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徵明的弓箭是臨時從場上貴族騎士那里借的，他身邊只有一個狼狽的楚道石。后者臉上滿是憂愁，素王很清楚那不是怕死的表情。他即將上場的時候，秘術(shù)士在他背后低聲說：“你不怕被發(fā)現(xiàn)嗎？”

　　白徵明沒回頭：“無所謂。”

　　背后傳來一聲嘆息。白徵明忽然回頭，一臉陽光燦爛：“本來就是玩，何必在意?！?/p>

　　他精神抖擻地上前，朗聲對麒王說：“大哥，請先?！?/p>

　　白猊沉聲說：“幾箭？”

　　“五箭。”

　　白猊正視自己的弟弟，意外地發(fā)現(xiàn)素王臉上的苦惱已經(jīng)一掃而光。他哪兒來的信心？麒王心中莫名有一股怒火，冷酷地拋出一句話來：“一切依你。”

　　話剛落音，白猊已經(jīng)認(rèn)扣拉弦，似乎根本沒有瞄準(zhǔn)，一箭疾射。

　　眨眼之間，靶子發(fā)出了輕晃，看靶的侍從飛馬而至，旋即馳回，向上磕頭：“大殿下正中靶心?！?/p>

　　白徵明的兩只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盯著大哥的動作，似乎對靶子和結(jié)果毫無興趣。直到麒王咳嗽了一聲，他才明白過來，磨磨蹭蹭地開始拉弓。

　　借給素王弓箭的年輕貴族在后面看著，忽然輕叫了一聲，旁邊的好友用詢問的眼神掃過來，他附耳過來低聲說：“那弓，我平時都拉不開?！?/p>

　　好友一臉驚訝：“那你借給五殿下？”

　　此人一臉困惑：“反正捉弄五殿下他也不生氣，我本來是想看熱鬧的……”

　　但事實(shí)是，白徵明毫無困難地弓開滿月，他只是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正確地把箭放上去。他費(fèi)勁地回想了一會兒，才把箭比在正確的地方，然后胡亂地一松手。

　　箭掉在十幾步以外的地上。全場一陣竊笑。

　　麒王厭惡地看了一眼，就別過頭去。素王則是自嘲地笑得很開心，他甚至還湊到大哥面前，不好意思地?fù)项^說道：“大哥，你射慢點(diǎn)兒，我好學(xué)學(xué)。”

　　白猊已經(jīng)不想再跟這個可悲的弟弟計較，他自暴自棄地放慢了動作，依然箭如流星，不差毫厘地釘在了靶心上。素王果然弄明白了搭箭的姿勢，他像模像樣地把箭搭好，這次的箭前進(jìn)了很多，在距離靶子兩步遠(yuǎn)的地方掉在了地上。

　　麒王的第三箭射的更慢，素王的第三箭則是擦著靶子邊呼嘯而過。

　　楚道石不錯眼珠地看著素王，他已經(jīng)能猜出來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看臺上的厘於期則是狠狠地把手里的茶摔在了桌上，一臉怒氣。他也很清楚素王想要干什么，然而這是他最不希望發(fā)生的事情之一。

　　白猊即將第四次舉起弓箭的時候，背后傳來一陣騷動——文帝走下了高臺，來到了他們的身后。接受兩個兒子施禮之后，文帝似笑非笑地問麒王：“不錯。你覺得你五弟如何？”

　　很多年來，白猊說話從來都很有頭腦。但是這一次，有一句話像中邪一樣從他嘴里脫口而出：“如果他能射中靶心一箭，我便認(rèn)輸?！?/p>

　　文帝笑而不答。周圍的人則全都附和地笑，大多數(shù)透著輕蔑。

　　而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白徵明唇邊，忽然露出了稀薄的釋然一笑。

　　楚道石則如釋重負(fù)，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素王的第四箭射在了靶子上，離靶心還有很遠(yuǎn)的距離。楚道石和厘於期看得清楚，雖然他還在偽裝自己射的亂七八糟，但是從第二箭起，白徵明的動作已經(jīng)沒有任何猶豫，而且修正了所有微小的錯誤。很快，他就猶如麒王的翻版，不，甚至還要好，還要精確，他在漸漸地改進(jìn)白猊的姿勢，他避免了多余的下意識炫耀，發(fā)力更集中。最重要的是，素王的身上沒有任何舊傷，他健康而年輕，不會受到半點(diǎn)困擾。

　　厘於期第一次見到素王的時候，這個人還是個八歲的少年，徒手用匕首豁開了一頭野豬的肚子——他只是出于好玩，模仿剛剛結(jié)束的一場圍獵。厘於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日后也不打算說出來。

　　因?yàn)樗赝跻呀?jīng)忘了。當(dāng)年那場屠殺，和那場充滿血腥的邂逅。

　　又要眼睜睜地看著他重現(xiàn)當(dāng)年的情景嗎？

　　厘於期霍然站起，拂袖而去。

　　第五箭。白猊偏離了靶心一點(diǎn)。

　　緊繃的神經(jīng)一旦松開，剛才演武的疲勞，舊傷的疼痛，常年奔波造成的關(guān)節(jié)僵硬，都會像潮水般撲上來。不過麒王并不以為意，他不相信自己的弟弟能抽中那只大簽。

　　白徵明的身體繼續(xù)四肢不協(xié)調(diào)地前后打晃，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外行。只有楚道石知道，剛才他也許是，但是現(xiàn)在，射箭對他來說，跟吹糖人、繪畫、吟詩一樣，徹頭徹尾的雕蟲小技。他會比任何人都好。

　　第五箭，不偏不倚，一箭穿心。

　　箭離弦的一剎那，白徵明左腳絆右腳，一個踉蹌摔了個屁股蹲。等箭插在靶子前，他早已灰頭土臉地趴在地上。全體大嘩，隨即死寂。所有人的臉上青白交加，不知道用什么表情來面對——還能有比這更強(qiáng)的好運(yùn)嗎，絆個跟頭不小心命中靶心？

　　片刻后，文帝爽朗的笑聲響起，開心到無以復(fù)加。聽到他的笑聲，一干人等才勉強(qiáng)也跟著笑了起來，然而笑聲具有傳染的能力，很快，全場一片歡騰，彌漫全場的血腥殺氣一掃而空。

　　文帝親自伸手把白徵明從土里拽起來，替他拍拍袍子上的土，笑著對滿臉?biāo)阑业陌租フf：“看來天有好生之德，就到此為止吧?！?/p>

　　白徵明趁機(jī)攙住父親的胳膊，擺出一副標(biāo)準(zhǔn)的狗狗姿：“改日我一定給大哥賠罪，以后再也不敢了，剛才真是嚇?biāo)览病！?/p>

　　白猊把表情調(diào)回正常，躬身向父親施禮：“五弟武藝精進(jìn)，為父王分憂了?！?/p>

　　文帝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如此便最好。你受傷了，回去好好調(diào)養(yǎng)，不要動了筋骨，天啟城不可一日無爾。”

　　言語中慈愛萬分。麒王知道這是父親再明白不過的暗示：自己才是他可以值得依靠的那個兒子。

　　這就夠了。白猊攙起父親的手臂，緊緊地跟隨在他的身后。場內(nèi)場外的貴族和平民齊齊行禮，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席卷了整個演武場。文帝走進(jìn)蹄印凌亂，遍布武器的場地，點(diǎn)手呼喚一直站在角落里，被忘記很久的藍(lán)甲人。

　　他是個身材頎長，走起來動作像貓一樣輕盈的年輕人。等他摘下頭盔，露出來的是一張清秀柔和的臉龐，完全看不出他就是剛才那個殺機(jī)四溢，迅捷無倫的戰(zhàn)士。他跪在文帝眼前，兩只黑亮的眼睛垂著，態(tài)度恭順，舉止優(yōu)雅，看得出來受過良好教育。

　　文帝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來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嘉獎地點(diǎn)點(diǎn)頭：“可造之才，日后必有大用?！?/p>

　　隨即，他跟身邊的侍從說了一句話，轉(zhuǎn)身而去。有人代替他高聲宣布，此次演武到此為止——沒有宣布勝利者。

　　場上再度響起炸雷般的呼聲，恭送文帝離場。被叮囑的侍從留下來，詢問藍(lán)甲人：“你想留在什么地方？隨便挑。”

　　慷慨至極的待遇。藍(lán)甲人低頭想了想，回答說：“我已經(jīng)想好了。謝陛下隆恩?！?/p>

　　丟下迷惑不解的侍從，他翻身徑奔正在離場的白猊，輕易地推開幾名膀大腰圓的隨從，再往前進(jìn)時，一名著黑衣的蒙面巨人橫在了他的面前，此人周身上下密布凌厲劍氣。但是藍(lán)甲人根本不以為意，依然腳步輕捷，腳一點(diǎn)地，便要從黑衣巨人頭上躍過。巨人的反應(yīng)同樣敏捷，在他剛躍起的同時已經(jīng)箭步后退，依然攔在白猊的面前。同時，在巨人寬大的袖子里，有黑色毒蛇樣的東西倏地閃過。

　　麒王伸手將黑衣巨人撥到一旁，把自己露出來，藍(lán)甲人撲通一聲跪倒在他的面前：“殿下留步！”

　　黑衣巨人被主人攔著，黑蛇般的東西在其袖中隱去。麒王低頭發(fā)問：“何事？”

　　藍(lán)甲人微笑地直直看著麒王：“殿下手下乏人，小人自薦鞍馬?！?/p>

　　白猊被氣得一笑，二次按住了身旁人，平淡地回答：“你有何用？”

　　“殿下身后的那個無臉男，空有一身劍刃，腦子里卻什么都沒有，又有何用？”

　　剎那間，從白猊的身旁，竄出來一道黑色幽光，猛地刺向了藍(lán)甲人的面門，后者并沒有躲，只是直直地看著。等白猊疾如閃電地捏住黑劍的末梢時，尖銳鋒刃只離藍(lán)甲人的眼睛半寸遠(yuǎn)。

　　麒王沉聲發(fā)話：“瀆貉，不要被挑釁?！?/p>

　　劍氣帶起的疾風(fēng)，吹開了白猊身后隨侍巨人的面罩，果然是一張五官暴突，卻沒有皮膚的猙獰怪臉。聽到白猊的話后，被叫做“瀆貉”的怪人收回了纏在手臂上的奇異黑劍，退了下去。

　　麒王換了個話題：“你很有膽量，可否報上名字？”

　　一個燦爛的微笑如春風(fēng)般掠過藍(lán)甲人的臉，他望著白猊的臉，又像是望向遙遠(yuǎn)的虛空，朗聲說道：“夏凌。”

　　白猊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追問了一句：“什么？”

　　夏凌爬前一步，吐字清晰地念道：“苦夏愁夜盡，夢破寒江凌?！?/p>

　　麒王如殛雷擊，冰封的表情土崩瓦解，他一把抓住夏凌，幾乎是把他從地上拽起來：“果然是你？”

　　夏凌依然帶著輕薄的微笑：“您還沒有忘記。”

　　白猊的聲音動搖不已：“我未曾有一朝忘記。既如此，你隨我來?！?/p>

　　瀆貉滿腹疑云地打量著主人的舉動，他心中全是疑問，但習(xí)慣讓他把嘴閉得緊緊。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夏凌這個輕浮的小子，三言兩語之下就得以跟隨在麒王身邊，瞬間建立起一種牢不可破的信任。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似乎隱隱從夏凌身上嗅到了某種令人不安的氣息。

　　那是野獸的味道。

　　在那柔軟的外貌之下，不知道有多少獠牙在蠢蠢欲動。

　　白矩帶著人走出演武場，來到自己的車隊(duì)旁邊，看到厘於期一個人正在臨時搭建的遮涼棚中喝茶。白矩?fù)u著扇子上前，厘於期并未起立迎接，而是注視著二皇子也坐下來，所有的門人和侍從則在他們兩人周圍垂手站立。白矩拿起厘於期的茶壺，給自己也倒了一碗：“散場的時候我沒看見你，還以為你走了?！?/p>

　　厘於期回答說：“沒什么意思，我先出來候著?！?/p>

　　“我的意思是，你徹底走了?！?/p>

　　“不會?！崩屐镀诳粗寥氡椎牟枞~，“我要給二殿下把風(fēng)?！?/p>

　　“那個穿藍(lán)的什么來頭？他怎么跟麒王走了？”

　　“我會查清的?！?/p>

　　“不要讓我等太久?！卑拙鼗羧徽酒?，一把把茶水掀翻在地，回過頭來時一臉煞氣，“我不喜歡這個家伙！”

　　“您說的是五殿下吧?！崩屐镀诓⑽幢凰呐瓪鈬樀剑拔宓钕乱幌蜻\(yùn)氣很好?！?/p>

　　“這我比你清楚。從小到大，他都是最走運(yùn)的那個，我倒是想看看，這運(yùn)氣到底什么時候到頭！”

　　厘於期徐徐站起：“只要他的運(yùn)氣不傳染給大殿下，就行了?！?/p>

　　白矩忍了片刻，等氣血平穩(wěn)后，接著發(fā)問：“小五那個門人是誰，我怎么從來沒見過。”

　　“我也不認(rèn)識。大概是新來的?！?/p>

　　白矩狐疑地打量著厘於期的臉，后者滿面誠懇。

　　“算了，回去計議。還有什么事嗎？”

　　“烏大人在那邊候很久了?！?/p>

　　聽到這個名字，白矩的神色凝重下來：“還是要錢嗎？”

　　“大概是?！?/p>

　　翼王疲憊地點(diǎn)點(diǎn)頭：“叫他上我的車，路上說?！鳖D了一下之后，他看著厘於期身后很遙遠(yuǎn)的地方輕微地嘆了一口氣，用極低的聲音念道：“不是我不給，實(shí)在是有人借故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