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片夜空 第二十九章 不是秘密
? ? ? ?“還記得來時我讓你做過什么嗎?”徐冬漪望著江水,面露愁容。
? ? ? ?“記得。”我點點頭,“你特意以荒廢的小巷為路,好讓我確認有沒有尾隨者。我可以保證,那里連半個人影都看不見?!?/span>
? ? ? ?“這就是問題之所在——既然無人跟蹤,為什么蘭迎琛能發(fā)現(xiàn)我們的去向?”
? ? ? ?“我記得……據(jù)她本人所說,她只是遵從‘導師’的命令,按時前往指定的地點……”
? ? ? ?“關(guān)鍵并不在她本人?!苯瓧鞅еp臂打斷了我,“冬漪的意思是,無論是誰向她提供了情報,都意味著這趟本該不被知曉的行程受到了敵人的監(jiān)控?!?/span>
? ? ? ?我一時語塞,思忖片刻后又問道:“在學校時,你們一定討論過今天的安排吧?會不會是那時被他們的眼線偷聽到了?如果早已知道冬漪此行的目的地,自然也就無需再派人跟蹤?!?/span>
? ? ? ?“不可能的。”徐冬漪輕聲說。
? ? ? ?“為什么?”
? ? ? ?“這件事,我只和楓哥說過。在我們的談話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何霜的真名。我們都叫她‘藍兔’。”
? ? ? ?“藍兔?”我頓覺一頭霧水。
? ? ? ?“小時候不是很流行虹貓藍兔的動畫嗎?那時何霜癡迷于片中的武俠世界,經(jīng)常幻想自己是冰魄劍主藍兔。這個綽號正是由此而來?!蹦撤N柔軟似水的東西從她瞳中閃過,可在我看清之前她已背過身去,“不過,何霜并不是個喜歡惹人注目的孩子。只有我們幾個最親密的朋友,才會在私底下這樣叫她,換言之,在現(xiàn)在的三中,除了我和楓哥,根本不會有人知道‘藍兔’是誰?!?/span>
? ? ? ?“原來是這樣?!蓖盹L隨著夜色漸深而倍加陰冷,逼得我立起了衣領(lǐng),“真是防不勝防,簡直就像……他們能夠預(yù)知未來一樣?!?/span>
? ? ? ?“說不定的確如此。”江楓嘆道。
? ? ? ?“那么我想,大可不必再為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而勞心費神了?!蔽遗艿絻扇饲胺剑归_雙臂,“我們面對的敵人擁有形形色色的異能,而異能的存在本就違背常理。或許,正常的思考邏輯,有時從一開始就無法奏效?!?/span>
? ? ? ?兩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了略顯困惑的表情。我笑著繼續(xù)說:“未雨綢繆固然重要,可總有些事情無法避免。今天的經(jīng)歷令我愈發(fā)堅信,無論之后還會遇上什么危機,我們都會有辦法一一化解的。所以,與其因為解不開的謎題而垂頭喪氣,不如早點回去、好好睡一覺,養(yǎng)足精神迎接下一個挑戰(zhàn)!”
? ? ? ?我偷偷揚了揚嘴角——真是場充滿正能量的演講!可還沒等我得意夠,徐冬漪的一句話又令我無比發(fā)窘:“你,真的是程子康嗎?”
? ? ? ?“不然還能是誰,康子程?”我撇過臉,不想讓他們看見那里燃燒的兩團紅暈。
? ? ? ?“今天的你,和我認識的程子康不太一樣呢?!彼{(diào)笑似地說,“很多話,如果不是親耳聽到,很難想象竟是出自你之口。”
? ? ? ?“是嗎?”無論是褒是貶,有人認真評論我時,我總免不了像這般慌亂得加快語速,“就算真的有所不同,那也是受到了你們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可沒去刻意追求什么改變!”
? ? ? ?“這會兒又像是我們熟悉的子康了。”江楓的笑容與徐冬漪出奇地相像。
? ? ? ?我沒再接話,只是頂著臉上的熱浪繼續(xù)前行。沒過多久,燈火通明的錦林橋出現(xiàn)在了視野中。這座橋在我眼中是個獨一無二的路標——只要到達這里,就算閉著眼我也能找回學校。
? ? ? ?“那我們就送你到這了?!弊呱蠘蚝螅瓧鲹]了揮手,“接下來這段路比白天還熱鬧,你盡可放心,一定不會再從哪冒出發(fā)瘋的醉鬼?!?/span>
? ? ? ?“你們呢,還不回去?”
? ? ? ?“照蘭迎琛的說法,敵人并不知道你和安理局的關(guān)系——至少在今晚之前是一無所知?!毙於艋卮鸬?,“可如果他們的眼線看見你和我一同離開,又和我一同出現(xiàn),那么你的這重身份,恐怕就再也不是秘密了?!?/span>
? ? ? ?“明白了。”我將雙手背在身后,做了個標準的一百八十度轉(zhuǎn)體,“我今晚只是去親戚家作了會兒客,從來沒有見過你們倆!”
? ? ? ?“又一名特工就此誕生。”徐冬漪笑道。我想這就是告別了。可沒等我走出幾步,她忽又大聲將我叫住,大聲得有些急切,仿佛此刻再不喊出我的姓名,以后便將永遠失去機會。
? ? ? ?“還有什么事嗎?”我停下腳步,頭也沒回。
? ? ? ?“我很高興,能看見樂觀積極的種子在你心中生根發(fā)芽——這才是你靈魂深處的本真。但同時我也希望你記住,僅憑樂觀積極,遠遠不能解決你將遇到的所有難題。”
? ? ? ?“我知道?!蔽乙蔡岣吡艘袅?,“我不會變成熱血白癡的?!?/span>
? ? ? ?“不管你喜歡與否,困苦乃至絕望還將一次次降臨,就像雨季總要如期而至,不會真的不再來?!彼穆曇絷┤欢?,猶如樂師在樂曲進入高潮之際中止了演奏,又過了半晌,才緩緩彈出最后的尾音,“我說完了。謹以此共勉?!?/span>
? ? ? ?我用力點了點頭,隨后挺直腰板,大步踏向前方。錦林橋上的燈光實在亮得過分,路燈、車燈相互交織,每個角落無不覆蓋著太陽般的金色光芒。我迎著不息的風聲一路走到對岸,回首望去,只有強光射入雙眼,來時的路已被淹沒其中??杀M管如此,我仍能隱約看見兩個身影在另一端駐足,猶如兩頂塔尖沖破濃霧的阻撓,高高聳立于云海之巔。

? ? ? ?我本想回到寢室后倒頭就睡,可進門的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 ? ? ?“回來了?”一個陰沉的嗓音與嘎吱的開門聲一同傳入耳朵。房里不見一絲燈火,月光透過緊閉的窗簾,將擺在窗邊的桌椅,連同坐在那里的人,一并染上了一層昏暗的綠色。
? ? ? ?“還沒睡?”我慌忙摸索著按下吊燈開關(guān)??辞宄?,我反而愈加不敢與他相認——這張幽怨的面龐,叫我如何把他與“步曉敬”三個字掛鉤?
? ? ? ?“睡不著?!彼麚u了搖頭。
? ? ? ?“怎么,身體不舒服嗎?”我只好賠著笑湊上前。這時我感到自己無比虛偽。他為何是這副模樣,我心中其實已一清二楚。
? ? ? ?“沒有?!蹦幌鄬υS久,步曉敬才勉強咧了咧嘴,“回來了就好。”
? ? ? ?我一直躲閃著他的目光,但在如此近距離之內(nèi),眼神的交匯自然在所難免。那對原本簡單、通透的瞳孔,此刻卻是前所未見的波濤洶涌。我深吸一口氣,決定鄭重向他道歉。
? ? ? ?自從上周末的秦瑞秋事件后,我與他便立下了一個“互相照看”的約定?!霸谌缃竦膩y局中,只有我們倆的處境最為相似,如果說有誰能格外留意我們的安全,那一定非你我彼此莫屬?!薄胰郧逦赜浀?,當他攬著我的肩說出這段話時,我是如何信誓旦旦地表示贊同。那副架勢,不亞于要與他結(jié)拜成兄弟。
? ? ? ?可就在短短幾天后,我卻一聲不吭地忽然消失,如同不曾發(fā)生一般,滿不在乎地把與他的約定置于腦后。想到這里,連我自己都想給自己來上兩拳。
? ? ? ?“曉敬,你聽我說,”我企圖用天真可愛的聲線來博得原諒,可一開口便頓覺又羞恥又好笑,遂無法繼續(xù),“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實在是一言難盡?!?/span>
? ? ? ?“那就不必再言?!辈綍跃粗惫垂吹氐芍?,“情況我已通過楓哥了解了?!?/span>
? ? ? ?我咽了一口唾沫,半蹲下身子:“我絕不是故意讓你擔心,我也想告訴你今晚我要去哪里。只是……你也知道,我沒有隨身攜帶手機的習慣?!?/span>
? ? ? ?“當然,我也沒有。我的手機和你的一樣,躺在這里吃灰塵?!彼_抽屜,隨后又砰地一聲把它合上,“可有誰規(guī)定手機是唯一的交流方式?寫一張便簽放在我的桌上,或者夾在我的書里,難道不是更加方便?”
? ? ? ?“對不起。冬漪的邀請?zhí)蝗?,導致我出門過于匆忙……”
? ? ? ?“整個晚上,你們都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般。我問來問去,好不容易才問出楓哥在社團。我還以為你在那兒給他打下手呢,可等我三步并作兩步地趕過去,迎接我的卻只有暗得能撞見鬼的空房?!逕o淚’,已經(jīng)沒法形容我當時的心情了?!?/span>
? ? ? ?我不再為自己辯護。就算要受責罵,也是我所應(yīng)得的。
? ? ? ?“我就這樣魂不守舍地熬過了整個晚自習,直到回到寢室,才看見楓哥發(fā)來的消息。原來在我為你擔驚受怕的同時,你正忙著當拯救迷途少女的大英雄?!彼宋亲?,把視線移向窗外,“假如我能提前得知你的去向……雖然并不能使你避免今晚的遭遇,但對我卻有著實實在在的意義。至少,折磨我的坐立不安,能夠稍微有所減輕?!?/span>
? ? ? ?我上前一步,像他安慰我那時一樣握住他的雙手。本以為自己將面臨一場狂風驟雨,可此刻他的語氣中竟已全無怒火。我該說些什么?再道歉尚且多余,更別提其他言辭了。
? ? ? ?“如果講了重話,子康,還請你不要介意?!彼槌鲆恢皇?,搭在最上方,“我這人心直口快,不愛把牢騷憋在肚子里?!?/span>
? ? ? ?“這樣才好。千萬不要學我,只知道一個人生悶氣?!蔽艺f,“更何況,今天的確是我不對。我在此重申和你的約定,并且保證以后會將它銘記于心。”
? ? ? ?步曉敬愣了幾秒,驀地發(fā)出了幾聲令我不明所以的大笑:“下次如果再遇到這種事,依我看,你八成還是會忘記剛才說的話吧?”
? ? ? ?“什么意思?”我立即漲紅了臉,“我們之間連這點信任都沒有嗎?”
? ? ? ?“你這家伙,其實喜歡冬漪,對嗎?”
? ? ? ?這句話如同一道電流穿過雙耳,雖微小卻威力十足。顱內(nèi)像是燒開了一鍋水,水蒸氣咕嚕咕嚕欲往外冒,結(jié)果全被堵塞在鼻腔,燙得我徹底喪失了思考能力。好不容易讓大腦冷卻下來時,我已逃至門口,扭頭一看門邊的鏡子,只見一張臉紅得有如被蒸煮至熟透。
? ? ? ?“對嗎?”步曉敬搶先一步奪走門把手,壞笑著扭了半圈。
? ? ? ?“當……當然了,誰會和不喜歡的人交朋友?她也好,你也罷,我都喜歡得很!”
? ? ? ?“少裝蒜!你很清楚我在問什么,趕快從實招來!”
? ? ? ?步曉敬將手伸進我的衣擺,撓得我咯吱咯吱笑個不停。幾輪攻勢下來,我已渾身癱軟地倒在床上,只好一邊承認一邊求饒。
? ? ? ?“果然,果然?!彼纬鲭p手,使勁捏起了我的肩膀。
? ? ? ?“真有這么明顯?”我盡量不看他的眼睛。
? ? ? ?“死腦筋。”他像是沒聽見一樣繼續(xù)自說自話,“難道你認為自己有辦法取代楓哥的位置?”
? ? ? ?“我可從來沒這樣想過!他們兩個,對我而言就像是……像是……”
? ? ? ?“像是什么?”
? ? ? ?“沒什么!”說這么多已經(jīng)足夠難為情了,后面的四個字無論如何也沒法講出口,“總之,我絕對不會做出拆散他們這種遭天譴的事。冬漪……她是我憧憬的人。我所缺失而又向往的品格,在她身上全都能找到。我想,只要待在她身邊,沒準有朝一日,我也能變得像她那樣優(yōu)秀?!?/span>
? ? ? ?步曉敬停下手上的動作,一陣竊笑后又把陣地轉(zhuǎn)移至我的臉:“我算是明白了,你確實不理解‘喜歡’是什么意思——不過這也難怪,畢竟你還是個小孩子呢。”
? ? ? ?“誰說的?”我也不甘示弱地朝他伸出兩臂,“我的感情史豐富得不得了!”
? ? ? ?“真的?”他滿面狐疑地捉住了我的手腕。
? ? ? ?當然是假的,是我這輩子說過的最假的話之一。接下來我只能前言不搭后語地胡謅,搬出國產(chǎn)偶像劇中的爛俗橋段來糊弄他。一旦聽者意識到玩笑是玩笑,玩笑便會變得令人生倦。于是我們默契地一起走向洗漱間,麻利地完成了睡前該做的事。
? ? ? ?“晚安?!备髯糟@進被窩后,我說,“今天說的話,我一定不會忘記的?!?/span>
? ? ? ?“是指你的初戀沖出電梯時恰好撞入你懷里的美好邂逅故事嗎?”步曉敬仍未改嬉皮笑臉。
? ? ? ?“互相照看。”我用認真的語調(diào)回答道,“還可以再加上……互相鼓勵、互相扶持。”
? ? ? ?步曉敬沒再說什么,只是把手伸向床頭的吊燈開關(guān)。燈光一熄滅,房內(nèi)頓時一團漆黑,隔著過道,我不再能看清他的表情。突如其來的沉默使氣氛變得奇怪起來,我甚至一度以為自己說錯了話,直到聽見一句輕柔的“好”傳入耳朵。
? ? ? ?“原來步大俠也能發(fā)出這么細膩的聲音?真是令人大開眼界!”我打趣道。
? ? ? ?依舊沒有回應(yīng)。黑暗中我似乎看見他翻了個身,又過了不到一分鐘,便有酣暢的呼吸聲徐徐響起。
? ? ? ?這入睡速度,實在叫人艷羨不已。我一動不動地盯著頭頂?shù)拇舶澹悄:龁握{(diào)的景象卻不足以招來睡意。我又把腦袋埋入被單,試圖將所有聲響統(tǒng)統(tǒng)隔絕在外。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阻止我入夢的并非外界的噪音,而是內(nèi)心的思慮。自從踏入何霜的家門——不,也許還要更早——有一個問題便開始隱隱浮現(xiàn)于腦海,直到夜深人靜時,它才顯露出全貌。
? ? ? ?我躡手躡腳地爬出床鋪,走向窗邊的方桌。有些話是無法對人訴說的——或者說,是無法對現(xiàn)實中的“人”訴說的。
? ? ? ?幸好還有他。我悄悄拉開最底層的抽屜,那個天藍色的沙漏正靜靜立在角落,閃爍著幽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