭發(fā)上凝聚,等待見到北風(fēng)時就立馬化作白霜。托帕與雷布心里輕松了一些,因為再過不久,他們就能到達開闊又明亮的廠房,蒸汽之都將毫無保留的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 ??那是這片被凍結(jié)的藍星之上,為數(shù)不多的人類據(jù)點。
? ??“怪事,怎么都不供電?”雷布在黑暗中按了幾下開關(guān),一路上試著叫了幾聲也沒有人回應(yīng),仿佛所有人都消失了一樣。要知道,蒸汽核心一天需要消耗數(shù)十噸煤,燃煤生產(chǎn)線從未有過停產(chǎn)的前例。
? ??“會不會是大家正聚在一起吃晚飯?”托帕聽從雷布的安排,在這危險的工廠之中乖乖的停留在原地。
? ??“不可能,一定發(fā)生什么事了,算了,估計是地下水的抽水泵停了,沒穩(wěn)定的流動水供應(yīng),火電站也沒法正常運行?!崩撞甲哌^來牽住托帕懸空的手,拄著工兵鏟慢慢沿腳下的生漆鐵皮艦橋向廠房入口處進發(fā)。
? ??當(dāng)兩個從地下艱難掙扎了五天之久的孩子推開貯倉的大鐵門,上午的陽光終于映入這四只渴望了太久的心窗。托帕不禁發(fā)出贊嘆,而雷布則在難得的晴天之中癱坐在了地上。
?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白皚皚的山川聳立在他們所在的盆地四周,湛藍的天空中不著一絲云彩,陽光傾瀉而下,坐落在盆地之中的鋼鐵之城發(fā)出耀眼的金屬光澤。莽撞的風(fēng)一頭撞上了他們的臉,托帕的及腰白發(fā)飄揚起來,空氣中不含一絲煤灰與異味,眼前東歪西倒的建筑群上不再冒出白霧與黑煙,大街上的罹難者與一些建筑碎片被凍結(jié)在了半米厚的堅冰之下,風(fēng)裹挾著干燥的雪粒從這片無言的慘狀上快速溜過,城市命脈蒸汽核心已經(jīng)熄滅,堅固的爐塔被扯開,漆黑的熔爐暴露出來,還未燒完的煤渣上早已積了一層冰雪。
? ??托帕挨著雷布坐下,把雷布生冷的雙手捧到懷中,她注意到他倆所處的山底,橫臥著兩道鋼鐵所鑄的塔樓。
? ??“托帕……”雷布失神的雙眼被這炫目的煞白晃得睜不開,淚水粘在睫毛上,凝成了苦澀的霜雪,“這兒發(fā)生啥事兒了啊……”
? ??“我不知道。這兒很冷,雷布你不可以留在這兒。我不認路,你帶我去有火的地方。”托帕把下巴枕在了雷布的肩頭,貼著他的耳朵輕輕懇求道:
? ??“對不起。我不吃肉了,你帶我去烤火。好嗎?”
?

?
壹
? ??這天早上的氣溫再一次突破史低,雷布躺在床上用厚棉被將自己裹成了瑞士卷。
? ??風(fēng)雪拍打了一整晚的屋檐,雷布飽受蹂躪的聽力甚至還未從耳鳴之中恢復(fù)過來,屋子中央的爐灶上熱著一壺咖啡,醇香使這位四十七歲的中年男人感到心情舒暢。
? ??托帕腰間系著一條圍裙,悠悠三十年風(fēng)雪,絲毫沒有在她年輕稚嫩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她扎起亮如晨曦般的長發(fā),正在為胡髭拉碴的雷布做早餐。
? ??“又是罐頭?”雷布深吸了口氣,懶洋洋地問道。
? ??“當(dāng)然,興許咱倆應(yīng)該再繼續(xù)找找的,連我都要吃膩罐頭了。”肉排在煎鍋里噼啪作響,脫水蔬菜遇油總會變出一股糊味兒,要不是禽類與牲畜全都死在了三十年前的雷暴事故,二人就能有罐頭之外的食物可吃了。
? ??“外面好像更冷了,我不想出去……”聲音早不再青澀的雷布卷著被子來回滾動,眼睛仍然聚焦在托帕怎樣都看不膩的窈窕背影上。
? ??“?。±撞?,你都已經(jīng)連續(xù)三天沒出門了,你難道這樣一直呆在房間里不會膩嗎?”托帕取下煎鍋,靈動的藍眼睛瞪了瞪她踏入中年的伴侶。
? ??“我的研究有了新的進展,這關(guān)系到我們之間的那個承諾?!崩撞歼珠_嘴,牙齒上鍍著一層怎么刷都刷不掉的咖啡漬,胡茬狂亂的分成好幾撥朝不同方向延伸,居然令這張蠟黃的臉有了一絲瘋狂藝術(shù)家的感覺。
? ??“你不是常說的嗎,人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我今天不幫你往回搬練習(xí)雕刻用的冰塊了,我覺得你雕刻的技藝已經(jīng)夠好了。”托帕撇著嘴,利落的將大份炒肉刮到雷布先生的餐盤里,并往大杯咖啡里放了一塊方糖。
? ??“先吃飯,你早就該起床了?!?/span>
? ??“謝謝你,托帕。我改主意了,等我吃完飯洗漱完就跟你一塊兒回老地方去。”雷布先生在床上伸了個夸張的懶腰——當(dāng)然,幅度相對于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不算大,畢竟他的腰身不復(fù)從前了。
? ??“我昨天就給你準備好了滑雪杖,你原先的那根我用的時候出了點小意外?!?/span>
? ??托帕背對著起身穿衣服的雷布先生,順便往大咖啡杯中又投了一塊方糖。
? ??“一顆就夠了,我才不會因為這種事情生氣。再說,那根滑雪杖跟著我時也沒少遭罪,沒辦法,風(fēng)雪不停,根本判斷不了雪層深淺?!?/span>
? ??雷布先生利索地套好保暖衣服,走到了小餐桌跟前與托帕小姐來了個早安吻,入座之后,他舉起叉子,叉起一塊煎炸到酥香的肉排送進嘴里。
? ??“你不去你的圖書館里找書了嗎?之前還天天讓我?guī)湍惆磿鸭切┘埓u頭的?!?/span>托帕小姐品著她的甜咖啡,食欲像往常一樣不是很大。
? ??“不去了,我已經(jīng)找到了,而且,那都是去年的事了?!崩撞枷壬捉乐馀?,回應(yīng)完托帕小姐的調(diào)侃,咽了一口比先前都要甜些的咖啡。
? ??“唔嗯,”托帕小姐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眼睛溜向窗外,“我對時間不太敏感啦~”
? ??雷布先生輕哼了一下,快速吃完早餐起身洗漱去了:
? ??“今天也幸苦你幫忙收拾咯?!?/span>
? ??“沒事,記得今早多少去上個廁所,我可不想把短暫的白天花在看你躲墻角大便這種破事上?!蓖信列〗闫鹕戆炎约何磩拥牟捅P疊到對方的餐盤上,好心地提醒著雷布先生不要誤了正事。
? ??笑聲傳出了這座立于山巔的小屋,這便是蒸汽之都覆滅三十年之后,與世隔絕的兩人的日常生活。
?
貳
? ??腰間的滑索吱吱作響,凜冽的寒風(fēng)梳理著托帕那頭銀白秀發(fā),雷布腳踏兩只滑雪板,滑雪杖輕輕一點,靈活地避開了突起的雪橋。托帕與雷布腰間系著的繩子牢牢固定在住所門前與山腳緩沖臺之間,兩人每次下山故地重游都得先從山頂滑下,十年前雷布甚至可以用一塊光滑的長板抱著他的托帕完成這趟“早班車”,如今也長出白頭發(fā)的雷布先生身體已經(jīng)吃不消啦。
? ??對于托帕來說,每天的冒險都需要以這種刺激的運動拉開序幕,大半部分沒入冰雪之下的蒸汽之都宛如一塊從白沙灘上嶄露頭角的鎏金礦藏,她與雷布先后探索了不下一萬次,這座在神秘雷暴之中湮滅的人類碉堡總有新奇的玩意兒供他們當(dāng)做探險的獎勵。
? ??雷布在帶著根本不怕寒冷的托帕尋找容身之所時摸到了受災(zāi)情況較輕的教堂,其下的大型地下圖書館中堆滿了被有毒煙霧嗆死的難民,好在煙塵于兩位來訪之前便沉淀下去,人類的火種最終還是得以幸存下來。
? ??圖書管理員安撫著當(dāng)時從雷暴中幸存的人民,整理并記錄了城市的大致遭遇與受創(chuàng)情況。
? ??那天報社內(nèi)部正因是否要刊登地下礦井突發(fā)大塌陷一事而開會,撿回一條命的工人聚集在礦井外要求礦主給出合理賠償,結(jié)局自然是不了了之,等大家都被寒風(fēng)逼回各自居所里時,氣象塔匯報說城市頂空突然凝聚起了烏云。
? ??可以想到,在這恨不得揭了鐵皮的大風(fēng)天氣里,怎么會有烏云,連下雨都是大半個世紀以前赤道附近的特色,更別說打閃這種怪談級別的氣象了。
? ??當(dāng)時一大半人都無視氣象塔的警告,紛紛走上街頭觀看這難得一見的奇景。螺旋狀的烏云越來越大也越壓越低,好幾條粗實的云尾截獲了蒸汽核心噴出的濃煙,從底下仰視仿佛是幾道笨拙的觸須。人們只是在想這樣奇異的景色會持續(xù)多久,而對這詭異氣象將要帶來的災(zāi)厄毫不在意。
? ??當(dāng)?shù)谝坏览纂姄糁姓谙陆档臍庀笏r,人們爆發(fā)出了狂熱的歡呼,閃電的痕跡滯留了兩三秒那么久,氣象塔燃燒著墜落到市民銀行頂棚上。緊接著,第二道與第三道閃電分別打在醫(yī)護所與燈塔上,崩裂的墻體轟然倒塌,瞬間壓死了在它們下面聚集著的大部分群眾。
? ??人群開始爆發(fā)踩踏事件,雷擊緊密的進行著,但人們都不再去留意哪些地方遭了殃,人們往建筑里跑,可建筑也不堪一擊。富人們居住的鋼鐵核心受災(zāi)最為嚴重,這一道道雷電宛如天神的斧頭,一下下劈砍在人類生活數(shù)個世紀的家園之上。幾乎是同時,風(fēng)暴也肆虐于其中,供熱管道被撕開,沸騰的滾水灌進這些富麗堂皇的鐵盒子里面,到處都是人們的哀嚎與慘叫,雷擊沿途摧毀一切在它面前昂首挺胸的建筑,風(fēng)暴則把蒸汽核心徹底撕開,水流熄滅了高爐中紅熱的火種,酷寒又立馬凍結(jié)了溢滿街道的洪水。
? ??不多時,城市中央的建筑都被熱水攻破,當(dāng)水流變成堅冰時,整個城市都被凍結(jié)。僥幸逃至山腳教堂中的難民們抱住神像祈求神靈保佑,而神像也不能在漸息的雷擊中幸免,結(jié)果便是它跟抱著它的人們一起變成了一地的碎塊被破門而入的過堂風(fēng)刮來刮去。
? ??絕望的人們擠在教堂下的大型圖書館里,木質(zhì)的建筑結(jié)構(gòu)庇護了大家,但很快,食物與保暖問題誘發(fā)了沖突,混在幸存者之間的有錢人仍舊保持著秩序還在時的優(yōu)越,最終的下場是被窮人們處死,他們的頭被釘在書架上,人們將所有的不滿都歸咎于富人,斗爭愈演愈烈,挑選出的探索小隊一個都沒能回來。當(dāng)?shù)诙沟絹頃r,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凍死之人,失去理智與發(fā)泄目標的人們不顧圖書管理員的勸阻開始燒書,精美的書本被丟進大鼎,焚燒產(chǎn)生的有毒煙霧最終悶死了所有人。
? ??順帶一提,起身前去搶救食物的探索小隊有兩個背負著最后四只活禽的成員拖著快被凍僵的身體抵達教堂了,但由于所有人都正聚在不斷制造毒煙的火盆周圍取暖,無人接應(yīng)的兩位壯士最終抱著先他們一步凍死的鴨子一起被霜雪腌成了冰棍。
? ??這段有關(guān)人類的滅頂之災(zāi)眨眼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年,曾經(jīng)的兩位孩子其中一個也早已步入中年,他們不止一次嘗試過離開,想要去到更遠的地方尋找同類。但愈來愈惡劣的氣候拖住了凡人之軀的雷布瑞特,而托帕,選擇留在他的身旁。
? ??就這樣,兩位在礦洞深處恰好躲過一劫的孩子,繼承了整個城市的財富與血債。
? ??托帕最喜歡的服飾便是優(yōu)雅高貴的白裙,經(jīng)過解凍之后,這些貴族才能穿得起的漂亮衣服仍然可以在她柔軟的身段上大放光彩,輕易博得方圓百里所有男性(反正就雷布一個)的歡呼。
? ??太陽高懸在頭頂上空,托帕拿著根生銹的火鉗,與全副武裝的雷布一同漫步在白皚皚的雪地上。她的一頭白發(fā)與裙擺同時被寒風(fēng)掀起,她滿是柔情的蒼藍色眼眸,幸福地望向裹成了個粽子的雷布。
? ??“藍星上還有沒被風(fēng)雪覆蓋的地方嗎?”
? ??“沒了,不可能有了,冰河期也不可能那么快結(jié)束?!边@個問題雷布先生已經(jīng)回答過很多次了,就算以前有,照現(xiàn)在平均氣溫低至零下百度的水平也基本該滅絕完了……如果有第二個蒸汽之都存在的話除外。
? ??“所以我吃不到大象肉了,是嗎?”托帕把手背到身后,低著頭若有所思。
? ??“對,我們不可能再找到其他動物了。不過我們還有一城的食品罐頭,那些豪紳囤積的食物足夠當(dāng)時全城的人吃個四五年,可他們從沒有發(fā)放過食物,以至于讓無數(shù)人在疾病中被生生餓死。”雷布先生在說這段話的時候,正和托帕小姐一同漫步在冰封著無數(shù)苦難同胞的堅冰之上。
? ??“藍星上可能就剩咱倆了?!蓖信羴G掉火鉗,挽住了雷布先生的手臂。
? ??“你害怕嗎?有一天將不得不面對獨自一人在這個已死的星球上活著?!崩撞枷壬曇舫练€(wěn),雙手仍然揣在兜中——氣溫早已杜絕了裸露皮膚的可能,所以他們從很早以前就不在室外手牽手了。
? ??“怕,當(dāng)然怕。”托帕停下來,一下子鉆進了雷布先生的懷中。
? ??“哈,不要抱那么緊啦,本來這兒就沒多少氧氣的。我還在研究你的身世,那座圖書館還有暗室,里面的好多書都朽壞了,不過好在壞得不算嚴重,外文我也看得懂一些。里面說不定有關(guān)于你的記載。”雷布先生戴著厚手套的雙手輕輕在托帕小姐背后揉擦,動作笨拙又真誠。
? ??“為什么你將我喚醒,卻不能永遠陪著我呢?”托帕垂下眼睛,小聲嘟囔著。
? ??“總有一天我會找到能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方法的。畢竟全世界就我一個人類了,我的運氣一定超級棒!”雷布先生在風(fēng)中爽朗得笑了笑,緊緊地抱了下懷中的不老女孩。
? ??“你肯定還覺得我不能生孩子很可惜?!蹦佂崃艘魂囍?,托帕又開始拿這個問題刁難雷布。
? ??“當(dāng)然,如果咱倆的孩子也能永生,或是我們身邊還有什么活著的東西是永恒的,我都感動得不得了——這樣你就不會寂寞了。”好在深愛著托帕小姐的雷布先生早就習(xí)慣了。
? ??“我不要生孩子,我要和你永遠在一起?!蓖信列〗沲谄鹉_尖,手臂挽住了雷布先生的脖子。
? ??“承蒙厚愛,托帕?!?/span>
? ??呼出的白霧模糊了防風(fēng)鏡的遮光板,讓雷布分不清擋在眼前的雪花還是托帕的白發(fā)。
?
叁
? ??翻閱晦澀難懂的外文古書總是無聊的,托帕趴在書桌上入睡,雷布先生則把古書墊在她頭上就著正上方的白熾燈破譯書本內(nèi)容。扭曲虬結(jié)的字符看得令人頭疼,雷布先生不得不看上幾行就揪揪鼻梁來提神,不過很快,這本深藏于圖書館密室之中有著幾張示意冰中男女復(fù)生插畫的古書就要徹底令雷布先生激動起來了。
? ??托帕青春永駐且無懼風(fēng)霜的秘密就記載在上面:
在古早以前,有權(quán)有勢的國王下令他的臣民去為他罹患重病的繼任者尋找良藥,在全國上下所有醫(yī)生無助的勸慰之中,一位蒙面巫女請求覲見。
巫女說這與天空同樣廣袤的地下,有著充滿魔力的冰窟,只要找到這傳說中的冰窟,將里面的冰柱鑿刻成想要拯救之人某一年齡的形象,再用其人的鮮血畫一道法陣,便可將那人的靈魂與體溫灌輸給冰人,冰人即可蘇醒,成為直達永恒的存在。
國王不信。
所以那個巫女被砍掉了腦袋,但就在所有人都歡呼叫好時,巫女的身體掙脫了枷鎖,跳到斷頭臺下?lián)炱鹱约旱念^顱避開人群逃走了。由于誰都沒有見過這般恐怖的事情,所以誰都不敢前去追趕,國王這才發(fā)動所有人去尋找巫女口中的魔法冰窟,而他的兒子最終得以續(xù)命。
代價是,嚴冬籠罩了那片廣袤的土地長達百年,期間王子被他心愛之國民釘在城墻上以求天神開恩讓春天重回大地。
結(jié)果是王子痛不欲生終日哭泣,于某一年哭干了淚水在一個午后碎裂掉了。
不出三天,冰雪消融,在嚴寒中殘喘百年的居民竟然還趕上了晚夏。
在那之后,有流言說王子其實沒有死,在每年冬季最冷的一個夜晚,能在雪地中看到他在向上天禱告。
? ??翻完整本書,雷布先生激動得身體直打哆嗦,所有的準備都是在為這一刻的頓悟而服務(wù)!而這本古書作為托帕的身世之謎的最終解,總算將之前幾本有關(guān)冰雕鑿刻與奇怪圖案的古典的內(nèi)容詮釋了出來。
? ??雷布先生的心跳在此刻提速到了極限,甚至驚醒了一向睡得香沉的托帕小姐,而雷布先生暫時不打算告訴托帕小姐這個天大的好消息,他將一點兒沒變的托帕小姐從自己懷里撈起來放回床上去,帶著幾桶罐頭和水壺,背著平日鑿刻冰塊的工具便離開了家。
? ??臨走前,他鄭重其事地吻了吻他的托帕小姐:
? ??“親愛的,我們‘一會兒’見。”
? ??托帕不知道她的雷布要去干嘛,倒是被雷布這新鮮的“親愛的”給逗笑了,她半瞇著眼沖雷布先生擺擺手,笑盈盈地安心躺下入睡了。
?
肆
? ??托帕不知道做夢是什么概念,用雷布的話來說,就是無意識的沉浸在幻想里,而正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正處于虛幻之中,美夢才令人流連忘返,噩夢令人脊背發(fā)涼。
? ??托帕第一次做了夢,她夢到她正站在一片被凍結(jié)的純白冰殼之上,稀薄的白霧籠罩在她的周圍,她看到前面有幾道殘缺不全的人影,如果走快些似乎還能追上去好好瞧瞧。她是這么想的,也打算這么做,但她正準備開始跑步,又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過頭來停下了腳步。
? ??她想起來了,她的雷布不在她身邊了,她一時間亂了分寸,又聽到遠處的人影在吆喝她過去。她沒有搭理那幾個陌生殘影,轉(zhuǎn)而呼喚起了雷布,但四周什么都沒有,隨著霧氣濃重起來,托帕連那幾個人影都看不到了。
? ??最終,一道驚雷落下,炸掉了陪伴了她和雷布兩人二十年的暖爐,強勁的風(fēng)從屋頂?shù)幕砜跀D進來,加固過的玻璃瞬間被拍碎。被雷聲驚醒的托帕衣服都沒穿便沖出了門外,山腳下,蒸汽之都的遺骸上空,又凝聚出了螺旋的天雷。
? ??“雷布!??!雷布!?。。 鄙倥鄥柕穆曇舯豢耧L(fēng)撕碎,又一道純白的閃電迎頭劈中了少女,好在少女不過是燒焦了頭發(fā),但還是一個站不住從崖邊摔落了下去。
? ??慣性揉搓著她的身體,掛在軀干上的頭顱被扯來扯去,托帕從未在雷布手中受過一點傷害,翻滾下山崖的每一次撞擊帶來的疼痛都令她記憶猶新。
? ??不過她沒有一絲源自自身的恐懼,她只害怕她的心上人是不是落了難,倘若沒了他,自己又該怎么一個人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中活下去。
? ??胡思亂想分擔(dān)了筋肉的痛苦,全然不理會被包成雪球的身體反而讓自己摔落的過程更加自然,隨后,一場蓄謀已久的意外,在少女的腦袋里,狠狠地刻下了一道尖銳的痕跡。
? ??當(dāng)托帕的下巴以極快的速度磕上那塊熟悉的“雪橋”時,其下的堅石撞斷了她的一半牙齒,隨后,在疼痛找上門來之前,托帕的身體就此被拋到了半空中,然后摔在了距離“雪橋”二十米高的堅冰上。
? ??托帕從滯空狀態(tài)下心臟有如將被捏破般的不安中清醒,隨后撕心裂肺的痛楚從身體各處傳來,疼到她連尖叫都無法發(fā)出,她被迫僵在自己砸出的冰坑里倒抽涼氣,后腦勺處甚至有了濕漉漉的感覺。
? ??她在心中默念著雷布的名字,終于切身體會到了大自然的殘酷。
? ??估摸有躺了五分鐘,托帕又拖著劇痛無比的身體站了起來,閃電時不時落在冰面之上的金屬遺骸處,為她照亮去到洗煤廠房的道路。
? ??雷布,一定就在那里,一定在,自己醒來的那個冰窟中!
? ??托帕之前總有預(yù)感,自己會再回去那個冰窟。只是沒想到,真正踏上時,心中卻有種無比安寧的感覺。
? ??滿載憧憬的來路,終于變成了不可忤逆的歸途。
?
伍
? ??深入地下,自己與雷布剛剛相識的記憶以眼前的漆黑做背景板,一幕幕的呈現(xiàn)在自己面前?;貞洔厝岬倪^往,令她的腿腳充滿力量。
? ??最終,她抵達了身上爬滿冰霜與血污的愛人身旁,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老地方,雷布還在墻上安了熒光棒。
? ??柔亮的白光在冰晶遍布的寬闊洞穴中來回折射,這座冰窟比印象中的大幾十倍。雷布先生身下是古書中記載的鮮血法陣,而他正靠著的冰雕看起來溫潤鮮活,仔細一看,竟然是他十七歲時的模樣。
? ??托帕小心翼翼地將雷布先生抱進自己的懷里,他年老的身體冷若寒冰,白霜與鮮血令他的身體顯得如薄冰一般脆弱。
? ??托帕以為自己來遲了,眼淚難以自制地掉到雷布先生枯槁的臉上,雷布先生動了動嘴唇,用極其細微的聲音安撫道:
?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托帕……”
? ??托帕極力憋著哭腔,應(yīng)承著雷布先生的話,可她的眼淚仍然不斷地掉落在雷布先生的臉上,看起來像是雷布先生也哭了。
? ??“我解開了你的身世之謎,但我當(dāng)時太過急躁沒能好好告訴你。你是被某個人用她的靈魂與這兒的冰塊制造出來的,向最脆弱的東西灌輸以靈魂,便可制造出最柔韌的生命……這非常神奇,代價便是……冰河期會更長,氣候也將更極端。”
? ??雷布先生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他此前一直苦苦堅持著,終于等來了他的托帕小姐。
? ??“我天真的想著,如果我把我的靈魂賦予這兒的冰塊,那我就可以永遠的陪伴在你身邊了……”
? ??雷布先生說到這兒,臉上終于有了笑容,托帕泣不成聲,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雷布先生身上。
? ??“但是,我在儀式中知曉了兩件事,一件是,即使能制造出一個不畏嚴冬與時間的生命,對于本人來說,也是消亡,制造出的生命不會繼承我的任何記憶與執(zhí)念,終有一天他會再回到這里來?!崩撞枷壬D了頓,繼續(xù)說:
? ??“可那對我來說仍然是個好消息,你會一眼認出他,或是‘我’,到時候,你會明白一切。你有了永恒的伴侶,有了無限的生命,你們一定會變得更加默契,生活也一定會無比幸福?!?/span>
? ??“雷布……我的雷布……”托帕感覺雷布先生的身體越來越冷,仿佛真的在變成冰塊,只有雷布先生那冷風(fēng)般的呼吸切實地吹在她的脖子上時,托帕才能感到一絲心安與無可比擬的眷戀。
? ??“但是我又得知了第二件事,那就是一個冰窟,只能誕生一位擁有永恒生命的‘孩子’……如果我真的創(chuàng)造出一個永生的自己,你就會消融……”
? ??雷布先生終于流下了眼淚,但他的眼淚剛掙脫眼角便凝固成了白霜。
? ??“那你為什么不那樣做呢!”托帕哀嚎著,“讓我也得以解脫,沒有你,我又怎么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啊……”
? ??“不,托帕,世界沒有你想得那樣糟糕?!?/span>雷布先生的聲音平穩(wěn),如果不是他完全不能操控四肢,他一定會摸一摸托帕那柔順的頭發(fā)。他甚至看不見任何東西,自然也看不見托帕那被撞癟的下巴與燒焦的頭發(fā)。
? ??“其實我并沒有食言,我們對時間的感知并不相同,春天會在五百多年后到來。到時候,你會看到生命重新在這個星球上誕生成長,世界將不再是一片純白,史書里記載的奇觀與異獸也會出現(xiàn),有它們在,你……不會永遠孤獨……”
? ??雷布先生的身體真的出現(xiàn)了冰塊的紋路,他呼出的氣息也越來越微弱,托帕滾燙的眼淚,在他僵硬的半透明皮膚上灼出一個個小水洼。
? ??“我就是希望你能親眼看到那一切,所以我中止了儀式,我知道你會來找我,不要自責(zé)……也不要傷心……因為春天,會在五百年后……回來。只需要等……五百年。”
? ??雷布先生的時間真的要到了,托帕大聲答應(yīng)著他,生怕他聽不見,然后托帕看到她的雷布先生臉上重新勾起了一個笑容,宛如少年時一樣。
? ??“到時候……代我看看,那美麗的新世界……”
? ??細弱的聲音消散在呼吸中,雷布先生在托帕懷中崩解成了一堆魔冰碎片,就連他精心鑿刻好的雕像,也啪的一聲裂成了兩截。
? ??托帕伏在這堆什么都無法代表的冰渣中,撕心裂肺地慟哭,她的哭聲在寬廣的冰窟中一直飄蕩,仿佛在哭訴這個世界殘酷之外的惡寒。
?
陸
? ??那天晚上,托帕夢到了自己與十七歲的雷布先生在這個星球的某片地方重逢,但靦腆的姑娘不像自己,調(diào)皮的少年也不像是他。
? ??當(dāng)這個夢結(jié)束時,托帕好像看到了兩位孩子手拉著手在向自己告別,她也朝他倆擺了擺手,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微笑,手中的雕刻刀輕輕地切去最后一點兒不勻稱,四十七歲的雷布先生完美地站在了自己眼前。
? ??她起初還有點懵,但很快,她便開懷地笑出了聲。她握住冰雕微微前伸的雙手,柔軟的嘴唇在雷布先生亂糟糟的臉上親吻了一下,然后她向雷布先生也擺了擺手,自信地踏向了來時的路。
? ? 從那之后,托帕就再沒有回到過這兒來,盡管她一定還會再回來的。她既然還沒回來,就代表著她的冒險與旅途,一定豐富多彩,讓她完全不想回來。
?
口刀鴿子
2021/1/17
(完)


?注:標題是從《來自深淵》處拓展的:
“阿比斯所賜予的,總有一天會收回去”
我在文章里做了兩個部分,上半部分是從冰窟中出來,下半部分是回冰窟中去x
以及……她的姊妹篇幸存者們,可以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