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狹窄的水泥路兩旁，田里青綠的稻苗還在望著遠(yuǎn)處陰沉沉的天空，以及那個房屋稀疏而又低矮的村莊。 那是九歲那年的七月半，按慣例，我和父親要回爺爺家祭祖。在我模糊的印象里，那天天氣異常悶熱，仿佛空氣凝固了一般，沒有一點(diǎn)風(fēng)?？赡芫褪且?yàn)檫@悶熱的天氣，也可能是因?yàn)檐囎永锬枪伤坪跤肋h(yuǎn)散不盡的橡膠味道，我又一次暈車了。那種感覺就像是看到的圖像，聽到的聲音都在逐漸的變得遙遠(yuǎn)。 迷迷糊糊之中，我們到達(dá)了爺爺家。我雖然下了車子，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但還是感到暈沉沉的，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眼前的景象和我上次來幾乎沒有變化:那口老井依舊立在爺爺家門口不遠(yuǎn)的地方；那根孤零零的電線仍然橫在約莫一人高的地方；爺爺家西邊的那條小路依舊是長滿了雜草的土路；浮萍仍舊鋪滿了旁邊的小池塘，遠(yuǎn)遠(yuǎn)望上去就跟草地一樣。 唯一有點(diǎn)變化的，就是隔壁那位老奶奶。在我的印象里，她還是很健談的，總是有事沒事的來我們家聊上兩句?？蛇@次，她卻一直坐在她家門口，一動不動。 我走過去，叫了她一聲“奶奶”，她也沒有反應(yīng)。她還是坐在屋檐下，手里攥著一根拐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就像是一尊雕像一般。 我因?yàn)轭^暈，便沒有多考慮，只是徑直走到爺爺家里，躺在了床上，想著睡一覺能緩解我的癥狀。 我就這樣在迷迷糊糊之中過了整個上午。 父親也注意到了這個老太太的行為異常，于是在中午吃飯的時候，問了爺爺:“隔壁那個老嬤嬤，怎么就一直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的，跟她講話也不答應(yīng)。” 爺爺抿了一口酒，放下了筷子，偏過頭看向父親，回答道:“她正月過后就查出來得了那個老年癡呆癥了。她兒子要在外地打工的，就讓她兒媳婦回來照看她?！? “可以找保姆的哇?！蔽艺f了一句我至今都覺得愚蠢的話。 “哪里來的錢找保姆啊。她兒子兒媳婦在外地打工，一年到頭也掙不到幾萬塊。他在鄉(xiāng)下種地，種地能掙得了幾個錢啊！”爺爺嗔怪我道。 “她老頭子呢？這次也沒看到他。”父親又問。 “他老頭子不是在正月過后就死了么，就是老頭子辦喪事那幾天，她兒子兒媳婦才發(fā)現(xiàn)她不太對勁的，到醫(yī)院里一查，查出來得了老年癡呆癥?！? 屋子里邊的安靜下來，門外的風(fēng)吹得木門嘎吱嘎吱的響。屋子里，只有夾菜的聲音，還有那個老舊的電風(fēng)扇運(yùn)轉(zhuǎn)的聲音，沒有人再說話了。 午后，父親和爺爺在屋子里睡著午覺，我不想再睡了，就跑了出去。 云層變得越來越厚，就快要壓在人頭上了。這鬼天氣，好像隨時隨地就會來一場暴雨。 隔壁的奶奶這次拄著拐杖站在了屋檐底下。雖然已經(jīng)是夏天，但她仍然戴了頂紅色的棉帽子，她額頭上的皺紋就像是田壟一般起伏，雙眼已經(jīng)凹陷進(jìn)去了，目光注視著對面的水泥墻雙頰上也有些許黑色的老年斑。。見我來了，她拖著沙啞的喉嚨，說:“你是哪個？” “我是琦琦啊?！? 聽了這話，她呆在那里，反應(yīng)了大約有10秒。整個村莊是那么的安靜，安靜得你能直接的感受到這里沒有任何人出來活動。 “哦，是琦琦啊……”她的聲音就像是那種生銹了好久的機(jī)器，“奶奶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得了這種病，該怎么辦啊……” 她說話的聲音拖著些許哭腔，眼睛瞇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忽然的變多了，變密了。我知道，她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在我面前哭泣。在這之后，我見過許多人的哭泣：因?yàn)楸瘋?，因?yàn)榇煺?，因?yàn)椴簧?，因?yàn)槲?，因?yàn)椤S著時間流逝，許多哭泣的面龐，在我的記憶里已經(jīng)逐漸褪色，但這個場景卻依舊清晰的留存著，仿佛是一張封存在相冊里的相片。等我現(xiàn)在再次回想起這件事情，我明白了，這是一個病人，在無盡的，失憶的海洋里掙扎，卻不得不被著海洋吞噬的無奈。 那一刻，從村的西邊吹來了一陣風(fēng)，一陣能像無數(shù)個針一般扎進(jìn)皮膚的每一個毛孔的風(fēng)。他嗚咽著，讓東邊的那棵樹流下了一滴綠色的眼淚。那只眼淚在空中流動了一會兒，又滴在了稻田里。 這時候，那老太太的兒媳婦回來了，手里還提著一盆洗完的衣服。 “是琦琦吧，好久沒看到你了，長這么高了。來，到家里來坐會兒吧?！? 屋子里正對門的那道墻上掛著一幅毛主席的畫像。一張長桌子倚靠著那堵墻，桌上有一張黑白色的照片，那是那位爺爺?shù)倪z照。屋子正中間擺著一張黑色的四角桌，那是在家人吃飯的地方。左手邊那個小房間，應(yīng)該是那位奶奶的臥室吧。 老太太的兒媳婦把衣服放在衛(wèi)生間后，就走來給我倒了一杯水，并加了一點(diǎn)白糖，說:“喝杯糖水吧，喝了讀書聰明的?！? 我喝了一口糖水，回頭看向那位奶奶。她緩步走進(jìn)臥室，翻了翻床頭柜，找了一張相片，雙眼緊盯著那張照片，右手還不停的撫摸著它。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些什么，像一個孩子一樣大哭了起來。我嘴里還在念叨的什么，只不過我已經(jīng)聽不太清了。他的兒媳婦立馬沖進(jìn)臥室，像一個家長安慰受傷了的孩子一樣安慰著她。我知道我不應(yīng)該待在這里了，便跑了出去。天空上的云已經(jīng)泛出了黑色。不久，一場暴雨突然傾盆而下。一股熱氣從地面涌了出來。下過這場雨，天氣應(yīng)該涼快些了吧。 在鄉(xiāng)下的日子總是很快的。第二天清晨我們就要走了。 就要離開的時候，我看到那位奶奶站在屋檐下。他見了我，不再是前一天的陌生了，臉上浮現(xiàn)了一點(diǎn)笑容。 “剛剛，多久沒回來看奶奶的呀！都長高了。怎么還瘦了？”她又拖著她沙啞聲音說了這句話。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顆糖，并伸手想遞給我。那顆糖看樣子應(yīng)該是留了很久了吧。 “剛剛，奶奶知道你最喜歡吃這種糖了。” “他不是剛剛，他是琦琦。”爺爺連忙替我解釋。 她臉上的表情慢慢凝固了?？伤匀徊皇栈厮沁堑氖?。無論父親與爺爺，還有她的兒媳婦解釋了多少遍。可能她心里始終覺得我是那個剛剛。 看著這僵持的場景，我不得不收下了那顆糖。她又一次笑了，對我說:“多回來看看啊?！? 在車上，我問父親:“誰是剛剛？”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剛剛是她的大孫子，應(yīng)該要比你大六歲。大概你才幾個月的時候，他去河里玩水，給淹死了。” 我沒有再說話了。天空中忽得掠過幾只麻雀，它們銜著那位奶奶的思念，將它送向了比天際還遠(yuǎn)的遠(yuǎn)方。現(xiàn)在，那位奶奶應(yīng)該還是坐在屋檐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吧。 我再一次回爺爺家，已經(jīng)是快要過年的時候了。整個村莊仍然是那么安靜，稻田快要干涸了。隔壁那座房子的大門，已經(jīng)上了鎖。紅褐色的門上已經(jīng)掉漆了。原本白色的石灰墻，也脫落了很多石灰塊，就像是一張受過傷的衰老的臉。地上也長出了很多苔蘚。我透過窗戶望向屋子里面。里面幾乎是空的了。 “隔壁那個奶奶呢？”我問爺爺。 “她死了，去年12月份的事情吧。跟他老頭子一起葬在了田邊上?！睜敔斘艘豢跓煟瑢ξ艺f。 又吹來了一陣刺骨的寒風(fēng)。門鎖隨著風(fēng)搖擺著，敲打著木門，發(fā)出一陣陣低沉的聲音。 寂靜的田埂邊上，又多了一座矮矮的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