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inal ?νθρωπο?(脊人)

生物學(xué)上將去除腦而保留脊髓的蛙叫作 “脊蛙”Spinal Frog ,常用作神經(jīng)學(xué)實驗。 ——于爾根·德迪夫. 伯克利神經(jīng)生物學(xué)導(dǎo)論[M]. 白曦譯注. 奧克蘭:加州大學(xué)出版社,1988. 125. 應(yīng)“美國皇家科學(xué)院”、勞倫斯利弗莫爾國家實驗室、橡樹嶺國家實驗室和夏威夷州政府的邀請,我前往夏威夷參加冒那克亞十四號望遠鏡1的落成儀式。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把名字打錯了,但是后面幾個都是真的;而且機票和費用都是報銷的,我便欣然起行了。與我同行的還有我的同事,瑪麗·西莉絲特(Marie Celeste)2小姐。我之前從未聽說我們研究所還有這個人,或許是新來的吧。 我們是乘游輪從檀香山到達夏威夷島的。遠遠望去,冒納凱阿火山3從海底拔地而起,直入一萬三千多英尺的云霄。嘿!從海底算起,它的總高可不比火星上的帕弗尼斯山遜色多少,但在奧林匹亞山面前仍然渺如螻蟻——倒也不至于那般地步,尚有三分之一有余。山頂?shù)姆e雪好似給一碗布丁上澆了一淋酸乳酪。約克夏布丁自然是不二之選,可是上哪里找一塊上好的烤牛肉4呢?對啦!在那美麗的阿爾卑斯山麓,有上好的牛羊;可是埃門塔爾干酪并不適合做酸乳酪,但這并不影響它的經(jīng)典與醇厚,也許我們應(yīng)該去卡芒貝爾,或者比然,或者佛蒙特,或者……可這里是夏威夷。我是否應(yīng)該從這里徑直北去,直達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在雪山環(huán)抱下享受一場海濱之旅?最好有人陪我一起去,但愿他(她)懂得因紐特語——那些奇怪的三角形,圓圈,諸如此類。可是我連一個會夏威夷語的朋友都沒有,還是作罷,除了那句“Aloha”5。 一路順風(fēng)。我在甲板上四處走動,終于變得不耐煩起來,便鉆進船艙里去,聽見幾位乘客談話。他們穿得很少,似乎是來游泳的。我向來是不敢下水的,因為水里有蜇人的河鲀,還有吃人的鮟鱇。他們是怎么不害怕的?我向他們請教,卻沒人搭理我。我只有站在一旁聽他們講談,驚喜地發(fā)現(xiàn)居然在談生物學(xué)的內(nèi)容,我便來了興致——興許他們就提到鮟鱇了呢?哦,不,看來他們并不會聊這個,因為他們在聊神經(jīng)學(xué)實驗。其中的一個說: “把蛙的腦部搗毀,只留下脊髓這部分中樞神經(jīng),就制成了常用的神經(jīng)學(xué)實驗材料‘脊蛙’。” 我聽了后腦發(fā)涼,心臟怦怦直跳。 另一個又說: “把‘脊蛙’的腳趾皮膚環(huán)切掉,然后往上面滴稀硫酸,蛙腿便能抽搐起來?!? 我的腿也跟著抽搐起來。 第三個卻說: “將腳趾通向脊髓的傳入神經(jīng)剜出來剪斷,再滴上稀硫酸,蛙腿便不會抽搐了?!? 我嚇得臉色蒼白,使出渾身解數(shù)沖著他們大吼了一聲: “咕噶——!” 那幾個人終于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眼睛里像是充滿了鮟鱇發(fā)出的光。 我便像蛙一樣蹦著要逃走。可是終究被他們抓住了。 我不知道鮟鱇會不會捕食蛙。我只知道 他們鮟鱇 蟄伏在黑暗深邃的海底,打著一盞明晃晃的燈,裝成耶穌頭上的圣光的樣子,背地里卻是撒旦的面孔、勒斯特里岡尼亞6的心智、涅普頓的善變,仿佛是哈得斯7的造物。噢,他們還會像老頭兒一樣咳嗽,真是震悚極了——定是有許多可憐的老頭兒溺在水里,他們就把這些人吃了,以后又用這樣的聲音來誘騙更多的人。他們大概是不會吃蛙的——否則他們早該會像蛙一樣呱呱亂叫了。想到這里,我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一點。我現(xiàn)在只企盼著船只快點靠岸,好爬上那高高的莫納克亞山,登上十米高的望遠鏡頂,吃人的鮟鱇就無論如何都上不來了。 什么樣的東西才不怕鮟鱇呢?喲唏,一定是那種所謂 鮄鲴フグ8 的魚類吧。對,祂們倘若受到鮟鱇的撕咬,便會臌脹起來,挺起滿身的毒刺,教鮟鱇無從下口。更不必說鮄鲴那令人歡喜的樣貌:圓滾滾的身軀,水靈靈的眼睛,可愛極了。有人告訴我,鮄鲴與河鲀是無異的;我卻不信這番鬼話,簡直比愛麗絲漫游仙境還要讓人覺得荒唐可笑。我的視線終于定格在了面前這些抓住我的人身上,料想他們既然敢下水,那么一定懂得如何用鮄鲴驅(qū)走鮟鱇吧。 “喂,你們懂得怎樣養(yǎng)鮄鲴,對吧?!”我問他們。 他們好像很憤怒的樣子,要把我生拽下船去。 “那鲾鲼呢?鱟魚也行……” 沒人搭理。 “我們可不是開水族館的!”半晌,終于有個人開了口。他們就更狠命地把我往船下拖。 我被拖著上了一條救生艇。他們居然沒跟上來,大抵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做水生生物,不適應(yīng)陸上的環(huán)境了。 撐船的是一位夏威夷人。他跟船上那幾位穿得一樣少,好像也是來游泳的。不同之處是穿著麥草扎成的裙子,膚色要黝黑些,像麥草的顏色。他熟練地?fù)u起槳來,好像一位老巫師拿著大棒對著煉藥鍋里攪拌。煉藥鍋里升騰起綠色的氤氳——那里面有什么呢?有氯氣,有二氯二乙硫醚,有甲基氟膦酸異丙酯9。那鍋里有什么呢?有三硝基甲苯,有三硝酸甘油酯,有環(huán)三次甲基三硝胺10。不要指望從這里面提煉出金子來,因為這里沒有79號元素。——星際空間就要單純多啦,最復(fù)雜的也不過氰基癸五炔11,它很直率,像法棍一樣直。我不喜歡單獨地吃法棍,要蘸著點醬吃。蒜蓉不敢恭維——大蒜的味道很容易讓人想起乙硫醇和那些該死的碲化物。芥末醬同樣不受待見,因為它和芥子氣一樣難聞??оu固然是好的,可是要甜咖喱還是辣咖喱?這是個亙古不變的問題。我還是蘸千島醬吧。——興許那槳桿就是法棍做成的呢?那么槳片是白吐司,還是全麥吐司呢?我想一定是全麥的,因為這和當(dāng)?shù)厝说募∧w顏色是一致的:透露著自然與健康。 “我要被載往何方?”我問撐船的人。 “去部落里?!斂ㄏ;?2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什么?” “‘羅諾’不會保佑您了,現(xiàn)在是祭奉‘庫’13的時候?!? 我不曉得他口中的“庫”是什么。興許是瑪雅人的庫庫爾坎神廟呢?不,他們是管不著半個太平洋以外的事情的。又或者是庫侖(Coulomb)或者哥倫布(Columbus)呢?但是他們不懂得電磁學(xué),更不知道什么電荷量;而且他們向來是不歡喜外來殖民者的——庫克(Cook)船長14就是被他們殺死的。那么會是他嗎?但是為什么要祭奉一個跟自己過意不去的人呢?倘若卡拉尼瑪諾卡豪奧韋阿哈15尚在世的話,他又會怎么想呢?咿,這實在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只有被牽著鼻子走,踏上岸去,跟隨那撐船的來到部落里。 通往部落廣場的路是新近才鋪的,瀝青黏滿了我的雙腳,原本濕悶的空氣平添了一股令人作嘔的重油味。兩旁的樹木枝葉扭曲,透出一層詭異的綠色。這一定是用那種含砷的綠色顏料——巴黎綠(Vert de Paris)涂成的吧。是啊,便是拿破侖在圣赫勒拿島的宅邸里使用的那種涂料。我和他的境遇是何其相似??!孤身一人處在大洋中一個偏僻的島嶼上,呼吸著潮濕悶熱的空氣,遲早會被這里的空氣毒死;要么是火山噴發(fā)而死,要么是大海嘯而死,就像上次智利九級地震16一樣:跨越了整整半個太平洋的距離,浪頭仍然高達十米。十米是個什么概念呢?一個標(biāo)準(zhǔn)大氣壓也不過十余米水柱;不過,倘若參照星體的間距尺度的話,這十米又算得了什么呢?哦,冒那克亞一、二號望遠鏡——就在那邊的山上——的口徑也不過十多米,但已算得上光學(xué)望遠鏡中的佼佼者了,憑借著十幾米的口徑,祂們可以洞察數(shù)億光年的星空: 啊,你是地球智慧的雙眼 看破塵埃,看穿星天 無數(shù)奧秘在你眼前浮現(xiàn) 如同一把直指未來的利劍 …… 不知銫原子鐘里的133Cs振動了多少次,太陽已經(jīng)快要消隱在地平線下了,眼前終于出現(xiàn)了一塊圓形空地。地面是用紫黑色的黑曜石鋪成的,十分硌腳。廣場中間卻是亮黃色的硫晶體鑲嵌在地上,圍城一個環(huán),最中央是一塊平整的花崗巖;廣場外圍等距分布著六個玄武巖材質(zhì)的六角形石墩。我曉得這些東西都是火山島上的特產(chǎn),就地取材;可實在搞不明白這布局中的奧妙——也許如天體運行般,自有玄機。 廣場中間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有大長老,還有些族人。那撐船的將我領(lǐng)到廣場一角,教我坐在石墩上等候?;秀遍g,我仿佛看見他們點燃了一座祭壇,幾顆碩大晶瑩的亮黃色晶體被投放進去,明黃色的火焰隨即變成了淡藍色;一旁巫師模樣的人嘰咕著什么奇怪的咒語,火焰就愈燒愈旺,逐漸變成藍紫色,將地上的黑曜石照得反射出暗紫色的光芒。 “儀式準(zhǔn)備好了?!庇腥擞梦衣牭枚恼Z言喚了一聲。 我掙扎著從我的身軀里坐起,仿佛初生的嬰孩學(xué)步一般,晃晃悠悠地立在石墩旁,踉踉蹌蹌地朝廣場中央走去。 ………… 我看到他們在祭壇上搭起高高的架子,將我倒懸于其上; 我仿佛嗅到刺鼻的二氧化硫煙氣洶涌地殺進我的七竅; 我仿佛聽到他們用古老的語言歌頌著什么—— 我毅然從石墩上站起,再次走向祭壇;可是,他們再也無法察覺到我的存在。 我已然成為了他們祭奉“庫”的祭品,而我,只是一個束手無策的旁觀者罷了。 須臾,儀式結(jié)束。 我看見他們將我封進一口金屬匣子里,里面泡著不知名的液體,從廣場的一端移動到另一端,順著小路離將去。我便躡手躡腳地一路跟上去。天空中的月亮早已不見了蹤影,無邊的黑夜終于多出了一抹亮光。我與他們終于到達了莫納克亞山腳,而那里立著一所新蓋起的實驗室,借助昏暗的光亮,隱約望見標(biāo)牌上寫著“州立精神學(xué)研究所與神經(jīng)兩棲學(xué)實驗室”(State Psychiatric Institue and Neurologically-Amphibious Laboratory, SPINAL);不,是“州立精神學(xué)研究所與神經(jīng)人類學(xué)實驗室”(State Psychiatric Institue and Neurologically-Anthropological Laboratory)。在黯淡的黑光燈下,幾位研究員模樣的家伙正站成一排,等待著大長老和族人的到來。我湊到他們跟前——不會有人察覺——巨細(xì)無遺地將他們打量了一遍,終于看清了面龐:那幾張鮟鱇般猙獰的面孔,正是我白天在游艇上看見過的! “大體17送來了么?”其中一個褐臉的鮟鱇問大長老。 “在那匣子里呢?!贝箝L老輕蔑地指指身后的金屬匣子。 “新鮮么?”一個絡(luò)腮胡子的刺鲀(帶刺兒的河鲀)問。 “才做完祭祀的?!? “腦死亡了么?”另一個白臉的鮟鱇問。 “這我就無可奉告了。我們用狗頭硫18熏過了,又請巫師作了法?!? “待我們核析一下?!? 他們將我抬進了實驗室,我也尾隨著進去了。 實驗室里真是一番光怪陸離的景像。 瞧啊,那高闊的 穹頂dome ,絲毫不遜色于雄偉的 圣家大教堂Sagrada Familia ,可是鑒于這里的規(guī)模,還不能叫 穹頂dome ,只能叫 小穹頂cupola ;但是這樣的叫法也不妥,因為是從室內(nèi)角度而言的,因此還不如稱之為 拱形天花板vaulted ceiling 。那天花板上鑲嵌了許多小鏡子,使人不禁想到凡爾賽宮的鏡宮,或是《加州旅館》(Hotel California)里的那句: Mirrors on the ceiling 鑲嵌在天花板上的鏡子 Depict champaign on ice 浸在冰塊里的粉色香檳酒 真讓人目眩!大廳里卻陳列著用名貴木材制成的中式家具。天哪,一瓶白霧騰騰的硫酰氯就那樣傾倒在了鋪著上好江南絲綢桌布的沉香木幾上,桌布被燒爛了一個大洞,幾面也坑坑洼洼的,放出的刺鼻毒氣將原有的木香驅(qū)散得無影無蹤,實在是暴殄天物!不過一間研究所為什么要有如此奢華精致的內(nèi)飾呢?也許是卡拉卡瓦19時代的遺風(fēng)吧。 毋須多言——那些鮟鱇卻將我抬到哪里去了?我嗅到普羅旺斯魚湯與新奧爾良烤雞的香味了,它們就是從那邊飄過來的。倘若有魚,為甚不做一道上好的中國菜肴“美蛙魚頭”呢?魚一定要用陳年的 鯡魚罐頭Surstromming 或者 發(fā)酵鯊魚肉Hákarl ;蛙卻要用新鮮的,最好是剛做完實驗的脊蛙……不……我至今記得那蛙是怎樣慘死的:將剪刀的一刃橫伸進蛙嘴里,另一半卡在腦后的位置,然后蛙腦便與 他蛙 的身體分離了——他的靈魂已經(jīng)死了,肉體卻還茍活著,還要受盡非人的虐待。 “將用稀硫酸浸泡過的紙片貼在脊蛙的腹部……”背后傳來的音頻聲刺穿了我的鼓膜,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去,瞬間被凝華在了原地:碩大的全息顯示屏上,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播放著脊蛙的生物學(xué)實驗視頻! “……蛙腿將開始蹬動,并且朝著腹部的方向,想要把紙片撓下來——但這樣卻無濟于事20。這說明蛙的脊髓里存在著位置感受中樞……” 呵!撓哇!蹬?。⒛墙辛蛩岬募埰畔聛砹T!可是居然做不到,已然做不到,全然做不到了!古語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今當(dāng)講“人為酸電,我為脊蛙”——身不由己、無可奈何了! 他蛙 的反抗于他而言只是徒勞了,于 牠們研究者 而言卻是一組組精貴的實驗數(shù)據(jù)。正如阿爾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先生在他的《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里預(yù)言的,“如今連死人的骸骨都要回收了,因為每具骸骨可以回收不止一點五公斤的五氧化二磷”——死后還能繼續(xù)為他人作些貢獻,多好哇!可是脊蛙無言,骸骨無語。又有誰會了解他們的感受呢?或者說,在實驗臺或火葬場一時風(fēng)光過后,又有誰會再想到他們呢?縱使有,又會在哪里想到呢?“都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因為誰都不會再見到他們,也不會知道他們后來的遭遇了。21”人終將變成骸骨,可人變不成脊蛙——變不成么?因為只能變成脊人(Spinal ?νθρωπο?)罷了! 我想揮拳將顯示屏砸個粉碎,可終究是無濟于事——找不到投影源的話,便只能與空氣斗智斗勇。它便像我眼中的尖釘、心口的重石、腹上的酸紙一般揮之不去了;普羅旺斯魚湯與新奧爾良烤雞的香味卻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濃郁肉香的羅宋湯的香味。 循將去,循將去。那美妙的香味是從二樓傳來的。地板上多了些血跡,可是我為什么要在乎這個呢?啊,那邊門牌上寫著“閬仙苑”的漢字——看來這里還是很偏愛中式裝修風(fēng)格的——那邊還有,古色古香的木門(大抵是涂上了防火的水玻璃)上印著“牡丹庭”“藏春閣”“鏡花園”“水月樓”等諸多華麗的字眼,雖說我只在中餐廳見過這種裝修。香味便是從那扇門里傳出來的,我中文并不好,但我在努力辨認(rèn)……??!“馥郁”的“馥”字——那里寫著“馥羅閣”,多么詩意的名字?。》曳拣ビ舻木c羅綢緞?wù)洳卦谌A美的閣樓上,簡直像那香味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我穿過那扇檀香木門而入,先前的美景霎時被白煞煞的實驗間墻壁震碎得無影無蹤。略微靠近,我依稀辨認(rèn)出實驗臺上躺著的是我的身軀,只是顱骨被破開,或許是用氫氟酸(HF)溶開,無傷大雅;大腦的左右半球都已被摘除,只剩下丘腦、小腦、腦干與脊髓還在茍延殘喘。腦脊液混合著殷紅的血液,匯成一線,從后腦勺最低點正以幾乎恒定的頻率滴落;雖說空氣阻力不可忽略,可這點可憐的高度還不足以使液滴達到平衡勻速滴落。在落地的瞬間,液滴的大部分動量奔散而去,只剩一灘死氣沉沉的液體由于表面張力勉強維持著原本的形狀。我凝視著我空洞的眼眶,任憑破碎的玻璃體混雜著眼液一同流溢而下,這便是我最后的眼淚了。……全身上下,幾乎已經(jīng)找不到什么完好的部位,只剩下一具密密麻麻連滿電極的軀殼睜著眼球已殘破不堪的眼眶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實驗臺上,天花板上的熒光燈不住地發(fā)出令人心神不寧的嗡嗡聲。 “香味”是從旁邊的水浴鍋中散發(fā)來的,可是現(xiàn)在卻變成了撲鼻的惡臭。我望向一旁的實驗臺,看到一把茶匙與一瓶打翻的3-甲基吲哚22,遂知曉其中的緣由了:香與臭竟是同源的——那甜與苦、酸與堿、好與惡、生與死也是這般耶?沒有答案。鍋中是用番茄、陽芋與腦花燉成的羅宋湯。腦花的緣來,自不多說;可番茄紅素分明成了血紅素的模樣;陽芋塊中的淀粉,分明是糖原23了。為什么不加洋蔥?因為這里的洋蔥都用紫藥水24和秋水仙素泡過,牠們還是有所忌憚的;可牠們連朊病毒都不怕,又何以懼此乎?——興許我和牠們本身就不是同一物種的生物呢! 我一普朗克時間25也待不下去了,奪門而出,卻遇上了那幾只鮟鱇回來了。我不曉得牠們是不是鮟鱇,但無論如何,他們這次看得見我了。他們掏出左輪手槍向我射擊,可是子彈只是輕盈地從我的身體穿過…… 外面已然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在雨中急速前行,朝著莫納克亞火山的方向;身體卻一點點地溶解在雨水里了——或言雨水溶解在了我的身體里,反正都是混溶的。我(aq)26順著流水一起游走,匯入了山腳下的溪流,一路歡歌奔向了波濤洶涌的太平洋…… 冒納凱阿火山上冒起了滾滾濃煙,我(aq)溶解在遠處的海水中,仿佛看到了海底地下的巖漿室里翻滾的巖漿—— La raison tonne en son cratère 真理如同巖漿在跳動 C'est l'éruption de la fin! 將要最后的爆發(fā)!27 天上的云彩都變成烏黑的顏, 海水也開始翻涌滔天, 我(aq)沖上浪尖,順風(fēng)向前! 霎時間: 濃密的火山灰夾著熾熱的熔巖, 噴涌上數(shù)萬英尺的穹天! 落下的碎石連連, 流動的火舌焱焱, 所到之處都成了荒原。 海嘯也將那岸邊 沖得殘破不堪, 潮沒又水淹。 一切都將作土,一切都將重演, 化作了過眼云煙…… 冒納凱阿火山的噴發(fā)已經(jīng)進入全盛階段了。望遠鏡的落成儀式自然泡湯了,就連同望遠鏡本身,還有那所新建的實驗研究所,也都覆在熾灼的熔巖底下了——比龐貝城更悲慘的命運!可是我(aq)為什么要在乎這些呢?噢,我(aq)隨海波奔向了火山腳下,那里有大量的巖漿。我(aq)還沒有準(zhǔn)備好與巖漿的邂逅…… —— 艾雅法拉Eyjafjalla 、 埃里伯斯Erebus 、 圣海倫斯St Helen's 、 乞力馬扎羅Kilimanjaro 、 維蘇威Vesuvius 、 黃石Yellowstone 、 富士Fuji 28,還有遙遠的 奧林帕斯Olympus 、 艾斯克雷爾斯Ascraeus 、 帕弗尼斯Pavonis 、 阿爾西亞Arsia 29,蘇醒罷,復(fù)活罷,吶喊罷!…… 我(aq)曾聽聞水和巖漿邂逅會形成玻璃巖,可是現(xiàn)在我(s)卻被許多多孔的浮石簇?fù)碇?,懶散地漂浮在海面上?!暗啦恍校髓醺∮诤!?,?s)沿著北赤道暖流向東漂去30,乘著加利福尼亞寒流一路北上,終于回到了三藩市31。很快就能回到研究所了,我(s)心中暗自歡喜。 我(s)有幸被從海里打撈上來,可是 他們牠們? 并沒有把我(s)帶回研究所,而是將我?guī)У搅巳衼喼匏囆g(shù)博物館32,將我(s)鎖入了玻璃展柜,還貼上了標(biāo)簽: “嵌入火山玻璃中的尼安德特人(Homo neanderthalensis)脊椎化石” 從那以后的大半個世紀(jì)里,我(s)每天被大量的游客參觀。它們總是對我(s)指手畫腳,評頭論足,可是我(s)卻什么也做不了。 直至有一天,人群中出現(xiàn)了一個顯眼的身影。我(s)仿佛知道她的名字,呼之欲出,即使只見過一眼,我(s)也永遠忘不了—— [石頭摩擦的撞擊聲。] 我(s)發(fā)不出像樣的語音;她卻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徑直走過來,揭開了經(jīng)年累月早已老化的展柜,在我(s)的兩端打上兩個小孔,插上電極。通電—— 只聽“咔”一聲,我(s)斷裂成了兩半。斷面呈現(xiàn)典型的貝殼狀裂紋。 她將電極收起去,又拿出了一個塑料滴瓶。 幾滴澄凈清涼的液珠滴落在我(s)的身上。骨頭溶化般的酥麻感傳遍全身,我(s)開始亢奮起來。 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SiO2(s) + 4HF(aq) = SiF4(g)↑ + 2H2O(l) 我(g)感覺很棒,興致高到了極點!世界從未以如此簡單的方式呈現(xiàn)在我(g)的面前!我(g)一氣飛出了博物館的展廳,飛上藍天!我(g)看見身邊有許多形形色色的人,他們的樣貌很奇怪:有高度對稱的六邊形的、有像法棍一樣直的、有劈叉的V形的、有缺了條胳膊的三角錐形的,還有……而我(g),則是樣貌端正的正四面體!氟原子是我(g)的手腳,氟硅鍵是我(g)的四肢,硅原子是我(g)堅挺的脊椎—— 為什么沒有頭腦呢? 因為我曾是、現(xiàn)在是、也將是一個 “脊人”Spinal ?νθρωπο?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