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II-ii super nivem dealbabor

1796年初以來，在夏雷特身后緊追不舍的共和軍副將是塔沃（Travot）。塔沃對付下普瓦圖人的游擊戰(zhàn)很有一套，他雇傭了很多旺代本地的共和派志愿兵，把他們組建成專門的旺代散兵隊。這些人熟悉當(dāng)?shù)厍闆r和地形，他們住在城里的“愛國者”親戚也常為軍隊通報消息。因為利益切身，旺代散兵們作戰(zhàn)格外賣力，行軍時也不會肆意破壞。

塔沃本人則是斯托弗萊之外又一個“愛上”旺代的東北人。在大量找借口要求調(diào)離或卸任的共和軍軍官中，塔沃是極個別喜歡旺代到樂意在這里安家置業(yè)的。塔沃1795年就在下普瓦圖鄉(xiāng)下購買過房產(chǎn)。在旺代，塔沃算是字面意義上的“在自己家后院打仗”，理所當(dāng)然會盡力與“鄉(xiāng)鄰”們建立友好關(guān)系。

拿破侖稱塔沃“英勇而高尚”，日后為塔沃書寫簡傳的作者則說“那些（在戰(zhàn)爭中）畏懼他的武力的，成為他的戰(zhàn)俘后就不再懼怕他”。這個言論并不是虛美：塔沃參與了全部四次“旺代戰(zhàn)爭”屢戰(zhàn)屢勝，但在西部沒有留下半句惡評。旺代的共和派自不必說，保王派從軍官到普通民兵也對他印象很好。夏雷特有個外號叫“利斯花”（Fleur-de-Lys）的士兵，戰(zhàn)后向前來訪問舊日戰(zhàn)事的“記者”講述了自己與塔沃“交手”的情形：某日他和兩三個“舒昂”（旺代白兵）在田間打獵，剛好被幾個出城的“愛國派”居民看見。幾人立刻跑去通知了塔沃，后者碰巧帶了幾個獵騎兵正在鎮(zhèn)上歇腳。追逐中塔沃跟在利斯花后面跑進(jìn)一片葡萄園，馬失前蹄翻倒地下。塔沃對割了他的馬鞍肚帶的利斯花聲稱愿意“一命換一命”。利斯花本來就沒打算殺他，爽快答應(yīng)：“如果您是個好共和派，就像我是個好保王派一樣，那沒問題”。對方說到做到。當(dāng)幾個趕過來的共和軍獵騎兵紛紛高喊要當(dāng)場殺了“俘虜”時，都被塔沃呵斥攔住。

簡單審問后，塔沃同意把利斯花“押到”附近鎮(zhèn)子，與他聲稱數(shù)次饒恕過的自己的副官“對峙”。路上利斯花走在塔沃馬邊，中途他想戲弄叫罵他的獵騎兵，故意一瘸一拐的裝跛。塔沃毫不猶豫的讓他上馬坐到自己身后。于是利斯花在獵騎兵們的眼皮底下跨上了塔沃的馬。后面的獵騎兵們咬牙切齒的忿怒喊叫“將軍，將軍，那個土匪會殺了您！”。塔沃再次出聲叱責(zé)，讓他們閉嘴。

抵達(dá)塔沃副官的住所時已經(jīng)是傍晚，俘虜們被關(guān)在廚房旁邊的小屋子里。兩人讓仆人煮了一盆燃焰咖啡（Le Br?lot Charentais），塔沃叫來利斯花，“這位將軍對他講了一大通很好的道理，就像是個真正的布道員：叫他別再滿地游蕩，而是回到他的磨坊主父親身邊。然后他們給他倒了杯酒，三個人一起舉杯。之后利斯花被放走了”。（Revue de Bretagne et de Vendée,1858）

“押送”利斯花的途中，塔沃拉著他在一片田頭“并肩步行”，向他打聽夏雷特營地的消息。無果后又想讓利斯花潛伏到夏雷特身邊作探子。利斯花沖他裝傻扮呆蒙混過去。因為他“寧愿像狗一樣死掉也不愿吐露半句”。

利斯花的態(tài)度可以代表當(dāng)時絕大多數(shù)的旺代鄉(xiāng)民。1795年夏天，夏雷特起兵時命令“槍斃不回歸軍隊作戰(zhàn)的民兵”，斯托弗萊再起兵時也下達(dá)過類似的法令。不過兩人都沒有執(zhí)行過。到1796年春天，多數(shù)下普瓦圖鄉(xiāng)間的居民們與繼續(xù)堅持作戰(zhàn)的頑固反軍“殘黨”們保持了距離，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坐觀成敗”。但是駐守的共和軍將軍在上報的信件中提到，下普瓦圖鄉(xiāng)民們在穿行的共和軍縱隊面前保持了“絕對的沉默”：雖然沒有人再加舉槍作戰(zhàn)，但也沒有人向共和軍通風(fēng)報信。

1796年三月，共和軍的幾個縱隊在下普瓦圖不停歇的搜索了一個月，仍屢次被夏雷特巧妙逃脫。而只要夏雷特還在旺代，旺代就無法被徹底“平定”。對似乎沒完沒了的追逐感到不耐煩，奧什再次通過“中間人”向夏雷特提出“?；饏f(xié)議”：給夏雷特簽發(fā)護(hù)照讓他出國。隨便他愿意去英國還是瑞士，只要他離開法國國境，立刻會給他一大筆“安家費”，并且他還能繼續(xù)擁有所有在國內(nèi)的資產(chǎn)。只要他點頭，塔沃就會“護(hù)送”他去邊境。

夏雷特聲稱他要考慮一下，實際上只是在拖延時間。協(xié)議期間雙方停止交戰(zhàn)，幾天時間足夠讓這些被緊追不舍的 亡命者得到喘息之機(jī)。三月中旬，夏雷特故技重施，聯(lián)系奧什聲稱他愿意考慮出國。不過這次共和軍也長了心眼。三月二十日，塔沃無意中截殺到給夏雷特傳信的使者，從死者身上搜出奧什與夏雷特進(jìn)行“談判”的信件，就寫信詢問奧什是否要暫時停止追擊。同時塔沃也指出，按照他們的行動強(qiáng)度，抓到夏雷特只是遲早的事。奧什讓他繼續(xù)行動。

三月二十三日，夏雷特和幾十個部下在呂克附近的一座農(nóng)莊中歇腳，突然得到一隊共和軍正急速趕來的消息。起初他不以為意，認(rèn)為這時屬于“停火”時期。不過他們很快察覺到對方來意不善。夏雷特召集起部下：“來吧，我勇敢的孩子們，這里就是我們戰(zhàn)斗至死無畏捐生的地方?！?/p>

最后的圍剿中，跟在夏雷特身邊的有四十六個民兵，人人決意死戰(zhàn)到底。雙方在灌木和荊棘中追逐交火，旺代人像往常般正面沖向追兵試圖突圍。交戰(zhàn)中，夏雷特部下的一個德國兵（Pieffer, aka Cassel）取下他的標(biāo)志性亨利四世帽子戴在自己頭上，大喊“我是夏雷特！”朝相反的方向跑去。立刻有十個擲彈兵緊追而去，他很快被子彈和刺刀洞穿。這個德國人是共和軍的逃兵，因為經(jīng)常執(zhí)行“刺殺任務(wù)”在下普瓦圖軍中臭名昭著?！爸辽佟?，尚賓諾在回憶錄中寫道，這個“兇惡的德國人”在最后展現(xiàn)了對他的主人的忠誠。

旺代人逃脫了第一隊追兵，很快又遇上第二批趕來增援的縱隊。趕巧的是，當(dāng)天早上塔沃親自帶領(lǐng)了一隊獵騎兵在周圍地區(qū)搜尋，這時正打算去沙彼特耶堡吃午飯。他聽到附近的交戰(zhàn)聲，說是夏雷特就在此地，于是立刻率部加入圍捕。戰(zhàn)斗進(jìn)行到中午，參與追擊的共和軍總共有七百五十人，旺代人一方還剩下二十幾人。

在森林間奔跑時夏雷特碰上帶領(lǐng)第二個縱隊的軍官，交火中被子彈打傷額頭，肩膀也被打穿。幸好幾個忠實的部下及時趕到，把他們因為失血過多暈了過去的將軍架了起來。其中一人是夏雷特的總務(wù)長Remaud神父。夏雷特催促他盡快自行逃脫，偷渡到英國好把軍隊的文件帶給親王們?！澳ジ嬖V先生（阿圖瓦伯爵）”，他補充：“我知道怎么像個法國騎士一樣死去”。

這場對比懸殊的戰(zhàn)斗一直打到傍晚，最后夏雷特身邊還剩兩個人。第一個扛著他的民兵被子彈擊中身亡，另一個立刻接過這個光榮的負(fù)擔(dān)，背著夏雷特且戰(zhàn)且退。他想把夏雷特藏到樹叢中，但很快被追來的共和軍擊斃。沖上來的士兵發(fā)現(xiàn)了倒在地上的傷員，對方恢復(fù)意識開始激烈反抗。爭斗中一個軍官用戰(zhàn)刀砍傷了他的手腕，又削去了他左手的三根手指。但是他沒有給這個傷員“解脫一槍”，因為還不能確定對方的身份：如果他不是夏雷特，至少可能知道關(guān)于夏雷特的信息。

這時塔沃也趕到現(xiàn)場。他撲上去壓住倒在地下血流不止，仍近乎本能的試圖反抗的傷員讓他報名，高聲喝問：“夏雷特在哪兒？”

傷員沒有說話。一個旺代獵兵湊了上來：“將軍，您起來點，讓我看看他的臉?！彼肿岄_了一些，對方立刻辨認(rèn)出俘虜?shù)纳矸荩骸白ブc，這就是我們要找的人?！?/p>

傷員停止了抵抗。塔沃讓兩個士兵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再次問他：“夏雷特在哪兒？”

“在這兒?！?/p>

之前發(fā)生過很多次類似的驚喜后失望的情況，塔沃不太敢確定真?zhèn)?。如果是真的，他的運氣未免太好了些：“真的是他？”

“是的，夏雷特的信譽！”（foi de Charette）

已經(jīng)恢復(fù)神智的夏雷特問誰是這里的指揮官，塔沃回答是他，沒有說自己的名字。之前的林間追逐中塔沃丟失了帽子，夏雷特?zé)o法判斷對方的軍階和身份，直到聚集周圍的獵兵開始?xì)g呼：“共和國萬歲！塔沃萬歲！”夏雷特問他是否就是塔沃，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說：“時機(jī)正好，我只愿意向你投降。”

夏雷特按照傳統(tǒng)的“戰(zhàn)場禮節(jié)”祝賀塔沃取得勝利，對方也禮貌的予以回應(yīng)。歡呼不已的士兵用兩把長槍搭了個擔(dān)架，把這個寶貴的獵物抬到沙彼特耶堡。他們叫來一個醫(yī)生，在城堡的廚房給夏雷特清洗傷口后簡單包扎，廚房的桌子被用作“手術(shù)臺”。留下看守俘虜?shù)娜耸?，塔沃批?zhǔn)其它士兵去慶賀勝利。城堡的酒窖和不多的庫藏很快告罄，興奮的士兵們又跑到附近農(nóng)莊抓了幾頭羊和小牛犢。

處理完傷口后夏雷特坐在壁爐邊稍事休息，烤干濕透的外衣，還有人給他端來了食物。塔沃和他的部下都對這個重要的俘虜都表現(xiàn)得格外尊重，甚至帶有贊賞。對方是個“坦率的人”，同樣禮貌的感謝了受到的禮遇，并禮尚往來的稱贊了他們的軍事素質(zhì)。尤其是塔沃，夏雷特很滿意自己最后的對手是個既英勇又慷慨的人?！緜?cè)批：非商業(yè)互吹時間】

據(jù)說夏雷特被捕后要把自己塞滿金幣的腰帶送給塔沃，塔沃沒有接受：“留著你的金子。我抓到了你，我已經(jīng)滿足了”。不過塔沃沒有拒絕夏雷特的另一件“禮物”。在沙彼特耶堡的廚房，夏雷特提到他把英國人給自己的那柄貴重的佩劍送到巴黎去鑲銀，如果不是顧忌會出賣他的委托人，他就會把這柄劍送給塔沃：“您是個英勇的人……作為戰(zhàn)勝我的人，您配得上佩戴它”。塔沃欣然接受了對方許諾的這份禮物，幾天后要求軍事部在巴黎尋找這柄劍?！緜?cè)批：看樣子后來沒找到】

喝了一小杯白蘭地后恢復(fù)了精神，俘虜輕松隨意的與看守他的軍官和士兵們聊起天。夏雷特很健談，廚房中的氣氛甚至可以說是“融洽”。看到一個看守他的士兵滿臉倦態(tài)，夏雷特招呼他：“坐下來，公民，您肯定累壞了?！?/p>

交談中一個共和軍軍官提出，一個像他這樣的人不為能為共和國而戰(zhàn)實在遺憾。并且他再次起兵違背了La Januaya和約。

“我為我的宗教，我的國家和我的國王而戰(zhàn)。La Januaya和約中他們許諾要重建君主制秩序但沒有實現(xiàn)。再說Guadin代表想干掉我，所以我才再開戰(zhàn)”

“但是你殺了不少人?！?/p>

“噢，你必須打破雞蛋才能作蛋餅?！保╫n ne peut faire d'omelette sans casser d'oeufs）。

還有人問，為什么像他這樣勇猛戰(zhàn)斗了一輩子的人，沒有開槍自殺避免被俘。夏雷特充當(dāng)起對方本堂神父的角色，作了番簡明教理問答：“但是自殺是懦弱的行為。我為我的宗教而戰(zhàn)，毀滅自己是有違神圣法的罪行。另外，我會證明自己不畏懼死亡?！?/p>

夏雷特漫不經(jīng)心的提到兩方交戰(zhàn)時正處于“談判停火期”，不過并不太在意。他對戰(zhàn)斗進(jìn)行到最后一刻時自己才被抓到感到自豪。談話間夏雷特沒有抱怨指責(zé)任何人，除了英國人：“他們都是渣滓，他們許諾我要報復(fù)基伯龍，但毫無動靜”。

在昂熱的de Hédouville寫信給奧什，告訴他夏雷特“那個惡棍”已經(jīng)被捉住，“我們高興壞了”。奧什這時正在諾曼底作戰(zhàn)，他大方的把軍功全部記給塔沃幾人，讓de Hédouville“替我擁抱他們表示感謝”，并當(dāng)即擢升幾人為準(zhǔn)將作表彰。

夏雷特先被帶往Les Sables, 中途收到命令，要求把他送去昂熱。最后指揮南特守軍的étienne Marie Dutilh（1757-1801）“代表城中的共和派們寫信”，要求把他送到南特處決。顯然尚未“開庭審判”之前判決已經(jīng)定了。

一行人先在昂熱停留了一晚。雖然寫給奧什的公信中措辭尖刻，de Hédouville對俘虜也很客氣，特地邀請他到府上共進(jìn)晚餐。次日塔沃等人押送夏雷特，乘船沿盧瓦內(nèi)河前往南特。沿途城鎮(zhèn)的守軍鳴放禮炮歡慶致意。這幾天夏雷特睡得很好，一路上輕泰然自若，沿途向同船的幾個外鄉(xiāng)人指點河兩岸的景色：Varades, Ancenis, Oudon以北不遠(yuǎn)就是他的本堂Couffé, 旁邊是夏雷特家的本家Contrie；河流左岸能看見圣佛洛朗修院的尖頂，Loroux村則是下普瓦圖軍一些“擲彈兵”的老家。

XIII-iii.?rien?ne?se?perd?jamais

南特出版人和歷史作者Camille Mellinet（1795-1843）在《 Histoire de la Commune et de la militia de Nantes》（1840）中引用通過尚在世的目擊者回憶和筆錄資料，詳細(xì)記錄了夏雷特在南特的最后兩天。俘虜?shù)诌_(dá)南特前有些市民來找Duthil ，懷疑被抓到的不是夏雷特本人，而是他的一個忠實部下自愿獻(xiàn)身替他犧牲。于是“Duthil將軍放任了自己懦弱的優(yōu)越感”（Mellinet），組織了一場類似古羅馬的“勝利游行”，好向市民們“展示”被抓住的確實是夏雷特。

第一場審訊之后，Duthil把軍隊排列成一支“游行”隊伍：最前面的是騎兵，然后是五十名鼓手和五十名樂手，以及擲彈兵和獵兵組成的方陣。他讓夏雷特走在擲彈兵的隊伍之前，像戰(zhàn)利品一樣“展示”給居民“觀看”。沿路軍鼓奏樂，招呼所有人前來“圍觀”。城里的“共和派”居民們作了他們應(yīng)該做的，對俘虜謾罵不絕。但俘虜?shù)那榫w沒有波動。一個“共和派”目擊者說他“站得筆直”，挺胸抬頭表情驕傲；離俘虜最近的一個國民衛(wèi)隊長官的形容近乎欣賞：“神色毅然步伐堅定，面上滿是異乎尋常的平靜……以不亢不卑的目光看著一切”。

游行進(jìn)行了兩個多小時。俘虜中途因為傷勢和虛弱昏倒，士兵們把他扶到旁邊的屋子里給了他一杯水。這時俘虜唯一一次出言“抱怨”，他對Duthil說：“先生，如果是我抓到您，我會把您當(dāng)場槍斃”。

日后尚賓諾聽說了這些事。一反全書冷靜理性到近乎冷淡的文風(fēng)，尚賓諾在回憶錄的最后一頁提到這場“勝利游行”時格外激動，不僅指名道姓，甚至少有的“跳了詞”：“從驅(qū)使我們的派系精神中解放的我們的后代，（會看到）這場荒誕儀式所代表的馬拉、羅伯斯庇爾、督政府和之后所有接連掌權(quán)的讓法國陷入他們的盲愚官吏和無恥丑行（l'ignominie）中的暴政”。

俘虜被關(guān)在布法監(jiān)獄，允許外人前去探視。夏雷特的姐姐，堂親和姑姑，還有個別朋友紛紛來和他道別。夏雷特還叫來之前給軍隊做衣服的裁縫 Bo?tz，付清了拖欠的賬單。這些人中情緒最激動的是Bo?tz，拉著他痛哭流涕。夏雷特安慰了幾人，讓他們別太難過，不要在這種時候動搖他的勇氣。沒有訪客時，夏雷特就陪監(jiān)獄長的十歲小女兒玩。

夏雷特在南特接受了三次審問。三月二十九日，軍事法庭對他展開最后的正式審訊。夏雷特的姐姐給他找來了負(fù)有盛名的律師Mathieu-Guillaume-Thérèse Villenave（1762-1846）為他辯護(hù)。1793年到1794年期間，Villenave和他的妻子作為“姑息分子”被捕，僥幸從凱西耶（Carrier）與南特革命法庭手下逃生。熱月政變后Villenave重操律師舊業(yè)，曾為南特革命法庭的部分成員辯護(hù)。為“大土匪”夏雷特辯護(hù)將成為他律師生涯中最后一場重要案件，此后他不再涉足法律，專注鉆研文學(xué)。

這場人人都知道是走過場的審判中，Villenave不負(fù)所托，盡全力履行了自己的職責(zé)。他要求把夏雷特送往巴黎審判，因為La Jaunaye和約被破壞并不是單方的責(zé)任（格魯希早前的私信中也提過，Guadin擅自行動是再度開戰(zhàn)的直接原因）；另外夏雷特被逮捕時正與共和軍“談判”，屬于“?；饡r期”，軍隊不應(yīng)當(dāng)在這個時候采取行動。

當(dāng)然到了這種時候，辯護(hù)詞是否合理并不重要。夏雷特的審訊卷宗在旺代檔案庫中完整可查，其中有的問題我們也想知道答案：問為什么他在走投無路時仍不離開旺代？回答因為不愿放棄他的目標(biāo)。還有的婉轉(zhuǎn)“洗清”了往日對手的“嫌疑”：問為什么他指責(zé)Ruelle代表和坎科洛（Canclaux）將軍失信（mauvaise foi），和談時是否有什么“秘密條件”？回答和談中沒有書面的“秘密條件”。但何談期間這些人在與他的談話中“誘導(dǎo)他認(rèn)為”和平的狀態(tài)更有利于達(dá)成他的派系的目標(biāo)，因此他覺得自己有權(quán)力指責(zé)他們欺騙（1）。他否認(rèn)自己強(qiáng)迫“和平的居民”參與反叛（“不，不”）；承認(rèn)自己發(fā)布命令，威脅要槍決不返回軍隊作戰(zhàn)的民兵，“但總體上沒有實行過”。俘虜在每頁審訊記錄下簽名，筆跡和往常一樣工整鎮(zhèn)定：“騎士夏雷特”。

等待判決期間俘虜表現(xiàn)很輕松，照樣和周圍士兵閑聊，就像身處老朋友之中。交談時他聽說一個之前被他擊敗的共和軍軍官被指控臨陣脫逃，夏雷特立刻為他辯護(hù)，“遠(yuǎn)比對他自己的案宗更熱心”。他說自己可以作證那個軍官盡忠職守并沒有逃跑，只是因為那場戰(zhàn)斗中他的士兵更老練，擊潰了對方的部隊。

沒多久軍事法庭就決定了審判結(jié)果。夏雷特的第一部傳記作者Le Bouvier-Desmortiers會說：“他們殺了他，也算是幫了他一個忙。反正他也活不了幾天了，他的傷口生疽 了”。夏雷特“漠然的聽完死刑宣判，要求宗教的援助。他拒絕接受宣誓神父。他們同意帶一個他指定的神父過來；但他覺得他會連累一個信友，最后他同意向一個宣誓神父告解”。

前來為夏雷特辦告解圣事的是南特圣十字教堂的本堂abbé Guibert。曾經(jīng)是凱西耶的“辦公本部”的圣十字教堂如今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一貫的功能，雖然其中在革命期間“消失”的古老的善援圣母（Notre-Dame de Bon-Secours）石像仍不見蹤影，但似乎一切正慢慢“回到正軌”。況且很多“老南特”們都相信，等到時候合適，“善援圣母”必定會重新出現(xiàn)。

一些資料稱夏雷特的“總告解”持續(xù)了兩個小時，顯然他記得自己不得不打破的每一個“雞蛋”。

當(dāng)日下午四點，護(hù)衛(wèi)簇?fù)硐碌南睦滋刈叱霾挤ūO(jiān)獄，旁邊是他的告解神父abbé Guibert。兩人低聲對誦作為痛悔經(jīng)的圣詠五十（miserere mei）。有人出言嘲諷，夏雷特平靜的看了過去，沒有停下誦念。謾罵者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對于熟知脫利騰禮儀的教友來說，這必定是一個奇異的景象：一個并不完美，時?！败浫酢?，勉強(qiáng)撐到了總告解的教友，走過南特街道猶如穿過教堂走廊，重復(fù)著和大禮彌撒中行灑水禮的司鐸同樣的經(jīng)句：

Aspèrges me, Dòmine, hyssòpo, et mundàbor;

lavàbis me, et super nivem dealbàbor……

"送葬"隊列經(jīng)過Gorges街時，夏雷特低下了頭。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除了一些隱藏在人群中的“旺代人”：一個黑衣人在街邊房屋的樓上窗口揮著一條白手絹。這是個沒有宣誓的神父。之前夏雷特的姐姐和他約好，找來一個不宣誓神父在這個房間到處窗前為他發(fā)放赦罪。（1）

當(dāng)日和夏雷特的姐姐一同站在這個房間里的還有甘旎夫人（Madame de Gasnier），夏雷特的表姐和她九歲的小女兒。當(dāng)日在窗邊看到的情景成為小女孩初領(lǐng)圣體前的第一堂圣事課和教理班。女孩長大后婚嫁成家，她的兒子Alexandre de Monti de Rezé (1814-1896)記錄下常聽母親講起的這段往事。

處決地點定在威亞姆廣場，正是三年前卡特利諾中彈倒地的地方。在廣場邊，夏雷特讓朋友給薩皮諾捎去幾句道別的話【側(cè)批：總算記得世上誰跟他最老鐵】。抬頭在共和軍的行列中看到塔沃，夏雷特提出想跟他聊兩句。塔沃下馬走了過去，兩人低聲耳語了片刻。目擊者說他“語調(diào)無比平靜，就像是在他生命中最安寧的時刻”。

走到指定的處決區(qū)域前，abbé Guibert讓他勇敢的面對死亡，他回復(fù)：“我上百次走向死亡決勝而出。這是我最后一次赴死，不能勝出，也沒有畏懼”（J'ai bravé cent fois la mort, j'y vais pour la dernière fois sans la braver, sans la craindre）。夏雷特念了一段痛悔經(jīng)（acte de contrition），然后吻別了他的告解神父，走到行刑隊之前。

執(zhí)行處決的是在沙彼特耶堡逮捕他的部隊。一個長官要求他跪下，對方搖頭并用手勢表示拒絕。一個擲彈兵走上前要給他戴蒙眼布，同樣被拒絕。被處決者身邊靠著一口準(zhǔn)備好的棺材，夏雷特看著棺材笑了笑。

有的說法聲稱，指揮行刑隊的軍官同意在他發(fā)出信號之前不下令開火。他們約定好的信號是低頭。夏雷特從繃帶中脫出左手，右手指著心臟：“士兵們，瞄準(zhǔn)了，這兒是你們擊倒一個勇士的地方！”（Soldats, ajustez bien, c'est ici qu'il faut frapper un brave?。?/p>

一陣槍聲響起，隨后是巨大的寂靜。廣場上的人們目睹了令人驚奇的一幕：被處決者沒有立刻倒下，他先是單膝觸地，就像在圣體龕前行屈膝禮，然后手肘支地延緩了身體的倒下，最后慢慢以一個放松的姿勢躺倒在地上。行刑隊的長官從沒有見過這種場景，走上前去確定被處決者真的死了。

只有七顆子彈擊中目標(biāo)：死者身上有六顆，還有一顆在左邊的太陽穴。有的資料宣稱他確實“直視死亡目不轉(zhuǎn)睛”：一顆子彈穿過他的左眼，沒有碰觸到他的眼皮。

1796年三月二十九日，1793年的旺代戰(zhàn)爭中最后一個“大軍”主要首領(lǐng)夏雷特在南特被處決，終年三十三歲?！暗诙瓮鷳?zhàn)爭”結(jié)束了。

Duthil命令軍鼓奏樂，一批守軍隊列上前向死者的遺骸致意，隨后是一些市民。圍觀者中有人出言謾罵，被共和軍士兵阻止：“夏雷特已經(jīng)死了。他是個英勇的人，別說難聽話。”

“夏雷特已經(jīng)死了”并沒有立刻說服所有人。南特的處決后到處依舊傳言紛紛，有人說為死者作面具的雕塑師換掉了死者的尸體；還有人說夏雷特其實是假死。兩天后南特市政不得不挖出他的棺材，再次確定夏雷特真的死了。

為防止有夏雷特的狂熱崇拜者去挖墳，夏雷特的棺材和戰(zhàn)爭期間上千被陸續(xù)處決的死者埋在一起，沒人說得清具體位置。日后南特城中多次翻修建設(shè)，期間挖出來的成千上萬的骸骨都被轉(zhuǎn)移到慈悲公墓(Cemetery Miséricorde)群葬，這里也是夏雷特最可能的葬地。

據(jù)說處決之前，一個共和軍軍官對夏雷特說：“這么多英雄氣概一無所獲?！保═ant?d'héro?sme?pour?rien）

對方回復(fù)道：“先生，什么都不會白費?！保∕onsieur,?rien?ne?se?perd?jamais）

或許連夏雷特本人都不能理解這句話中蘊含的全部含義。無論如何，第二次旺代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夏雷特被處決后，奧什命令逮捕一些下普瓦圖的重要軍官，把他們關(guān)進(jìn)索米爾城堡。他在公信中聲稱以“戰(zhàn)爭的殘酷能允許的人道”為準(zhǔn)，他打算把這些人囚禁起來直到整個旺代地區(qū)徹底平定，“這是他們唯一能指望的”。至于接任夏雷特的下普瓦圖軍總指揮de?Suzannet，奧什派了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把他“護(hù)送”到瑞士邊境?！緜?cè)批：基伯龍之后，一見流亡者就手慫的奧什】

這些逮捕讓在奧什部下的Willot少將極度憤慨。戰(zhàn)后Willot發(fā)布了一封寫給后者的信，其中言辭非常尖銳：“……如果您和政府的意向是不和叛黨溝通，我絕不會原諒您命令我這么做，然后出賣了我的信用……我是根據(jù)您的命令接受他們的降順的，然后您把他們都逮捕了！”

Willot之所以憤憤不平，或許因為他并不如奧什“真心熱愛共和國”。在他的內(nèi)心衡量中，這個政權(quán)不值得犧牲信譽和良心去維護(hù)。七個月后巴黎發(fā)生葡月政變，Willot和達(dá)尼康（Danican）等人公然投身保王黨陣營。?

事實上奧什本人收監(jiān)的囚犯大多毫發(fā)無傷，他確實只是把這些人“關(guān)著”。但出于對接任國民公會的督政府的不信任，被關(guān)在索米爾城堡的幾人決定集體越獄。耶桑特主動攬下留在牢里引開看守注意的任務(wù)——所有家人和全部家產(chǎn)都在戰(zhàn)爭中殆盡，現(xiàn)在無論自由還是性命對耶桑特而言早已無關(guān)緊要。尤其是這時，或許耶桑特已經(jīng)意識到，他們都被那個“腦子是空的”的家伙給騙了：自始至終，夏雷特根本沒打算過去英國。

此前向共和軍投降的尚賓諾沒有被“追查”，畢竟名義上他只是個不起眼的“堂區(qū)首領(lǐng)”。而少數(shù)知道他的“夏雷特的副官”身份的人不會多嘴。1798年，尚賓諾寫完了他的旺代戰(zhàn)爭回憶錄，這部回憶錄直到一個世紀(jì)后才出版問世，尚賓諾本人的初衷似乎只是實事求是的記取一些歷史細(xì)節(jié)。

沒人比尚賓諾對他的老長官的形容更貼切。他在回憶錄中毫不避諱的羅列出老長官的種種不當(dāng)行為：“我們尤其無法原諒他命令的那些暗殺……或許他認(rèn)為有些人對我們的事業(yè)而言尤其是個障礙？”雖然尚賓諾本人對很多夏雷特下令“暗殺”的人也沒有好感，不過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大宗教“熱心”的尚賓諾始終秉持了“結(jié)果不能合理化手段”的經(jīng)典經(jīng)院道德觀。

尚賓諾在回憶錄中甚至沒有對夏雷特用敬稱，他聲稱“不能說他（夏雷特）是個了不起的人，但他的性格里確實有些閃光點”：“所有在旺代贏得光榮的將軍中，如果夏雷特先生不是第一位，如果他沒有德埃爾貝先生那樣的軍事才能，邦尚先生那樣驍勇的軍隊，不如勒斯居爾先生那樣的人性和公義，至少不能否認(rèn)無論身處什么逆境他都不會動搖的堅定不移 ”。

但是在回憶錄的最后一頁，絮絮叨叨數(shù)落了夏雷特一堆短處和不當(dāng)行為的尚賓諾寫道：

“不復(fù)存在而不是被征服；傷痕累累，在因為疲憊和所有悲慘處境帶來的虛弱中，身邊只有敵人，以及那些不自知的仍監(jiān)視著他的舉動，認(rèn)為他的健康狀況是由于放縱，而不是視之為他忍受的艱苦磨難的最好見證的人們當(dāng)中，在很多像他一樣淪為受害者的英雄不免示弱的時候，夏雷特先生知道如何凝聚起他的靈魂中的所有力量。他的存在中沒有比這更偉大的一刻。

沒有自暴自棄或輕視生命，也沒有對那些殘酷對待他的人表現(xiàn)出過度仇恨或憤怒，他保持了一個法國騎士的高貴氣場。他平靜的聽完了審判，并在處決中保持了安詳?shù)膽B(tài)度，甚至讓那些不喜歡他的人也不禁落淚，迫使每個人不得不欣賞他”。

恐怕尚賓諾寫情書時也沒有寫出過這么肉麻的美譽，如果他真的寫過情書。但尚賓諾從不會言過其實：安茹軍的很多人都不喜歡夏雷特，包括勒斯居爾夫人。但是連她也不得不在回憶錄中承認(rèn)，夏雷特的堅持到底和赴死的態(tài)度讓他“在旺代戰(zhàn)爭中贏得了不朽的聲譽”。

尚賓諾回憶錄的最后一句是：“他（夏雷特）曾預(yù)言旺代的戰(zhàn)爭不可能再發(fā)生：那是因為他非常清楚他之后沒有其它人比他更懂得運用農(nóng)民們的精神，那些之后嘗試過的人們證明了他說的是事實”。

至于他在書中對老上司最苦澀的抱怨，大概是：“他想什么都不跟我們說”。

夏雷特真的死了。但“旺代戰(zhàn)爭”的真正結(jié)局并沒有結(jié)束在1796年：還有些人需要證明自己的“清白”，還有些人需要證明自己并沒有“違信”（mauvaise foi)。畢竟，“什么都不會白費”。

TBC

?（1）疫情期間各地就如何“保持社交距離”辦告解紛紛放飛創(chuàng)意和想象力。集體研究后發(fā)現(xiàn)發(fā)赦罪必須在“神父的視線內(nèi)”，但是告罪不需要（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告罪時不能出現(xiàn)在神父的視線里）。也就是說可以打電話告罪，樓上開窗發(fā)赦罪。有效避免在停車場或堂門口辦明神功，“喊出你的罪”的尷尬。

其實這招幾百年前已經(jīng)被（反復(fù)）用過了。夏雷特看上去晃晃蕩蕩不上調(diào)，教理居然學(xué)得這么扎實真的驚人（還能背圣詠五十。說不定他內(nèi)心住著一個好教友 XDDD）。

【細(xì)節(jié)】“利斯花”說塔沃大晚上煮燃焰咖啡這個細(xì)節(jié)很有趣。懂得燃焰咖啡做法的都知道，白蘭地被點燃后酒香還在，但大部分酒精會被燒干。

也就是說，塔沃出勤期間怕喝多了誤事，所以聞聞酒味提神。

敬業(yè)到了這種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