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耳食錄(五十四)
196,忘誤
有這么一個人,夜里做夢夢見鄰居請他去喝酒。大早就跑去問人家:“你家為啥事請客?”主人感到奇怪。這個人也慢慢想起來了,說:“大概是我做夢吧!”羞得無地自容的他轉(zhuǎn)身就往外逃,主人笑著將他留下,為他準備了飯食。后來有一天,鄰居真的請他去喝酒,他懷疑這也是夢。一直到派來請他的人再次敦促,才敢赴宴。
又有一位某公,曾經(jīng)有一次從外面回來,見到妻子在屋里正與一個男子親切交談著,某公大怒,更不細看,就匆忙來到堂上呵斥道:“哪來的猖狂小子,大白天公然調(diào)戲人家婦女!”妻子罵道:“瞎呀,怎么這么胡說八道?”某公于是仔細一看,原來那男子是自己的小舅子,很難為情地笑著道歉。后來他妻子真的與一少年有私,某公從外面進來恰好在房門口撞上,少年一溜煙地跑了,某公一臉的驚愕,漸漸回憶起以前的那次尷尬,以為又是小舅子。進門問妻子:“小舅為何這么急急慌慌的?”妻子于是騙他說:“怕你見到又要訓他!”某公信了妻子的話,也更不去想想面目是否相同。
還有一個李某,生性很荒謬。一到年底,村里就有郵差來送信,一些在外經(jīng)商做事的,其家屬都來找郵差查收信件。李某聽說郵差來了,也跑去要信。郵差問:“你家什么人在外?”李某這才想起來,說:“本就沒有。”笑一笑回去了。
還有一位某公,有天白天在外面打瞌睡,玩兒得好的朋友開玩笑剪掉了他的胡須,僅剩下胡茬。某公醒來也不記得自己原本有胡須,妻子見了大笑,問他的胡須哪去了?某公摸摸臉,想起來以前是有胡須來著。正好有個剃頭的從他門前路過,于是懷疑胡須是被他剃了,上去就揪住他掄拳就打。剃頭的很吃驚地問怎么回事,問明白是因為胡須被剪,極力辯解才得以脫身。
有人借過某公的衣服,幾天后送來還他。某公自己卻已經(jīng)記不得,只管問人家:“你是想抵押借錢呢,還是想賣掉?”那人于是就欺詐他回答說:“賣了算了?!眱扇朔磸?fù)砍價,最終某公以數(shù)千錢買下了自己的這件衣服。
某一位讀書人跟從老師在外讀書,其間經(jīng)?;丶铱赐拮?。有一天,他又要離開學館回去了,他的學友等他睡著后,用廚房的灶煙灰開玩笑地在他肚子上畫了一個黑圈,那讀書人一點都不知道。等他回到學館,那個學友故意藏在外面不露面,磨磨蹭蹭最后才進學堂。這讀書人問他:“你上哪去了?”學友故意不立即回答,又故意裝出扭捏的樣子。讀書人反復(fù)盤問,他才深深地行了一個揖禮說:“你一直是我的學長,又待我極好,我不忍心再騙你,但是你要答應(yīng)不怪罪我,我才敢說實話!”讀書人說:“我答應(yīng)你。什么事?”學友說:“我剛才去你家看你,你已經(jīng)走了,一時遇見了你的夫人,承蒙她眷愛我?!弊x書人很吃驚但不敢相信,學友說:“她肚臍眼下有個黑圈兒,是我畫的?!弊x書人頓時大怒跑回家,見到妻子,什么也不說,讓她解開衣服驗看,腹部果然有圈,于是不停地大罵她一頓,然后甩甩袖子回了學館。后來上廁所小便,不意間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肚子上也有圈,這才明白是自己印上去的。趕忙跑回家,妻子已經(jīng)掛在梁上差點死了。
某家的女兒將要出嫁,她母親提醒她說:“對婆家不能依賴得太深,必須多個心眼兒為自己留個退路。”女兒說:“嗯?!背黾抟院?,經(jīng)常偷婆家的糧食錢財藏回娘家。被小姑發(fā)現(xiàn)后遭丈夫休掉了。母親竟然對女兒說:“我早就說過婆家是靠不住的?!?/p>
縣府大堂上有一種專門替人承受杖刑的職業(yè)人,被稱作“毛鬼”。某乙知道有干這行的便很羨慕,主動替某甲挨杖刑,某甲事先付給他二兩銀子。某乙在接受杖刑時,疼得受不了,急忙將這二兩銀子賄賂執(zhí)行杖刑的皂隸,皂隸打得輕了一些。乙出來向甲表示感謝,說:“多虧你那二兩銀子做賄賂,要不然差點打死了。”
197,蝦蟆作雹
京師的某公,曾參拜喇嘛章嘉大師。當時正值下雹子,某公便問冰雹是怎樣形成的?章嘉大師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說:“蝦蟆弄出來的而已。”某公感覺大師的回答有些荒誕,大師說:“你姑且記下便了,將來有一天親眼見過就會相信的?!焙髞砟彻蚴挛鞒黾斡P(guān),這天趕上滿天烏云要下雨,只好提前結(jié)束行程來到一座野廟中躲避。繼而發(fā)現(xiàn)廟前的河邊有不少當?shù)厝藝^,就問他們是什么事,當?shù)厝苏f:“看蝦蟆作雹子?!蹦彻D時想起大師的話,便近前觀看,見到千萬只蝦蟆在岸邊用嘴銜少許泥土,又在河中喝些水,然后回到岸上張著大口,口中都有一顆冰雹。大蝦蟆做成大雹,小蝦蟆做成小雹,不一會兒都吐了出來,滿地的雹子立即被風裹挾走了。
198,水先生
順治年間,供職于虎賁營的某公,請了一位姓水的先生到家里給兒子當老師。這位水先生是浙江人,年齡大約四十余歲,看起來謙虛和藹。某公辭職賦閑后,常與他在一起閑聊,關(guān)系很融洽,既是賓主又是朋友。水先生每逢三、六、九的日子,必定會出門訪友。這樣相處了兩年。其間,某公偶爾也睡在書齋中,與水先生對床。有天晚上入更以后兩人都睡下了,半夜某公醒來,只見水先生坐在燈下,全身夜行勁裝,匕首寒光照人,殺氣騰騰,完全不是平常的樣子。某公于是裝睡以觀察他要干什么。接著房門吱溜一聲被打開,水先生走了。某公十分驚駭?shù)氐却?。即將天亮時,房門再次被打開,水先生回來了。手里提著一顆人頭,血水還在不停地滴,他從容地取出一些藥粉彈在人頭上,很快縮至很小,水先生將它放進嘴中,滅燭上床睡了。某公被這種情景嚇壞了。第二天,水先生問某公:“昨晚的事你都看見了?”某公沒好說實話。水先生還是笑一笑說:“我的形跡既然已經(jīng)暴露,還能瞞著你嗎?當年李闖王起事,我是邢紅狼的副將,當我知道這家伙無能時,毅然離開了他。那賊人于是就恨我,誘殺了我的父母妻子。我正要報仇,趕上清兵大舉入關(guān),這些妖星潰敗被除。但我知道此賊逃掉了,查訪他數(shù)年,至此剛剛完事,前些時經(jīng)常出門,都是為了這件事。公待我不薄,但我還是不能留在這里?!庇谑歉鎰e而去。【與《柳崖外編·水生》是同一事】
199,陶金鈴
姑蘇有一位叫陶金鈴的小戲子,本是普通人家的子弟。年少時讀圣賢書,曾到郡里參加童子試,租住在城南一家賣酒人家里。這天夜里夢見某位道臺大人宴請賓客,召梨園界的長樂班來唱戲助興,上演劇目《玉簪記》,就是人們所熟知的潘必正、陳妙常的愛情故事。金鈴沒學過唱戲,也不記得戲詞,此時卻扮演女主角陳妙常,上場后在琴簫鑼鼓伴奏之下,一招一式完全合度,而聲情也極其佳妙。
樂曲終了賓客散去,戲班子也都收場退去。道臺大人獨自請了一些演員入府,在媚香樓小酌。席間翠鈿紅袖,姬侍如云。金鈴當時十五歲了,雜坐在其間,周圍盡是美女們投來的目光,不敢去辨清誰是誰。一名叫繡云的女子格外美麗,她也十分屬意金鈴。此時歌姬們依次唱歌,賽起了嗓子,間或有唱的不對的地方,都讓金鈴來糾正。這種不同于舞臺演出的后堂清唱,以唱腔音質(zhì)來分高下。
接著道臺說:“舊曲都聽熟了,請你們各人都唱點新的東西?!币晃桓杓в谑浅溃骸把U裊腰肢細,是樓外垂楊,教人旖旎。曉鬟偷學暮鴉飛,更瓊梳小掠春云膩。新月纖纖,剛描一線,賽不守兩彎眉翠。問秋千錦索系羅衣,直恁蓮勾飛起,為前日雙燕來時,斗他剪水凌風戲。單消受不慣香醪滋味,倩郎君轉(zhuǎn)倩桃花,替儂家今夜為郎沉醉?!钡琅_回頭對金鈴笑道:“你暫且做一回桃花吧?!本偷股弦槐平o金鈴喝。金鈴也拿了一只大杯子,倒?jié)M回敬給道臺。另一歌姬接著唱道:“燭花兒分外光熒,酒波兒分外香馨。宮紗扇子裹著袖兒擎,背面兒漏出梅花影,閃爍了郎的眼睛。偷覷了幾回,只是不分明。登時惱亂狂蜂兒的性。這一夜是何等恩情,何等光景。到如今隔著紙兒喚不應(yīng),對著帳兒呼不醒,敢則是你儂故意兒薄幸?!钡琅_大笑起來,為這一段唱連連喝了幾杯。
又一位歌姬唱道:“窗紗密密,簾押重重。圍住了一樓春夢,透不出一線兒春風。海棠全是舊時的紅,盼不上黃昏細雨沾花重,有多少風催雨送,倒不教艷色竟成空。不敢惱公,不敢惱儂,恨孤鸞無故飛入儂的命宮,甚因緣把紅絲牽動?”另一歌姬接唱道:“鳳簫兒吹得人魂靈飄飄,箏弦兒撥得人情絲裊裊,玉笙兒吸得心花搖,檀板兒拍得淚珠兒掉,一聲聲都是斷腸鳥,唱得櫻桃唇焦、蓮花舌翹,意思兒仍是沒分曉。好模糊的相思曲調(diào),準備著銀壺漏盡金雞叫?!备杓兯幕蝻L情妙曼,或哀怨纏綿,金鈴此時此刻已經(jīng)不知遠近、安危,悵然若失坐而忘我,不知身在何處。
最后是繡云開口發(fā)聲,聲調(diào)低沉抑郁讓人不忍聽下去。她唱的是:“一抹青螺,一寸橫波。甚玉兔化身,渾似嫦娥。饒是聰明,真假雌雄猜不破,一霎時春愁無那。周旋回避,盡教人兩般都錯。卻待恁般才可。料不是聞清歌,喚奈何?小黃鸝飛上花梢坐,花枝忒煞多,怎到得吾儂兩個。此意同緘鎖。上天日月,下地山河,眼前燈火,只落得儂知他意渠憐我?!贝藭r的道臺已酒醉得昏昏然,因而并沒有聽出繡云唱的是什么。
不久后,夢中的金鈴從媚香樓來到西軒就寢。心中十分惆悵,伏在枕上凝想,恍恍惚惚地睡著了。忽然夢見一個侍女來請他,將他領(lǐng)到一間閨閣之中,屋內(nèi)燃燒香料的獸爐散發(fā)著香霧,到處是珍珠翡翠。只見繡云曲婉地躺在床上,見到金鈴立即起身迎接。兩相偎倚。金鈴悄悄問:“道臺大人也在嗎?”繡云說:“這會兒還關(guān)他什么事?還好不用擔心。請你扮演一回潘郎,我來扮演陳妙常,演一折《玉簪記》的‘竊詞’?!苯疴徍芨吲d。正要掀起帷帳,忽然聽到門簾外的鸚鵡連連呼叫:“相公回來了!”繡云急忙一推,金鈴便驚醒了,原來自己仍然還睡在西軒中。
他一邊回憶著夢境一邊后悔不已,忽然感到激靈一下,再睜開眼睛時,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實際上是睡在賣酒人家里,并非什么西軒。朝陽照射在窗欞上,便穿衣起床。而此時兩只鳥正在屋檐上打斗,被它們弄掉打碎的瓦還在地上。金鈴深深地自我感嘆,原來在睡夢之中,又處于另一夢境了。夢中所發(fā)生的一切,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后來將夢中所演的《玉簪記》一戲的內(nèi)容,與戲班子核對,情節(jié)完全相符。
金鈴從此竟然會唱戲了。試著唱其他劇目,聽一遍就會??だ锏耐釉嚳纪曛螅岫綄W政官考察成績,金鈴沒能通過。卻聽說鄰郡的戲班子中,果然有個所謂的長樂班。便暗中前往探聽,則戲班子中的諸位演員,恍惚像早已認識。越發(fā)感覺前些時做的夢絕非偶然,興許這是天數(shù)。于是就不再做讀書人而當了一名戲子,隸屬于長樂班,唱腔演技名冠一時。大江南北,輾轉(zhuǎn)唱了一年時間。果然又有一位所謂的某道臺這個人物,這一天設(shè)酒宴招待客人,果然召長樂班去唱戲。到了那里,亭臺樓榭還是老樣子,賓客還是那些賓客。當天演出的果然還是《玉簪記》。酒闌客散,果然召他們?nèi)雰?nèi)廳小飲。道臺大人的眾美姬還是上次的那些美女??芍^桃源重來,槐安國真到,雖然事物景況相同,但情卻更深了。既而歌聲再起,唱詞曲調(diào)與夢境全同;席間酒杯應(yīng)酬,歡聲笑語完全無異。唯獨是繡云消瘦了,眉宇間現(xiàn)出凄然之色,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也沒有唱前次的曲調(diào),這是小小的不同。
等到小酌結(jié)束,金鈴果然出來睡在西軒,忽然進入夢境,夢中來到繡云的臥室。吸取前次教訓,顧不上寒暄,打算盡快成就歡事,以了夙愿。然而接著發(fā)現(xiàn)繡云很有顧慮,反反復(fù)復(fù)之間,自己也忘了初心,仍像上次一樣問“道臺大人在嗎”,仍將要做潘郎,仍聽見鸚鵡喊“相公”,仍被繡云一推而醒,仍睡在西軒中。暗自心驚,茫然若失,接著又啞然失笑。原來今晚之夢,正是前次夢中之夢。天數(shù)前定,最終都不會有差錯,居然有如此夢中之夢、戲中之戲,天道變幻到這個程度可謂窮盡了。
陶金鈴本名陶鐸,金鈴是他的字。因“鈴”字與戲子優(yōu)伶的“伶”字諧音,所以人們都用他的字稱呼他。
《耳食錄》(含初編、二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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