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與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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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美化的自我不僅變成了一個他所追求的幻影，而且也成為用來衡量他的實際存在的標尺。從天神一般完美的觀點來看，這個實際存在的是個令人難堪的形象，以至他不得不對之表示鄙視。最好用兩個人來描述這種情況。一個是無與倫比的理想的人；另一個是無所不在的陌生人（即，實際的自我），這個陌生人永遠在干涉，在擾亂，在使他難堪。用‘他和陌生人’來描述這種沖突看起來似乎是最切合實際”——卡倫.霍妮

活在幻想之中就猶如漂浮在空中，他的偉大并不是他真的具有超凡的能力，而是他脫離了現(xiàn)實。因此，他注定在自負與自恨之間搖擺——他因為幻想而自覺高高在上，又因為現(xiàn)實而感到無地自容。在想象中他應(yīng)該完美無瑕，但現(xiàn)實中他卻有無法去掉的缺點；在幻想里他應(yīng)該超越所有的人，但現(xiàn)實中他卻并不出眾；在白日夢中他應(yīng)該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但在現(xiàn)實中他卻害怕被人關(guān)注；在內(nèi)心深處他認為應(yīng)該被所有人尊重，但在現(xiàn)實中卻并不是每個人都把他當回事；他認為自己應(yīng)該好似圣人或天神一般地存在，但在現(xiàn)實中他依然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而已，無法擺脫人類的局限性。

幻想取代了現(xiàn)實，但現(xiàn)實必將撕破幻想；自負幻化成了自信，也因此必然陷入自卑；理想化自我取代了真實的自我，但他終將原形畢露——他不過是一只化妝成白天鵝的丑小鴨罷了。

當他逃不過現(xiàn)實，無法繼續(xù)自欺的時候，他會極其憎恨自己，他憎恨自己的程度和他美化自己的程度成正比——他越活在自我美化的幻覺之中，也會越加憎恨這個現(xiàn)實存在的自己。他內(nèi)心因此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突，他成了在現(xiàn)實與理想夾縫中生存的人，讓他“人不人，鬼不鬼”般地存在。

如此的沖突就好似一場戰(zhàn)爭，他認為擺脫現(xiàn)實中的自己，那么理想中的自己就可以永存。他雖然試圖超越自我，卻又注定無法擺脫這平凡的軀殼。正如卡倫霍妮在《神經(jīng)癥與人的成長》中所引用的一個德國詩人的詩句所描述的：

我將死去，讓自己把自己摧毀

我是兩個人：我能夠成為的人和我現(xiàn)在是的人

最后其中的一個將會把另一個消滅

我將會成為的人像一匹騰躍的馬

（現(xiàn)在的是人被縛在馬的尾巴上）

理想似一轉(zhuǎn)輪，現(xiàn)實束縛其上

像一暴怒者，曲勾著十指欲伸入犧牲者的發(fā)中

像一吸血鬼，盤踞其心，吸之又吸

詩人說：我們之所以憎恨自己并不是因為我們毫無價值，而是因為我們被迫試圖超越自己。詩人說仇恨是我將會成為的人和我現(xiàn)在是的人之間不相符的結(jié)果。存在的不僅是分裂，而且是一場殺氣騰騰的殘酷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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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內(nèi)心中他認為自己應(yīng)該如天神一般的完美，并試圖讓自己看起來無可挑剔，但“看起來”與“實際上”就已經(jīng)是一種沖突。越是希望自己什么都好，就越是因為自己種種實際的不好而自卑，自卑不是因為他真的不好，而是因為他要求自己更高；他并不是真的比別人差，而是他因自己不能超越，不能集所有人的優(yōu)點與一身而痛苦。因此，在治療中往往會接待一些靚麗的女孩，卻認為自己長的不好；而一些學霸依然認為自己懂得不多；一些具有基督徒品格的人往往認為自己充滿罪惡；一些有能力的人，往往認為自己一無是處……

一個人好或不好，并不是來自于他實際的擁有，而是來自于他的比較對象。畢竟，一個靚麗的女孩和模特對比，也許她確實有遜色之處；一個學霸和百科全書對比，他當然會顯得很無知；一個善良的人如果和圣人對比，當然他依然充滿罪惡……

一些治療師為了幫助患者找回自信，往往會讓患者相信自己具備很多的優(yōu)點，從而減少自我否定。這種方法只不過是一種美好的愿景，畢竟他的自卑不是因為他的優(yōu)點不夠多，而是因為他不能做得更好。因此，只要有缺點及任何做不好的地方就會引發(fā)他強烈的劣等感，畢竟他想要的不是大部分不錯，而是全都好；他想要的不是和多數(shù)人相處的和諧，而是獲得所有人的尊重；他想要的不是簡單的成功，而是超越身邊所有的人……因此，治療師的好言相勸并不能幫他擺脫自卑——對于幻想成為神的他來說，永遠無法對作為一個人的自己滿意。

一位患者寫道：“我無法接受、無法面對真實的自己，當迫不得已去面對真實自己的時候，我就會憎恨自己，這種憎恨太可怕了，我無法忍受被憎恨的痛苦，進而通過逃避真實的自己來度日！因為所有人的思想都跟我一樣，所有人也無法接受、無法面對這樣的我，當別人面對我真實的一面的時候，別人就會憎恨我。所以我就逃避人，最后形成社交恐懼癥！”

自恨往往會外移——認為別人也是如此憎恨自己。因此他往往會覺得別人的目光都是批判性的，似乎自己就是一個等待被宰割的羔羊，每次出門就好像戰(zhàn)場一樣。因此，他常陷入到一個狹小的圈子里，畢竟越少與人接觸，就越安全；畢竟只有逃避那些令他恐懼的人和事，才能減輕他的自恨。

為了減輕自卑與自恨，他往往會非常努力去掉讓他感到卑微的東西，但因為他想要的是“全都好”，因此他永遠都不會對自己滿意。

一位女性患者覺得自己胖，就拼命減肥，結(jié)果她找回了“自信”，但過了一段時間又發(fā)現(xiàn)自己不善言談，結(jié)果她就逼著自己在各種場合鍛煉自己，結(jié)果她有了好的口才。后來她又覺得自己工作不好，最后努力考上了公務(wù)員，之后她又覺得自己不夠漂亮，又花了一萬多做了雙眼皮，似乎她終于解決了自己的一切問題與缺點，她已經(jīng)達到了完美的境地。結(jié)果別人的一句話又讓她陷入到了深深自卑之中。一位阿姨奇怪地問她：你都已經(jīng)變瘦了，怎么還沒有男朋友？本來是別人一句隨口的話，卻成了她的夢魘，畢竟她都努力了這么久，卻依然不夠好，依然沒有達到十全十美，依然不能讓所有的人都覺得她已經(jīng)夠好了，因此她又開始瘋狂地找男友……她的努力非但沒有幫她找到堅實的自信，反倒讓她在生活中不斷發(fā)現(xiàn)了自己更多的不足，最后她就好像一頭疲憊不堪的老黃牛，不斷地被專橫的“應(yīng)該”逼迫——你應(yīng)該做好一切，不然就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

她應(yīng)該是受人歡迎的，她應(yīng)該是與眾不同的，她應(yīng)該是完美無缺的，也應(yīng)該受到所有人的肯定和歡迎。她有多少個應(yīng)該，就有多少的自卑，這一切本應(yīng)是一種美好的期待，但卻成了他接納自我的尺度，最后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失敗，甚至開始憎恨自己。

“他自己的真實狀況會痛苦而清楚地對他進行侵擾，在想象中他像天神一樣，在社交活動中他卻很笨拙，他想要給某人留下難忘的印象，可是他兩手發(fā)抖，說話結(jié)巴或兩腮發(fā)紅。他認為自己是一個無可匹敵的情人，可是他會突然變得陽痿。他想象他能像個男子漢似的和他的上司說話，可是他所能做到的只是傻乎乎地微笑。本可以使討論永遠解決地妙語他要到第二天才想到。他永遠達不到他所向往的苗條身材，因為他吃的太多。實際的自我正好變成了和理想化的自我自我捆綁在一起的那個討厭的陌生人，而理想化自我對這個陌生人感到憎恨和輕蔑?！薄▊?/span>.霍妮

這個“陌生人”不斷地干擾他，在內(nèi)心中他不斷地滋長對這個“陌生人”的恨，一種深深的憎恨。為了逃避自恨，他往往也會逃避那些會讓他難堪的人或事，比如，一位女性患者因為初中的時候被老師批評，因此她沒有留下任何人的聯(lián)系方式，而高中她也沒有照畢業(yè)照，似乎她總是想把這一切刪除，一切不好的回憶。相反，她更喜歡在網(wǎng)絡(luò)當中，畢竟在網(wǎng)絡(luò)當中別人看不到她，而且如果覺得自己做得不好，她可以馬上換一個“馬甲”。在生活中，她就好像是一個隱形人——她恐懼人類，因為人類會發(fā)現(xiàn)她的不堪，會記住她的往事，會識破她的偽裝……

當詢問她怎樣才能接受自己的時候，她往往談到工作好、友情好、戀愛好、事業(yè)好、口碑好……而可悲的是她總是達不到自己所要求的好——就算她已經(jīng)每天學習到12點，但因為她沒有像某些人那樣可以學到半夜兩點，因此她依然覺得自己不夠努力；雖然她考上了大學，但因為不是211或985，她依然會對自己失望；就算她人際關(guān)系很好，但只要有不喜歡她的人，她依然會覺得自己沒有處理好人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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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憎恨的程度，按照從低到高可以分為：自卑-自恨-自辱-自殘-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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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學家阿德勒對自卑感有特殊的解釋，稱其為自卑情結(jié)。自卑情結(jié)是指一個人自認為自己的能力、環(huán)境和天賦不如別人，以自卑觀念為核心的潛意識情緒所組成的一種復(fù)雜心理。這種心理表現(xiàn)為對自己缺乏一種正確的認識，在交往中缺乏自信，辦事無膽量，畏首畏尾，隨聲附和，沒有自己的主見，一遇到事情就以為是自己不好，這樣導(dǎo)致他們失去交往的勇氣和信心。

一位女性患者是如此評價自己的：“我不能接受我自己，我臉上的皮膚有點差，還有痘痘印，發(fā)型也不太適合我，照相不好看，個子有點矮，小腿有點粗。人家說要改變那些能改變的，不能改變的你也不用去煩惱，可是小腿粗，可以去鍛煉，貌似這個也很難改變的。其實腿粗點也沒什么不好的，身體扎實啊，可是我就是覺得難看……”

而一位男性患者留言道：“我為什么自卑呢？我長得不帥，氣質(zhì)普通，學習一般，交際能力也很一般，還有點懶，穿著打扮不時髦，有點土，人也不成熟，有點幼稚，說話沒什么威懾力，別人也沒那么關(guān)注我，我肘部還有點殘疾。但是也有很多人氣質(zhì)普通，長得不帥，有點懶，穿著不時髦，沒那么成熟，說話沒那么威懾力，沒有別人關(guān)注，可是他們怎么不自卑呢？過得還蠻快樂?！?/span>

自卑的人總是注意到自己不好與不足的地方，卻忽視了自己的積極品質(zhì)，似乎“好”就是應(yīng)該的，而“不好”是不應(yīng)該的，因此他終究無法自信起來。他一直努力改變自己，表面上是在尋找自信，實際上卻是他不能接受他自己。雖然他羨慕別人，并幻想成為別人的樣子，但如果他真的和別人一樣了，他又會不甘心了，因為別人也有他難以接受的地方。

在他還沒有“做自己”之前，他只會不斷地貶損現(xiàn)實中的自己。他總是認為自己不行，做不好，注定會失敗。他的心里就好像住著一個“毒蛇”，在不停地奚落他自己，而如此的口吻像極了小時候父母對他的嘲諷。一位女性患者談到從小母親就用“激將法”教育她，如果她做錯了什么，或者即使沒有做錯什么，母親都會用“別人家的孩子”來挫敗她。她在家里也不敢太開心，因為太開心母親就會說她哪里不好，還有很多地方做的不到位等等。所以，工作后就算在休息的時候她都不放松，因為她會想起媽媽對她說過的話：你還很差，怎么能放松開心呢？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太宰治在《人間失格》中的一句話，終成了他一生的縮影。自我憎恨是一種對自我的厭惡，此時，他對待自己沒有任何感情，在他眼中自己成了一種可恥的存在，他不愛他自己，他對自己感到絕望。

自恨嚴重的時候，患者往往會以自我辱罵和自殘的行為體現(xiàn)出來。此時，他會覺得自己很垃圾、骯臟、下流，竟然也會用一些諸如“婊子”“騷貨”“垃圾”等一類的詞辱罵自己。比如，一位患者看到垃圾就覺得它們跑到自己身上了；別人吐痰，她也會覺得進入到了自己身體里。而有時他也會對別人說有病，騷貨一類的詞很敏感，就算別人只是發(fā)出S的聲音，他都會覺得對方是罵自己，其實這僅僅是他自恨的投射而已，畢竟在他自己的內(nèi)心中就如此辱罵自己的。

除了辱罵，他還會殘忍地對待自己的身體，諸如，打自己，掐自己，或用刀子割自己。有時割的淺，他還不解恨，還要多次割很深才解恨。此時，就好像有一個聲音，有一個人，在指使他這樣做，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而這一切往往發(fā)生在事情不順利或失敗的時候，而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沒有恐懼，也沒有同情，說起來的時候也平靜的可怕。如此的自虐有時會以幻想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諸如，他會幻想自己要飯，跪在別人面前，被打，被辱罵或去獻血。當問道為何要獻血的時候，他談到當自己做錯事情的時候總有一種強迫性的沖動想要去獻血，因為只有這時，他才能覺得自己對別人有一點用。

但就算是死，都不能停止他對自己的恨。一位女性患者在一次治療中談到她的情況很糟糕，當她痛苦的時候就很想死，但又害怕死，因為會聯(lián)想到死后別人種種的不屑，之后這種感覺就好像很多把刀同時插進她的身體，這種感受太難受了。但她又無法接受自己，所以她就想拿把刀刺自己，似乎只有軀體的疼痛才能減輕她的自恨。所以，她非常絕望，認為自己不會好了。她談到這一切就好像火在燒自己每一寸肌膚那么痛苦。她細致地講給我聽，是因為她希望我能把這一切痛苦的感受寫進書里，讓別人也了解這種病的痛苦……

而另一位女性患者，只要想起之前犯的錯誤，無力保護自己的情景，她就會發(fā)病——她會在口中會謾罵自己，而且也會用頭往墻上撞。但她同時也會認為別人也會看不起她，也會認為她是一個笨蛋，就算她躲在家里，都覺得別人都在說她的壞話。因此她不敢做錯任何一件事情，說錯任何一句話。

自我憎恨就好像是一個惡魔，無時無刻不在評判他、否定他、苛責他，讓他無法看得起自己。它最慣常的表達就是——你應(yīng)該怎樣，你應(yīng)該如何，你應(yīng)該做什么，你應(yīng)該想什么。在這種種的應(yīng)該之暴行當中，在種種應(yīng)該的評判當中，他越來越渺小，越來越可憎，越來越不堪。當然，他只會責怪自己不夠好，卻沒有反思自己種種無情的要求，當他按照天神的要求來苛求自己的時候，他并不會覺得這有什么問題。

為了結(jié)束這一切的痛苦，他經(jīng)常會想到死，甚至會羨慕一些死去的人。有時，他也會幻想自己是如何殺了自己的，或看到高樓就幻想自己會跳下去。想要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是一種絕望情緒的表達，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這么做。畢竟，死亡雖然可以消滅現(xiàn)實中的自己，但理想中的自己也就不復(fù)存在了。

因此，他會傾向于選擇一種慢性自殺的方式來生活。他可能會不負責任，放任自己，放棄一切對他人生有益的東西，他把自己退縮在一個人的世界之中。雖然他活著，但他的精神已經(jīng)死掉了，他不過是一個活死人罷了。

“他忽視了自己的的外表，讓自己變得邋遢、凌亂、肥胖；他酒喝的太多，睡得太少；他不注意健康，吃的太多或太少，不去散步，他荒廢他的工作或放棄他的有意義的愛好，變得懶惰。一切都是在讓他們自己垮掉。這些病情出現(xiàn)在病人及其自我輕蔑和絕望，以至他們的建設(shè)性力量不再能抵消自我毀滅沖動的沖擊之時?！薄▊?/span>.霍妮

《被拋棄的松子的一生》中的松子，當她失去了她所賴以生存的愛情，結(jié)果她陷入到絕望之中，因此她整個人再也不在乎自己的外貌、身材、生活，她放棄了一切。結(jié)果從一個美麗的女人，變成了一個不顧自己健康與外貌的拾荒者的模樣——懶得洗澡，被別人嫌棄，渾身發(fā)散著臭氣。她放棄了她自己，因為她恨她自己，她所做的一切就是試圖毀掉自己。

當一個人追求卓越的時候，也注定自我毀滅；當一個人沉浸到幻想之中的時候，必定恐懼與痛恨現(xiàn)實；當一個人試圖超越平凡的時候，也注定被平凡拉回地面。雖然自恨是來自于他脫離現(xiàn)實，他無情要求，他雖然是自己的受害者，但這一切的無情背后，卻提示著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脆弱，他的內(nèi)心有無法直視的傷痕。一位患者告訴我，從小他沒有體會到愛，結(jié)果他產(chǎn)生了兩個意想：1、感到自己是沒有媽媽的孩子，然后別人都來關(guān)心自己；2、感覺自己是一只在案板上的豬，任人宰割。試圖超越自己，只因為他缺少愛，缺少對自己的接納。因此，在每個悲劇的背后，都有一個受傷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