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萬金
一群錦衣華服的男女,涌入這小院,院子頓時顯得擁擠不堪。
? ? 李氏放下手里的針線,起身迎上去。
? ? 領(lǐng)頭的女人,穿著大紅金枝線葉紋褙子,白凈高挑,正是嫁到陳家的三姑母。她梳了低髻,鬢角插了兩支景泰藍(lán)鑲紅寶石如意金簪,金光熠熠,奢華雍容。
? ? 她身邊跟著三姑丈、陳晏北、陳晏北的妻子吳氏、陳韞等人。
? ? 李氏忙上前,一一行禮,稱呼三姑丈、三姑母。
? ? 三姑母扶起李氏,笑道:“不必多禮。我們是來給長蘇道謝的。不叨擾你們吧?”
? ? “姑父姑母貴身降賤地,我們蓬蓽生輝,怎會叨擾?”李氏笑著,把眾人往中堂引。
? ? 夏荷幫去燒水沏茶。
? ? 張子語也從小廂房出來。
? ? 他想,陳家是給他診金來了。
就是不知道給多少。
陳家主仆來了八個人,柳霞街這院子立馬就顯得擁擠不堪。
大家坐定,夏荷很快就端了茶。
大嫂同三姑夫、三姑母和陳晏北的妻子寒暄,問候眾人。
張子語端起蓮紋青花茶盅,輕輕抿了口茶。
“這些日子,韞兒的病勢已經(jīng)去了九成?!闭f了幾句問候的話,三姑母就將話題轉(zhuǎn)移到了來意上,“都是長蘇的功勞?!?/p>
?“他從小讀醫(yī)書。”大嫂連忙解釋道,“他還小的時候,就能把醫(yī)書背了個遍。前幾年,我頭疼腦熱,都是他開的方子,效果頗好。只因?yàn)樗暧?,若說他有醫(yī)術(shù),怕大家笑話,故而從未提及。這次也是他頑皮。幸而是治好了,若說有個差池,我萬死也難抵其罪?!?/p>
她知道,陳家雖然道謝,必然也要疑心張子語的醫(yī)術(shù)到底從何而來。
張子語說的那個理由,李氏至今都是半信半疑。
可是對外,她需要幫張子語編個借口,免得旁人多問起來,張子語無言以對。
她是張子語的大嫂,她的話,比張子語自己說還要可信。
果然,大嫂的話,讓陳家眾人都恍然大悟般。
他們私下里也揣測過,張子語為什么會醫(yī)術(shù)。猜測半天,都不出來,陳晏北還特意去問過張家二哥。狀元巷的張氏眾人比陳家還有糊涂,他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現(xiàn)在聽李氏這么說,又想到張子語父母身體一直不好,張子語的哥哥早年也說要學(xué)醫(yī)。后來他哥哥沒有學(xué)成,張子語倒是學(xué)會了,也很合理。
有的人,就是天資聰穎。
張子語的哥哥,是舉人,才華橫溢。同為弟弟,張子語怎么可能庸庸碌碌?張子語詩才上面平庸,原來,他是暗地里學(xué)醫(yī)了。
“這是咱們陳家的運(yùn)氣。”三姑母感嘆道,“假若平常,長蘇上門說他會醫(yī)術(shù),我們見識淺薄,也未必相信。頑皮治好了振兒,足見他是振兒的福星,是咱們賀氏的大恩人?!?/p>
她指了陳韞,“韞兒,給你表弟行禮,多謝他救命之恩?!?/p>
陳韞道是,起身要給張子語跪拜。
他是兄長,斷乎沒有行這么大禮的。
張子語沒等陳韞行禮,就扶住了他,笑著道:“我既學(xué)醫(yī),治病救人就是本分。不敢受表兄的禮。”
彼此客氣了一番,陳韞就沒有行禮。
?“既然不肯受禮,這診金卻是萬千要收下的。”說著話兒,陳晏北從下人手里,接過一個雕紅漆牡丹花開的小匣子,擱在茶幾上。
這小匣子,比上次閭娘給張子語的大一些。
陳家曾經(jīng)放言萬金求醫(yī)。
張子語看了眼那匣子,又端起茶,輕輕呷了一口。
大嫂卻驚愕。
陳晏北既然說是診金,這匣子里自然裝著銀票。
大嫂忙把匣子推回去,道:“這如何使得?一家子骨肉,舉手之勞就要受錢財(cái),說出去我們怎么有臉?”
?“這是應(yīng)該的?!比媚赣喝菸⑿?,“侄兒媳婦,你莫要推辭。長蘇治好了我兒,我們陳氏舉族感激不盡。這點(diǎn)診金,只是我們心意的萬一。若是連萬一的謝意也不容我們報(bào)答,叫我們?nèi)绾伟残???/p>
?“是啊表嫂!”陳晏北也說,“情誼萬金難達(dá)。長蘇救了舍弟的命,就是我們家的大恩人。這份恩情,你們一定要收下?!?/p>
?“使不得,使不得!”大嫂還在推辭。
她是真心不會收的,并不是客套。收親戚的錢,李氏覺得尷尬,說出去也不光彩。
陳家自然也是真心實(shí)意給診金的。
兩邊客氣了半天。
張子語清了清嗓子,對大嫂道:“大嫂,收下吧。我們杏林界,也是有祖爺?shù)?。大病得愈,不僅僅是二表兄的時運(yùn),也是祖爺?shù)谋S印H谜山o錢,這是敬重我的醫(yī)術(shù),也是敬祖爺。假如你推辭了,祖爺以為陳家輕待了醫(yī)術(shù),降下責(zé)罰,二表兄的病再也反復(fù),可怎么辦?”
杏林界也是講究這些的。
像藥王廟,香火鼎盛。
張子語這話一說,陳家那邊自然點(diǎn)頭。
大嫂卻是又愣了下。她回想張子語之前說過的話,說什么被藥王廟老爺?shù)慕鹕斫o砸了,再想到他詭異的高超醫(yī)術(shù),大嫂就覺得他的話有理。
就像去廟里許愿,若是應(yīng)驗(yàn)了,也要還愿,否則菩薩不悅,就要降下責(zé)罰。
藥王也是這樣。
?“我們受之有愧了?!崩钍蠜]有再推過去。
“應(yīng)該的?!比媚刚f。
大家皆大歡喜。
大嫂留陳家眾人用午膳。
狀元巷地方太小,腳都轉(zhuǎn)不開。
三姑丈道:“不必麻煩了。韞兒大好,還未給外祖父報(bào)喜磕頭。我們先來看長蘇,還要再折身去狀元巷?!?/p>
大嫂就不虛留了。
說了幾句閑話,他們要告辭。
張子語和大嫂把陳家眾人送到了巷子口。
柳霞街逼仄潮濕,陳家的馬車都進(jìn)不來,也是停在巷口。
?“改日到我們家坐坐?!比媚概R走前,邀請李氏。
李氏道是,說:“有空定去,也要去給親家老太太請安?!标愴y的祖母年事已高,家里的親戚都敬重她。
然后,馬車就骨碌碌,從巷口離開。
張子語和李氏往回走。
“陳韞真像是活過來了,眼睛也有神。”李氏欣慰看了眼張子語,眸子里滿是笑意,“長蘇救了他一命,這是積了大德?!?/p>
李氏對醫(yī)術(shù),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觸。她總覺得,就是郎中嘛,是個醫(yī)匠,地位低下。
她之前也多次見過陳韞。逢年過節(jié),在狀元巷總會遇到。那時候,陳韞宛如行尸走肉,外人瞧著都覺得他只剩下一口氣,奄奄一息,似樹木將枯。
可現(xiàn)在,那棵枯樹竟然活過來,枝繁葉茂,生機(jī)勃勃,外人看了都會驚嘆感動。
李氏突然覺得,這樣真好。能做個這樣的醫(yī)匠,真的很不錯,比任何事都好。名聲也不是那么重要。
治病救人,挽救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她一個外人都很有成就感,那么郎中自己應(yīng)該更加開心吧?這樣的生活,才有意思呢。
?“碰巧罷了?!睆堊诱Z笑道。
李氏也微笑。
她心情很好,好似她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一樣開心。
叔嫂二人回了家。
李氏讓夏荷把陳家給的那個雕紅漆牡丹花開小匣子拿過來,看看陳家給了多少診金。
夏荷將把小匣子拿過來,交到李氏手里,笑著看了眼張子語,道:“太太,咱們二爺真厲害,有人給咱們二爺下禮?!?/p>
張子語笑。
他還年幼,只有他給別人下禮的份,沒人給他下禮。
這是第一次。
夏荷與有榮焉看張子語。
大家從小一起長起來的,夏荷也是把張子語當(dāng)家人。張子語好,夏荷也欣慰。
李氏也笑。她微笑著,不經(jīng)意打開了匣子。
匣子里一疊銀票,那么裝著,也看不出厚薄。李氏以為,能有二三百兩也是巨額了。她的手伸下去,想把銀票拿出來,卻突然愣住了。
不對。
這銀票不對。
太厚了!
她臉色驟變,霍然將匣子反過來,全部倒在茶幾上。
銀票就似雪片,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在茶幾上,把花梨木茶幾鋪滿了,還有不少掉到了地上。
?“?。 毕暮梢搀@呼出聲。
那銀票宛如皚皚白雪,刺痛了夏荷的眼睛。
好多?。?/p>
這大概有一百多張吧?
全是一百兩一張的票頭,有上萬兩銀子。
李氏也心緒起伏,手都有點(diǎn)發(fā)顫。她以為,陳家最多不過給幾百兩。幾百兩,對于開布行的陳家而言不過是打發(fā)孩子的小錢。他們給了,張子語也想要的樣子,李氏就收了。
可這
這哪里是小錢啊!
這是巨款。
有上萬兩。
張子語見他嫂子把銀票撒了一地,幫著撿起來。然后,他一張張數(shù)。
一萬五千兩。
萬金求醫(yī),陳家沒有失言。
數(shù)好之后,他重新用匣子裝起來。
一抬頭,李氏和夏荷似看什么詭異的東西一樣,看著張子語,兩人表情分外精彩。
?“怎么?”張子語笑了笑,“這是他們家給的診金啊。陳家早就說過,要萬金求醫(yī)的。給了一萬五千兩,挺厚道的。大嫂,陳家值得打交道?!?/p>
這么淡然的語氣,這么理所當(dāng)然的態(tài)度,讓李氏又被狠狠震驚了一回。
長蘇啊,你用這種口氣說話,是壓根不知道一萬五千銀票意味著什么吧?你壓根就不知道錢能做什么吧?
這是一萬五千兩銀票,不是一百五十張宣紙啊!
你拿到一百五十張宣紙的模樣,都比現(xiàn)在興奮
夏荷也震驚得不知道動彈。
最終,李氏最先回神,一把將匣子奪過來,轉(zhuǎn)身就要去追去狀元巷。她是不能收陳家這么多錢的。都是親戚,要是說出來,外人怎么談?wù)撻L蘇?
長蘇是讀書人,染了這些銅臭,失了格調(diào)。
?“大嫂!”張子語拉住了她的衣袖。
李氏無奈看了眼張子語,道:“長蘇,這可不是幾兩銀子!咱們不能收親戚這么多的錢。既然是親戚,相互幫襯是應(yīng)該的。收了這錢,以后旁人怎么說咱們,怎么說你?”
張子語的哥哥是讀書人,所以李氏很清楚,讀書人在乎聲譽(yù)。
她一直在努力維護(hù)張子語的聲譽(yù)。
寧愿賣了祭田,她也不愿意讓張子語穿著不恰當(dāng),出去被其他人笑話。
這是讀書人的格調(diào),李氏寧愿傾其所有來保護(hù)。
她把張子語當(dāng)兒子一樣疼。
?“若是送回去,跟詛咒陳韞一樣?!睆堊诱Z笑道,“祖爺給我醫(yī)術(shù),這是天恩。陳家不是謝我,而是謝祖爺。這是應(yīng)該的。況且,陳韞那病再拖下去,挨不過半年。我是救了陳韞的命。以陳家的家財(cái),這都是小錢。陳韞的命,值這些。你送回去,不是顯得咱們小家子氣,沒見過世間嗎?”
李氏倏然愣住,也停住了腳步。
張子語最后那句,她聽進(jìn)去了。
李氏最怕外人說張子語兄弟的閑話。
況且陳家的確有錢。
要是送回去,跟沒見過世面一樣,的確讓張子語面上無光。
可是這么多錢
李氏覺得承受不起啊。
捧著這匣子,李氏覺得千斤重。
最終,她嘆了口氣,將匣子抱了回來。
“這是陳家給你的,你拿著,不拘放在哪里?!崩钍习严蛔咏唤o張子語。她知道張子語。張子語穩(wěn)重,從來不會出去胡亂用錢。
?“大嫂幫著收著?!睆堊诱Z笑道,“將來我娶了媳婦,大嫂再交給我媳婦管。”
李氏噗嗤一聲,不由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