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世上最美的女子?！蹦倾紤兄型钢还裳牡穆曇羰沁@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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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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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神女！神女！” 街上男人們朝城中心那座大殿歡呼著，以癡狂的姿態(tài)，正如一批批前輩那樣。細(xì)看，他們或衣衫襤褸，或服飾華麗，空氣中彌散著的，是俠客之氣？是文人之質(zhì)？還是帝王之威？ 不清楚，也無法清楚。它們交匯著，迸發(fā)著，熱烈著。毫不相干的陌路人，違背常理的集會(huì)，似乎不可存在的事在這座城真切地發(fā)生著——沒有商貿(mào)，沒有耕織，卻因一位女子而從未冷寂的無名城。令萬人迷戀的她，正側(cè)臥在大殿的四尺白玉座上，笑盈盈地望著殿外，同過去四十年一樣，連相貌也未曾變化。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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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水湖，天下女子心中的圣地。在湖中沐浴，便可延緩衰老。只是不時(shí)會(huì)從身上褪下一層與真人無二、蟬翼般的皮，旋又凝為一節(jié)拇指大小的粉紅斷骨。盡管透露著令人驚悚的詭異，可已愛上了美貌的女子們竟攀比起來：你有兩節(jié)，我有三節(jié)，你便低我一等。當(dāng)今斷骨最多的，是玉家大小姐玉瑤，整整九節(jié)。金絲穿起斷骨，珍珠玉石點(diǎn)綴，系在腕上，一步一搖，清脆的碰撞聲有著別樣魅力。人們只道大小姐動(dòng)人依舊，不知是否注意到，此時(shí)的她，更像美貌的囚犯。

??今日的禍水湖岸，仍是車水馬龍。這家小姐，那家夫人，爭相跳入水中，毫不顧忌岸上那一雙雙色火噴涌的眼睛，畢竟在她們看來，這是一種最真實(shí)的功勛。

??誰也沒有在意，玉瑤也來了，一個(gè)人，悄無聲息，不過很快消失在湖中。

??湖下，一座地宮被驚動(dòng)了——這地宮是無人知曉的。

??沉寂千年的青銅門，隨來客的到訪而緩緩打開，露出門后紅霧一片。門外是一位柔曼女子，嬌軀在濕透的衣物中顯現(xiàn)著，手腕的九節(jié)斷骨微微亮起，映得粉紅一片——她是玉瑤。水珠從她身上滑落，吧嗒吧嗒，落在一塵不染的青石板上，又迅速滲入板中，歸于清白，仿佛青石不允許任何東西玷污了自己。但還是留下水跡幾點(diǎn)?！澳侨荷蹬诉€以為獲得天大的好處呢，水太淺，就算有，也是皮毛罷。真正的好處，在深水之下?。　彼藭r(shí)像是野獸，人前的雍容華貴已在深水中迷失，眼中的貪得無厭愈加強(qiáng)盛。

??她向前，在這條迷蒙的路途走著，越走越深。

??忽地霧氣頓散。終于走出來了，她想。再看四周，是一個(gè)巨大的洞窟，正中有一長寬各七十尺，高約九尺的壇宇。她邁上去，發(fā)現(xiàn)只有一面玄色石壁，刻著一位女子的浮雕——雖為巖石，可散發(fā)的的嫵媚卻水潭一般，危機(jī)感與吸引力并存，勾人向更深處沉去。她驚了，像受了蠱惑，不覺間，手已觸到了浮雕的臉龐?！罢媸切疫\(yùn)的人啊！都多少年了，終于有人進(jìn)來嘍。小美人兒，我這美人皮就借你百年，記得還呦……”

??玉瑤以為自己走出了那段迷蒙的路途。但并沒有，她正越陷越深。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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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上立著一道倩影?！澳沁吺遣皇怯腥?？”不知哪家夫人問道，“好像有。嗯？她向我們來了…”

??睜眼，已是在水面上。玉瑤看著倒影，那是絕美但絕不是自己的身姿容貌。美人皮？真的是一張皮！她一時(shí)欣喜若狂。打量著新生的自己，她的簡單扭動(dòng)也是風(fēng)情萬種?！皵喙悄兀克懔?，已有這身軀，那勞什子不要也罷?！彼苫?，但馬上放下。

??水波在悄然中送玉瑤到了岸邊。剛上岸，她心中突感這湖將消失?？纯春械呐樱挚纯窗渡弦蝗喝贺澙返囟⒅约旱哪腥?，玩弄之意在她微微翹起的嘴角泄露。

?“我和她們誰更美??？”她輕啟紅唇，“是您！是您！神女，是您！”神仙女子對(duì)自己說話，這群好色之徒當(dāng)然忘乎所以地狂熱了。“那她們消失，我留下，好不好？”“好好好！”——迷了心的人就是這樣?？伤惆堰@些惡心的女人都處理了，跟我爭美貌？哼！她暗自得意，不過面上仍露出一副“按你們意愿吧”的神情，揮手，數(shù)十里深湖凝石，光滑如鏡，只是一些凸起礙眼：數(shù)百尊半身石像。

??“把這些東西碎了，”玉瑤波瀾不驚，“在這里建一座城吧，所有人都能來瞻仰我?！彼赡軟]意識(shí)到，她已接受這美貌的力量，享受以此帶來的大權(quán)在握的快感?！霸笧樯衽扒榜R后！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毫無新意的老一套，在從未感受過的玉瑤看來，像是一個(gè)宣告，告示天下：她將不再是府中大小姐，是神女，是一座城池的王。

?城還未建成，她已認(rèn)定自己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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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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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一年，城建好了——四方男子聽聞神女降臨，或信或疑，都疾馳前來，被神女容貌征服后，自發(fā)參與修筑——除了容貌的魅力外，美人皮賦予的蠱惑術(shù)也做出了巨大貢獻(xiàn)。

??這是我的城？我的城！玉瑤立在大殿，看那穹頂，看那廊柱，看那迷幻又真實(shí)的四尺白玉座，她明白了：自此，有了這城為依托，以前想過的、沒想過的、不敢想的、想不到的，都能化為現(xiàn)實(shí)，最終成為獨(dú)屬于自己的。

??玉瑤先選了一批俊美男侍，服侍自己起居，又設(shè)立了一大堆官職——可連她都不知道，這官職級(jí)別是否正確、各有何作用，只是設(shè)立后，心里有什么被滿足了，飄飄然的。受封的自然歡喜，沒受封的，也不悲傷，能和神女共住一城，已是大幸事一件，有何抱怨？混亂的制度同混亂的人出奇的融洽。

??所有安定下來后，眾人先后睡下，玉瑤也抱著玉扶手，咧著嘴睡了。然而一些東西開始熱鬧：城中男子心口滲出一滴滴粉紅光芒，凝為光球，無風(fēng)自動(dòng)，萬千光點(diǎn)融入殿中座上的女子的身體，她卻毫無變化，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任你入城前是什么身份，城中，你只是美貌的奴隸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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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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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瑤側(cè)臥著，右手輕托下頜，雙目微閉，享受著座旁四位持扇男侍送來的涼風(fēng)，享受著殿外彌漫著的新鮮愛慕。

??四十年了，她變化了不少。城建初，千人朝拜讓她滿足。可不久，這些人的干糧窮盡了，她也不知怎么安排耕種，不得不把這件事一拖再拖。一批批信徒倒下后，玉瑤突然意識(shí)到：可以再魅惑其他人，令他們帶上充足的糧食，不幸餓倒的，就扔城外，畢竟城中也沒有醫(yī)藥。起初，她還有幾分負(fù)罪感，三年嘗試后，她想：既然可以帶糧食， 為什么不可以帶寶物？

?于是，一次次變動(dòng)中，這城依靠源源不斷的人流，愈加瘋狂，玉瑤也愈加放縱。?????

“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彼鹕?，走向停在側(cè)殿的鎏金鳳轎，兩排健壯男侍緊隨其后。

??“神女出來了！”人潮中再次爆發(fā)巨浪。

???一件件奇珍異寶被奉到轎前，開路的男侍盡數(shù)收下，拋進(jìn)轎旁的大箱中，咣當(dāng)作響，她只淺淺笑著。今日新來朝拜的不如過去那么多了，興是未被魅惑的已不多了吧。她想，笑容更加燦爛。

??城中倉庫被各類珍寶塞滿，帝王首領(lǐng)、英雄豪杰屢見不鮮。極樂盛會(huì)，氣氛已達(dá)最高潮。

??玉瑤活在當(dāng)下的盛景中，沒空憂慮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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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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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過去，這美人皮和玉瑤早就不分彼此，她也忘了這奇物是借來的，這美貌不是自己的。

??而幾天前，這從未憂慮的歡愉神女心慌了。

??不是因?yàn)闅w期將至，是受了蠱惑的人們竟慢慢清醒。先是東城區(qū)，再是北城區(qū)，恢復(fù)的人們，只覺受了莫大侮辱。堂堂七尺男兒們，被一個(gè)柔弱女子玩弄。整整百年，不知這城中已死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正前來受死？人死，家毀，國亡。此妖女實(shí)乃罪不可赦。于是他們反抗，索要自己的寶物，揚(yáng)言要集結(jié)天下人馬討伐妖女——同當(dāng)初追捧她那般激昂。玉瑤強(qiáng)裝鎮(zhèn)定，命令仍未清醒的人將他們抓進(jìn)牢房?？蓻]幾天，牢房塞滿了，清醒的越來越多。她又命令清空倉庫，當(dāng)作牢房。

??一時(shí)間，這城又變?yōu)榱松莩夼c混亂之城。遍地珍奇，無人在意，清醒與迷亂拉鋸著，往日被蠱惑的憤慨夾著尊嚴(yán)被踐踏的怒火，在這里大肆燃燒著，開懷著。咒罵與呵斥交織，無法辨別。怨氣沖天，震得大殿也顫抖起來。

??“你們趕緊去幫忙?。腋墒裁?！要是那群瘋子沖進(jìn)來我可怎么辦啊……”玉瑤對(duì)著座旁數(shù)十位男侍大吼，然而最后一句是哭著叫出來的。她從未如此恐懼。經(jīng)營百年的夢境一朝化為泡沫，一個(gè)，一個(gè)，失控，破滅，釋放一頭頭野獸，粗暴地?fù)]爪，粉碎這夢。

??她終于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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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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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時(shí)間到了呢。”一個(gè)快被忘記的妖媚聲音從耳邊傳來，帶著奇香的風(fēng)撥動(dòng)著她耳旁的寒毛，輕撫著她那本不屬于自己的臉龐。玉瑤隨即感覺自己變得陌生，像被把玩的器具。虛幻與真實(shí)在身上流動(dòng)，皮膚的波紋跌宕起伏，似是什么東西出世前的驚濤。乏意在全身游走，一寸寸肌膚下撕裂、擠壓與絞滅反復(fù)重演。痛苦的極致來臨時(shí)，有一些東西在剝奪和融合。一剎那，蓬勃的生機(jī)離體而出，時(shí)間快速流逝，她轉(zhuǎn)眼變?yōu)榘贇q老嫗。玉瑤從生的頂峰急墜至死的邊緣。

??不過，明明已是油盡燈竭，可生的火苗仍淡淡燃著。

??她費(fèi)力抬起雙眼，卻看見了自己——與自己一模一樣，妖冶艷麗的女子——其實(shí)應(yīng)該說是玉瑤和這個(gè)女子一模一樣。“美人皮回來了，我也該走了呢，”女子輕撫纖手，說，“看在你是第一個(gè)借走美人皮的姑娘，我就再悄悄告訴你幾個(gè)小秘密好吧！”她咯咯地笑起來。

?“我名禍水，前世是孤兒，被鬼怪撫養(yǎng)成人。他們待我，可比那些垂涎我的相貌的顯赫大人好得多。他們養(yǎng)我愛我，就是我的家人。那些所謂正人君子、達(dá)官顯貴，卻企圖用各種羞于啟齒的方法得到我。所以呀，我自愿化為鬼魅?！钡溗α耍瑹o奈，慶幸，“我又被一群女子嫉妒，于是她們向捉妖人哭訴我的親人如何禍害她們，盡管未有此事?！彼难酃庥职档聛恚拔一丶視r(shí)，那群女子借捉妖人之手囚禁了我的家人，強(qiáng)迫我奉上美貌。所以就有了美人皮。她們失了智，搶奪著，撕咬著，我趁機(jī)帶走了家人。但我可不是人啊，怎么可能善罷甘休，放過她們。美人皮是次，美人骨為本，我就用身體里的美人骨操控美人皮給她們添了一把火。那天她們是否死絕，我不知道，可美人皮回歸時(shí)，滿是殷紅，捎帶著六七根斷骨——也可能是八九根，??！記這瑣事真讓人頭疼。之后呢，我就在湖下建了那祭壇，順便給湖施了法力，勾引你們這些美貌的仆人。我以愛慕為食，你這百年貢獻(xiàn)了不少，我就再賞你百年壽命吧。不過是用你自己的模樣，這幅期頤的福氣模樣?！?/p>

??禍水笑了，玉瑤僵住了，笑聲回蕩，答復(fù)的只有寂靜。

??“我走了。美貌無罪，可它帶來的一切可要自己承擔(dān)呦……”禍水消散了，化為一道水紅霧氣，不見了。

??“殺死妖女！”烏壓壓的人群沖了進(jìn)來。“百年壽命？能享受嗎？只是玩笑罷了……”她不舍地看了一眼這金碧輝煌的大殿，同過去百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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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仍憤恨不平的男人自大殿走出，棍棒刀槍上血跡未干。“說來奇怪，那妖女怎忽地蒼老了？”“灑家也不知曉?！薄罢媸强上В蝗晃揖湍堋懔怂懔??！薄案魑淮笕耍圳s緊找東西吧，寶物丟了就虧大了！”一道尖叫毀了眾人討論的熱情?！笆前?！趕緊走……”

??放眼望去，恢弘氣勢仍從百里殘?jiān)辛饕缰鹧娲蠖计较?，本縈繞在城中的魅惑霧氣也盡數(shù)散去，天地歸于正常的平靜——除了消失不見的珍寶，確實(shí)還算正常。

??眾人剛熄滅的怒火立刻重燃起來。竟有如此膽大包天之徒，這時(shí)刻還敢貪戀財(cái)物，無恥至極！

??但霎時(shí)，所有人心頭涌上一股遏制不住的困意，迅速進(jìn)入一片模糊的夢中。緊接著，朦朧中傳來一句話，聽上去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公子，不過，溫和平淡的聲音中，彌漫著巨大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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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你們的東西嗎？來交易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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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怪隨談》

憶年似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