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空】

Ⅵ
?如果鈴蘭不願在你經(jīng)過的路旁開放。
睡的時間久了,人偶爾會變得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夢境還是在現(xiàn)實(shí)。神谷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靠在那個人的懷裡,身上也被對方貼心地蓋了一層羊絨圍巾,略微動了一下,就聽到頭頂上方有人說了話,“神谷先生醒了?”
“啊……嗯?!焙韲狄?yàn)榭照{(diào)暖風(fēng)與長時間沒有喝水而變得有些乾燥,支吾艱難地吐出幾個簡單的音節(jié),還想再說什麼,頭倒也是因?yàn)槊荛]車廂的不透氣而暈乎乎的,於是他隻好又無奈地閉上了眼睛?!澳屈N再緩一下?”不知何時肩膀被一隻手輕輕摟著,接著能感受到那個人隨著說話而微微收緊了力度。
被桎梏在座椅與那個人胸膛之間的狹小縫隙裡。
冬天的神谷總是穿得很厚,像是中華料理店節(jié)日限定販?zhǔn)鄣聂兆樱粚佑忠粚拥貙⒆约汗饋?,可是屬於那個人的高出一些的體溫依然穿透過層疊衣料不斷向他傳來。與溫暖一同傳來的還有已經(jīng)徹底亂掉節(jié)奏的心跳聲——原本空落落的可以生風(fēng)的心臟似乎都要被一個人佔(zhàn)據(jù)滿了。奮力跳動著的心臟將有著那個人體溫的血液運(yùn)送到神谷身體裡的每一個角落,送去了溫暖,也送去了強(qiáng)烈又深刻的、本該能夠算作為愛的、除他之外無人知曉的傷痛。
帶著熱度的痛苦與溫柔渲染渾濁在一個人自言自語的世界。
明明隻要成為一個總是和貓咪對話獨(dú)自居住的怪人就好了。
為什麼空虛的內(nèi)心也如此想要得到徒有其表的虛偽愛情呢?
寂靜的山林,停在僻靜停車場的旅行汽車,逐漸暗下去的天色越發(fā)襯出雪色的朦朧,車窗也因?yàn)橄卵┢鹆艘粚雍裰氐撵F氣。神谷隔著那層水汽望向小野,恍惚間覺得,其實(shí)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不然為何氛圍會變得曖昧至極,看到那張靜美側(cè)顏的時候也總是有種想要吻下去的衝動。隻是疼痛使人清醒,讓人感到仍舊活著,將人繼續(xù)拉回到現(xiàn)實(shí)——接下來,現(xiàn)實(shí)又會編造上演出什麼樣的謊言。
寂靜、隻有彼此的車廂,有人忍不住先開了口,“你的那個朋友呢?”
“那個啊……”
“有別的事情?”人總是這樣奇怪,一邊暗自決定,又一邊否決自己,一邊渴求問題的答案,再一邊害怕聽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個答案,在那個人話未說完的時候神谷便快速打斷了他,“有些可惜呢,此刻雪景和暮色都應(yīng)該會很美好吧?”想要伸出手抹去玻璃上看不清的霧氣去看看究竟是何等的美好,觸手所及的卻是它背後凍得指尖有些發(fā)痛的冰冷。即使冰冷,還是努力掙扎著脫離了那個人的溫暖懷抱,側(cè)著頭,透過那道剛才用手劃過去的痕跡看著窗外的雪不斷寂靜地快速墜落。
變得霧氣瀰漫的一整扇窗戶,一道清晰的水痕橫亙在它上面,於是美好也變得不那麼美好,真實(shí)裡又透露著虛偽,猶如橫亙在兩個人之間的“我的那個朋友”。
“不是哦,神谷先生……真的會相信‘我的一個朋友’,真的會相信這件事情嗎?”那個人突然貼近,在他耳邊細(xì)密地低語,“為什麼神谷先生不肯隻注視著我呢,像是我看著你那樣就好,哪怕是隻有一個瞬間,也好想要將你的心在此依偎於我,請不要再望向窗外了,可以隻看著我嗎?!?br>
窗外是無聲無息的寂靜飄雪,年輕靜美的優(yōu)秀後輩正趴在神谷的肩頭低聲訴說著熱切又懇摯的話語,如同盛開在夏日微風(fēng)中的野薔薇似的,帶著熱烈與傷痛、以及一大片鮮艷的紅色徹底撞入他已經(jīng)變得枯燥乏味、有些單調(diào)、死氣沉沉的灰白世界。仿佛在這個瞬間,被小野大輔溫暖的不僅僅是神谷浩史拖著病痛的疲憊身體,還有神谷浩史已經(jīng)冰冷許久、隻剩麻木、不過是在茍延殘喘著的心。
“因?yàn)槲艺娴氖呛芟矚g神谷先生,很是喜歡這樣的神谷先生,很是喜歡你……我喜歡你?!?/p>
——我喜歡你。
——這幾個字其實(shí)被那個人講過一次。
——隻是他終究是沒有勇氣作出回應(yīng)。
“小野君的眼睛,”神谷回過身注視著那個人,“像是寂靜森林裡的一大片湖。像這樣看著的話,總害怕一旦掉進(jìn)去了,就再也無法上岸?!?/p>
“能不能請你注視著我,一瞬間也好?”
撥開劉海之間的縫隙,額頭被那個人輕輕地落下一個帶著熱度的吻?;蛟S是覺得不夠,小野又扯下圍巾將彼此籠罩起來。不透光的深色羊絨圍巾,狹小的座椅空隙,被剝奪視線的神谷呼吸之間全是屬於那個人的來自高知的愛媛氣息,不同於上次隔著一層紙巾、帶著草莓奶油的甜膩味道,而是一種略有酸澀的橘子味——他便想起,剛上車的時候那個人確實(shí)說過因?yàn)槿菀讜炣嚩诒嘲e面裝了許多老家寄過來的橘子——這是一種隻屬於小野大輔的、讓人感到很是安定的味道。
“小野……”
“嗯——”
或許彼此還有很多想要說的、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語,但也最終被淹沒在了深深的親吻中,繼而化成一聲聲的抽泣嗚咽與低沉呻吟。
窗外是無聲無息的寂靜飄雪,可它們到底是在墜落,還是在飛升?那些跨越宙宇,不遠(yuǎn)萬里只為照耀那個人的光好像也終於大發(fā)慈悲地為沉寂湖中的神谷浩史投出了斑駁的光影。如果神谷回想那些曾經(jīng)一同歌唱過的旋律,被點(diǎn)燃過的燃燒著的明亮火把,便會知曉即使有些誓言其實(shí)從來沒被說出口,但是都如同那年連綿不絕的雨季、分不清楚是白天還是黑夜的雨,落進(jìn)了每一個人的心底。
和那個人是如何從停車場走到房間的,神谷不知道,好像小野的每一步都微妙地踩在了他的心上,整顆心都想要因那個人繼續(xù)跳動。等到溫泉旅館的侍者端著晚餐供應(yīng)的料理放在神谷面前的時候,他似乎還在停留在之前的時間,思考著為什麼突然被那個人改變了想法,然後做出了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決定。
“神谷先生請給予我一個人的愛吧……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唯一無二的愛?!苯游堑拇⒅校犚娦∫暗穆曇粽慈玖诵┼硢?,微微顫抖地、早已沒了往日那種自信的神采試探地繼續(xù)說,“如果神谷先生不回應(yīng)的話,我就擅自當(dāng)作是一種默許而默認(rèn)了,這……”
“……”隻是他的身體先於大腦作出了反應(yīng),理智被徹底拋在一邊,靈魂正安靜地在一旁觀看原本抓著衣角的雙手抱住了那個人,然後主動吻了上去。
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shí),還是夢境和臆想終於落進(jìn)了現(xiàn)實(shí)。那個人的一舉一動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神谷:此時此刻,就是最最真實(shí)真切的現(xiàn)實(shí)。
碟中被細(xì)心倒好的醬汁,推至眼前的盛有櫻花大福和水信玄餅的小盤子,被遞過來的壽司,以及那個人正在擦拭眼淚的手。神谷第一次覺得芥末是如此嗆人,甚至可以嗆出他的眼淚?!盀槭颤N你,總是出現(xiàn)得這麼晚?”曾經(jīng)獨(dú)自度過的難捱夜晚,獨(dú)自忍受的身體傷痛,獨(dú)自糾結(jié)的虛假謊言,有著無數(shù)的數(shù)不清的委屈都隨著這句話宣洩而出。
“是,始於少年時期的幻想,卻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在你眼前。”
從一片模糊淚光中望向那個人,神谷隻看得到一個大致輪廓,終於決定說出自己的心聲,“差一點(diǎn)就要放棄你了,小野君。我想,憑藉自己的聲音留在這裡,因?yàn)檫€有很多很多沒有做過的事情,沒有去過的地方,而那些事情和地方,我都想要和你一起?!?/p>
不再在深夜被痛醒的時候爬起來去吃藥,也不再在小野大輔那裡獲得精神上的短暫安定——這是神谷浩史原本做出的選擇。還有原本早已失效的止痛藥,身體雖然不斷在叫囂著疼痛,他的心靈卻仿佛終於卸下了一切偽裝與枷鎖、變得輕盈而透明起來。
“隻請你可以繼續(xù)注視著我?!?/p>
“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在看著你了呢?!鄙窆瓤粗莻€人,覺得這種沉入湖底的感覺或許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糟糕,現(xiàn)實(shí)也不全都是不盡人意,總歸是被上天憐愛眷顧的,讓那個人來到他眼前,在徹底心灰意冷之前給予了一些溫暖,倒也算不上太晚。
即使是泡在溫泉裡面的時候,神谷也在感慨,“啊,沒想到事情最終就發(fā)展成這樣了,小野君?!?/p>
“簡直像是在做夢的一天——神谷先生,傷口怎麼了?”
身體上的傷口拆完線沒過多久,隻泡了一會兒熱水就立刻紅腫得發(fā)脹起來,隱隱向外冒著血絲。看到那個人被嚇到的模樣,神谷有些緊張地牽起小野微微顫抖著的手解釋,“嚇到你了?對不起啊。其實(shí)沒事的,因?yàn)槲易约涸诩蚁丛璧脑捙紶栆彩菚邢襁@樣的情況……”明明已經(jīng)互相確認(rèn)過彼此的心意了,但還是改不掉說謊的習(xí)慣,編造出的謊言越講越?jīng)]了底氣,聲音微弱到不可察覺。縫合的傷口部位出現(xiàn)的幻痛,並非偶爾,而是經(jīng)常,譬如此刻隱隱的抽痛,他倒是可以承受、面不改色地糊弄過去,若是來得猛烈,想必是連身體也要踡縮在角落裡了。
“小野君,可以拜託你去附近找找有沒有藥店,買一些消毒消炎的藥水回來麼?”其實(shí)隻要再繼續(xù)忍耐一下,就好了。或許是為了減輕那個人的負(fù)罪感,神谷隨便找了一個藉口將那個人支開,躲在沒有小野的房間裡面,用紙巾仔細(xì)擦去滲出的血跡。隻是他看著倒映在鏡子裡面的自己,好像比往年看起來又瘦了很多,從氣管的地方開始逐漸蔓延到胸腔與手臂,入目依然是腫脹的紅色傷痕,好像隨時會撐破邊緣新長出來的皮膚;也總是伴隨著陣痛,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檠e面的神經(jīng)與肌肉正在重構(gòu)。
時間久了,鮮花會枯萎,水果腐爛變質(zhì),密不可分的人或許會漸行漸遠(yuǎn),但是時間確是撫慰傷口的唯一良藥。隨著時間的過去,隻要生命還留存在這個世界上,傷口總會愈合?;蛟S留下了難以消去的疤痕——隻是它們,與小野大輔的愧疚自責(zé),究竟哪一個會先消失不見?
滿身傷痕的男人坐在墊子上,數(shù)著墻壁上掛鐘的時間,靜靜等著剛成為戀人不久的後輩買藥回來。
那個人攜著風(fēng)雪回來了,還沒推開門,神谷就聽到他在外面喊著,“我回來了?!逼鹕砜此捍蟮质亲吡撕苓h(yuǎn)的路才找到一家藥局,前額的碎髮被融化的雪浸潤,濕濕地扭在一起,鼻尖也被凍得紅紅的。
“你回來了。”
“嗯!買了一些藥水,還有說是可以祛除疤痕的藥膏……不知道有沒有用呢……”
“這種都是在騙人啊。”莫名地伸出手,輕輕地拍在那個人的背上,“不需要的錢可以捐給有需要的人,不要總是被騙了?!?/p>
“已經(jīng)買了,就嘗試著用吧,神谷先生。”那個人緊張自責(zé)的神情稍微緩和了一些。看著那個人,他努力地微笑著,甚至是故作堅(jiān)強(qiáng)鎮(zhèn)定地牽起小野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那裡,“‘是好不容易才再次得到的生命,無論如何能夠活著真的是太好了’。我一直都有好好記在這裡,這是來自小野君的,和其他人不一樣的餽贈?!?/p>
“神谷先生……”??和那個人僅有幾次的親密舉動,神谷卻無時無刻不在捫心自問:拉著他和自己一同向下墜落是不是太過於自私?
可是四目相對、視線對上的瞬間,總是想要紅著臉低頭躲避,卻早已深深陷在一大片寂靜的湖中。指尖觸碰到那樣柔軟溫柔的靈魂,在夏天的角落努力尋找著的失落物品就在那個人心中。被精心策劃地重複了那樣多的邂逅才勾勒出景色的遙遠(yuǎn),再被認(rèn)真約定地一同等待時間逝去季節(jié)如雪層疊?;蛟S自始至終都會是兩個彼此獨(dú)立的人,也不能夠真正地做到感同身受,而往後的難捨與分別也終究會讓那個人的模樣被消融在暮色之中,但是每當(dāng)神谷浩史看見小野大輔,他終於明知並非唯有悲傷會到來,還有喜悅,以及一份不絕綿綿的思念。
崇拜總是比暗戀來得更加辛苦。
光火煌煌的夜晚,這座劇院的帷幕終於是被升了起來,燈光漸亮,掌聲漸起,而下面人頭攢動都隻待他在熟悉的座椅上坐定再開始這場由他主演的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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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純屬虛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