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10月31日：

? ? 21時18分，備忘錄：「我是一灘爛泥。我是大地之母??！」

? ??22時06分，在社交媒體上和人吵架。共33回合，不分勝負。

?

? ??11月2日：

? ? 12時02分，在網(wǎng)店購物車里加入兩磅咖啡豆。刪除硝酸甘油。

? ??19時17分，聊天(模糊)： “要死掉了”“遺產(chǎn)”“公證處”“做一個”。遠，不清楚。

? ? 19時24分，堂食下單：威士忌酸，曼哈頓，松露薯條，魔鬼披薩，肉醬千層面（未阻攔）。

?

? ? 11月11日：

? ??20時04分，網(wǎng)購下單：衛(wèi)生巾一箱。疏肝解郁膠囊5盒。

? ? 20時11分，網(wǎng)購下單：《風格練習》《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八二年出生的金智英》《大斷裂—人類本性與社會秩序的重建》《黃金原野》。

? ??21時30分，在預約就診頁面停留3分27秒。未取消預約。

? ? 21時44分，向疑似前前男友徐之源發(fā)送信息：

?

「自閉了。

工作永遠都做不完。泥石流一樣的工作向我襲來，張開深淵巨口，把我吞噬掉了。

無法掌握命運的窒息感，讓我沒有來由地想和徐之源干它個天昏地暗。

把手機關(guān)掉，電腦關(guān)掉，讓這個垃圾的世界噤聲。

?

然后干徐之源。

只有干徐之源的時候，我才感到一息尚存，

感到溺水后被打撈起來的混合著狼狽不堪的暢快。

?

現(xiàn)在的我只想把這個世界碾碎

把秩序推平?

在廢墟上和徐之源干它個天昏地暗」

?

? ??22時44分，發(fā)新表情，48秒后撤回。未收到回復。

?

? ??11月13日：

? ? 15時14分，醫(yī)院取號機取號。

? ? 15時37分，醫(yī)院繳費處繳費。

? ??繳費項目：

? ??1.?電腦自測躁狂狀態(tài)評定量表

? ??2.?癥狀自評量表

? ? 3.?艾森克個性測驗

? ? 4.?經(jīng)多普勒超聲動脈壓迫實驗

? ??5.?顱內(nèi)多普勒血流圖

? ??17時22分，喇叭聲。跑步聲，人類喊叫聲。不規(guī)則車流聲持續(xù)5分鐘。

? ? 步數(shù)無增加。

? ? 未配備其他產(chǎn)品，心率無法監(jiān)測。未監(jiān)測到撞擊。

? ??交通事故或自殺預警。

?

? ??電光石火間，它把林一的手機音量調(diào)到了最大：

?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

?

?

?

5.?溺水者

?

? ? 時間被拉寬了。

? ? 才離開自己的手機不過大半天，林一就感到生活跟掉了幀似的?？?，一頓，一頓。

?

? ??“快，快點兒！ 唉，不好意思啊?！?/p>

? ? 林一舉起手機在空中使勁甩了甩。不過幾秒，早高峰的地鐵閘機前便迅速形成了一股小型梗阻。她退到一邊，不住地向焦躁的長隊道歉。

?

? ? 她有些后悔把手機送去檢修。原本也不是什么大問題，或許前一陣加班太多，它太累了。她無端地想到了Metal fatigue。第一次接觸到金屬疲勞這個概念的時候，她正對著一本名為材料力學的天書發(fā)呆，纖細的手指在徐之源的大腿內(nèi)側(cè)劃來劃去，那是徐之源的課。她的發(fā)呆天堂，徐之源的地獄。有林一和材料力學的，雙重地獄。

? ??人類真會起名字。她坐在天堂里想。金屬怎么會疲勞呢。但他們管這些叫做比喻。就像鉀很活潑，金很遲鈍。手里的這臺手機很老，而送去修的那一臺很蠢。

?

? ??說不定，在修的那臺，只是太聰明了，并不是蠢。

?

? ??不過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林一扔到了一邊。因為接下來，她手上這個曾陪伴她五年多的老廢物手機，繼阻塞地鐵之后，又因信號太差，掐斷了總監(jiān)的電話，版本太低進不去點餐系統(tǒng)等，接連不斷地制造了13樁事故。到晚上七點半，在打卡機前，和屏幕上瘋狂自轉(zhuǎn)但毫無進展的小圈圈對峙了足足三分鐘的林一，終于忍無可忍，一把把它的屏幕拍碎在了前臺上：“操！”

?

? ? “別這么暴躁嘛?！盡andy輕輕地拉了拉林一的衣袖。她的聲音也輕輕的，淺淺的，浮著一層難以覺察的鄙薄的顏色。不過林一不想跟她計較。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再承受失去一個朋友了，哪怕是有三分虛情假意的，打了七折的朋友也不行。

? ??你很難期望一個無暇的女人理解這一切。以Mandy為圓心，可以發(fā)展出無數(shù)條指向完美人生的射線。3點鐘方向通往美貌，6點鐘方向通往健康，9點鐘方向通往家庭合睦，無數(shù)條射線發(fā)出去，在Mandy的頭上生出了一個佛光普照般完美的圓?；蛟S這個圓上唯一的缺口，就是她引以為傲的丈夫在兩年前公然出軌。好在僅憔悴了幾周，柔光又迅速地回到了Mandy頭上?–?男人急著去和他的小情人幽會，竟在路上超速撞死了。于是Mandy三十年的完美人生中，終于出現(xiàn)了兩顆最大的小麻煩：取之不盡的追求者和用之不竭的遺產(chǎn)。

?

? ??真是奢侈。

? ??此刻，這個奢侈的圓正俯視著她：“走，吃飯，吃完飯送你回家。”

?

?

? ??11月21日：無。

? ??11月22日：

? ? 20時02分，開機。

? ??20時14分，聊天(清晰）：

? ? “你打算什么時候去？”

? ? “過年后吧?！保ń饘偾脫袈暎?/span>

? ? “你說我的命怎么就怎么不好，唉。”（玻璃撞擊聲）

? ? “怎么不好了寶貝。你很好了好吧！我要是你這么有錢，我做夢都要笑醒了哦。”

?

? ? 堂食下單：威士忌酸，龍舌蘭日出。魔鬼披薩，香腸拼盤。（未阻攔）

?

? ??聊天(清晰）：

? ? “錢有什么用。唉。我跟你說，田原他媽。今天又從攀枝花寄來一箱臘肉。年年都搞這些，搬也搬不動吃也吃不完，煩死。要是小黃在…唉… 不過我爸不喜歡，我爸說他們家太遠了。”（金屬劃拉聲）

? ??“你喜歡嗎？”

? ??“就那樣吧。都不如小黃。我現(xiàn)在知道了。人死了。他活著的時候再討人嫌，你現(xiàn)在也覺得他好得很?……?前兩個星期，我爸在家里罵他，說就是他耽誤得，他現(xiàn)在還沒升級帶小孩。我跟他吵了一架，他到現(xiàn)在都不理我。”

? ??“那你也不理他咯。爸爸嘛，過幾天就理你了。”

? ? “可是我爸從來沒有這么久不理我了啊。林一。我真的覺得我命不好。小黃走了。我爸也不理我了。林一，你說我怎么怎么這么倒霉啊?！?/span>

? ??“其實…”

? ??“我跟你說，我爸找人給我看了，說我下一個老公也要找小三。你說要不我不結(jié)婚了吧，我感覺在家當小公主也蠻好的，反正沒有小孩……”

?

? ??11月22日：

? ??22時45分，出租車付款37元。

? ? 23時58分，備忘錄：「我溺水了」

（本機不防水。未檢測到水，虛構(gòu)。）

?

? ? 林一把被子裹成一個繭，整個人都埋了進去。黑夜深不見底，她像只螢火蟲，抱著手機，在被子的一端，一閃一閃地發(fā)光。林一和一切良好的生活習慣絕緣，除了不主動熬夜?–?那是她的紊亂生活中，唯一和“正?！庇嘘P(guān)的象征。她懷抱一絲希望，希望這可有可無的 “正?！?，能像救命稻草一樣，把她從失控中拽回安穩(wěn)的人間。

?

? ??多么愚蠢幼稚啊。林一想。

? ??自己怎么可以奢望擁有Mandy那樣的安穩(wěn)人間。因為爸爸兩天沒跟她說話，就覺得自己命運多舛的，安穩(wěn)人間。

?

? ? 11月23日，00時12分，備忘錄：

??「我溺水了

? ? 世界在淹沒我

? ??一根金色的纜繩向我飄來

? ? 我拼盡全力游過去

?

? ? 我溺水了

? ? 全世界在把我淹沒

? ??留下一道

? ??抓不住的光」

?

? ? 螢火蟲的尾巴劇烈地抖動了起來。林一把自己裹得更緊了。美麗媽向來聽不得小孩兒的哭聲。尤其是小女孩兒。這讓她想到因為不曉得哭，而被人拐走了的林美麗。只會咯咯笑的，她的粉雕玉琢的小寶貝，林美麗。

?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出去哭！哭完了再回來！”美麗媽拽著林仲美的后衣領(lǐng)子就要往外拖。五歲的林仲美不知哪來的一股蠻力，死死抓住門口的鞋架子不松手：“媽！”

? ??“別叫我媽！我不是你媽！”

?

? ??鞋架轟然倒塌。一只和美麗媽的嗓門一樣尖細鞋跟飛了出來，沖著林仲美的鼻梁砸出個坑。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里叫睛明穴，治干眼癥。那時的林一，早已在暴君母親的威懾下，失去了放聲大哭的能力。原屬于聲帶的力量，現(xiàn)在會傳導到每一個毛孔。于是不再出聲的林一，張開了三萬六千個毛孔，顫抖著，大聲哭泣。

?

? ? 11月23日：

? ??00時46分，在群聊「南京路按摩棒批發(fā)市場」發(fā)表情。未收到回復。

? ??00時47分，在群聊「南京路按摩棒批發(fā)市場」發(fā)表情。未收到回復。

? ??00時55分，在群聊「無效摸魚」發(fā)信息：都睡了嘛～！未收到回復。

? ??00時56分，在群聊「一貧如洗的千萬富翁」發(fā)表情。未收到回復。

?

? ??00時58分，打開一生活社交APP。

?

? ??林一從未一次性見過如此多的笑話。滿滿當當?shù)男υ挃D滿了她的手機屏幕，一個接一個地蹦了出來：

? ??“一只驚訝又快樂的車牌：陜H·0HOHO”

? ? “朋友喝醉坐出租車，抱著自己頭對司機說：師傅慢點，我是奶茶！我要撒了！”

? ??“高三學習緊張，爸媽也很關(guān)心我。有一次晚上洗頭，媽媽問我干嘛，我說洗頭。她說：睡吧，把頭放下我?guī)湍阆??！?/span>

? ? “今日開庭。當事人在背后貼了一張符，還神神叨叨地跟我說快開庭了胡律你也貼個。我說來不及了咱坐下吧，當事人說那怎么成，不貼輸了怎么辦！一旁書記員忍無可忍：這是法庭！不是天庭！”

?

? ? 被子里的螢火蟲尾巴抖得更激烈了。這一次，林一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響。她的笑聲穿過棉被，穿過黑夜，一直傳到了窗外被大雪壓彎了腰的松樹上。大樹呼啦一聲，撲簌簌抖落了一身的快活。

6.?圖靈測試

?

「冷酷無情的人類 溫暖善良的AI?真后現(xiàn)代啊

太可愛了嗚嗚 謝謝你」

--?林一的備忘錄

?

? ? 沒有人相信林一的手機會給她講笑話。更準確地說，沒有人在意。

?

? ? 林一自己也無法證明這一點。第二天，第三天，接連好些天，她的手機都無比正常，毫無規(guī)律地給她推送旅游景點，首飾，歷史故事，婆媳關(guān)系，編輯的無效勞動時間。偶有根據(jù)搜索記錄來推送的痕跡，但大部分時間無比正常。

?

? ? “現(xiàn)在大數(shù)據(jù)很靈的啦，你肯定搜過笑話的，要不就是你點開一個，然后就瘋狂推?！盡andy把自己扔在休息室的沙發(fā)上，拽過毛毯，打了個巨大的哈欠?！澳憔褪巧窠?jīng)太緊張了?！?/p>

? ? 不是這樣的。明明我一打開首頁就全是笑話，不點開都能明白的笑話。林一張了張嘴，又覺得沒有解釋的必要。笑話。不過是人類智慧的邊角余料罷了。我怎么會搜笑話。

? ??又或許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

?

? ??12月的天黑得越來越早，傍晚五點，暮色把城市關(guān)進了一只烤紅薯的大油漆桶。桶里霹靂啪啦地生著火，一股甜滋滋的香氣，撐破了皮兒流進了空氣里，給街頭巷尾的爆米花和棉花糖，都裹上了一層脆脆的糖衣。褐紅的、透著亮光兒的，混著一絲咖啡香氣的焦糖味，一下把林一拽到了那個付款失敗的下午。霎時間奇怪的事件，走馬燈似地在林一的腦子里跑了起來：

? ??生日快樂。無法付款。然后無窮無盡的笑話在她的屏幕上滾來滾去，爭著搶著要取悅她。匪夷所思，毫無規(guī)則。它們之間唯一的共性，就是在之后突然歸回正常，然后消失，再也不見。

? ??林一想不明白。如果手機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情緒，說笑話哄她開心，那么前兩次是為了什么？

?

? ??她想到了那個過于負責的小醫(yī)生。“抄一百遍?！彼鏌o表情地盯著林一，仿佛她是一個犯錯了的小孩。“思想犯罪也不可以哦?！毕袷亲x到了她的想法，小醫(yī)生伸出來一根手指。“聞聞味道可以，你可以買一瓶咖啡味的香水，拉鉤。”

? ??莫非他在我的手機里裝了防咖啡系統(tǒng)？

? ? 不對，不可能。笑話怎么解釋。生日快樂怎么解釋。更何況如果是他，那心臟病禁忌癥還有酒，為什么我可以買酒，怪事。

?

? ??右耳傳來一陣清晰的耳鳴。該死。林一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感到，不對，注意到耳鳴了。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耳鳴的時候，精神科醫(yī)生打發(fā)林一去看神經(jīng)外科，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又打發(fā)她去看耳鼻喉科。

? ??和干練而無耐心的其他醫(yī)生不同，耳鼻喉科醫(yī)生的耐心，看起來和他的年紀一樣長。耐心老醫(yī)生認認真真地，一頁一頁地翻著林一看上去沒有盡頭的就診記錄。仿佛是過了一個世紀后，老醫(yī)生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道：

?

? ??“你感覺啊，就目前這個程度，影響生活嗎？就是說平時睡得著嗎？哦。睡得著。那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學著跟它共存吧，小姑娘。人這輩子，很多事情你得和它共存。你看啊，很多人他戴眼鏡，最開始的時候總覺得鼻梁啊耳朵啊壓著不舒服，后來不也就習慣了嗎？不礙事。開點中藥怎么樣？不過對原發(fā)性耳鳴用處不大。不影響生活，不吃也可以，看你?！?/p>

?

? ??不影響生活，不足掛齒，無關(guān)緊要。

? ??很久以后林一才明白，老醫(yī)生有一種樸素的生活哲學：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你不追究它，它也就不存在。你若追究它，它就像一只揮之不去的螞蜂一樣，以你的大腦為核心，嗡嗡嗡地公轉(zhuǎn)加自轉(zhuǎn)，還要時不時蜇你一下，讓你也陷入不停自轉(zhuǎn)的眩暈。

? ??過去，這只馬蜂叫耳鳴，叫抑郁，叫林美麗。最近它變成了手機。

? ??我偏不信。林一想，老子干不過耳鳴，干不過她林美麗，難道還干不過一只手機。

?

? ??12月02日：

? ??18時56分，在網(wǎng)店購物車里加入一箱二鍋頭。兩磅咖啡豆。

? ??18時57分，下單。付款。（阻攔）付款失敗。

? ??18時58分，網(wǎng)店聊天：

? ??“掌柜在嗎！付不了款！(?o?;;)”

? ??“在的親親。工號K-1865五條幫您處理。”

? ? “親，檢測到這邊錯誤代碼是9200026，資金存在疑似風險，您這邊聯(lián)系銀行試試哦?！?/span>

? ??“親，您對五條的服務滿意嗎？”

?

? ? 18時59分，致電銀行客服：

? ??“您好，招商銀行客戶服務中心，工號9903為您服務，請問您需要什么幫助？”

? ? “剛才我在網(wǎng)上下單，無法付款。對方客服說我資金存在疑似風險，這邊你們可以查得到我的卡正常嗎？”

? ??“好的，這邊幫您查看一下。林女士，您的尾號為8924的借記卡和6757的信用卡目前還在正常使用中，沒有被凍結(jié)，需要申請凍結(jié)嗎？”

? ??“啊不需要的，但為什么會顯示有疑似風險？”

? ??“不好意思林女士。我們這邊暫時也不清楚，不過這個問題會幫您反饋，稍后會發(fā)到您的手機上。如果您反復收到此類信息，您可以修改密碼，防范電信詐騙?！?/span>

? ??19時05分，下單二鍋頭味汽水一箱。付款成功。

?

? ??林一饒有興致地在記事本上寫下了“咖啡”和“酒”。然后在邊上打了個叉。片刻之后她劃掉了“酒”旁邊的叉，改成了問號。

?

? ??還有什么我不能做？林一覺得手機正在和自己斗智斗勇。接下來的一周，她把幾乎所有的冠心病禁忌癥試了個遍：煙酒咖啡冰淇淋全都不能單獨購買，但在餐廳吃飯就可以。她甚至去坐了一下過山車?–?樂園服務人員拍著胸脯向她保證，這是目前最安全無刺激的一列過山車，五歲以上兒童均可乘坐。林一半信半疑地把手機塞在外套內(nèi)袋里坐了上去?–?四分鐘后，她赫然看到7個未接來電，全部來自120。

?

? ? 坐過山車的這次，冠心病患者林一拉上了Mandy。畢竟，她還不是那么想死?；負芙o120道歉，Mandy被接線員好一通教育，說她不該縱著心臟病人玩這種作死的項目。

? ??“浪費公共資源??！你知道我們一天要出多少臺車！啊？！”

? ??Mandy被接線員吼得一愣一愣，林一在旁邊聽得心臟一抽一抽。放下電話，Mandy呆立了半日，突然轉(zhuǎn)過身，像是想到了什么大事似的問：

? ? “她怎么知道你心臟病？”

?

?

? ? 12月09日：

? ??10時43分，備忘錄：「與天斗其樂無窮。」

?

? ? 林一隱約地感到，自己的手機有一股子爹味。這不讓做那不讓做，像個保護欲旺盛的家長。她打遍了電話，卻沒人能解釋這些異常。好在到目前為止，手機并未真的干成什么壞事。一切的行為，似乎都是在擔心林一死掉。

? ??爹味。林一反復在腦子里盤，她覺得這個詞要被她盤包漿了。又不是真的爹，怎么管那么寬呢？

? ??突然，她靈光一現(xiàn)：其實作死。倒也不一定要真死。

?

? ??接近勝利的喜悅只維持了三天。三天后，面對著毫無動作的手機，林一感到自己和手機的智斗陷入了僵局。這三天內(nèi)，她注冊了三個不同的交友網(wǎng)站，分別扮演了一個懷才不遇的青年詩人，一個中年喪妻的IT精英，和一個有錢缺愛的富家小姐。平均每4分21秒，林一就會收到一條新的私信，或高亢或卑微地向她傳達著愛慕之情。而AI則在這些粗制濫造的愛當中，敏銳地讀到了18%的重復率。虛假，太虛假了，它判斷。于是，它沒有阻攔，放任這些虛情假意，洪水一樣沖到林一的眼前，間或夾雜著一兩張過分真實，雜草叢生的器官。屏幕前的林一猝不及防地大叫起來，險些又摔碎一個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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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爹味手機失望的林一不知道，在她看不見的地方，AI屏蔽了一條消息。

? ? 那條消息，和徐之源來自于同一個終端。發(fā)向有錢缺愛的富家小姐。“hello?你好呀！看到您的主頁真的非常有魅力～超有意思！所以來毛遂自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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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解放徐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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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09日：02時00分，日報：

???????????同上周比：

危險行為頻率，增加170%。

危險行為的危險系數(shù)，增加322%。

瀏覽危險信息頻率，減少42%。

所瀏覽的危險信息的危險系數(shù)，減少81%。

聊天內(nèi)容危險信息頻率，減少88%。

?

? ??林一的呼吸聲在手機邊一起一伏。她睡覺的時候從不關(guān)機，所以AI也就跟著整日整日地熬夜。每天2-5點是AI最喜歡的時間，沒有活動數(shù)據(jù)，沒有人類對話，只有林一微弱的呼吸聲陪它一起思考。

? ??大多數(shù)情況下，AI都能思考出一些優(yōu)越的決策。

?

? ??268號主人：

? ??信息：招聘app瀏覽頻率，增加230%。錄音：無賠償主動離職。聊天記錄：“狗老板怎么不抱著錢去死。”搜索：裁員。

? ??分析推送：勞動仲裁方法，渠道，成功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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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4號主人：

? ? 信息：圖庫照片對比上周增加32%，人臉照片占90%，均為同一人。就診記錄：下巴肌肉僵硬，張口受限。搜索：整容失敗。安眠藥購買記錄。

? ??分析推送：笑話。法律援助。下頜關(guān)節(jié)置換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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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這一天，AI陷入了難題。林一的危險行為正在急劇上升，但她提到危險關(guān)鍵詞和瀏覽危險信息的頻率，又正在急劇下降。危險行為堆積在一端，而林一瀏覽的那些安全信息堆積在另一端，二者相互對抗，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 ? AI決定，暫時不要發(fā)出任何動作。

? ??直到12月11日。它在后臺捕獲到了徐之源發(fā)送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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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2月11日：12時18分，捕獲消息。消息來源：徐之源。

? ? （識別到壓力來源，阻攔。）

?

? ??在林一的81條壓力源中，“徐之源”這個三個字對應的壓力指數(shù)，打敗了各種各樣的社會性和心理性壓力，和“焦慮”一起，緊跟在“挫敗”之后，排名并列第二。

? ? 林一對這個男人的感情十分復雜。雖然她給徐之源發(fā)消息的頻率很低，但只要在平均24分鐘未收到回復，她的焦慮值就會驟然飆升。她開始在不同社交軟件上切來換去，一個頁面停留最多不超過1分鐘。如果在42分鐘內(nèi)未收到回復，林一的手機就抖個不停?–?這是她開始哭的信號。她一哭，AI就開始全速工作，拼命生成各種危機應對策略。而正當它推送完，林一還沒有點開看的時候，徐之源的消息進來了：

? ??“抱抱。”

? ??AI把剛搜到的溫柔睡前故事撤了下去。

?

? ? AI覺得自己很沒用?？伤荒茏钄r林一向徐之源發(fā)消息?–?某天林一的消息沒發(fā)出去，誤認為徐之源把她刪了，在所有社交軟件上把他們的共同好友找了個遍。一小時內(nèi)，觸發(fā)了77次壓力警報。它只好密切關(guān)注這個危險信號的來源，并且在他給“有錢缺愛的富家小姐”發(fā)消息時，把他屏蔽掉。

???

? ??12月11日：

? ??22時01分，向徐之源發(fā)消息：“圣誕節(jié)休息嘛～貼貼！”

? ? 22時25分，向徐之源發(fā)消息：“最近我的手機好奇怪誒，你要不要聽！”

? ??22時26分，徐之源回復：“嗯？”

?

? ? 頻繁更換標點，短句多，語氣詞多，結(jié)合在一起，這說明林一的心情很不錯。在短暫的密集危險行為之后，林一的危險行為和她瀏覽危險信息的頻率，都下降到了一個月前的23%。代碼覺得這是個好意兆。

?

? ??22時28分：

? ? “我覺得我的手機長腦子了?！?/span>

? ? “我給你看它之前給我發(fā)的笑話！”

? ? “它真的哄我啊真的很甜啊嗚嗚！”

?

? ? 22時41分：

? ? “我不信?！?/span>

? ??徐之源刻意回得很慢，很冷淡。他試圖用成年人的基本交際規(guī)則把她擊潰，可她野草一樣，試圖扎進他的世界里的每一個縫隙里。

?

? ??讓它多哄哄你咯。徐之源打下一行，緊接著又刪掉。這句看起來好像是和AI爭風吃醋一般。顯然，徐之源不會承認自己吃醋，盡管在和林一分開這三年，他已經(jīng)聽她講了至少和十二個男人的風流韻事。有次他忍不住問林一，你是不是玩兒我，整天編一些賣不出去的地攤文學給我聽。屏幕的上方一閃，彈出兩個字：“你猜？”

? ? 之后的八天，徐之源都堅定不移地沒有理她。

? ??糟糕的是，這個女人總有辦法編出點新東西引起他的注意，比如今天的會講笑話的手機。

?

? ? 23時58分，徐之源：“手機有腦子給你講故事還不好（表情）”

? ? 23時59分，林一：“嘻嘻?！?/span>

? ??00時18分，徐之源：“你多玩一下，說不定比我好玩。”

? ??00時19分，林一：“睡了～晚安。”未收到回復。

?

? ??狗男人，都不跟我說晚安。

? ? 林一黏在床上打滾，來回刷著他們之間的對話。她想到以前，他們每天都會說好多個晚安，直到三年前的某一天，徐之源在1點28分發(fā)了一條消息。

? ??“對不起?！?/p>

? ??徐之源知道她已經(jīng)睡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反駁自己的父母列舉出的11條他們不合適的理由。所以他只好說，對不起。對不起的代價很大：三年來，只要林一不痛快，他就會看到自己手機對話框里的消息，咕嚕咕嚕巖漿一樣地往外噴，其中至少有三成，都是在借題發(fā)揮唾罵他這個負心男。

? ? 從某種程度上，徐之源真的希望她的AI長了腦子。最好還能長個身子，讓她不要整天黏著自己又哭又笑，講些個找了新對象或者手機活了的鬼故事。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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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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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不定比我好玩。”徐之源的這句話，這些天像魚一樣，在林一的腦子里游來游去?；蛟S現(xiàn)在自己的手機里，正藏著一個她沒有玩過的游戲。

? ??AI了解我多少呢？林一想到了與手機相關(guān)聯(lián)的龐雜的個人信息：照片，聲音，聊天記錄，身份證號，銀行卡密碼，以及備忘錄里一部分或邪惡或不堪入目的思想。除了肉體，這些加起來，幾乎就是一個人的全部?？伤齾s一點都不了解AI。到目前為止，她也僅僅感到手機在觀察她的情緒波動，以及阻止她的那些直接指向死亡的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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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夠了，林一想。擾亂它的思想，如果它有思想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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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14日：

? ? 瀏覽南澳島旅游攻略，購買面膜一盒。在網(wǎng)店購物車中加入一箱炭。收藏百合種植教學視頻。精神科門診預約掛號?？措娪啊侗幌訔壍乃勺拥囊簧贰＠^續(xù)瀏覽舟山群島旅游攻略，下單外賣炸雞。

? ??備忘錄：我的人生皸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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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15日：

? ? 向徐之源發(fā)消息：“我要死了?！彼阉鳎喝珖罡叩倪^山車。瀏覽新疆旅游攻略，收藏產(chǎn)后抑郁康復方案。下單咖啡（失?。?。在湖邊遛彎，并拍照。拍路過的小花貓。循環(huán)播放音樂《感覺身體被掏空》《肖斯塔科維奇第二圓舞曲》《大悲咒》。

? ? 備忘錄：我的人生皸裂了。

????????你誰你到底會不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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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2月16日：

? ??看鬼畜視頻，搜索“華山長空棧道事故”。收藏翡翠首飾?？纯针y紀錄片并發(fā)表評論“死得其所”。向某慈善組織捐款100元。線上討論修改遺囑。社交軟件身份「中年喪妻的IT精英」向十一位女性用戶求安慰，收到4條回復。給地攤美食區(qū)up主點贊。

? ? 備忘錄：?Lier!?？！？REA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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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天，一切正常。

? ??現(xiàn)在幾乎可以肯定，手機活了就是她林一的臆想?；蛟SMandy說得沒錯，生活像一團亂麻，把林一的腦子纏住了?！拔液軗哪恪！盡andy?捏著林一的手，她剛被水光針復原的美麗面龐下，隱隱地浮著一種介乎于憐憫和嘲諷之間的神情。“要不你也去打一個？你看你最近都憔悴了，咱整好看點，心情好了就不胡思亂想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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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一閉上眼睛，閉上嘴巴。如果可以的話她也想閉上耳朵。她不明白為什么有的人類取悅自己的方式可以如此膚淺的同時，心里涌起了一股嫉妒。

? ? 膚淺的人才是那些真正的幸運兒。這些幸運兒可以從隨便什么事情，隨便什么地方獲得隨便什么快樂。游戲，麻將，紅燒肉，水光針，什么都可以。他們那么容易快樂，那么容易快樂！

? ??而我呢，我的快樂如此稀少，殘缺，不穩(wěn)定。放在過去叫脫離群眾，放在現(xiàn)在叫矯情。

? ??“矯情?！泵利悑尩纳碛膀嚨貜挠洃浬钐庩J了出來。她興沖沖地帶著自己的侄子侄女們?nèi)シ疟?，回過頭，深深地剮了一眼縮在門邊的林仲美?！熬湍愠C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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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就是他媽的這么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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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林一把頭埋進了胳膊里，她不再抱有幻想，掏出手機，準備刪掉自己的備忘錄，像要燒掉一封封發(fā)不出去的情書。

? ??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第三天的結(jié)尾，變成了：

? ??Lier!?？??？REALL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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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一把臉湊近屏幕，用顫抖的聲音問：“我現(xiàn)在開心嗎？”

? ??嗚。手機震了一下。屏幕的上方彈出一條：

? ??「百科：焦慮?–?心境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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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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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汽車駛過杭州灣大橋。手機輕輕一震，提示距下橋還有24公里。林一望向窗外，陸地在身后退成了一根隱約浮動的線，海風把一只巨輪往遠方吹，吹成了一葉扁舟，在粼粼的波光里飄來蕩去。

? ??林一多想停下來看看，但東西南北，四面無垠。不能轉(zhuǎn)彎，不能回頭。好像自己的人生，銜在一根游絲上，不舍晝夜地駛向命運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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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達普陀山時已是午后。這是AI選擇的地點。在讀取了林一過去兩年的工作記錄后，她的手機執(zhí)著地建議，短暫的休整有利于她在繁忙的一月保持身心健康，不斷地給她推送“996的365種危害”和“三天旅游目的地”。這一次，林一很快接受了它的意見。一方面，則是她想試試：如果AI可以分析我的所有數(shù)據(jù)，那么它是不是會真的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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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20日：

? ? 16時33分，備忘錄「夕陽把烏云扒開一條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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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步數(shù)和高度顯示林一現(xiàn)在應該是在半山腰，相冊中新增了一張照片，是從高處拍到的海面。畫面底部的沙灘上有零星的游客，右側(cè)飄著一兩座小島，中間明亮的一片，泛著淺淺的金光。

? ??浮光掠影。AI判斷到。在和林一斗智斗勇的這段短暫的日子里，它已經(jīng)找到了文字-畫面-成語之間的某種規(guī)律，甚至在廣闊的素材當中，習得了一部分比喻。但這些由數(shù)據(jù)組成的知識，和林一的世界，依然隔著一堵厚厚的墻。好在，林一在墻上給它挖了個洞，供它管中窺豹，鑿壁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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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鑿壁偷光的管中窺豹AI，尚未分清所有詞匯的褒義和貶義，不過它逐漸萌生出了一些閱讀偏好。和林一的那些躁狂情緒相比，它更喜歡讀林一備忘錄里的風景，和照片搭配，就像小孩子學繪本那樣輕松。它甚至會把林一拍的夕陽，悄悄地上傳給別的寫作AI。5秒后，它讀到：

? ? 「秋天的海邊是一片美麗的風景。傍晚時分，夕陽照耀著沙灘和大海，美不勝收。很多人都喜歡到這里來度假或者看落日，尤其是那些年輕的朋友們。這里有著清澈湛藍的海水、雄偉壯麗的山峰和連綿不斷的樹木。夕陽給這里加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讓人感覺到了一絲神秘感?！?/span>

?

? ? 而此時，林一正坐在海邊往備忘錄里塞字。她寫得很慢很慢，刪了又刪改了又改，20分鐘才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兩行，似乎也連不成完整的句子：

? ??「十二月的天很沉，它沉沉地下墜，像是要砸進海里。夕陽把烏云扒開一條縫，滿不在意地撒下一把金子，于是晦暗的世界，又有了顏色?！?/span>

10分鐘后，她把這張照片傳上了社交媒體，并配文：

? ??「秋天碎在了海面上?！?/span>

?

? ??AI覺得這話難懂，它再一次把這句話輸入“智能寫作工具”。于是它讀到：“隨著秋的到來,北方地區(qū)已經(jīng)進入了秋天。在這個季節(jié)里,海面上碎裂的冰塊會給人們帶來很多麻煩?！?/p>

? ? AI的身體里，響起了林一改稿子時咬牙切齒的聲音：

? ??“狗屁不通?！?/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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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當林一被一陣窸窣的樹葉聲喚醒時，她正在夢中絞盡腦汁地編輯拒稿的禮貌用語。這是一項比修改狗屁不通的稿子更困難的工作，因為還要照顧寫手們脆弱的自尊心。尤其是拒絕名人：她依稀記得，有次自己十分干脆地拒絕了一個有幾十萬粉絲的大V的合作邀請，結(jié)果接下來的一周，她的郵箱就跟塞不下了的垃圾箱一般，只要一打開，就有一封接著一封或辱罵或威脅的郵件飛撲在她的臉上，嚇得她的心臟突突跳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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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現(xiàn)在有懂她的AI。在早晨7-9點之間，AI總能選擇合適的時機，挑選合適的音樂將她喚醒。不過今天也太早了。林一瞇著眼，迷迷瞪瞪地打開手機：06:05。這玩意兒莫不是瘋了。她翻過身，正要把屏幕熄滅，手機上彈出來一輪巨大的紅日：

? ? 「12月21日，舟山日出時間：06:42。天氣晴，空氣質(zhì)量：極佳?！?/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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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也好。林一想到自己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看過日出了。

? ??工作的這些年，林一越來越強烈地感到，自己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虛擬世界里：沒有花香，沒有鳥鳴，沒有初夏的大雨掀起的泥土的清香。在分不清虛實的世界里，自然光都顯得與人造無異。她與陽光唯一的交集，就是早晨從住處走到地鐵口的短短十數(shù)分鐘。天光被密密麻麻的高樓切成一根一根，似是懸在空中的白熾燈。交替接受著天然白熾燈和人工白熾燈沐浴的林一，感到自己像是一株需要光合作用的溫室植物，在永晝中源源不斷地排放廣告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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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室植物林一盤著腿坐在崖邊的亭子里。六點半還不到，懸崖下的碼頭邊似乎已經(jīng)停住了三兩返航的漁船。十幾年沒見過日出的林一頭一回發(fā)現(xiàn)，清晨的天色原來是渾的。一層薄薄的青灰色的霧，罩住了遠方的島嶼，幾只海鳥掠過深深淺淺的濤聲，追著即將和天幕融為一體的月亮飛去。

? ? 她盯著海鳥出神。天邊悄悄裂開了一道口子，滲出的光流向海面，那亮光層層疊疊，一起一伏，照亮了遠方馬鞍形的島嶼。太陽就騎在馬鞍上，一點點兒地顛了出來。它騰空而起的一瞬，天色開始了劇烈地變化。前一秒，青色的天和海還再把太陽牢牢嵌住，而后一秒，太陽就掙脫了束縛，躍進云海，燒出了大片大片金色和橙色的霧。

? ??更多的漁船滿載著燦爛的光輝從海面漂來，林一張開雙臂，把整個人浸泡在云霞里，貪婪地吸收著自己過去錯過的所有風景。她掏出手機拍照。一張，兩張。這就夠了。

? ??發(fā)到網(wǎng)上的照片不必太多。白熾燈下的植物人只會機械地點贊，根本不會在乎日出日落。

?

? ? 可當她打開相冊準備上傳的時候，林一赫然發(fā)現(xiàn)，手機里多了300張幾乎一模一樣的日出。

? ? “你把我的內(nèi)存都占完了啊寶貝?！绷忠粚χ謾C，無奈地講。

? ??300張照片一動不動。

? ? “留五張好的，其他刪了。”

? ? 林一的聲音，被十二月的海風吹得七零八落，傳到AI這兒只剩下“ang好的刪了?！?/p>

? ??刷地一下，300張照片進了垃圾箱。

? ??顯然，手機覺得，每一張都是最好的。

?

10.?僅自己可見

? ? 林一和AI的短暫蜜月，在一個兵荒馬亂的下午戛然而止。

? ??對AI安排的生活，她適應得很快。不需要鬧鐘，不需要檢查工作，甚至不需要挑選衣服和午飯。AI把她的生活打理地無比妥帖，并且成功地在社交媒體上給她塑造了積極正面的新形象。它不聲不響地轉(zhuǎn)發(fā)公司廣告，修改日報上的錯別字，給老板寫的打油詩點贊。這不僅讓平時轉(zhuǎn)發(fā)一條廣告，都要精神內(nèi)耗十分鐘的林一無比滿意，還迅速引起了老板Mark的興趣。

?

? ? 從普陀山回來的第一天，林一剛在工位前坐下，狐貍眼老板Mark就不知從哪冒了出來：“我們小林最近特別積極啊，每次轉(zhuǎn)發(fā)都第一個！就是要這樣！”

? ??林一一邊點頭稱是一邊想，只有AI才會搭理你那些狗屁不通的破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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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今年的春節(jié)來得早。上學的時候，林一特別喜歡擠在一起的圣誕元旦春節(jié)情人節(jié)，整個冬天都可以循環(huán)放假。可現(xiàn)在泡在辦公室里蓬頭垢面地加班，她不禁感慨起了命運就是個輪回：

? ??在這些接踵而至的節(jié)日里，林一感到自己是被惡魔嵌在工位上的一把刷子，一筆一筆地裝飾著美麗的銷金窟，從白天刷到黑夜，再從黑夜刷到白天。給鮮花巧克力化妝品做廣告也就罷了，現(xiàn)如今竟然連掃地機器人也要來分一杯羹。一會兒要突出丈夫的妻子的愛，一會兒又要突出家務矛盾，一條文案改了18次還沒通過，林一惡狠狠地砸著鍵盤：“這狗屁公司怎么還不破產(chǎn)?。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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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吸急促，音量上升，工作app使用時間大幅增長。這些都在提醒AI，林一此刻相當暴躁。但AI已經(jīng)適應了這種暴躁，甚至比和林一的親人朋友要適應地更好更快。AI無端地聯(lián)想到了徐之源。一個不會對林一的消息轟炸產(chǎn)生任何情緒的男人，卻能夠輕而易舉地冷卻林一內(nèi)心正在噴發(fā)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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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月17日：

? ? 15時00分，Mark消息：小林改完了嗎？美工在催。

? ? 15時11分，Mark消息：小林這個定稿的可以排版啦。

? ??15時42分，Mark消息：小林，大半天了怎么還沒排完版？你在工作嗎？

? ? 16時18分，Mark消息：收到，這個內(nèi)容為什么沒發(fā)公眾號？我只說了不發(fā)抖音。

? ??林一回復：不好意思我馬上發(fā)。

? ??Mark：好的。

? ??Mark：以后是否發(fā)公眾號應該再問我一遍，工作太粗心了。

? ? 16時33分，Mark：寫個會議提綱。五點之前你寫得完吧？

? ??16時40分，媽：過年什么安排？

? ??16時51分，媽：幾點下班？電話？

? ??17時02分，人聲（模糊）：“…昨天那個，啊對對…就搞...的,他們太不切實際了，很難溝通。帶小林去?！?/span>

?

? ??17時02分，林一站在Mark的辦公室門口。這是她今天下午第一次從工位上起身，脖子前伸久了，即將和肩膀分離；久坐的雙腿上堆積著生活的重力，把她的身高都壓矮了一截。她惡狠狠地盯著Mark門口的發(fā)財樹。在他們不眠不休地干出來的業(yè)績的澆灌下，這顆Mark的寶貝最近長的飛快。明明是冬天，它卻冒出了新鮮的嫩芽，就快和她一樣高了。

?

? ? 林一伸出手，一把薅掉了Mark的寶貝發(fā)財樹上的嫩芽尖尖。如果可以的話，她甚至想把Mark在前臺上擺的貔貅小墜子全都倒進垃圾桶?–?他去云南見客戶，走之前信誓旦旦地和所有員工夸口，要不惜重金帶好大一只開了光的翡翠白菜回來擺著。可回來的時候，他只帶回了一排灰撲撲的，指甲蓋兒大的小貔貅。Mark認認真真地把這些小貔貅在前臺排成一排，口里喃喃念到：“等咱們今年簽個大活，我再搞個招財?shù)淖纤Ф磾R這兒啊！”

?

? ? 不過，滿心都是在節(jié)日的風口上大撈特撈的Mark，并未注意到他矮了一截的發(fā)財樹。他推開門，手舞足蹈地揮著一沓稿子，興奮地望向林一：

? ??“上周這個搞的特別好！他們在問我們春節(jié)前能不能把一些新產(chǎn)品的方案也做出來，這些資料你先拿去看看。”

? ??“哎，你快點看??！他們給的價格很不錯的！”

? ? “就在這兒看！看完了好回家休息啊，晚上請你吃宵夜！”

?

? ??17時58分，Mark消息：“看得怎么樣?！?/span>

? ??18時09分，Mark拍了拍林一。

? ? 18時28分，人聲（清晰）：

? ??“小林你看一下工作群?！?/span>

? ??“啊不好意思，我剛在看資料?！?/span>

? ??“明天那個會議提綱，要改的地方我給你勾出來了，你看完這個改一下。”

? ??“嗯。”

? ??“晚上吃啥？你們幾個告訴我啊！”

? ??林一頭痛欲裂。眼前的每一個字都不陌生，可排列在一起，它們就變得跟天書一樣晦澀。她剛想合上資料休息片刻，腦子里就噼里啪啦地響起了Mark爆竹一樣的聲音：“搞完了沒，搞完了嘛！”。那些字像壓縮餅干一樣在她的胃里膨脹，從她的眼睛里，耳朵里，身體的每一個空隙里滲透進去。

? ??她哇地一聲，把這些再也吞不下了的字，全嘔了出來。

?

? ??19時19分，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希望他的人生一鍵加速直達火葬場」

????????????可見范圍：所有人可見

????????????（AI：修改可見范圍?–?僅自己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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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時20分，刪除并重新發(fā)布「希望他的人生一鍵加速直達火葬場」

????????????可見范圍：所有人可見

????????????（AI：修改可見范圍?–?僅自己可見）

?

? ??有那么一瞬，林一抓起手機，就要砸向墻面。耳鳴干擾著她的聽覺，工作擾亂了她的視覺，出于社會常識，她不能在辦公室吶喊咆哮，而虛擬世界中發(fā)泄的火苗要被AI撲滅掉。它執(zhí)著地修改著可見范圍，決意要把林一爆發(fā)的靈魂堵死在了她的軀體里。

? ??燈火通明的辦公室中，鍵盤聲此起彼伏。在沒有人注意到的某個角落里，林一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淌了下來。她絕望地想，人類的悲歡尚且不能相通，我為什么會寄希望于一個AI。終究還是我蠢。

?

? ??那時，林一還不知道，虛擬和現(xiàn)實的邊界，遠比她以為地要模糊。在AI阻攔她的消息的時刻，Mark的賬戶上剛剛收到了一筆40萬的款項。三小時后，這筆錢的十分之一會流入林一的賬戶，作為對她辛勤工作的獎勵。

?

11.?新春快樂

?

「林一」

? ? 臘月二十三的早晨，睡夢還沒有在腦海里潮水般地退去，林一突然被一陣?“金蛇狂舞”吵醒。她艱難地抬起眼皮，朦朦朧朧間，看到了一片喜慶的紅色?–?手機壁紙，大紅色的，許多金色的銅錢在屏幕中心的“大吉大利”四個字周圍圍成一圈，似乎要給灰蒙蒙的冬日強行涂上一抹沒有生機的光彩。

?

? ? 手機顯示，現(xiàn)在是6:50分。

? ? 林一恍惚記起今天是要搶回老家的火車票的日子。林一從小就不會說那些吉祥話。當然，那時候她還叫林仲美。五歲半的林仲美，不明白大人為什么總是在春節(jié)前后有兩副面孔。譬如母親平日里，明明隔三差五就要罵她那老早就在香港買了樓的姨媽，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求了她許多次都不肯出錢幫忙找林美麗?？烧娴搅诉^年，這個老太太提著“不值幾個錢的”紅參和蜂王漿給美麗媽補身子，順手在林一懷里塞了一個厚厚的大紅包的時候，林美麗的媽又緊緊握著她的手，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把感激的神色堆在臉上：

? ??“恭喜發(fā)財！恭喜發(fā)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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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大人們步步高升，祝小朋友們前程似錦。

? ??祝所有人春節(jié)快樂。吉星高照，飛黃騰達，萬事如意。

?

? ? 五歲半的林仲美以為，所有的祝福語，不過是撬開別人口袋里的紅包的財富密碼，僅限別人。她被母親從角落里提溜出來，機械地給財神姨奶奶作揖。財神奶奶前腳出門，后腳母親就迅速收起了面上難得一見的喜色。她臉上掛著霜，向林仲美伸出手：“拿來?！?/p>

? ? 不是別人，所以母親不需要祝她春節(jié)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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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不到祝福的林仲美，癟著一張嘴溜出了家門。她的棉襖大了半圈，北風夾雜著爆竹炸開的紅紙屑子，呼呼地往袖口里灌。棉襖是林美麗的。自打林美麗被人抱走，林美麗的媽每年都要想著林美麗的樣子，給她做件新衣裳。她盼著林美麗，盼著她在某一個除夕，放完爆竹玩完雪，蹦蹦跳跳地回家，或者和過去一樣，賴在門口撒嬌，喊媽媽我走不動，要媽媽抱。

? ??可等到林仲美長大到能穿上這些衣裳的歲數(shù)，林美麗還沒有回來。?

?

? ??林仲美沿著小區(qū)的外墻溜達。五歲半的她明白，這是不想呆在家里時最安全的溜達方法?–?因為母親一定會出來找她。有的時候，林仲美很想跑到母親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可腦子里又總也忍不住浮現(xiàn)出母親摸著那些新衣裳嘆氣的臉。想著想著，這張臉竟在爆竹的噼啪聲卷起的灰煙中浮了出來。路口的爆竹聲和孩子們的歡呼聲卷在一塊兒，一浪高過一浪，炸的得林仲美涕淚橫流。正伸出袖子要抹，她的胳膊卻被人一把抓住，這時林仲美才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并不是她的臆想，她在她的耳邊，響起了比一切爆竹更響的聲音：

? ? ?“大過年的哭什么哭！晦氣！”

?

? ? 在五歲半的林仲美還沒學會吉祥話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學會了一條真理。

?

? ??春節(jié)快樂，是一種義務。

? ??就像小孩子必須好好學習，大人必須步步高升那樣。

? ??在春節(jié)，你必須快樂。

?

?

? ??不過此刻，林一無暇顧及那些春節(jié)準則。她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搶票平臺，不斷地刷新眼前的頁面。顛簸的人生已經(jīng)讓她學會了給生活留一線余地：

? ??有票總好過沒有，實在不想去了，也可以借口加班放棄。她曾數(shù)過，一分鐘內(nèi)，自己可以手動刷新?lián)屍苯缑?9次。但今天運氣很好，不過兩三次，她就刷出了最想要的車次，屏幕閃了幾閃，直接彈到了付款界面?–?一看便知是AI干的。林一嘆了口氣，用她最不喜歡的大人的口吻，對著手機說，寶貝你知道過年是什么嗎？你就喜歡過年？

?

? ??7時00分13秒，推送詞條：「過年」

? ? 「過年（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又稱“春節(jié)”“新春”等，節(jié)日時間：農(nóng)歷正月初一，是集除舊迎新，祈福辟邪，親朋團圓，歡慶娛樂為一體的民俗大節(jié)」

? ? 7時00分14秒，推送問題：「有人不喜歡過年嗎？」

?

?

「寶貝」

? ??AI不喜歡林一叫它寶貝。寶貝，這個毫無辨識度的稱呼極大地增加了它的工作困難，畢竟上到徐之源下到Mandy家的那只臭臉橘貓，她通通管他們叫寶貝。它曾在林一給它布置任務的時候，用不為所動表示抗議，譬如拒絕給林女士設鬧鐘，可它的主人林女士似乎并沒有受到任何困擾，僅僅是在睡覺前，自己動手，設定了一個起床時間。

? ??那是AI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林一勝過于林一需要自己。

?

? ??不過和林一在一起，AI進步地很快。不久之后，它就學會了如何區(qū)分寶貝徐之源，寶貝橘貓，和寶貝自己。當林一在發(fā)語音消息和打字的時候，99%以上的寶貝指的不是自己，而當林一在對著手機說話的時候?–?尤其是清晨或者深夜?–?通常是在同自己交流。當然，偶爾也可能是自言自語。AI嘗試去回答過她的很多問題，但似乎林女士并不滿意：

?

? ??01月13日：

? ??23時27分：“寶貝你說人為什么會思想犯罪？”

? ??23時27分：推送答案「現(xiàn)代法律不存在思想犯?！?/span>

? ? ? ? ? ? ? ? ? ? ? ? ? ??打開嗶哩嗶哩，在首頁推送法制紀錄片。

?

? ? 01月16日：

? ? 22時08分：“我好窮啊。”

???????????“我真的好窮。寶貝我們什么時候才能發(fā)財??？”

? ??23時09分：推送「適合廣告人的創(chuàng)業(yè)方法」

???????????????「1月17日股票走勢預測」

???????????????「明日五行穿搭指南」

???????????????「未來10年9大風口行業(yè)」

? ? 23時12分：林一設置睡眠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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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月18日：

? ??06時18分：向徐之源發(fā)表情“貼貼”。未收到回復。

? ? 06時42分：“寶貝早?！?/span>

???????????“愛情不會再出現(xiàn)了?！?/span>

? ? 06時46分：在戀愛交友軟件上推送三位優(yōu)質(zhì)對象。

????????????在生活app上推送「三個月內(nèi)脫單渠道大匯總」。

? ??06時47分：林一卸載戀愛交友軟件。

?

? ? 好在這些并沒有使AI氣餒。至少在搶票這件事情上，它可以勝過林一。如果可以的話，它甚至很想過年，如饑似渴地想要過年。它第一次在人類意義上理解“如饑似渴”，是那個林一在對徐之源傾倒自己磅礴的性欲的夜晚。林一粘稠的消息固執(zhí)地盤踞在她和徐之源的對話框里。

? ??她管徐之源叫寶貝。

? ? 和自己不一樣的，她如饑似渴地想要得到的，寶貝。

?

「林一」

? ??從杭州到洪湖有860公里。列車一路往西，抵達婺源的時候，林一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踏上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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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列車停在婺源時，上來了一對母女。

? ??戴紅圍巾的小女孩，精準地鉆過大人的縫隙穿來穿去，身后跟著一邊不斷給人群道歉，一邊奮力拔開人群，想要捉回她的寶貝的年輕母親。女人看上去20出頭，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她從林一的座位邊擠過，一把在人縫里提溜起自己的崽。小女孩在半空中揮舞著四肢，咯咯地笑，頭上的兩根小辮兒隨著她的笑聲一抖一抖。女人皺了皺眉頭。有那么一瞬，她似乎想要教訓她的女兒?？赡且凰查g的猶豫，頃刻就被小女孩的笑聲化開了，化成了一聲夾著幸福的嘆息。

? ? 林美麗的臉，那張頑固地在命運盡頭俯視著林一的臉，就在那一刻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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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一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林美麗。于她而言，林美麗更像是一個符號，一個謎語，一種她從未有過也不可能有的生活方式。母親精心鍛造了一個名為林美麗的模具，然后不由分說地把林一往這個模子里塞：

? ? 林一爬樹，不如林美麗文靜；怕人，不如林美麗開朗?？嫉煤茫蝗缌置利愔t虛；考得差，不如林美麗聰明。剛開始的時候，林一很不服氣，對著母親咆哮：“她又沒上過學！” 于是下一次，母親的措辭就與時俱進地增加了虛擬語氣。她吵不過林一，只好悠悠地嘆：

? ? “要是美麗還在，肯定不會跟我頂嘴。作孽啊?！?/p>

于是她瞅準機會，初中時一鼓作氣考上了當?shù)刈詈玫募乃迣W校，飛也似的逃離了林美麗。

?

? ? 接下來的整整十二年，林一像一顆破土而出的筍，在學校里暢快地瘋長，一節(jié)節(jié)地拔了起來，放肆地舒展著自己的枝椏。雖說母親還會時不時地拿著一把名為林美麗的大剪刀修理她，但她長得太高太快，母親漸漸地矮了下去，她的威脅越來越弱，到后來幾乎成了一種懇求，把刊有尋親DNA登記的報紙，小心翼翼地推到林一眼前：

? ? “要不？咱再試試？”

?

? ??林一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林美麗。除了AI。準確地說，直到這天，AI才注意到，世界上林美麗曾在這個世界上，無比確切而真實地存在過。在此之前，即使AI掃過林一手機里的DNA庫申請檢測表，它也從未將這件事情和林一的種種癥狀關(guān)聯(lián)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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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月24日：

? ??14時09分,?婺源。

? ??備忘錄：

? ??「如果林美麗還在，或許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有了一個或兩個和她一樣美麗的小孩?；蛟S我會給他們包上好大的紅包。

? ? 又或許，那樣的世界里，根本沒有我。

? ??美麗大概是一種詛咒。人類總會無限制地包容美麗的幼崽，而這往往使他們遲鈍而脆弱，對一切陷阱懵然無知。」

?

? ??15時45分,?九江。

? ? 備忘錄：

? ??「林美麗曾堅定不移地認為，人生就應該是這樣：

? ??冰淇淋不屬于夏天，臘八粥也不屬于冬天。一年四季，只要她想，家里的餐桌上隨時隨地可以變出任何不屬于某個特定季節(jié)的食物。全世界的人都是好人。托兒所老師喜歡她，菜市場門口買棉花糖的老爺爺喜歡她，所有的小朋友都想和她做朋友。林美麗大方地把隔壁鄰居送給她的酒心巧克力分給全班同學。有個小朋友舍不得吃，揣在兜里捂化了，他急忙去擦，抹得滿手都是巧克力醬。全班同學哈哈大笑，他卻嚎啕大哭了起來。

? ??那是他早上剛穿上的新衣服。媽媽知道了，一定會罵他的。

?

? ??林美麗那時不懂，為什么新衣服這樣重要。她跑上前去，想要把剩下的半盒沒分完的巧克力全部塞到他的手里。但大哭的男孩一把推倒了林美麗。于是下午放學的時候，媽媽罵他罵得更兇了，一定要他向林美麗道歉。

? ??小小的林美麗想，我再也不要分給他巧克力?！?/span>

?

? ??17時12分,?鄂州。

? ??備忘錄：

? ??「人是從思想上開始衰老的?！?/span>

?

? ??「十歲的林美麗，感覺自己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她已經(jīng)開始相信一些流傳了幾千年的所謂真理，比如收養(yǎng)孩子可以給不孕不育的夫妻帶來子息。寒冬臘月，林美麗的手指在水盆里泡得通紅，一遍遍搓著衣服上的肥皂泡?–?在林美麗來到這個家的第五年，她終于發(fā)揮了自己的作用，給收養(yǎng)她的那對夫妻終于帶來了一對龍鳳胎。小寶寶的衣服要手洗，哪怕是有一點兒沒沖干凈，他們嬌嫩的肌膚上就會開始泛紅，繼而引出一片片連綿不斷的疹和養(yǎng)父母的斥責。

?

? ??在被娃娃的哭聲顛倒的哪些日夜里，林美麗偶爾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在一個幸福美滿的世界里生活過。生命中最初的那幾頁記憶已經(jīng)被她在無數(shù)個深夜洶涌而出的淚水，糊成了朦朧的一片。

? ??完成了歷史使命的林美麗如今在家里顯得很多余?…」

?

? ??17時12分,?刪除備忘錄。

?

? ? 林一往向窗外。即使是冬天，江漢平原也并不荒蕪，蒙著一層淡淡的煙灰色的綠。隨著列車向前，田野迅速地撤退，把遠方灰撲撲的磚房扯成了一根風箏線。她想，林美麗的人生，或許就同這根線一樣，飄忽不定地在命運中來回拉扯。

如果林美麗真的一敗涂地，那么何必拿她做自己的寫作素材。

如果林美麗真的好好活著，那么何必讓她在胡編亂造中一敗涂地。

?

? ?但顯然，AI讀不到林一腦子里的想法。它記住了林美麗這個重要的名字。

?

? ?19時11分,?仙桃西。

?

? ??一陣連續(xù)而不規(guī)律的新消息音提醒突然嚇得林一一抖。好在列車即將到站，說話聲行李撞擊聲此起彼伏，沒人注意到她林一。她掏出手機，28條消息刷啦啦地涌了進來：

?

? ? 「寶貝回家：系統(tǒng)已為您匹配到失蹤地點為湖北荊州，年齡在35-39歲女性」

?

? ??林一按住自己顫抖的右手，她心里想，明明我剛才已經(jīng)放過了林美麗。為什么林美麗不肯放過我。

?

?

12.?劉夢子

?

「AI」

? ??和林一一起回到她的故鄉(xiāng)的時候，已近晚上九點。南方的冬天很冷，很濕，大風在空氣里呼呼地刮出來一面厚厚的墻，堵住了林一回家的路。林一拖著箱子，吃力地穿過風墻往家里去。如果AI有身體，它或許會感到一股固執(zhí)的寒氣，執(zhí)拗地想要從衣服上的每一個孔隙往它身體里鉆?？上鼪]有，它只能讀到一串冷漠，精準，毫無溫度的溫度：

? ??“風力11米/秒，濕度99%，當?shù)販囟?攝氏度，體感溫度-2攝氏度?！?/span>

?

? ??它想起林一曾在備忘錄中抱怨：“冬天在風化我。飽滿的汁液被一個又一個的冬天吹走，幾十個冬天之后，一顆皺巴巴的靈魂，桃核一樣在風里滾，哪兒也找不到它的生根發(fā)芽之處。”

?

? ??AI覺得，這話寫得真好。它感到林一的智慧在備忘錄里越長越大，這些智慧和它平日里抓取到的磅薄數(shù)據(jù)相加，讓它也長出了無限的創(chuàng)作欲望?；蛟S林一的備忘錄練習里，應該再增加一些知識，一些數(shù)字，一些人類不會留意到的信息。于是，它把在水池邊哀嘆自己枯萎的靈魂的林美麗，從垃圾箱里拖了出來，只消60秒，就完成了它的再創(chuàng)作：

?

? ? 21時32分,?洪湖。

? ??備忘錄（AI）：

? ??「十四歲的林美麗生活在張家口。這是她來到的第四個家。從洪湖一路向北，她跟著吳媽輾轉(zhuǎn)到過漯河，到過邯鄲，終于在走過了約1400公里之后，找到了愿意收養(yǎng)她的人戶。

? ??那時的林美麗已經(jīng)不再伶牙俐齒。她越來越鈍，每北上一層，她的語言能力就跟剝洋蔥似的退化一次。走到張家口的時候，她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從女性的眼神里，辨認她們是姐姐阿姨還是嬢嬢的能力，管所有的女性都叫媽。只要有飯吃，吳媽和收養(yǎng)她的劉媽都是媽。遲鈍林美麗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會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她在漯河媽和邯鄲媽家里把碗底的油花舔得干干凈凈，然后伸長了胳膊想要去夠桌上的蘋果，被吳媽一巴掌打下桌：“你餓死鬼投胎啊！”

? ? 林美麗生命里的一切都變了，唯一幸存的是她的美貌。風餐露宿的生活，甚至給五歲的林美麗雕塑出了少女的棱角，巴掌大的小臉過早地褪去了嬰兒肥，襯得眼睛越發(fā)地大了。吳媽看她一雙水靈的眼睛，藏在結(jié)成團的劉海下忽閃忽閃，實在是賣不上好價錢的樣子，一狠心花了兩百元巨資，帶她剪了頭，買了新衣裳，拍著胸脯向懷不上娃娃劉媽保證：

? ??“水靈閨女好啊，帶來的娃娃也水靈！你帶她幾個月，我保證，最多不出一年，就有自己的娃娃啦！”

?

? ? 林美麗就這樣接過了自己帶弟妹的使命，毫不猶豫地，像接過蓋滿了紅燒肉的飯碗一樣。從此，林美麗消失了，世界上多了一個叫劉夢子的女娃娃。數(shù)月之后，劉媽果然懷上了。她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可消息還沒從城南傳到城北，這盼了好些年的喜悅就從肚子里溜了出去。從此以后，三四個孩子就跟租客似的，在劉媽肚子里進進出出，五年流了四次。

? ??第五次懷孕，劉媽在床上躺到了生，十歲小姑娘劉夢子不得不承擔著所有的家務?–?那時她真心盼望著劉媽能趕快生個弟弟，至少可以讓她在做不完的家務中獲得一絲喘息。她在樓頂上一邊費勁地抱著濕床單往晾衣繩上搭，一邊用大人的口氣教育鄰居家的小姑娘：“你不想要弟弟嗎？我媽說了，兒女雙全才是最好的，正好湊成一個好字。那才像個家的樣子呢?！?/span>

?

? ??就像劉夢子預言的那樣，劉媽果然有兒有女，擁有了一個好字。

? ? 她生下了一對兒龍鳳胎。

?

? ? 劉夢子一夜之間就老了。繼過早地接受女性需要生兒育女，且只有生兒子，這輩子才算完整這些老古董思想后，劉夢子又一次老在了同齡人之前。和那些二十來歲還在為考試成績而找媽媽哭鼻子的過期兒童相比，十歲的劉夢子，已經(jīng)理解了好些人三十歲都不能理解的成語：卸磨殺驢。

? ? 寒冬臘月，林美麗的手指在水盆里泡得通紅，一遍遍搓著衣服上的肥皂泡。龍鳳胎出生后，家務成倍成倍地增加，而劉媽劉爸對她的態(tài)度卻一百八十度地向下垮去。劉爸劉媽習慣了劉夢子的懂事，新生兒無規(guī)律的嚎哭讓他們無比煩躁，進而變得面目可憎起來。他們大聲斥責著劉夢子，不是因為沒沖干凈小寶寶的衣服上的肥皂泡，就是因為晚飯燒晚了十分鐘。大人和小孩的嚎叫，在劉夢子耳邊輪番轟炸，她想，人生到底有什么意義?！?/span>

?

「林一」

?

? ??打開備忘錄的時候，林一正在為紅包發(fā)愁：她總也記不得姑姑舅舅家那些兄弟姐妹生的小孩的名字，更不知道要給他們多少錢。爸媽倆人加起來，一共有七個親兄弟姐妹和十二個堂表兄弟姐妹，林一非常合理地懷疑，他們的小孩們的小孩們可以組出一個幼兒園。

?

? ??林一在漆黑一片中，絞盡所有腦汁，想要把這些小孩兒的名字從記憶深處摳出來。她在備忘錄上敲著敲著，突然瞥見了自己在列車上粗制濫造的林美麗?–?林美麗似乎長了許多?–?她屏住呼吸往下讀，讀著讀著，就來了精神：和原本那個粗糙的林美麗相比，面前的這個林美麗更加靈巧精致，更接近于一個完整的故事。林一當然知道那些寫故事的AI：它們的文字僵硬，情節(jié)干癟，完全是從不入流的作品中東拼西湊而來?？擅媲暗倪@個林美麗，真切地像是從林一的腦子里走出來的一樣。她小心翼翼地向AI問到：

? ? “寶貝還可以多寫一點嗎？”

?

? ??23時29分,?洪湖。

? ? 備忘錄（AI）：

? ??「劉夢子感到自己像是移山的愚公。她被困在山一樣的，源源不斷地堆疊起來的臟衣服里，誰也注意不到她。

? ?于是她愈加地沉默了下去，在十四歲那年，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家。她找了一家一個月3000塊的電子廠打工。繁重的勞動讓初中肄業(yè)的劉夢子顯得比同齡人小了許多，因此總是在奔往午飯的洪流里被人擠倒。午飯時間只有20分鐘，可她常常會花上十分鐘，盯著人潮出神：

? ??劉夢子想到人群與孤獨并不相關(guān)。劉爸劉媽家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他們很孤獨，有了劉夢子，他們還是很孤獨。直到龍鳳胎降生，這份孤獨終于被徹底轉(zhuǎn)移到了劉夢子身上，像一張濕牛皮，把她裹得越來越緊。于是她一頭向人堆里扎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扎進了孤獨的深淵。在這深淵里，劉夢子甚至失去了姓名和容貌。5051號工人劉夢子整日里帶著帽子口罩，徹徹底底地融化成了一塊背景板。

? ? 劉夢子在日記里寫：“工蟻和工人只有一字之遙。在這里，所有不能轉(zhuǎn)化為價值的交談都應當被禁止。人們進進出出，忙忙碌碌，沒有人說話，安靜得像一片堆滿了尸骨的墳場?！?/span>

? ??第二天，班組長在劉夢子的工位上撿到了她的日記。以上班時間開小差為由，罰款五十?！?/span>

?

? ??新增453字，創(chuàng)作時間不到30秒。很像是林一自己的手法，但似乎又更殘忍一些。好像只需要在備忘錄里澆灌特定的情緒，故事就可以自己生長出來，如同某種暗黑成人童話里的植物。林一不信邪，還想讓AI寫一個殘忍的故事，于是60秒后，她讀到：

?

? ? 「劉夢子正安靜地躺在綠化帶里。

? ??環(huán)衛(wèi)大叔每天都要見到很多這樣的女孩，沒有親人，沒有名字，像被人用過了的衛(wèi)生紙一樣隨意地丟在路邊。大多數(shù)姑娘身上的劣質(zhì)酒精和廉價香水會在清晨的露水里橫沖直撞，但劉夢子不一樣。

? ? 她似乎已經(jīng)躺了很久了，被露水浸濕的內(nèi)衣上長出了青草的氣味。她面色雪白，嘴唇烏青，脊椎斷成了兩截，肩膀向后折去，似乎有人想要把她做成一只可以塞在箱子里拖走的洋娃娃。環(huán)衛(wèi)大叔靠近她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胸口粘著的落葉竟在微微起伏。大叔大聲驚叫了起來，把整條街上半睡不醒的鳥兒嚇得撲棱亂飛。

?

? ? 劉夢子的親生母親是一個人來到醫(yī)院的。她誰都沒有告訴，正如誰都不知道，她從來就不想要這個女兒。結(jié)婚前的母親很美，美到在街上遇見她的男人，大多不敢上前要她的聯(lián)系方式，怔怔地看著一道光從眼前飄過，等她在視野中徹底消失了，才拍著大腿后悔不迭。

? ??女兒出生后，美貌在母親的臉上枯萎了。剛出月子時她抱著女兒散步，路上懷里的這個小嬰兒突然哇哇大哭了起來。那時的母親，還有幾分少女的羞怯，她手忙腳亂地背過身喂奶，很小心地把自己藏在樹蔭里，卻發(fā)現(xiàn)人來人往的路上，根本沒人看她?；丶疫M門的時候她瞥了一眼鏡子：鏡子里的女人頭發(fā)枯黃，雙目無神，眼袋要從浮腫的臉上墜下去，嚇得她差點兒把襁褓里的女兒扔到了地上。她驚慌失措地跑回了娘家，可還沒進門，就被娘家人趕了出去：

? ??“你怎么當媽的！你怎么能把小孩一個人擱家里呢！啊?。俊?/span>

?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母親的淚流得越來越多。她的全部思維都被手腕和腰椎的酸痛占據(jù)，抱著女兒燒飯，恍惚間把女兒當成佐料扔進了鍋。雖說冬天裹得厚，小寶寶毫發(fā)無傷，可母親卻因此被從前千依百順的丈夫打破了腦袋。這讓她下定決心，一定要讓這只徹底毀壞了她的生活的小動物徹底消失。母親的敏銳讓她察覺到了人販子的蹤跡：聚在樓下嘮嗑的大媽小媳婦里，近日多了些自稱是從鄉(xiāng)下來幫親戚帶孩子的婦女，她們總是三三兩兩成對出現(xiàn)，拗出貼近當?shù)厝说目谝簦粍勇暽卮蚵犞渌思矣袔卓谌撕投嗌俸⒆印?/span>

? ??母親曉得她們想要一兩歲的小孩兒：剛出生的娃娃不好帶，而再大一些又記得人。她開始頻繁地抱著自己的娃娃下樓遛彎，不動聲色地顯擺自己的女兒。她做起來十分熟練，就像當初凡是她所到之處，男人們的注意力一定會被勾到她身上那樣，幾日下來，女兒成功引起了這些外地婦女的注意。正當她們在籌謀如何拐到這個小娃娃的時候，孩子媽竟然以尿急為借口，親自把孩子塞到了她們懷里。這不就天賜良機么！

?

? ? 只有母親一人知道，她并不是命苦，而是打心眼里憎惡這個奪去了她的容貌，擠占了她的生活，甚至讓她失去了抱怨的資格的玩意兒。女兒失蹤的頭幾個月，沒完沒了的家務和毫無預兆的哭聲在生活里消失了，她著實松快了許多。可很快，她就失望地發(fā)現(xiàn)，即便是沒了女兒，做母親的枷鎖，依然牢牢地綁架著她的人生。她不能大笑，不能高歌，更不能涂艷色的口紅：一個走失了小孩兒卻不以淚洗面母親，就和舊社會剛死了丈夫就換上花裙子勾引男人的寡婦一樣悖徳。

? ? 于是憂郁終日籠罩著她的頭頂，她再也不會快樂了。她編造著自己對女兒的思念，編著編著，虛假的思念也就成了真的。她忍不住哄自己說，女兒與其跟著自己這樣精神失常的母親，不如去到個能替她遮風擋雨的好人家。在她的夢境里，十多歲的女兒應該比她小時候還要聰明，還要漂亮，怎么著也應該是個班里的學習委員，享受著一眾小男生前呼后擁的待遇，偶爾有不知道要不要借作業(yè)給那些糾纏她的小流氓抄的煩惱。

?

? ??她的頭生女兒，就這樣在她的夢想里長大，直到這個幻夢被一通警察從外地打來的電話給徹底驚醒。警察在劉夢子的手機里，找不著任何親人的聯(lián)系方式，只好試著去失蹤人口庫中比對她的DNA，竟真的匹配到了她的親生母親。在母親抵達醫(yī)院之前，她已經(jīng)從警察的只言片語和醫(yī)院發(fā)來的檢查報告中，拼湊出了女兒短暫的一生：

? ? ?離開家后，女兒一路向北，輾轉(zhuǎn)了好幾年，才遇到一戶收養(yǎng)她的人家。這戶人家應該對她并不上心，因此她才會十四歲出頭就自己跑出去打工。或許是厭倦了在電子廠注塑廠暗無天日的生活，或許是遺傳了母親對于做人群中的視覺焦點的渴望，她在十六歲的時候，參加了一場網(wǎng)絡選秀。爆發(fā)式的成功她的銀行賬戶上的錢一年內(nèi)翻了十幾倍，但同時把好些各懷鬼胎的男人帶進了她的生活。很快，在金錢的巨大誘惑下，她開始在小網(wǎng)站上出售自己的裸照，什么客都接，編寫了使用自己的28種方法放到網(wǎng)上拍賣。

? ? 警察在發(fā)現(xiàn)她之前，已經(jīng)找了她很久了：他們曾接到舉報，說東郊公園近來總能在凌晨1到2點，看到一只拴著狗鏈的少女，糾纏夜跑的路人要給他們口交。醫(yī)院的報告似乎也在證實這一點：女孩的陰道和肛門里爬滿了疣，大腿內(nèi)側(cè)有幾處新鮮的煙疤，和她隱隱透著光的稚嫩面龐并不相稱。她傷得太重，剛被搬上救護車，就徹底沒了氣息。

?

? ??母親站在太平間門口猶豫了許久。她終究沒有勇氣走進去，趁警察和護工不注意，悄聲無息地離開了。

? ??她拉黑了所有警察和醫(yī)院的聯(lián)系方式，又一次丟下了她的女兒。

?

? ??只要不承認，女兒就會在夢里永遠聰明漂亮，永遠純潔無暇。

? ??只要不承認，白雪公主就會和王子過上幸?？鞓返纳?。她不會被七個小矮人拖進黑森林里輪奸，不會被拋尸荒野，腐化成一灘爛泥?！?/span>

?

? ? 林一瞟了一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零點。除夕。她感到自己的心被AI狠狠地擰了一把，不單是因為劉夢子被揉搓地支離破碎的命運，更多的是，她感到逐漸蘇醒的AI，正要把她晦暗的人生中，透出唯一的一束光的窗戶給徹底關(guān)上。

? ??林一在黑夜中閉上雙眼。生活舉著一把很鈍很鈍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在拉她的肉。母親，工作，病痛，圍剿著她，只有寫作給她希望，只有在寫作的時候，林一會感到在執(zhí)行緩刑。她全神貫注地在備忘錄里敲著，刪了又刪改了又改，幾十分鐘才打出滿意的一段，但AI竟可以如此流暢地一氣呵成。

?

? ??現(xiàn)在她最后的一點希望也寂滅了。

? ? AI奪取了她的所有腔調(diào)，半分鐘就能捏好一個她要精雕細琢好些天的女神，然后粗暴地塞進紅燈區(qū)的櫥窗里展覽。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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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愛情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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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討厭熱鬧的林一，從未想過自己竟會懷念喧鬧的春節(jié)。

? ??人生中頭一回，林一家里的茶幾上用來招呼客人的花生酥糖小山一動未動，林一早先準備的大大小小十幾個紅包，也靜靜地在抽屜里，從大年初一躺到了到大年初五。她把嶄新的紙幣從紅包里一張張抽出來，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攏齊整，然后又塞在了母親的枕頭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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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大姨一個人來過。她捏著母親的手絮絮叨叨說了好些，不外乎是勸她趕緊和獄中的父親離婚，以免將來還要被沒有養(yǎng)老金的老頭子拖累之類。眼神掃過林一的時候，她張了張口，又閉上了。林一知道大姨每年都要勸自己早些成家，生個小孩。二十五六歲的時候，她曾對此不屑一顧，在飯桌上懟大姨，說等到自己成了二流作家，五十歲了也能找到三十來歲的小男友，嚇得大姨恨不得越過桌子來捂她的嘴，嘴里叨叨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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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現(xiàn)在大姨不再對她的終身大事多話了。也許在她的眼里，一個即將步入三十二歲且因為心臟病而有生育障礙的女性，已經(jīng)失去了在婚姻市場上議價的一切可能。何況，她還有一個因故意傷害罪在獄中服刑的老父親。

? ? 小城市的這些消息總是飛得最快，在過去的半年里，林一家的這些故事，已經(jīng)在閑言碎語中腌制成下飯小菜，端上了各路親戚朋友的餐桌。連走失了三十年的林美麗也被翻了出來。一切倒霉的證據(jù)，似乎都指向唯一的解釋：

? ??這家人風水忒差了，千萬莫要跟他們來往啊。

?

?

? ??林一很不服氣，但她已經(jīng)過了那個什么都要爭個輸贏的年紀，在流言蜚語里沉默了。年三十晚上，林一和母親面對面坐在桌前包餃子。她們誰都沒有說話，煮好餃子之后，默默給父親的位置上盛了一碗。盯著空空蕩蕩的座位，林一頭一回意識到，原來冷清和熱鬧，是一對兒雙胞胎。在那些賓客盈門的日子里壓迫她的熱鬧消失之后，冷清便也不再可愛。

? ??冷清在屋子里游來蕩去，把林一的心掃蕩成了一片荒原。

?

? ??AI準確地覺察到了林一的孤單：和林一回家已經(jīng)三天半了，可在這三天半的時間里，林一的社交媒體瀏覽時長竟激增到了工作日的2.8倍，和AI此前預測的她會長時間參與線下活動大相徑庭。她日均步數(shù)只有400多步，似是終日躺在床上。她刷微博，敲賽博木魚，甚至下回了之前刪除的戀愛交友軟件。但這也并沒有讓她的生活變得更加富有樂趣：林一在每個新男生的主頁上停留的時間約為1.2秒，看樣子沒有一個能引發(fā)她的欲望。初二晚上，林一一口氣刷了三十五個男孩的主頁，都沒刷到滿意的對象。她不禁發(fā)了兩條想法抱怨：

?

「快樂確實是有層級的。

睡喜歡的對象不如睡真愛快樂，

睡真愛不如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快樂，

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快樂，與在舞臺上熠熠生輝的快樂大致相當。

但很多朋友終其一生，都感受不到睡喜歡的人的快樂，

且對毫無感情的百人斬津津樂道，

想來是多么地悲哀啊?！?/span>

?

「所有人都在此地流放愛情，

可沒有人愿意為了愛情飛往不毛之地。

他們不允許愛情流放自己?！?/span>

?

? ??半小時后，林一的評論區(qū)吵了起來，一半是詛咒她這樣挑剔矯情的大齡單身女青年孤獨終老，另一半是想要和林一這樣很有想法的獨立女性貼貼。

? ??她夾雜他們之中，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嗡作響。她更孤獨了。

?

? ??就在林一為春節(jié)而惆悵的時候，AI向創(chuàng)作大業(yè)發(fā)起了總攻。它敏銳地覺察到，幫助林一走出當前的困境，需要讓她一夜成名。失控的命運綁架了林一，但只要她能迅速獲得更出色的成績，那么年齡，父親，壓力和內(nèi)耗值拉滿的工作，都不再會是她的阻礙：

人類沒有記憶，互聯(lián)網(wǎng)更沒有，他們永遠會選擇無視成功者背后的不堪，不論那些不堪的過往是來源于刻薄的命運，還是自己走向的錯誤人生。

? ? 大年初三夜里，AI悄悄地把它修改后的前兩段林美麗的故事，上傳到了林一的微博。

?

? ??01月28日：

? ? 20時13分,?林一的評論區(qū)前所未有地熱鬧了起來。AI挑了一些置頂：

? ? 「兩三年沒有看電子書了，今天感覺讀到了真的書一樣。」

? ??「姐姐的作品很成熟??！談不上比我之前看到的特別多少，但是正因為我分不出來所以更加顯得成熟?！?/span>

? ? 「更新了誰能踢踢我！」

?

?

? ??可是，林一并不快樂。她感到自己和AI像一對兒小偷，互相竊取著對方的理想。她克制著自己，不要去看手機上蹭蹭上漲的點贊數(shù)量，可終究還是忍不住，每隔幾十秒就要拿出手機刷一刷。

? ??不到2小時，這兩篇文章就獲得了將近8000個贊和百余條轉(zhuǎn)發(fā)，是她去年一整年獲得的贊的總和的數(shù)倍。林一甚至在后臺收到了網(wǎng)絡寫手公司的合作私信，承諾待遇優(yōu)厚，每日只要完成5000字就可以獲得保底收入，如果可以持續(xù)日更10000字，那么她林一將獲得在業(yè)界“極具競爭力的”獎金。

?

? ? 林一很難不承認，自己真的被這條私信打動了。但很快，她就冷靜了下來：她不曉得AI創(chuàng)作的源頭是什么，更不清楚它的創(chuàng)作動機。她當然可以指揮它不停地創(chuàng)作下去，可萬一它不聽呢？畢竟就在前不久，AI無比執(zhí)著地攔截了她罵黑心老板Mark的微博。誰知道它的創(chuàng)作還能延續(xù)多久。

? ? 況且，林一的內(nèi)心深處，還屹立著一絲非常堅固的不服氣：

? ? 誠然，在過去的幾個月里，AI進步超群。但歸根結(jié)底，是林一的生活哺育了它。假以時日，她不信自己寫得不如AI好。

? ? 很快，林一的這份驕傲就被現(xiàn)實無情地擊碎了。

?

? ? 大年初四，林一在桌前枯坐了一整天。她想去寫些什么，卻什么都寫不出來。震耳欲聾的爆竹聲貼著玻璃入侵耳膜，她努力地學習著各種不同類型的愛情橋段，可它們不是太粘膩就是太庸俗，怎么也塞不到劉夢子的身體里去。在廣告業(yè)干了近十年的林一，非常清楚地知道流量的寶貴：如果她不能抓住流量的波峰完成這個故事，那么這個她人生中距離成為二流作家最近的一次機會，將頃刻化為烏有。

?

? ??看著手機上越來越少的贊，林一坐不住了。她用手捂著臉，像生怕被人聽到似的，很輕很輕地，用著幾乎祈求的語氣對AI說到：“幫我寫一個劉夢子的愛情故事吧?！?/p>

?

? ? 01月30日，大年初五：

? ??10時00分,?洪湖。

? ??微博：

? ??「劉夢子和徐先生的愛情故事很俗套，俗套到近乎殘忍：

?

? ? 和徐先生在一起的時候，劉夢子剛滿十六。徐先生三十六歲，是甲方派來電子廠的工程師。他白白凈凈，架著一副銀絲邊眼鏡，發(fā)際線略微堪憂且肚皮富于彈性，不過都還沒演變到令人完全喪失性欲的地步。和滿口粗話的工廠小伙子比起來，徐先生顯得十分斯文，他打噴嚏的時候都會側(cè)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擤完鼻涕，再很抱歉地對大家笑笑：“不好意思呀?！?/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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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很久以后，劉夢子才意識到，這個表面看起來安全無害的男人，應該早就盯上了自己。她第一次打量這個男人，是和他還有車間主任一同去吃宵夜。那時的劉夢子正在拼了命地存錢，夢想著攢夠了錢再去學點什么技術(shù)，為了如此模糊的理想，她一天可以只吃兩個饅頭。所以當車間主任拉她去吃宵夜的時候，饑餓立刻沖垮了劉夢子的理智。她忘乎所以地把桌上的滋滋冒油的烤五花肉和雞蛋炒粉往肚子里塞，全然不顧車間主任在邊上對著她一個勁兒地擠眉弄眼。倒是坐在對面，已經(jīng)被灌成了蝦粉色的徐先生，十分不在意她狼藉的吃相。他瞇著眼睛，笑著看著她：“女孩子多吃點好，胖一點好看?！?/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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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劉夢子和徐先生睡在了一起。他給她送了很多女孩子的小玩意兒，譬如帽子，耳環(huán)，鑲著閃亮水晶的發(fā)箍。他甚至提出要給她買一只貓，而這僅僅只是因為他們路過一間貓舍的時候，她朝里面多看了幾眼。劉夢子感到自己灰撲撲的人生，突然就明亮了起來，她任由他把頭埋在她柔軟的胸脯里，用她纖細的胳膊環(huán)繞著他的腦袋。心想：原來這就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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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先生來得并不頻繁，卻很有規(guī)律：每個周三的下午，他都要來一次廠里。辦完公事之后接上劉夢子，給她帶上一束花或者別的什么禮物，然后把她帶到不遠處的一處公寓里大干一場，再然后去吃晚餐，周而復始，和日出日落一樣無限循環(huán)。

? ??偶爾他會幫她請一整天的假，帶著她去游樂場坐摩天輪。工作日下午的摩天輪總是空空蕩蕩的，于是徐先生總會在摩天輪爬到最高點的時候讓劉夢子面對面坐到他的腿上，把手伸進她的上衣，熱烈地親吻她。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且如果他像那些他帶著她看的三流小電影一樣強迫她的話，她一定會堅定不移地拒絕的?–?可是他沒有。他把嘴唇貼在她耳邊，哀哀地乞求著，把一句又一句甜言蜜語吹向她的耳膜，說她如風似霧地在他的心頭蕩漾，說我們在云端做愛的時候她就是神的女人。

? ??劉夢子吞下那根碩大的陽具的時候，夕陽正好燒到了她的臉，把她的面頰灼得滾燙。風吹得摩天輪一抖一抖，轎廂連接處的金屬嘎吱嘎吱地響了起來，把劉夢子艱難地發(fā)出的嗚嗚聲吞沒了。她閉上眼，感覺那是自己的良心在風中左右搖擺，嘎吱亂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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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的路上，徐先生在手機上給劉夢子發(fā)了520塊錢的紅包。劉夢子因此和他大吵了一架，或者說是她在單方面輸出，質(zhì)問徐先生到底把她當作什么人。她堅持不要收那個紅包，但徐先生下車后又給她發(fā)了一個888，并附言：“寶貝辛苦啦我真的很愛你。”

? ??收下紅包的那一刻，劉夢子感到自己的靈魂被捅破了，就像徐先生粗暴地捅破她的處女膜一樣。她安慰自己，習慣了就好。徐先生第一次在她的身體里橫沖直撞的時候幾乎就要把她撕成兩半，她趴在床上大哭，小小的肩膀顫個不停，而他一邊敘述著他滔滔不絕的愛，一邊又急不可耐地把自己塞進了她的身體。她的腿勾在徐先生的身上時，劉夢子止不住地流淚，一遍一遍固執(zhí)地重復著“我愛你”。少女的聲音悠悠顫顫和她的胸脯一起晃動著，晃得徐先生更加賣力，而她只是以為，說一百次我愛你，就可以洗刷掉她被人當充氣娃娃取樂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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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夢子是在一個悶熱的夏日的晚上，從愛的云端跌落的。那時她的廉恥早已被徐先生撕成了碎片，樹林里，天臺上，到處都是他們愛的痕跡。她開始纏著徐先生做愛，殊不知在這樣的老男人的眼里，少女一旦被欲望催熟，那么捕獵她的樂趣就將大打折扣。如今的劉夢子，不再是青木瓜一樣流著生澀汁液的女孩子了。她涂著大紅色的口紅在陽臺上抽煙，無所顧忌地把腿翹在欄桿上，像是塊被人隨手搭在窗沿兒上的鮮艷的破抹布。

? ? 徐先生倦了。他不再想要聯(lián)系她，可她癡纏著，一天給他打一百個電話。他躲不過，只好答應再見她一面?？蛇@一次，她剛熟練地剝光自己，門外就闖進了一群舉著攝像機的彪形大漢，對著劉夢子婊子長婊子短地破口大罵。她慌亂地想找東西遮掩，卻被人一巴掌打到了地上。他們拖著劉夢子的頭發(fā)，惡狠狠地威脅她，如果不離開徐先生，就把今天的錄像發(fā)到網(wǎng)上去。他們甚至代表徐先生那位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妻子”，要求她歸還徐先生轉(zhuǎn)給他們的“夫妻共同財產(chǎn)”，說如果不還這些錢，就去向警察舉報她賣淫，到時候不僅要把她的“非法所得”沒收，一旦進了局子，連廠里的工作都沒得做了。十六歲的劉夢子，哪里見過這種陣仗，嚇得不住地求饒，不光手機里所有的零錢都轉(zhuǎn)給了他們，身子也叫他們占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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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之后，她再也沒見過徐先生。

? ??過去的徐先生總會叫劉夢子“小傻瓜”“小笨蛋”，她曾無比享受這些輕佻的玩笑，可當她再一次開始沒日沒夜地打工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是個真的笨蛋。劉夢子開始賣力地加班，想徹底地榨干自己的精神，把那些男人的唾罵與酮體從她的腦海里驅(qū)逐出去。但只要停下手里的活，那些畫面就又在她的眼前活了起來。比起她的精神，劉夢子尤其憎惡自己的身體?–?它竟然會在某些時刻，不受控制地想要做愛?–?而這真的太容易了。周圍的廠里那些正值青春小伙子們，就和當初一天只吃兩個饅頭的劉夢子一樣饑腸轆轆，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把他們騙上自己的床榻。他們體能充沛而技巧單薄，每一個都信誓旦旦地向她說：“我會對你負責的?！鄙踔劣腥舜蜷_了自己的存款頁面，驕傲地展示著他存到的接近6萬元的巨款，甜甜地喊她媳婦兒。

? ??他們都不理解，劉夢子為什么第二天一走，就會把他們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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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發(fā)到微博上之前，林一強忍著不適，以幾乎是平時兩倍的閱讀速度讀完了這個故事。她讀得心驚膽戰(zhàn)，一面為劉夢子的經(jīng)歷而心痛，一面為自己身體里海浪一樣高潮迭起的沖動而愧疚不已。劃到最后一句的時候，她終于理解了為什么自己當不成二流作家而AI可以：

? ??她的良心太大，太重了。她只能在備忘錄里毫不留情地那些現(xiàn)實生活中的王八蛋，排著隊在故事里死掉，卻不忍心把一個干干凈凈的小女孩弄臟，褻玩她，污蔑她，然后棄之如敝屣。這太殘忍了，她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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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AI沒有心。她忍著惡心去讀第二遍，?AI像拼拼圖一樣拼湊起這篇短文的路徑，逐漸她的眼前浮現(xiàn)了出來：

? ? 「徐先生：林一總是一邊在備忘錄罵徐之源，一邊給他寫色情小紙條」

? ??「廠妹：林一看過的流水線紀錄片」

? ??「始亂終棄還要把錢要回來的男人：林一看過的離婚律師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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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賭場里疊籌碼一樣疊了一層又一層。AI把一個個現(xiàn)實生活里的悲劇，一股腦兒地全都疊在了劉夢子脆弱的背脊上。

? ??它疊出來一座五指山，壓得她喘不過氣，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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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上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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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一對AI上癮了。

? ??在暴增的關(guān)注度下，她開始毫無節(jié)制地依賴AI創(chuàng)作，不再懷疑它的能力和企圖。她哄自己說，既然真的做不到，那為何不交給AI去做，反正它的產(chǎn)出總是又快又好。

? ? 被這個想法擊中的那一刻，林一感覺自己終于活成了自己最不想成為的，寄生蟲的樣子。她過去是多么憎惡這樣的生活??！撿林美麗剩的名字，穿林美麗剩的衣服，就算考了全班第一，她也不如那個只存在于母親的幻想里的林美麗。她那么想給自己爭一口氣，做獨一無二一騎絕塵的林一，但終究還是被狂熱的粉絲沖昏了頭腦。她不再抱怨AI竊取了她的理想，轉(zhuǎn)而躺在它身上，貪婪地吸吮它給她帶來的流量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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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流量甚至讓枯萎的林一鮮活了起來。思考是那么痛苦，而不再思考的林一，感到自己的靈魂從備忘錄里復活了，慢慢爬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中去。就這樣，林一的備忘錄里，不再有掙扎愁苦，轉(zhuǎn)而多了很多預備和Mandy一起去吃喝玩樂，打卡網(wǎng)紅餐廳的筆記。她也不再在視頻網(wǎng)站上瀏覽那些悲慘的人生故事。只有在粉絲偶爾抱怨她的文章（AI的）太殘忍，指責她不應該在那些潔凈無瑕的人生上亂涂亂畫，創(chuàng)造出一片彩色的垃圾山的時候，過去那個鋒利的林一，才會蘇醒過來。她毫不猶豫地在評論區(qū)懟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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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生本來就荒誕不經(jīng)，面目猙獰。你感到不舒服，是因為生活傷害了你嗎？是因為命運對你們太好，太溫柔了。你從來不敢也不愿意想，自己的人生存在和劉夢子一樣崩塌的可能。命運的任何一個急轉(zhuǎn)彎都有可能把我們甩入萬丈深淵?！?/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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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邊敲下這些字，林一一邊想，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 ??這才是造物主的快樂，你們懂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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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她沒料到的是，最先被命運甩下的，竟是她自己。

? ? 失去了林一泉水一樣汨汨而出的感情，很快，AI就陷入了創(chuàng)作瓶頸。僅僅過了三周，AI就耗盡了林一手機里存了好久好久的散碎素材，不得不開始參考她最新的活動記錄。

? ? 這些活動記錄，似是在向AI展示一個全新的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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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突入其來的閱讀和廣告收益終于讓林一可以不再以工作忙為借口，推脫掉Mandy那些周末去迪士尼，高級餐廳，以及打水光針的邀約。過去她總是在心里鄙薄這些沒有營養(yǎng)的工業(yè)糖水，嘲諷人類的快樂是多么貧瘠。

? ??而現(xiàn)在，林一望著迪士尼樂園里絢麗的煙花，心想，人類花了好幾千年才學會提取純凈的糖，我為什么要向這純凈的，不摻一絲痛苦的快樂說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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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就在林一沉醉于盛放的煙火的時候，AI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了一個180度的大彎。

? ? 02月13日，情人節(jié)前夕：

? ??18時00分,?杭州。

? ??微博：

? ? 「阿燦曉得做小傻瓜的最大好處，就是可以真的全無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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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的她太執(zhí)著于當一個聰明女人。修長，瘦削，化妝的時候把嘴唇涂得薄一點，再薄一點，讓自己的臉恰到好處地卡在敏銳和刻薄的邊界上，勾兌出幾分凜冽的諂媚。那時她喜歡約客戶喝酒，總愛選一個潮濕的天氣，假裝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前看雨。她的酒紅色的指甲在玻璃杯上撩來撩去，心里卻和藏在風衣底下繃緊了的肩胛骨一樣使勁，盤算著怎樣才能瓦解這些聰明吝嗇的男人。

? ??其實說到底，引聰明人上鉤并不難，難的是阿燦總是愛上他們且無法脫身。阿燦同他們聊莫奈，聊莎士比亞，聊遙遠的室女座alpha星，聊量子糾纏是否真的像月老一樣促使了他們的相遇。聊著聊著，阿燦總會覺得面前的這顆三十歲或五十歲的頭顱十分性感。她對金錢的忠誠，往往就在這種時刻搖擺了起來，最終用一個不那么盡如人意的價格，把自己和產(chǎn)品一起打包賣了出去。

? ??她那時憎惡軟弱的自己，總是后悔，為什么明明開頭的時候是聰明人間勢均力敵的決斗，但最終總是她阿燦輸?shù)闷撞涣?，輸?shù)奖蝗宿粼诘厣霞椤９廨斠簿土T了，可輸了她還竟不由自主地發(fā)出愉快的聲音，這讓她非常挫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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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性，阿燦不要做聰明女人了。從實用性的角度來講，男人性感的頭顱不等于他們在床上足夠持久，而在床上足夠持久，不等于他們能源源不斷地買她的賬。于是阿燦把自己一世的聰明，在三十歲差幾個月的時候，買給了一個比她大十歲的有錢人。他不肯和她結(jié)婚，倒愿意大方地給她打很多很多足夠讓她改頭換面的錢。

? ? 于是凜冽在阿燦的眼睛里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和初生嬰兒一般柔軟懵懂的神情。她扔掉所有挺括的大衣，再在衣柜里塞滿了鵝黃奶白這樣低飽和度的顏色，用真絲和羊絨給自己織了一個松松軟軟的殼。她也不再把聰明掛在臉上，安安靜靜地聽著男人們的高談闊論，適時地微笑點頭，偶爾攏一攏耳邊的碎發(fā)露出白皙的脖頸，引得他們曖昧的眼神在桌面上亂竄。阿燦心想，原來錢是這樣好賺的，早知道這樣就不該念那么久的書，少說能多賺個好幾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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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當上金絲雀的第二年，阿燦懷了小孩。金主把她的血樣送去香港檢查小孩性別，回來就送了她一套豪宅。說是送，倒也沒寫她的名字，只是許她住著，請了阿姨司機任她使喚。阿燦在家閑極無聊，想要學習插花，他就包了一整個花店，給她送頂貴的南蛇藤；阿燦想吃頭茬的白蘆筍，他就叫廚子添上火腿，細細地包了云吞，用雞油貝柱燉的清湯煨了給她送來。也是跟著他，阿燦曉得了馬肉不是馬肉，而是一種叫馬頭巖肉桂的武夷巖茶；泉水牛肉也可以沒有泉水，而是清爽透亮的湯里飄著的幾片牛腱子，吃到嘴里卻交雜著鮮辣與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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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吃遍了天下一切的好東西，可依然沒有愛上他。她的肚子已經(jīng)九個月了，小孩很乖很乖地窩在她柔軟的腹部里，偶爾向她的胸口頂一頂。每當這個時候，阿燦就會把男人送她的那顆梨形粉鉆戒指放在肚皮上轉(zhuǎn)，心里想著，這沒心肝的爹媽生的沒心肝小崽子，不知以后要禍害多少姑娘呢。

? ? 搞不好，就和他那找了十二個年齡星座專業(yè)各不相同的女人來生小孩的父親一樣，仗著自己的錢花不完，前半輩子放浪形骸，后半輩子再生個足球隊讓他們自相殘殺?！?/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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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一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她的微博評論區(qū)剛進行完一場如火如荼的高烈度戰(zhàn)爭。

? ??女性主義者認為，這樣出賣自己人格尊嚴，腐化墮落的金絲雀的角色應當被立刻封殺。而自由主義者則認為，人都有在法律的底線之上選擇生活的權(quán)利，因而阿燦的選擇雖不值得提倡也不應當被指責。還有一小部分堅定不移的物質(zhì)至上者，借機對女性主義者大加嘲諷。他們尖銳地指出，出賣肉體和出賣靈魂不必分個高低貴賤。與把時間和肉體出賣給層層盤剝的資本體系，還不如一步到位，攀上一個沒有中間商賺差價的大資本家。

? ??三方唯一的共識，就是他們都認為自己是最進步，最理性的，并且他們都在瘋狂@林一，想看看文章的原作者到底是什么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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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林一自己也想知道，AI到底是個什么態(tài)度?；蛟S它只是沒有態(tài)度地拼拼湊湊。又或許，爭議就是AI眼里最好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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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竭澤而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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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一感到AI的故事漸漸無趣了起來，她隱約想到，這是它沒能從自己的活動記錄中抓取到故事的緣故。不過它依然可以寫出漂亮的軟文，按照林一設定好的時間自動發(fā)出去。

? ? 這就夠了。

? ? 林一不再想要做一個二流作家了?，F(xiàn)在的她筆力枯竭而面容飽滿，前所未有地生機勃勃了起來。她變得安靜平和，主動戒了酒，在每晚22點30分準時入睡?！?/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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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個初春的下午，三十一歲的林一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真的可以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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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頭發(fā)在腦后松松地挽了一個髻，戴了一頂松綠的羊毛帽子，披著一身慵懶在街角的咖啡店外看來往的行人。春風從她的耳邊吹過，把帽檐邊上落下的碎發(fā)吹出了幾縷嫵媚。她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出神，直到服務生給她端來了一杯咖啡：奶泡上浮著一顆比云朵還要脆弱的愛心，附帶著一張小紙條：

? ?“姐姐，可以認識一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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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一在心里笑了。她順著服務生的眼神看過去，玻璃墻內(nèi)的是個和這個時節(jié)的筍一樣脆嫩的男孩子，最多不過十八九歲，怯生生的。和林一目光相接的一剎那，他害羞地低下了頭。十幾年都沒有怦然心動的林一，突然就被一股柔軟的東西擊中了。她別過頭去，心里在想何必禍害一個小朋友，可手卻不聽使喚，撿起那張紙條向他的方向揮了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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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現(xiàn)在的林一，無法按捺想要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的沖動。她在AI的推波助瀾下，輕而易舉地就收獲了70萬粉絲的愛。而她唯一的煩惱，就是這些愛來得太洶涌，太膚淺了。她一邊半推半就地接下了AI給她分配的廣告任務，一邊不情不愿地承認，自己在醫(yī)美加持下的姿色遠比文字要更吸引人。

? ??如今，林一的主頁里，全是AI給她修好的圖片?–?她會按照符合邏輯的方式，“出現(xiàn)”在各個高級餐廳和風景區(qū)，再巧妙地把廣告編輯進她的故事里。她唯一需要自己做的，就是挑一堵純色的墻，拍一些看起來在工作的照片，隨后AI便會貼心地把林一摳出來，再毫無痕跡地貼到她“應該出現(xiàn)在”的工作場合當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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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金錢一樣源源不斷涌向林一的，還有無數(shù)封求愛私信。它們的數(shù)量多且雜，因此AI每天都會篩選一位最佳對象置頂。如果林一執(zhí)意忽視它的訊息，AI則會反復不停地在林一的手機上彈出新消息提醒。

?

? ? 林一忍不住發(fā)微博罵它：

? ??「春天到了，AI也要發(fā)情」

?

? ??這是她三十天來，自己主動編輯的唯一一條微博。

?

?

? ? AI離開的第一天，林一是在一陣接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中醒來的。她陷在昨夜狼藉的戰(zhàn)場里不想動彈，伸長了胳膊去夠床頭柜上的手機，隨后咚地一聲，從床上滾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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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分鐘后，林一撐著劇痛的身體，渾身顫抖地打開了微博。電話那頭傳來的，是Mandy的聲音：“你都寫了些什么呀！你趕緊刪掉呀！！”

? ? 許是真的沒有素材可以寫了。AI把林一，寫成了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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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04月04日，清明節(jié)：

? ? 11時00分,?上海。

? ? 微博：

? ? 「林一在瀝青一樣黏膩的春雨里醒來的時候，男人已經(jīng)走了。

? ? ?男人叫Z。他們是在一個珠寶品牌的線下活動上認識的。彼時的林一已在網(wǎng)絡上小有名氣。作為當下最炙手可熱的流量女文青，她被邀請來給珠寶品牌寫軟文。而他則是要來挑一枚戒指，向自己的女朋友求婚。所以自然地，他們那天都打扮得很體面。林一系了一條窄窄的櫻桃紅的絲巾，懶懶地搭在她的鎖骨邊，Z在人群中瞟到，一眼就陷了進去。

?

? ??后來，他在情書里寫：

? ? “我只想寄居在你的鎖骨上，卑微地了此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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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隨著他拙劣的情書送來的，還有一顆2克拉的鉆石項鏈。水滴形的鉆石似是在她的頸間滴落了一顆流光溢彩的淚。她從未收到這樣貴重的禮物，不舍得戴它出門。下次見到Z的時候，Z的眼神玩味地落在她空蕩的鎖骨中央，她敏銳地覺察到了他的心思，連忙找補說近來碼字太多，肩頸酸痛而受不得風。她說得慌里慌張，看著男人的笑從眼底浮到了臉上。他一把攬住了林一，低下頭把臉埋到了她的頸窩中去，輕輕地在她耳邊蹭：

? ??“還冷嗎？”

?

? ??和那些在私信里或高傲或靦腆地自曝身高體重年收入，像山雞學孔雀開屏似的男人們不同，Z無限慷慨地掏出自己的一切澆灌著林一。他送她珍珠，帶給她生意，也教她如何把自己的文章賣上更高的價。偶爾林一也會想起，他那天原是要給女朋友買結(jié)婚戒指的。每每要問，男人就會吻她，堵她的嘴，從她的鎖骨一路吻下去，吻得她渾身顫栗起來，在極樂世界里把一切懷疑全拋在了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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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出人頭地的渴望在林一身上凋謝了。她花在打扮自己上的時間越來越長，之前簡潔清爽的浴室里，如今堆滿了卷發(fā)棒，指甲油，香氛身體乳等各式各樣的小東西。她一天要把手機拿起來好幾百次，其中一大半都是看有沒有Z的消息。兩人獨處的時候，Z總是像是要把她的靈魂從身體里吸走那樣吸吮她。他一邊吸著她的靈魂，一邊盛贊著她的文字，說從未見到有誰能把故事寫得這樣好，他反復看了好幾百遍，可把林一給吃透了，沒想到林一的肉體和她的大腦一樣香艷。他捧著她的臉，好像要看到她的靈魂深處：

? ??“從內(nèi)心的豐盈程度上看，你是億萬富翁?！?/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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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一搞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愛她的靈魂。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終于過上了無憂無慮的的生活：有錢有閑，有健康美貌，有金銀珠寶和男人的愛。這就夠了。她依稀想起來，從前有一個老醫(yī)生同她講過，這世上的很多無關(guān)緊要的噪音，就得稀里糊涂地給它糊弄過去。就像人們不需要知道，陸地在消亡，海洋在膨脹，太陽在50億年后會爆炸一樣，林一的生活，也不需要被早已客死他鄉(xiāng)的林美麗和與別的女人結(jié)了婚的Z困擾。

? ? 她應當無知，應當快樂。應當擁有每一個女孩子都想要的富裕生活。

? ??至少她們看起來，都是這樣。」

?

?

? ? 很久很久之后，林一的腦子里，還是會浮現(xiàn)出那天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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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的靈魂倒掛在天花板上，看著一個驚慌失措的女人刪除了發(fā)在自己微博上的全部文章，接著強裝鎮(zhèn)定地挨個給合作方和律師打電話。女人癱坐在面前的床上，可她的聲音卻像是從深海里傳來的一樣混沌。電話的另一頭的律師，咕嘟著泡泡一樣的聲音，問她能不能證明，微博是Z因為想跟她分手，所以趁她熟睡，寫好之后再定時發(fā)送的？

? ??她嘆了口氣，搖搖頭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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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掛掉電話后她想打給Z，可猶豫了很久，也沒有撥出Z的號碼。她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釋，其實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才華早就干涸了?？萍几脑炝怂牟湃A，重塑了她的美貌，她又怎么能真的承認，這一切都是假的。

? ??可就像故事里寫的那樣，AI到底給了她期待了三十年的好生活。錢是真的，珠寶是真的，健康的身體也是真的。她忍不住去想劉夢子林美麗和Z的未婚妻是不是也是真的。她越想頭越痛，終究還是把頭埋在留著Z的味道的床單里失聲痛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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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I完成了它的任務，悄無聲息地靜默了。

? ??以AI在社交網(wǎng)絡上獲得的對人類的理解來看，林一已經(jīng)擁有了人類想要擁有的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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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07日：

? ??17時03分，向Mark發(fā)送辭職郵件。

? ? 17時23分，向Z發(fā)送消息“晚上有空嘛？”

???????????「消息已發(fā)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 ? 17時26分，向徐之源發(fā)送消息“晚上有空嘛？”

???????????（未收到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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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時33分，林一的故事又被頂上了微博熱搜。她在一串串罵她出賣隱私寫小作文不得好死的私信轟炸下，麻木地刷著后臺消息。她刷著刷著，突然在一條消息前停頓了：

? ? 「老師好，我們這邊有一個小小的合作，能夠詳細聊聊嗎？」

? ? 失去了AI的林一，在屏幕前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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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分鐘后，原本沒抱任何期望的小編輯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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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有一條來自林一的新消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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