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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槲寄生】

2023-02-22 20:08 作者:噩夢菱刻  | 我要投稿

皮洛姆鎮(zhèn),坐落于東國西部,茫茫的大荒漠中間。這里是不法之地,通緝犯與賞金獵人的天堂。那些想著闖出名頭的年輕人是不敢來這里的,這座小鎮(zhèn)的每一個居民,都是對自己實力有著絕對信心的強者,或者已經失去一切的亡命之徒。

這里是生命的禁區(qū)。但換句話說,這里也滿是機會。

“探長,我只能送你到這里了。再往前,就是鄭老狗的地盤,我們不方便進去?!?/p>

皮洛姆東面十五里,一個三十人的馬隊在此駐足。領頭的,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黃沙沾滿了他臉上的皺紋,還有每一寸頭發(fā)的縫隙。他正憂心忡忡地看著身旁的中年男人。

粱遠看了老頭一眼,整了整衣領。他握緊了腰間的手槍。

“我可能多嘴了,但皮洛姆十分兇險,你要時時刻刻保持警惕?!崩先丝粗h處的鎮(zhèn)子,語重心長地說,“還有那個周瞳,這人非常狡猾和狠毒,你要多加小心。我猜他不會故意躲著你,你一旦見到他,馬上將其逮捕歸案,他說的哪怕一個字,你也不要相信?!?/p>

“老朋友,多謝了?!绷贿h一拱手,“那就在此別過吧。沙漠里也不太平,你們多小心,一路平安?!?/p>

說完,他一甩韁繩,向皮洛姆的方向走了。老頭遠遠地看著他,不住地搖頭,直到粱遠化為一個模糊的點。

“首領,走吧。再不走,天黑前就趕不回去了?!币粋€黝黑的漢子提醒他。

老人又朝粱遠的背影看了一眼,這才帶著手下人騎馬離去。

?

皮洛姆鎮(zhèn)某處。

“father,粱遠已經到鎮(zhèn)外了。再過半小時,他會和鄭老狗的人接觸?!?/p>

“嗯。”坐在上首的男人點了點頭,“一切按計劃行事……有些事情,不要讓他知道。”

“是。”站在下首的人應道。

這兩個人都用黑紗蒙著面。從聲音判斷,上首的男人大約三四十歲,正值壯年,說話中氣十足;而后說話的人聲音已入暮年,弓著腰,喉嚨里像是卡著一團多年老痰。

中年人說:“皮洛姆太安穩(wěn)了,也該到重新洗牌的時候。變化不一定是好事,也可能是個機會……就看我們怎么選擇了?!?/p>

“是?!?/p>

“這件事你做的不錯。能預見到新局勢,應該記你一功。等事情結束之后,我會代真神賜予你圣露?!?/p>

“為了混沌真神?!崩先说纳囝^略微顫抖著,從面紗下流出幾股渾濁的液體。

“混沌真神會眷顧你?!?/p>

?

離皮洛姆界牌五百米,停著一輛銹跡斑斑的吉普車。遠遠看見粱遠騎馬過來,駕駛席上的人伸出一只胳膊,朝天放了一槍。粱遠挽住受驚的馬,朝吉普車看去,這時那個放槍的人從車里下來,是個二十多歲的禿頭,看不出男女,手臂上紋著一條蟒蛇。

“干什么的?”那人扯著嗓子問。手里那把步槍已經瞄上了粱遠的胸膛。

“我是路過的,看著這里有人,想進鎮(zhèn)子里討碗水喝。”

“放屁!從這往東五十里是國境線,往西是個戈壁灘!你爹沒教過你,放屁要打草稿嗎?”那人打了個呼哨,從車后座上又下來三個人,槍口一樣瞄準了粱遠,手指頭扣在扳機上,“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想從這過,先給你爺爺上稅。再叫聲好聽的,我留你一匹馬!”

粱遠的手已經摸上了槍。他看看那四人和他們手里的步槍,又把手從槍套上放下,從口袋里扯出一沓鈔票,迎著風朝領頭的那人揮了揮。

“呦吼,大款呀!”那人笑了,三個跟班也跟著笑。但那不是得意的笑,而是奚落的嘲笑。

“把你的錢收回卵袋子里去吧!那東西在我們這兒不管用。我告訴你規(guī)矩:要么交二兩白銀進鎮(zhèn)子,要么麻溜滾蛋!”

二兩白銀,對于粱遠說,其實算不上什么拿不出來的東西。甚至,就連他拿出來的那捆鈔票,在價值上也遠超二兩白銀。但在這茫茫大漠中,哪里去找地方兌換白銀?回到來時的城鎮(zhèn)需要幾個小時的時間,且不提周瞳聞風逃走的可能,在大漠夜行的風險也是粱遠不想面對的。

“看你也是個人物,給你出個主意。你把身上值錢的東西給我,”為首的那人看粱遠很久沒動靜,便假裝熱心腸地說,“比如……我看你那把手槍就不錯。你把槍給我,那二兩白銀,我替你在鄭爺那兒貼上?!?/p>

“你想要這把槍?”粱遠笑了笑,從槍套里把手槍掏出來把玩著。

那是一把改裝后的警用左輪手槍,槍管比普通左輪更粗,更長;彈倉被換成了彈鼓,手槍通體布滿燙金的紋樣。它是粱遠早年的戰(zhàn)利品,跟了粱遠半輩子。

“沒錯!槍給我,你人過去。就這么簡單!”那人邊說邊笑著,或許是太過得意,他沒有注意粱遠已經暗地里打開了保險。

就在那人往粱遠的方向走了五步,和其他人已經有了一段距離的時候——

舉槍、瞄準、射擊!

在后來的三人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子彈已經穿透了為首那人的胸膛,那人倒了下去,在地上掙命。

“你……”三人中的一個女人最先反應過來,喊出聲的同時抬起槍口。

砰地一聲槍響,她再也無法問出那個問題了。

連著擊發(fā)兩顆子彈,粱遠并不好受。那把左輪的設計本就不是連發(fā),而是讓每一顆子彈都能擊穿現有的絕大部分防彈插板,做到絕對的殺傷。所以,就算是重心下移,把大部分沖擊力讓馬匹來承受,他還是感覺自己內臟都快移了位。

剩下的人也回過神來,同時也發(fā)現了這個致命的漏洞。但是個位數人命練出來的經驗,總歸是比不上數十年如一日的訓練。

“還有兩個?!绷贿h這樣想。就在他準備調轉槍口,再射出一發(fā)子彈的同時——

“噗”。

一聲清響。聲音清得好像幻聽,很快被淹沒在大漠的風中。但粱遠確實感覺到了背后的疼痛感,好像是被昆蟲叮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想回過頭看時,卻發(fā)現自己已經連扭頭都做不到了,手也無力地垂下去,槍掉在地上的悶響是他聽到的最后的聲音。

粱遠失去了意識,從馬上栽了下來。在他背后,扎著一根五厘米長的針管,現在它已經空了。

活下來的兩個人愣住了,又馬上興奮起來,像是兩條撿到腐肉的野狗,準備結果了粱遠的性命。其中一個已經往前踏出了一步。就在他踏出這一步的同時,一枚子彈貫穿了他的胸膛。

一個蒙面的男人,從粱遠身后的黃沙中走了出來。沒人知道他是怎么出現的,也沒人清楚他剛才躲在了哪里。他的手里提著一桿看不出原樣的改裝狙擊槍。他拉下了蒙面的布料,僅剩的那人看了一眼他的臉,惶恐地把手里的槍丟在地上。

“鄭爺的命令,把他帶回鋪子里去?!蹦腥苏f完這句話,把面巾拉了上去。

?

鄭老狗今天很高興。倒不是因為新來的那個闖入者,他坐鎮(zhèn)皮洛姆鎮(zhèn)五分之一的地盤,每天收拾掉的亡命之徒海了去。他關心的是那個叫粱遠的人的身份:東國“第一探長”。

皮洛姆鎮(zhèn)所有的居民里,數鄭老狗算得上特殊。他能占上五分之一的地盤,不是靠他自己的實力,靠的全是皮洛姆鎮(zhèn)之外的生意。他的生意,說好聽點是開屠宰場,說難聽點,就是在賣人肉。綁來的兩腳羊在專業(yè)的屠夫手里用不了二十分鐘就能大卸八塊,干凈利落地分揀出內臟、四肢和腦子。沒有廢料,所有部位都有客戶需求。近幾年有了幾個養(yǎng)殖基地,供給上了上層社會,還開通了定制服務。

按說以近幾年的經濟狀況,已經沒有人會因為饑餓突破底線了。但兩腳羊肉這門生意卻越做越大,越做越紅火,自封建專制時代到現在的幾千年里,也算得上行業(yè)發(fā)展的頂峰。

鄭老狗沒心思去思考幾百年前某個周姓學者提出的哲學性問題。他只知道,就算兩腳羊肉成了業(yè)內的風口,享受著市場紅利,終歸是個犯法的買賣。讓粱遠用自己的身份提供些小小的“幫助”,對他來講有著莫大的吸引力。

現在,那個男人就綁在他面前的椅子上。渾身沾滿砂礫,眼睛半睜著,從嘴里流出來一絲口水。

鄭老狗等得有些不耐煩。他轉頭看了一眼站在粱遠身后的蒙面男人,再看粱遠時他已經醒了。

粱遠睜開眼。他看著坐在老虎椅上的鄭老狗,瞳孔縮了縮,第一時間沒有說話。雖然后者盡可能地令這次會面的地方整潔一些,但總有兩腳羊進出的地方又怎么可能沒有一絲油污和血漬?更何況,在這里的每個人都早就被血和油脂的味道泡透了。

人血的味道是很獨特的——如果你曾經注意過,會發(fā)現它與豬血、狗血、鴨血一類牲畜血的味道有著很大的不同。粱遠那個久經沙場的鼻子,只用幾秒鐘就把這種味道辨別得清楚。

“粱遠,梁探長。我沒有認錯吧?”鄭老狗聳了聳他干癟的鼻子,最先說話了。在社交的戰(zhàn)爭里,這可以視為輸了一招。但鄭老狗的性子讓他等待不下去了,而且,以他接下來的目的來說,他不介意給予粱遠這種程度上的誠意。

這個人就是老朋友說的鄭老狗了——粱遠這樣想。他還是沒有講話,而是用幾十年職業(yè)的經驗觀察著眼前的男人。

他是個六十歲出頭的老頭,腦袋上只有幾根散亂的白頭發(fā),暴露著和皮膚一樣干癟而慘白的頭皮,看起來很久沒見過陽光。他生得尖嘴猴腮,說話時會翻著嘴唇,露出一口殘缺不全的黃牙,牙縫里還塞著隔夜的肉絲。最后是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深深地藏在凹陷的顴骨下面,幾塊大的黃斑快要侵蝕到他的瞳孔了,那雙昏花的瞳孔里時刻翻滾著欲望,像一口涌出貪婪的井水的古井。

粱遠的警察事業(yè)是從獄警開始的。成為名探以后,每當思維陷入困境時,他也習慣去看監(jiān)獄里的犯人。小偷是老鼠,強奸犯是豺狼,搶劫犯是老虎,政治犯是黃鼠狼……

但從鄭老狗身上,他看不見任何動物?;蛘呤撬睦锏膭游锾嗔?,迷花了粱遠的眼睛。

“你就是鄭老狗。”粱遠下意識地說話了。他本來不該說話的。但是,世界上沒有如果。他開口了,就得繼續(xù)聊下去。

“沒錯,鄭老狗是我,我就是鄭老狗。他們都叫我鄭爺,你愿意的話,也可以這么叫我。但我覺得,探長可以叫我一聲老鄭?!编嵗瞎泛俸傩α藘陕?,說道。

“看來你有求于我?!?/p>

“探長說的不錯?!编嵗瞎放ち伺つX袋,脊梁骨咔吧響了兩聲,“探長可以再猜猜,我找你有什么事?!?/p>

粱遠盯著鄭老狗的眼睛說:“來這之前,我調查過你?!?/p>

鄭老狗用他干癟的嗓子笑了笑:“哈哈哈,這樣很好??磥?,有些東西我不用給梁探長介紹了。“

但粱遠接著說:“我想你可能不知道,你在A市的窩點已經被我端了?,F在我的同事就在沿著你留下的交易網絡追查,我來之前他們已經聯(lián)系上了西國警方……我想用不了多久,你的那個代理人就會落網。”

“虛張聲勢。對,虛張聲勢……你想激怒我?!编嵗瞎凡[起了眼睛,搖了搖頭,“探長,我不是傻子。東西兩國的警察局里,有我留的后手?!?/p>

“你就這么信任你的那些手下?”粱遠看到鄭老狗的神色已經起了變化,“從A市到附近的鎮(zhèn)子需要兩天,從鎮(zhèn)子到這里還得用半天……兩天半的時間夠發(fā)生很多事了?!?/p>

“而且,你怎么知道你的手下沒有叛變?以你對那種人的理解,我想這不難猜。”

鄭老狗哆嗦著站了起來。他從身后抽出一把手槍,瞄準了粱遠的腦袋。這個距離,粱遠避無可避。

“我早就看出你的算盤了!想讓我?guī)湍汶[藏那群殺人犯?不可能,我告訴你,做夢!”

“砰!”一聲槍響。槍響之后,粱遠翻倒在地上,墻上多了個槍眼。

空氣沉寂了幾秒。

“哈哈哈哈——”粱遠放肆地笑了。雖然身子還在顫抖,他還是笑出聲來。笑聲撕裂著鄭老狗的耳膜。

單從現在的形勢看,鄭老狗發(fā)抖的手里握著槍,而粱遠臉貼著地,身上還有幾處擦傷。只要鄭老狗想殺,甚至只是手指頭抽動一下,就能要了粱遠的命。

但誰都知道,是粱遠贏了。贏得徹底。

鄭老狗陰沉著臉瞪了粱遠好一會,還是把槍收起來了。

“帶梁探長下去吧……等他想明白了,再讓他來見我?!编嵗瞎氛f著,蒙面男人拽起了粱遠,推著他就要走。

“慢著!“突然,一個聲音叫住了蒙面男人。他回過頭看向鄭老狗,后者面沉似水地坐下,看向來人。

粱遠也抬起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從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走出了一個人。

那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材瘦小,半佝僂著腰。一身上下還算利索,臉上已經有了幾塊老年斑,下巴上沾著兩三粒沙子。

最重要的,他身上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老款警察制服。

“狗剩!”鄭老狗看見男人的臉,頓時有些泄氣,“來的倒是時候?!?/p>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嘛?!北环Q作狗剩的男人走到粱遠身邊站定,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哈哈。

“你是來撈人的?!编嵗瞎穯?。

狗剩一時間沒理鄭老狗,反倒是把蒙面男扣在粱遠身后的手扒了下來。蒙面男看了鄭老狗一眼,松開手,往后站了兩步。

“你……”粱遠剛想問,卻看到狗剩朝自己擠了擠眼,趕緊閉上了嘴。

“梁探長,此地不宜久留哇,我長話短說?!惫肥E吭诹贿h耳朵邊,小聲嘟囔,“一會兒我說什么,您就應著,別的話不要說。等我把您撈回去,我再跟您解釋?!?/p>

看粱遠面色狐疑,他又趕緊解釋道:“梁探長,就看在咱這一身皮子,您就先信我一回。反正也沒別的退路了不是?”

粱遠點了點頭。狗剩就把粱遠放開,轉頭看向鄭老狗。

“鄭老板,”他笑著說,“探長剛進鎮(zhèn)子,還不清楚這里的規(guī)矩,這事您得多擔待。”

看鄭老狗陰沉著臉不說話,他又添了一句:“再說您,您也有不對。哪有求人辦事,先把人五花大綁來的?梁探長和咱們不一樣,他是有身份的人。托有身份的人辦事,得有誠意才行。要我是梁探長,被您今天這一嚇,就算原本不介意幫個小忙,也得不答應了?!?/p>

狗剩這話說得很巧妙。他不但安穩(wěn)住了鄭老狗,還不知不覺地,把粱遠從階下囚的地位,拔高到了與鄭老狗平起平坐,甚至隱隱壓著一頭的地步。就算鄭老狗想要動怒,他也早就自降身份,把自己和鄭老狗歸為一類了。

粱遠能聽出來,狗剩是在幫他。于是他不再緊繃著臉,而是用一種平和的目光看著鄭老狗,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鄭老狗是個人精,活了幾十年的人精。若是在平時,他早就能看出粱遠和他根本不是一類人,也能看透狗剩言語中的詭計。但當他看見粱遠點頭的時候,一切顧慮卻都打消了。人在自己欺騙自己時,往往是最有效果的。

“哈哈哈哈——”鄭老狗笑著站起來,走到粱遠身前,親手松開了后者身上的綁繩,“我老鄭先給探長您道個不是。哎呀,我在江湖上混了一輩子,確實不懂禮數,讓您受驚了,莫怪莫怪!”

說著,他又伸出手,為粱遠拂去臉上的沙塵。舉動之親昵,像是一位相識了很久的老朋友。

“今天探長一路辛苦,就先回去休息吧。等您想明白了,隨時都能來見我。到那時,老鄭我一定送上足夠的誠意!“說完,鄭老狗還不忘朝狗剩笑了笑。

?

夜晚的皮洛姆鎮(zhèn),街上沒有一個行人,只有來自不同方向的鳳在呼嘯?;蛘哒f,即使是在白天,沒有目的的話,也不會有人在街上閑逛。畢竟,這里不是什么祥和的地方。

狗剩和粱遠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用風衣高高的領子遮著嘴,才能勉強說話,而不是一張嘴就灌進一口風沙。

“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家伙?!惫肥Uf。這句話說的是鄭老狗。

他又接著說,這次是對粱遠:“探長,剛才沒跟您說,我是東國在皮洛姆鎮(zhèn)的駐鎮(zhèn)警察。前幾天上面給我拍了封電報,說讓我協(xié)助您逮捕周瞳。所以,以后一段日子,我歸您管了?!?/p>

“我知道,上面在給我的電報里提起過。”粱遠發(fā)現狗剩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于是換了個話題,“皮洛姆鎮(zhèn)只有你一個警察嗎?”

“說準確點,是只剩我一個警察了。另外幾個要么死了,要么跑了……要么,就進了鄭老狗的鋪子?!惫肥D樕嫌行┍瘋卣f,他馬上換了個話題。

“探長,你得找個落腳的地方了?!?/p>

“我可以住在警察局?!绷贿h說。

“探長,我不是那個意思?!惫肥?聪蛄贿h,搖了搖頭,“您和我不一樣。我在皮洛姆混了十多年了,您總歸是個外來人。說直白點,您得找個靠山,才能在這兒立足。立足后再進一步,才能查案。您不會真的打算依靠那個鄭老狗吧?就算是在皮洛姆,他也是一等一的壞種。他這種人,連吊死自己的絞繩都敢賣!”

粱遠走快了幾步,和狗剩肩并著肩,向后者投出詢問的目光。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算是在皮洛姆,也得有規(guī)矩。外邊的規(guī)矩是法律,皮洛姆的規(guī)矩是產業(yè),關系,還有拳頭。皮洛姆鎮(zhèn)上,按勢力分,能劃成四塊。其中一塊您已經見過,就是鄭老狗。他在東西兩國干著人肉生意,在兩國上層有門路。手底下的打手、伙計,不說十萬,也得有萬把人,表面身份遍布各行各業(yè),三教九流。”

粱遠點了點頭,示意狗剩繼續(xù)說。

“剩下的三個人里,有一個叫羅凡的。他是個和尚,鎮(zhèn)北面的破寺,是他的地盤。他平時不怎么露面,有一雙好拳腳,據說曾經赤手空拳在鄭老狗的槍隊里殺過幾個來回,才打下的如今的地盤。再加上不怎么摻和鎮(zhèn)子上的生意,按他的話說就是不想沾染因果……一來二去,也就沒人愿動這塊難啃的骨頭了。

探長您剛到鎮(zhèn)上,身上沒沾什么恩怨……羅凡和尚自己搭的那個破寺應該是個好去處。再說信佛的不都講究結個善緣嘛。只不過日后要是有人想動探長,我想那禿驢應該不會出手?!?/p>

“還有一個,是教堂的約翰遜神父。我實在不推薦您去找他們。那就是一群賣軍火的瘋子,天天在門口架著一挺重機槍,看誰不順眼就是一梭子!再說約翰遜跟東國高層結過不小的梁子,您去找他們,還不如睡大街安全?!?/p>

說到這,狗剩在寒風里打了個寒顫。粱遠拍了拍他的肩,說:

“接著說下去……你應該還有一位要跟我介紹?!?/p>

狗剩縮了縮脖子,沒說話。走了一段時間,他才指著路邊一棟燈火通明的二層小樓說:

“最后一位,就住在這里。她是金蹄酒館的老板娘,叫伢子……”

“伢子,聽著像是從島上來的?”粱遠問道。

狗剩擺了擺手:“在皮洛姆,知道別人跟腳是個好事……但打聽別人跟腳,卻是件不太好的事。嚴重的可能會引來殺身之禍。我只知道,她很漂亮。就算整日在大荒漠里被風沙吹著,也比日歷上印著的女明星漂亮一百倍——只可惜,拖著個窩囊廢的老公。”

粱遠沒說話,他對伢子是如何得漂亮不感興趣。現在這年頭,明星不代表漂亮,漂亮的也不一定是明星。與其在皮洛姆招惹一朵帶刺的野玫瑰,他更傾向于將周瞳抓捕歸案以后,把賞金花在都城那些交際花身上。

那些熱衷于像集郵票一樣征服女人的偵探、特工和冒險家們,畢竟只存在于小說和音像制品里。色字頭上,終歸是豎著一把刀的。

粱遠始終尊重女性。正如他始終不小看一個女人能產生的破壞力一樣。他的一生中逮捕過,也未能逮捕過很多女人。她們像狐貍、獵豹、燕子,像飄搖的鬼魂,利用雄性無意間放松的戒備,在一個又一個男人之間起舞,無形或有形的匕首劃過男人的錢包和脖子。在粱遠看來,被她們蒙騙了的男人們,包括他自己,都算得上咎由自取。

狗剩又說話了。他的聲音讓粱遠回了神。

“探長,我想最合適的選擇就是伢子,但這不是因為我被她的美貌迷惑了?!?/p>

“伢子喜歡客人,喜歡男人。尤其喜歡好男人。只要是被她喜歡的,只需要交一點住宿費,就能在金蹄酒館住下?!闭f著,狗剩往粱遠手里塞了些東西。借著月光,粱遠看清楚那是幾塊成色不錯的銀錠和金錠。

“探長您是個人物,我想老板娘不會為難您。唯一的不好處,就是她討厭我這種又臟又臭的老男人……另外還有一點,她和鄭老狗有點生意上的往來。具體是什么,我不方便說,您也能猜出來了?!?/p>

?

送走狗剩之后,粱遠推開了金蹄酒館的大門。就在他走進門的一瞬間,整個酒館安靜下來了。

滿滿一屋子的客人,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刀叉和撲克牌,望向這個陌生的男人。他們有的和早些時候與粱遠槍戰(zhàn)的那些人紋著相似的紋身,大概是鄭老狗的手下。所有人,不論男女,裸露出來的皮膚上都有不少的傷痕,貫穿傷,劈砍傷,穿刺傷……不過只有角落里的幾個人斷了胳膊或者瞎了眼,其他人大體上算是健全。

沒有人發(fā)難,所有人只是看了粱遠一眼就扭回頭去干自己的事。粱遠越過雜亂擺放的幾張圓木桌,走到柜臺前面。

隔著一個柜臺的搖椅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支著一條胳膊,半瞇著眼睛假寐。一個干瘦的男人站在她身后,給這個女人揉著肩膀。

粱遠沒注意男人。他用眼睛盯著那個女人看。

狗剩說的不錯,她的確很漂亮。比很多明星都要美。她的身材很不錯,不臃腫,也沒有奪人眼球的地方,反而透著一股渾然天成的柔美,上肢可能是長期勞作的原因,顯得有些粗大,讓人不由得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臉上。

她的皮膚并不能算得上好,沒有明星們追求的吹彈可破,反而有些許的泛黃。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垂在肩上,像一條黑色的瀑布。鼻子小巧,鼻尖微微上翹,透過朱紅色的小嘴,能看到一副整潔的白色牙齒。她的眼睛很大,眼角綻開,有些皺紋——在她右眼的稍下方,有一顆小巧的淚痣。

察覺到粱遠的視線,伢子慢慢睜開眼睛,看著這個千里迢迢來到這里的客人。也就是對視的一瞬間,粱遠發(fā)現她的左眼有些斜視。

“我叫粱遠。是來住店的?!绷贿h說。

“粱遠……梁探長。”伢子笑了笑,“你的事,鄭老狗早些時候跟我說過。狗剩給探長介紹過鎮(zhèn)子吧?我很好奇,探長選擇小店的原因呢?!?/p>

粱遠對這位老板娘報以微笑,自然地回答說:“出差在外,選擇旅店落腳,是很正常的事吧?”

“哈哈哈……”伢子捂著嘴,似銀鈴般笑了。

“沒想到梁探長真如傳言一樣……豁達。說實話,您剛才要是奉承我,我倒是要把探長趕出去了?!?/p>

粱遠干笑兩聲。他相信,如果剛才他奉承伢子兩句,這位老板娘說的又會是另外一句話了。不過他怎么說也活了幾十年,那樣拙劣的話是說不出口的。

“五分白銀一晚,探長準備住多久?”

粱遠把手上的所有銀錠和金錠放在柜臺上,一字排開。劃走了幾塊銀錠,把剩下的一把推了出去。

伢子身后的男人拿起一塊金錠咬了一口,看著上面明顯的牙印,朝他的老板娘點了點頭。

“看來,探長是準備在小店久住了?還是說,探長還想買些……其它的東西?”伢子說著,把金錠和銀錠攏作一堆,丟進柜臺下的抽屜里。

“我準備在這里住十天左右。剩下的錢,是想向老板娘打聽一個人。”粱遠說。

“哦?我猜,應該是那個叫周瞳的吧?或者說,探長不放心狗剩?”

“不?!绷贿h搖了搖頭,“我要打聽羅凡的事情。”

伢子的眼睛盯著粱遠,嘴巴微微張開。這實在出乎了她的預料。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輕輕笑了幾聲,說:

“在皮洛姆,打聽別人跟腳可不是件好事情?!?/p>

“老板娘誤會了。我不是想知道羅凡的來歷。如果不會對抓捕行動造成影響,我對皮洛姆現在的局勢,也沒有一絲插手的意思。”

“看來,探長是想找個幫手了?”伢子問。

粱遠不置可否,算是默認了。過江龍敵不過地頭蛇,這是亙古不變的事情。想要在皮洛姆追查到周瞳的蹤跡,僅憑他一個外來人和一個走路都要大喘氣的狗剩,畢竟會有些掣肘。羅凡和皮洛姆的其他人沒什么往來,獨身一人,是個幫手的好人選。

伢子盯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已經四十多歲,早就過了年輕俊秀的年紀。但他的行事風格,劍走偏鋒卻又沉著穩(wěn)重,再加上能在鄭老狗和自己面前,既不撕破了臉面又能不落下風,實在算得上是個人物。僅僅交談幾句,她竟然生出一見鐘情的感覺來了。

當然,她自己也早過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僅憑著一絲情愫就貿然行事,早不是她會干出來的事情。理性和算計,才是這個年齡段的人最為依照的東西。

“梁探長一路奔波,又在鄭老板面前走了個來回……想來已經累了。三兒,帶探長上樓休息?!闭f著,她從抽屜里找出一樣東西,丟給粱遠。

粱遠接住,看了一眼。那東西是一副鑰匙,環(huán)上掛著個小木牌,上面刻著一個“天”字。一個二十多歲,穿著亞麻衣服的女孩從柜臺后面的小門走出來,牽著粱遠的手上了二樓。

粱遠上樓以后,伢子又一次拉開放金銀的抽屜,從里面挑出一根鴨腸粗細、三指多長的金鏈子,丟給了身旁的男人。

二樓走廊盡頭,是伢子給粱遠準備的房間。僅僅是門就與眾不同:其它門都是破爛的木門或者鐵門,只有這一扇異常的完好,還用炮制好的皮革包裹了幾層——至于具體是什么動物的皮,粱遠不想多看。

用鑰匙打開門,里面是一個幾十平米的房間,地上鋪著地毯,墻上做了隔音,一張能讓三人平躺的大床,在東國首都也是叫得上名字的牌子貨。屋里沒有電視,茶幾上擺著兩顆新鮮的蘋果,還有一串香蕉。

這在皮洛姆,應該算得上是奢侈了。

女孩送粱遠到門前之后就離開了,臨走朝粱遠笑了一下。粱遠鎖上門,合衣睡下。皮洛姆的環(huán)境讓他睡得很淺。

不知道過了多久,粱遠被敲門聲驚醒??纯创巴猓F在還是深夜。打開窗戶仔細聽,北風里已經沒有客人們吵鬧的聲音了。

粱遠摸著槍,慢慢打開了房門。伢子在門外站著,她背后還跟著早些時候給她揉肩的那個男人。

“梁探長,介意我們進去嗎?我有要緊事要和您商量?!必笞诱f。

粱遠想了想,側身把他們讓進屋??撮T外再沒有人,轉身把門關上。

“說說你的要緊事吧,天色不早了,我得早點休息呢。”粱遠說著,拉過一條椅子來坐下。臉正對著伢子,握著手槍的右手抱在胸前,槍口隱隱朝向男人。

“那我就長話短說了。探長聽說過‘莫洛斯’這個人嗎?”

“我知道?!绷贿h想了想,說,“臭名昭著的雇傭兵團伙‘北國’的首領,幾乎每一場叫得上名字的戰(zhàn)爭他都有參與……到現在神龍見首不見尾,一點狐貍尾巴都沒露?!?/p>

“怎么?他和老板娘有聯(lián)系嗎?”

伢子沒有說話,只是眉眼里含著笑,指了指站在身邊的窩囊男人。

粱遠重新審視起這個男人,尤其是他的眼睛——那里面,藏著一只猛虎。

?

“我說大和尚,你莫名其妙把我綁過來也就算了……三個多小時哇,天都黑了,你一句話都不說,到底是幾個意思?”

天色將晚,太陽已經沉沒于地平線,只有幾道微光渲染著穹頂。皮洛姆鎮(zhèn)鎮(zhèn)北,一個用泥沙壘起來的小院里,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正急得跳腳。

在這個年輕人對面,一個三十多歲的和尚正坐在地上,雙手合十,嘴里念叨著煩人的經文。就在年輕人感覺自己都快要被這禿驢給度了的時候,和尚睜開了眼睛。

“施主殺孽太重,靈臺渾濁。不如靜下心來,隨我打坐誦經。如果感到疲憊,佛像旁的被褥可以借施主一用?!?/p>

周瞳撇過眼看了看羅凡說的所謂佛像。那就是塊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木頭疙瘩,用拙劣的刀工雕刻得勉強像個雙手合十的人的樣子。

放在這破寺里,倒是挺應景。周瞳想嘲諷兩句,看了看那禿驢身上流水磨盤一樣結實的肌肉塊,又把話咽回了肚子里。皮洛姆里哪有好人……好人會來皮洛姆?他可不覺得,眼前的禿驢真如現在表現出的這樣好說話。

至于那條褥子——周瞳扯出來看了看。在這十幾里見不到一根草的荒漠里還能被蟲蛀,也算得上是個奇跡了。

“大和尚,你知道,我為什么來這里嗎?”周瞳掃了掃地上的灰塵,在羅凡身邊坐下。他看著羅凡,發(fā)現后者沒理他,就抬頭看星星。

“一個公子哥死了,他們說是我殺的人。警察要抓我,說是去調查……哪個進了衙門的人能好胳膊好腿的出來?我要是被他們抓住,不是死也是死了。

我問我兄弟,說我該怎么辦?他說,你跑吧。于是我就跑了,這一跑就是好幾年。你說我一個活了十多年連城都沒出過的人,死到臨頭了,反倒把大半個世界的風景看了個遍……”

羅凡和尚依舊閉著眼,不過已經不念經了。

“你得幫我,大和尚……但凡你有點良心,你就得幫我!我聽說他們派來了最厲害的偵探,那個叫粱遠的,他絕對不是什么好東西!今天他應該就要進鎮(zhèn)子了——不,他現在可能已經來了!”周瞳用顫抖的聲音說。

“貧僧曾賭咒發(fā)誓,絕不沾凡塵因果。”

“你們拜佛的不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我要被他們抓了,就是你害的。我死了,就是你殺的!對,是你要殺了我!”

羅凡翻翻眼皮,沒理他。周瞳就繼續(xù)說:

“大和尚,你就信我這一回吧。我沒殺人,我根本就沒理由殺了他!我和他只見了一面啊,就是在酒吧里聊了聊天,吹吹牛,一共連二十句話都沒說。我和他沒仇沒怨,誰會閑的去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吶!

對了,我有錢。大和尚,我家里有很多錢,數不清的錢!你幫了我,等我洗了這冤案,我把家里所有錢都拿出來供奉您!給你蓋個幾十……不,幾百畝的大寺,用黃金給你造一個大像,要幾米高就幾米高。把全國所有的高僧全請過來陪你,我家里也給你豎個牌子,天天上供……”

回過神來時,周瞳已經站在羅凡的面前,張牙舞爪,面色猙獰。

羅凡睜開眼看了看這個少年,閉上眼說:

“凡殺生者,血污可洗,痕跡可洗……眼中殺孽不可洗。這是真實不虛的。”

周瞳噎住了。他知道,眼前的和尚已經鐵了心,是不會相信他了。

“貧僧與施主的因果已經了了。貧僧不會再阻攔施主。施主若是想要離去,便離去吧。天色不早,施主還要盡快找個落腳的地方?!?/p>

周瞳還想說點什么,卻見羅凡和尚已經閉上了雙眼,嘴里又念叨起晦澀難懂的經文來了。他只得深深地看了羅凡一眼,轉身離開了院子。

?

第二天一大早,粱遠就頂著黑眼圈出了房間。昨晚他睡得不好……或者說,他干脆一夜沒睡。昨晚和伢子對談的沖擊比面對鄭老狗時還要大。說實話,他設想過在皮洛姆與犯罪者合作,但莫洛斯的出現還是超出了他的預計。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個雇傭兵首領現在和他在一條戰(zhàn)線上——至少表面上如此?!澳逅乖诟鐣r接受過其他人的雇傭,這次與他的合作也是達成雇傭目的的一部分”這種猜想依然成立,粱遠無法舉出反證。但至少,在他達成目的之前,他會成為粱遠的助力。

金蹄酒館一樓,一大早就聚滿了客人。狗剩也在此列,粱遠下樓之前,他正坐在角落的一條木頭板凳上,喝著啤酒和羊奶的混合物。粱遠走到一樓的樓梯口,所有人都向他投出了目光。這些目光與昨晚的相比,差異明顯。

粱遠沒有回應那些目光。他站在樓梯口,向狗剩那邊看了一眼,得到回應以后,他就走到柜臺前。他想吃一頓早餐,再點一杯咖啡。

伢子老板娘朝粱遠笑了笑,有些勉強。從后廚端出來一份標配的早餐——兩片抹了果醬的吐司面包,一杯啤酒,一顆帶皮的煮雞蛋。除此之外,還有兩顆冒著冷氣的鮮櫻桃,可以視作天字間的特別服務。

“幫我煮一杯咖啡,萃取不要太過,不要糖,不要奶。”粱遠說。至于咖啡豆的質量、品種、產地,或者機器選擇一類的要求,他沒有多提。

“只有速溶咖啡。”伢子的心情能看出來有些壓抑,但還是習慣性地白了粱遠一眼。

“那就一次性多放幾包,少加水?!绷贿h一邊說著,一邊剝著雞蛋殼。

“粱遠,羅凡死了。是昨天晚上死的,現場狗剩已經去過了。”

粱遠抬起眼看了看伢子,把雞蛋整個塞進嘴里,嚼了兩下,端起啤酒杯順了順。

“嗯,我知道了?!绷贿h站在柜臺前,三下五除二解決了剩下的早餐,笑著拍了拍桌子,“老板娘,給我一杯咖啡。”

伢子盯著粱遠愣住了。好一會兒,她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拍了拍臉頰,尷尬地笑了笑,轉身去給粱遠做咖啡。

?

還是那個充滿人血和油脂的房間。鄭老狗坐在老虎椅上,看著三米外站著的某個不速之客——他的名字是周瞳。

周瞳的臉色不算很好,眼睛里有幾道血絲,頭發(fā)像某種家禽的窩,沾滿蓬草和砂礫。但他的精神頭卻還是很足,面色坦然且放松,仿佛此刻站在鄭老狗身邊的十多個壯漢手里拿的不是步槍,而是從哪里撿來的燒火棍。

早些時候,鄭老狗看過周瞳的資料。他是全球規(guī)模和收益最大的人工智能企業(yè),阿爾法公司創(chuàng)始人周勝的第三子。生性孤僻懦弱,除必要的血緣親屬外,幾乎沒有任何人際交往。他人生的前十幾年,完全是一片空白。五年前,周勝步入暮年,召集所有子嗣舉行私密的繼承人選定會議,會議結束后三天,周瞳因謀殺東國某釀酒集團最大股份持有人的獨子被警方通緝。周家?guī)缀踉诘谝粫r間就宣布周瞳脫離周家,與他劃清了關系——在警方的調查報告里,周家確實沒有給這個周瞳提供任何方式的援助。

換句話說,周瞳僅憑自己一人與警方周旋了五年,最后活著逃到了皮洛姆。

這種事皮洛姆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做到。但如果換到一個沒有絲毫人際關系的瘦弱少年身上,就顯得有些可怖了。

“鄭老板,我是來談合作的?!敝芡χf。

“合作?可以?!编嵗瞎菲擦似沧欤拔腋嬖V你怎么合作:我現在把你捆起來,等梁探長來找我的時候,你就是我的誠意?!?/p>

鄭老狗并沒有把周瞳放在眼里。在他的一生中見過太多擁有才能的人,但能將才華發(fā)展成實力的,卻僅僅是極少數。往往是平庸,甚至愚鈍的人,反而能在各行各業(yè)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F在看來,想要獲得更多的利益,與其在周瞳身上投資下注,還不如盡快與梁探長完成交易來得實在。

“哈哈哈哈哈——”不算出乎鄭老狗的預料,周瞳突然笑了。這是說客們最喜歡使用的伎倆,就在昨天,粱遠還使用過。這種小把戲只要事先識破,就很容易對付。

鄭老狗揮一揮手,示意持槍的壯漢們稍安勿躁。而他自己閉著嘴,不搭腔,笑意盎然地盯著周瞳。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看這個年輕人幾十秒后那張窘迫的臉了。但盯著,盯著,他忽然發(fā)現,周瞳好像不僅僅是在虛張聲勢。而是在借著大笑的動作,完成某種人格上的轉換。

鄭老狗一時間甚至忘了呼吸。他曾經見過類似的場面,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那個場面的主角是和鄭老狗一樣……不,是比鄭老狗壞了千倍、萬倍的,幾百年碰不到一次的超級壞種!

“梁探長是個好人物哇,只要討得他開心,我在東西兩國的生意就穩(wěn)啦!而代價,不過是抓住一個小小的通緝犯……”周瞳用手指扒著并不存在的算盤,嘴角笑得快要扯到耳朵根了,“吧啦吧啦吧啦——真是個穩(wěn)賺不賠的好生意。”

正如普通人會被英雄的人格折服,壞種也會敬佩、折服于更壞的壞種。只不過令壞種們心懷尊敬,對大多數人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鄭老狗從老虎椅上走下來,和周瞳臉貼著臉,盯著周瞳的眼睛大聲說:

“沒錯,沒錯!我就是這么想的。就算你能說出個花來,這就是事實!年輕人,想要坐上牌桌?很有志氣!但你看看你手上,不是連一張牌都沒有嗎?沒有牌的人怎么能打牌呢?”

“哈哈哈……你覺得你是在打牌?扯淡,我告訴你,你是什么:一個等著被扒干凈底褲的賭徒,一個不可能贏的閑家!”

“誰是坐莊的?粱遠?還是狗剩?”鄭老狗說,“別以為隨便編些東西就能唬住我?!?/p>

“沒有坐莊的。你,我,粱遠,還有皮洛姆里的每個人,都是棋子。這是一盤局,看見這盤棋局的,才能做棋手。”

“那你來找我,是想讓我當這個棋手?”

“不,”周瞳撇了撇嘴,“你當不了,你太蠢了?!?/p>

“那誰來?”

“我來。”

“哈哈!”鄭老狗指著周瞳的鼻子,“你露餡了!”

“誰做棋子,誰做棋手,對于我們講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能從中得到多少好處。粱遠是好人,是正派里的人物。他永遠不可能和你我在一個鍋里吃飯,你什么時候把我交給他,他什么時候倒打你一耙?!?/p>

“你的意思是說,粱遠靠不住?”

“對,他靠不住。鄭老板不是試過嗎?就算你拿槍指著他,也是熱臉貼冷屁股?!?/p>

“就當你說的對吧……那我該靠誰?哪個靠得住?”這句話里,一半是反問。

“我,我靠得住?!敝芡噶酥缸约旱男乜?,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扯淡?!?/p>

“鄭老板,我來找你求的不是保命,是共贏。我說合作,那就是合作,就是有籌碼的。周家就是我的籌碼?!敝芡砹死眍^發(fā),胸有成竹地說,“你只需要在皮洛姆幫我一點小忙,我就能繼承周勝的位置。到時候,周家能給你的,遠超一個粱遠。不是嗎?”

“周家……沒錯,如果是周家,那倒是……不過,他們已經和你斷絕關系了。你現在就只是個殺人犯?!?/p>

周瞳背著手在鄭老狗面前轉了三圈。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把原本想說的話換了個方式。

“鄭老板,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皇帝。這個皇帝很強,很偉大。但多偉大的人也會有快要死的那一天。臨死前,皇帝留下遺書,讓有才能的大兒子繼承他的位置。小兒子在皇帝死后修改了那份遺書,并且以皇帝的名義,要求遠方的大兒子去死。大兒子很信任他的父親,所以他自殺了。小兒子最終繼承了皇位?!?/p>

鄭老狗撇過眼看著周瞳:“你想說,你是那個大兒子?”

周瞳搖了搖頭:“我的意思是,周勝那老家伙早就死絕了。馬上風,我把他從他情人身上扯下來的時候就不喘氣了,哪有時間立什么遺囑……以他的性子,根本想不到自己會死得這么早。”

鄭老狗有些相信了。這和他早些時候了解到的一些密辛不謀而合。

“這么說來,你真的沒殺那個公子哥。是周家其他繼承人在陷害你?!?/p>

“人的確是我殺的?!敝芡α诵?,好像在說早上吃什么一樣輕松,“不過沒處理干凈,被周家其他人抓住了馬腳。警察局的都是群人精,沒人逼著是不愿碰這種案子的。”

鄭老狗也笑了。他原本以為白道比黑道清明不少,現在看倒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了。他大笑著坐回老虎椅上,讓身邊的壯漢下了槍,給周瞳搬來一條椅子坐下。

“那周小兄弟,你就在我這里住下。粱遠那邊,我可以幫你攔著?!编嵗瞎氛f。

“不。我需要你在合適的機會把我交給粱遠,或者說,在最關鍵的時候背叛我?!?/p>

鄭老狗皺了皺眉頭,想了一會,還是想通了。

“我猜,你是想讓我扮個黑臉了?你的目的不是躲過追查,而是利用粱遠脫罪。”

周瞳點了點頭,轉了一圈身子,指了指站在一邊的,曾經狙擊過粱遠的蒙面男人:“我還有個小要求:把這家伙暫時借給我,我拿他有用?!?/p>

“好?!编嵗瞎窙]怎么想就點頭答應了。

“還有,為了表明誠意……我可以先幫你一個小忙。金蹄酒館的老板娘,你看中她很久了吧?”

鄭老狗沉默了。突然又大笑出聲來:“哈哈哈哈——什么都瞞不過你??!就按你說的辦?!?/p>

扭過臉,他對身邊的壯漢說:“周先生現在很累了,帶他下去休息吧。記住了,要好好招待?!?/p>

?

羅凡住的地方,如果說是寺,那實在是委屈了寺這個詞。它完全是由沙子和土蓋起來的,從專業(yè)性上講,還不如幾個世紀前農村的小院。畢竟,就算是那些院子,也知道在土里混上一點磚石和稻草。

院子里,地上有一條幾米長的血痕,斷斷續(xù)續(xù)地通往塌了一半的佛堂——羅凡的尸體就在那里。佛堂門口蹲坐著兩個二十多歲,眼看要奔三十的年輕人,一男一女??匆娏贿h他們進來,這兩人站起身迎過來。

“有人來過沒有?”狗剩問他們。

“沒有。”男人答道。他們從狗剩手里接過兩塊銀錠就離開了。

粱遠推開了佛堂的門。和昨天晚上比,這里沒有太大的變化,周瞳扯出來的那條破棉絮還在地上躺著。羅凡抱著雙腿,在佛像前打坐,頭顱無力地垂了下去。繞到正面,粱遠才發(fā)現他確乎已經沒了呼吸,原本勻稱的肌肉已經僵硬地結成疙疙瘩瘩的幾塊,身子上沒有一絲暖意,早在清晨的北風中凍透了。

伢子看了一眼羅凡的尸體,什么都沒說,留下兩個打手看門,自己回了金蹄酒館。畢竟她還有自己的生意,不能只靠幾個小丫頭看店。屋里只剩下粱遠和狗剩兩人,狗剩也向后退了幾步,留給粱遠足夠的調查空間。

“上肢,十二處切割傷;腹部,三處淤青;背后兩道穿刺傷,深度……”粱遠把手指伸進傷口處,很快就觸到了底,“大約三厘米。都不是致命傷。”

“左臉頰有彈孔,斜下方的貫穿傷,口徑較小,應該是手槍。后腦沒有看到創(chuàng)口,著彈點應該在體內。胸前有大的穿刺傷,三根肋骨骨折,左心室被刺穿,右心房扎有骨刺?!?/p>

“兩處足以致命的傷口,而且是在極短的時間造成的……不然說不過去?!?/p>

羅凡的生命力令粱遠折服。從他身上的擦傷和地上血跡的血量和新鮮程度看,他不是被兇手拖到佛堂前,而是在兇手完成殺人離開后,自己爬到佛像前打坐的。他沒有留下關于兇手的線索,而是把最后的生命力,給了自己的信仰。這實在增加了粱遠的工作難度。但粱遠卻不知道該不該責怪這個和尚——畢竟在皮洛姆,沒人會關心某個人怎么死的。

“發(fā)現尸體的人是誰?”粱遠問向狗剩。

“是莫洛斯?!惫肥Uf,他抱著兩只手臂站在一邊,清晨的空氣對于這個早衰的男人來講確實過于寒冷,“探長您昨晚和伢子老板娘聊過吧?莫洛斯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咽氣了。”

粱遠皺了皺眉頭,掏出一把小刀劃開了羅凡后頸的皮膚,把手探進去,穿過肌肉之間的縫隙,在脊椎骨的縫隙里扯出來一枚帶血的彈頭。

在這個科技遠落后于外面的小鎮(zhèn),幾乎所有現代偵破手段都無法奏效,粱遠只能用這種不是辦法的辦法。何況,就算他能提取到指紋或基因痕跡,也不可能拉來全小鎮(zhèn)的亡命之徒來做比對。

粱遠盯著那枚彈頭:是常用口徑,至少二十幾款槍械都能使用;沒有特殊的記號;表面粗糙,磨損程度比一般的彈頭要大一些??赡苁亲灾茝楊^——至少不是正規(guī)軍工廠流出來的貨。

擊發(fā)地點……粱遠順著血跡看向院子里的現場,又順著彈道看向了佛堂的屋頂。他找到了兩塊明顯松動的瓦片。

有兩個兇手?

佛堂坍塌了一半,順著緩坡,就連狗剩都能輕松爬上去。但如果是手槍的話,近距離擊發(fā)效果一定更好。

“附近有沒有軍火流水線?”

“我沒見過。但探長您也知道,皮洛姆……畢竟情況有點特殊。約翰遜神父那邊也許有。”鄭老狗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他掏出一根卷煙,聞了聞,又塞回口袋里。

“莫洛斯讓我轉告您,昨天晚上有人看見過周瞳從這里出去過,他已經把那人控制住了,您有時間可以找伢子……”

粱遠聽著狗剩的話。突然,有一道細小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身后的瓦片發(fā)出了一聲脆響。好像猛虎踩斷了樹枝,在他耳中宛若雷鳴。

“小心!”說著,粱遠就地一滾,繞到最近的掩體前。

狗剩楞了一下,下一秒兩道飛刀從院墻處飛來,一把插進狗剩大腿,一把從右邊劃過狗剩的脖子。如果狗剩在第一把命中時躲閃,第二把就會要了他的命。

粱遠追出來,只看到一個身影從墻上翻了出去。

“自己處理一下,去金蹄酒館!”粱遠朝狗剩喊了一聲,來不及多講,跟著那道身影翻了出去。

?

那道身影忽遠忽近,時而以不符合人體力學的角度轉彎,時而在轉角留下絆線。眼看逼進了死胡同,又被他用鉤索翻過墻壁。那絕不是設計來在皮洛姆這種建筑低矮的小鎮(zhèn)閃轉騰挪,反而像是為高樓大廈間飛檐走壁專門制造的。

粱遠像是在熱帶雨林里追猴子的土著,沒多久就追丟了那道身影。他在最后看到刺客的地方停下了腳步,沒有休息一下喘口氣,反而屏住了呼吸,右手解開了腰間的槍套。

嗖——一道破空聲。粱遠趕緊扭過頭,那聲音太快了,以至于他完全沒有躲避的想法,反而是舉起左臂迎上了那道聲音。噗嗤一聲入肉,粱遠才看清那只箭失:

那哪里還算得上是箭失,簡直就是一條打磨鋒利的鋼筋。它從小臂的兩根骨頭中間穿刺過去,若非粱遠擰了下胳膊,它已經扎進了瞳孔里。粱遠臉上暴起青筋,他感覺自己已經骨折了,一瞬間的疼痛后已經變得麻木。這種力道,已經能擊穿輕型的防彈插板了。

或者說,這東西本身就是為了擊穿防彈裝備而設計的?

粱遠沒時間多想,因為那個刺客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粱遠甩起右臂射出了一發(fā)子彈。那人頭上只有一條迷彩布蒙面,這一槍就算不會打爆他的腦袋,子彈的沖擊波也足以震破他的耳膜。

但他馬上發(fā)現,自己想錯了。蒙面人居然舉起手里的匕首,正面劈向了粱遠射過來的子彈。他的確劈中了。但匕首質地再好,也是殺人的兵器,怎么可能比得過滿負荷裝藥的子彈?二者在接觸的第一瞬間就分出了勝負,匕首崩成兩截,子彈只是稍稍偏轉了角度。

就算只是一點角度的偏轉,也救了蒙面人的命。子彈從他頭頂上飛了過去,沒有造成一絲一毫的損傷。

粱遠幾乎在子彈與匕首接觸的同一時間,就第二次擊發(fā)底火。這一次他稍稍下壓了槍口,彈頭飛向刺客的左肋。只稍慢一瞬間,從刺客的胸口飛出了兩塊黑色的立方體,與子彈接觸的同時產生了小型爆炸。子彈也在爆炸中損耗了大部分動能,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

粱遠把粗口咽回了肚子。這家伙居然給自己身上套上了反應裝甲!

這不算是什么出彩的設計。其實早在上個世紀,就有某國的軍工科學家嘗試過將坦克和永固工事的反應裝甲模塊單兵化,而且在一定范圍內進行過軍事試驗。不過實驗結果并不理想,甚至是慘烈的。也許有那個時代火藥質量的問題,步兵作戰(zhàn)的環(huán)境太復雜,在某次任務中某隊員的裝甲模塊意外爆炸,在大當量的殉爆后,只留下一個滿是碳化蛋白質塊的爆坑。

從那以后,單兵反應裝甲就成了一個出了名的愚蠢設計。

刺客從背后抽出一把長刀——那更像是裝了握把,一端開了刃的鐵尺,快步貼上來。粱遠從驚訝中回過神,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縮短到七步以內。他趕緊調轉槍口,刺客已經踏出半步,雙手持刃劈下。

粱遠向后一閃,堪堪避過鋒芒。刺客又將身一扭,再跨一步,怪刀斜向上挑過來。這一刀劃開半指厚的皮肉,差點給粱遠開了膛。這一刀勢還未用盡,刺客又轉過刀尖,向前一刺:這是最后一招,也是含著必殺信念的一刀。

這一刀該躲,該用全力、不惜代價地躲過去——這是任何一個人的理智都會想明白的問題。

但粱遠沒有躲避的意思。用稍理性的話說,他付出了這么多的代價,怎么講都要討到點好處。用純本能的話講,就是打出了兇性。

說時遲那時快。只眨眼功夫,刀尖已到眼前。粱遠用箭桿碰上刀刃,大臂發(fā)力向外一撥,稍挫鋒芒。一根帶血的箭失勾連著皮肉從小臂中飛出,粱遠見狀丟開手槍,右手抓住箭失釘下,磕在刺客的刀背上,將刀身壓下幾寸。

刺客在箭失打下的同時就收回了力道,借著刀勢下沉收回刀身,身子向后一躍?!耙粨舨怀桑h遁千里”,用在交鋒上便是如此。

但他想錯了。粱遠沒有利用這珍貴的喘息之機,反而欺身向前,右手硬生生拔下左臂上最后的箭失,用上全身的氣力,直接使箭尾狠插向刺客的脖子。刺客楞了一下,再想躲避已經來不及。他只能伸出手掌擋下粱遠的攻擊,手掌被箭失刺穿,脖子上也受了點輕傷。但終歸沒有致命的危險。粱遠還想發(fā)力,卻看到刺客張開口,舌尖頂著下牙根,從嘴里噴出了一股不知是什么的液體——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躲閃,等發(fā)現那只是口水時,卻早被刺客抓住機會,竄到一旁的墻上。

不但如此,他還丟出了兩把飛刀。

大漠里,少有陰天下雨的時候,就連烏云也很少見。所以,粱遠揉開眼睛抬頭尋找刺客的蹤跡時,被突然從云后出現的太陽晃了眼:只有幾個呼吸的暫時失明,在生死搏殺中卻是致命的。等他回過神來,刀尖已經飛到他鼻前。再去抵擋已經來不及,想要側過身子躲避時,身子卻怎么也不聽使喚。短時間內多次突破生理極限,全身的肌肉都受到了幾乎不可逆的損傷,而且,他已經力竭。

粱遠感覺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涌進了腦袋,轉瞬間又奔流回四肢百骸。

已經完了。粱遠不得不這樣想。他閉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漫長的一剎那后——

“噗”微不可查的聲音。然后又是一聲。

粱遠倒在了地上。

在最后,他的大腦出奇地清醒……亦或者是混沌。他突然想明白了人類對黑暗、死亡與地母的崇拜,明白了千百年來死去的人,與一抔黃土之間的聯(lián)系。

那是一首行吟詩,也是一場巫祭。

……

?

粱遠死了。對于皮洛姆的人來說,這算不上什么新鮮事,只有狗剩當著所有人的面抹了兩把眼淚。

在莫洛斯的描述中,這個倒霉的名偵探死得不怎么體面:斷了一根胳膊,沒了半只耳朵,臉上還剁著兩把飛刀——一把插進眼眶里,一把插在鼻梁上。

他趕到那里,只來得及朝刺客的背影放了一槍,應該命中了,因為地上有一攤斷斷續(xù)續(xù)的血跡。

“那尸體呢?尸體你放到哪去了?”伢子問他。

當著滿大廳的亡命之徒的面,莫洛斯說:“拖到廚房,讓廚師處理過了?!?/p>

說完,他就又蔫了下去,朝伢子點了點頭,一個人上了樓。

金蹄酒館的老板娘看起來心情不錯,粱遠人都沒了,提前墊付的房錢自然也進了她的腰包。伢子派人在大廳里擺了張招牌,宣布天字號房近兩個月漲價,并且開通了收費參觀的服務。如果有人愿意多付一點錢的話,還可以指定食用名探的任何部位。

皮洛姆沒什么娛樂項目,除了殺人,這種服務一直很受亡命徒們歡迎。

有質疑的聲音出現,但當伢子把粱遠那把隨身的手槍拍在柜臺上以后,這種思潮也就打消了。

畢竟那東西全皮洛姆只有一把。為了掙這點錢請專人打造,怎么想也不現實。

?

三天后,鄭氏肉食廠門口。

鄭老狗面前,多了一位不速之客。那個人四五十歲的年紀,佝僂著腰,穿著一身褪了色的老式警察制服。

狗剩站在鄭老狗面前,臉上還是那副笑容,看不出喜怒。

“你怎么來了?”鄭老狗抬一抬眼皮。粱遠死了,他的兩條路也都斷了,自然不會有什么好脾氣。

“當然是給您報喜的。”狗剩還是那個語氣。放在當下的語境,鄭老狗也看不出那是諂媚還是陰陽怪氣。

“我有什么好喜的!”鄭老狗哼了哼,“靠山剛倒了,我看你倒喜氣洋洋的?!?/p>

說著,他就準備叫人把狗剩轟出去。他當皮洛姆是什么地方,可以隨便串門了?

“鄭老板,我這次來,可不是以粱遠,甚至不是以我自己的名義來的?!?/p>

“那你是誰派來的?”鄭老狗反問。

狗剩得意地咧了咧嘴,豎起大拇哥,指向鎮(zhèn)子的另一頭:

“混亂真神的使者,約翰遜神父。”

沒等鄭老狗質疑,狗剩從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塊不知是什么合金打造的牌子,手掌大小,刻著一把輕機槍,下面有一串編號。

皮洛姆誰都認得,那是教堂的身份牌。工藝極難仿制,就算有人可以仿制成功,一旦使用,就要承受約翰遜不計代價的怒火。

“你是……原來你一直都是約翰遜的人?”鄭老狗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他咳嗦兩聲,緩了緩,又坐回椅子上。

“這幾天是什么日子,連那個雜毛都想下場了?”

“傳約翰遜神父的原話:皮洛姆安穩(wěn)了太久,是時候重新洗牌了。鄭老板,粱遠死是死了,但皮洛姆能叫上名的巨頭都已經下了場……想不發(fā)生點什么就翻過去,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生意?羅凡和尚已經沒了,金蹄酒館的老板娘押錯了寶,如今正是式微。如果我們兩家聯(lián)手,徹底掌控皮洛姆,甚至再進一步也不是難事。

約翰遜大人的意思是,我們只要莫洛斯和“北國”。伢子和金蹄酒館都是小事,可以視為這次合作的……誠意。“

誠意。這個詞,鄭老狗這幾天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這次他漲了點心眼:

“約翰遜在他那破教堂里縮著,一出手就要這么大的好處。我想知道,要是把你這張嘴割下來,能賣多少銀子?”

“鄭老板您想想,若是您和約翰遜大人開戰(zhàn),有把握完全戰(zhàn)勝嗎?就算能贏,也不是短時間能做成的事吧。您和我們鷸蚌相爭,不就放開口子,讓一群宵小之徒得了利?

而且,東西兩國之所以忌憚皮洛姆,不就是因為這里勢力混雜,牽扯太大嗎?若是您趕走了我們,合多家為一家,兩國保不齊會出手啊。到那時,您又守得住嗎?”

鄭老狗皺了皺眉頭。狗剩說的不錯,甚至說,如果讓形式這樣發(fā)展下去,很可能會淪落到那個地步。但讓約翰遜平白無故撿了那么大便宜,他自己……也咽不下這口氣。

“我可以答應這個提議……不過,我還有個小要求需要你去傳達:后天,我要約翰遜以他自己的名義,請我在金蹄酒館吃頓飯——要吃粱遠身上最貴的那塊肉。”

“這件事……我自己就可以為鄭老板辦。而且不是后天,現在馬上就能吃到?!?/p>

“不行,”鄭老狗搖頭,盯著狗剩說,“必須是約翰遜。就算那塊肉已經被別人買了,我也要他從那人喉嚨里摳出來。告訴他,我要的……照你們的說法,我要的是誠意。”

“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帶您傳達了?!惫肥^D了轉眼珠,說,“臨走前我想提醒您。粱遠可以為周瞳洗清案底,‘北國’一樣可以?!?/p>

?

地窖里并不好受。明明是在大漠中心的皮洛姆,地下三五米的地方卻還是陰冷而潮濕。因為鋪設電路可能露出馬腳,所以連燈都不能點,只能借著從地板縫隙中透過的光線摸黑生活。

這是金蹄酒館柜臺下的暗室,是粱遠如今躲藏的地方。他沒有在那場戰(zhàn)斗中死去,而是被莫洛斯救了回來,在這里休養(yǎng)生息。一些小傷已經敷上藥膏,做好了處理。但那條被箭失穿透的胳膊,因為神經壞死,只能鋸掉。傷口處打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

每天打烊后一小時,伢子會給他送來一頓飯。那是一天中唯一的一頓飯,而且算不上豐盛,完全就是一桶稍微干凈的泔水。這是沒辦法的事,金蹄酒館的員工里可能有其他勢力的臥底,而伢子放得下心的,只有莫洛斯和那個不知名的大廚。

今天伢子送下泔水桶后沒有離開,而是蹲著透過地板的縫隙與粱遠對視。

“梁探長,今天過得怎么樣?”

“還好?!绷贿h沙啞著嗓子回答道。

“別忘了我們的約定?!?/p>

“放心?!?/p>

聽到粱遠的回答,伢子站起來,看了看四周,準備離開了。

“伢子?!?/p>

“嗯?”

“跟我走吧。”粱遠的聲音透過木質地板,顯得沉悶,“我能保護你。跟我回城里吧,我出錢給你開個餐館……你是好人,不該把剩下的人生糟蹋在皮洛姆這種地方?!?/p>

伢子的腳步聲停下了。大廳里關著燈,粱遠透過木板的縫隙什么都看不清。很久,地板安安靜靜的,沒有發(fā)出吱呀的聲音。

黑暗里,伢子吸了吸鼻子。

“梁探長,伢子不是好人。警察局的案卷上沒有伢子的名字,可伢子有自己要背負的罪?!?/p>

“您幫我殺了鄭老狗,我?guī)湍プ≈芡V?,我們的交易就完成了。您就回去,繼續(xù)做您的探長……伢子是金蹄酒館的老板娘,從今以后直到死,也會一直是金蹄酒館的老板娘?!?/p>

“你還沒有想明白?!绷贿h說,“在我離開皮洛姆之前,我保留我的承諾。如果你……”

“梁探長!”

伢子的聲音不大,語氣卻很重。

她繼續(xù)說:“您為什么一定要幫我?是因為我的容貌嗎,還是您的慈悲心腸作祟?把這份心思帶回城里去吧,拿它拯救一個失足的姑娘,幫助一個與野狗搶食的孩子不是更好?有一個世界的弱者等著您去拯救,為什么非要來干涉我的生活呢?”

粱遠沉默了。從沒有一個人對他說過這種話,他陷入了對自己四十年生涯的懷疑中。伢子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了,她踩著樓梯上了樓,砰地關門聲后,世界陷入了沉默。

于沉默中,粱遠好像聽到了微弱的呻吟聲。

?

“英勇智慧的探長,來了皮洛姆小鎮(zhèn)。他像騙子一樣撒了謊,像惡徒一樣躲在密室里,像情夫一樣愛上了有夫之婦……梁探長,你可真有意思?!?/p>

粱遠認得這個突然出現在他眼前的少年。那是一張他牢牢地記在心里的面孔。

“周瞳……”

“對,沒錯,是我。周瞳,一個在逃的殺人犯。”周瞳像孩子一樣笑著,翻身躍下密室,站在粱遠面前。

粱遠捏緊了手里的槍。里面還有最后一發(fā)子彈。

“我不會給你解釋的機會,我不聽你的詭辯?,F在,把手背到身后,趴到地上?!?/p>

周瞳把手舉過頭頂,說:“我主動現身來找你,你連一句話都不讓我說?”

粱遠把槍拔出來,頂著周瞳的腦袋:“你已經說了三句話了。趴下!”

“我真的沒殺人!我沒有犯罪動機,也有不在場證明。僅憑一個指紋沒法判斷我有罪!我知道你的朋友也……”

“閉嘴!”

“聽我說,這次我鬧夠了,皮洛姆太危險,我現在沒法脫身……”

“我不想聽你的解釋!”

“梁探長,你想不想毀了皮洛姆?我有辦法?!?/p>

“……說下去?!?/p>

“兩天以后,鄭老狗會和約翰遜一起在金蹄酒館聚餐。到那時候,皮洛姆所有勢力都會出現在這個大廳里。這是個把他們一窩端了的好時機。我這里,正好有個計劃……”

?

今天是約定的日子。約翰遜帶著一隊人馬趕到金蹄酒館時,遠遠地就看到有幾個打手在門口候著了。

“約翰遜神父。”

“鄭爺已經在里面等您了。”

“哦?”約翰遜揚著脖子問,“他挑了哪塊肉?”

“是那個偵探的大腦和兩塊臉頰,老板娘親自料理的,加了西國產的名貴香料?!?/p>

鄭老狗因為今天的會餐特意清了場,等兩邊坐定,寒暄兩句,他就敲起了桌子:

“老板娘,上菜!”

“來了!”伢子端著一張盤子走過來,“嘗嘗吧,我的手藝?!?/p>

“老板娘今天怎么這么殷勤?”鄭老狗咧開嘴笑了兩聲說。他的眼睛已經開始舔舐伢子的身體了。

伢子的身子顫了顫。

“嗯?老板娘。你怎么……這道菜還蓋著蓋子哇?”鄭老狗問。

“因為是名探的肉嘛,我就從廚子哪兒學了點新鮮的料理手段……我得先給您介紹一下這道菜?!?/p>

鄭老狗好像來了興趣,他揮揮手,示意伢子揭開蓋子。

蓋子下面是兩把手槍。準確點說,是兩把開了保險的手槍。鄭老狗楞了一下,讓伢子抓住了機會,抄起手槍頂在他腦袋上。

下一秒,數十把步槍也同樣瞄準了伢子的腦袋。

“無事獻殷勤,我就知道你沒憋好屁。”鄭老狗陰沉著臉說。

伢子沒理他,拿起另一只手槍,緩緩地舉到約翰遜頭頂。

“讓你們的人放下槍?!?/p>

“如果我說不呢?”鄭老狗問道,扭頭看向約翰遜。后者好像完全沒有被槍指著的自覺,擺了擺手,“這事得你自己解決,我們的合作里可沒有為你擦屁股這一項?!保@算是他的回答。

就在劍拔弩張之際,從樓梯口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所有人的注意都被那道聲音吸引住了。突然,從柜臺背后鉆出了一個身影,以人們無法看清的速度沖向矛盾的中心。下一秒,又是一道身影,撞破窗戶玻璃沖了過來。

沒有人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沒有一個人此刻能了解事情的全貌。第一個竄出的身影最快到達伢子身邊,他用刀抵在伢子脖子上。第二道身影稍慢一瞬間,他的刀頂在第一道身影的喉管上。而伢子的兩只手還握著槍,頂在鄭老狗和約翰遜頭上。

局面維持著某種詭異的平衡。

“你傻嗎?殺了人你就永遠回不去了!我們說好的,把槍給我,讓我來!”第一道身影說話了,他是粱遠。

第二道身影是莫洛斯,他什么都沒說,手上的刀在粱遠脖子上留下一條血痕。

伢子回答粱遠:“梁探長,你覺得這里是哪?牛仔過家家嗎?如果你還是個成熟的男人,就放下刀,讓我把要干的事做完。我年紀很大了,知道該怎么為做過的事負責任。”

一串不合時宜的掌聲。最初聲音的源頭,從酒館二樓走了下來。他是周瞳。

“現在好像陷入僵局了?我有個好建議,你們不用管別人,把自己手頭上的事情全做完……當然,我說的也包括你們,鄭老板和約翰遜神父?!?/p>

沒有人理會周瞳。只有一個鄭老狗部下的槍手,端起步槍朝他開了一槍。他做了個滑稽的動作,躲過了那枚子彈。

“啊……那既然這樣,我就按照我的計劃走了?三,二,一……”

“bong——”

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有人像看傻子一樣看向周瞳。

“啊,這個,可能我的手表有點,小問題……”他尷尬地笑了笑。

下一秒,地板最先炸開了?;鹧媾蛎浿淌闪苏驹诖髲d的所有人,吞噬了整個金蹄酒館。

?

日落之時,皮洛姆已經化為戰(zhàn)場?;鸸庹找讽?,似乎要與晚霞爭艷。

鄭老狗和約翰遜開戰(zhàn)了——這是他們早就計劃好的。在絕對的利益面前,所謂的理智和人性都顯得如此的無力。

但這并不只是兩位首領的考量:至少鄭老狗不是。他在爆炸中被炸斷了一條腿,也許還炸壞了腦子?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瘋瘋癲癲地想跑回他那些財富的懷抱,被稍晚幾秒醒來的粱遠從背后開槍打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幾個呼吸,他還自顧自地翻找著金庫的鑰匙。

粱遠的傷更重了,他倚靠在殘垣斷壁上喘息著。

莫洛斯在爆炸發(fā)生之前撲倒了伢子,他已經死了,一根主梁的碎塊壓斷了他的脖子。他的老板娘還活著,毫發(fā)無損,只不過被沖擊波震暈了,還昏迷著。

周瞳被一塊飛來的鐵板敲掉了一顆半門牙,顯得有些滑稽。他費了好大力氣從廢墟下鉆出來,灰頭土臉地朝粱遠打招呼:

“嘿,梁探長,你還沒死啊?!?/p>

粱遠白了他一眼,沒說話。

“打起精神啊探長,還沒結束呢……啊,來了?!?/p>

說著,一個人突如其來地出現在粱遠與周瞳面前。他一只手掌不太靈活,臉上蒙著面罩。

“你到底是誰?”粱遠問他。

蒙面人沒有說話,反倒是周瞳接了話茬:

“刺客咯,周家來刺殺我的。梁探長,這事其實很簡單:周家有黑色產業(yè),而我正好捏著一批不錯的證據。嗯,如果放出來多大的大佬都保不住周家的那種。

你覺得我說的對不對,還是你有什么想補充的……啟陽哥?”

刺客哼了一聲,摘下了面罩。面罩后面是一張與周瞳一模一樣的臉。

“好久不見呀,周勝老爺子身體還硬朗嗎?”周瞳自顧自地打著招呼。

刺客沒說一句話,手一揚,兩把飛刀直撲周瞳面門。周瞳怪異地搖了搖腦袋躲了過去。不等他有所反應,刺客身形一邊,抽出怪刀縱身前沖。

“鐺——”

一聲響,粱遠突然出現在周瞳身前,右手掄著一根廢墟里扯出來的鋼筋,頂住了刺客的第一刀。刺客早有預料,右腿撩陰就是一腳,借著粱遠下意識遮擋的空子重新拉開了距離。

就在這時,周瞳突然發(fā)力,從手中射出兩把飛刀,擦著粱遠的耳朵扎向周啟陽。后者翻身躲過,一扭腰準備回擊兩發(fā)飛刀——

意外就是在這時發(fā)生的。周啟陽翻身的路徑上有一團剛剛熄滅的明火,雖然無法根據視覺判斷,但溫度還沒有散去。

于是,穿在周啟陽身上的反應裝甲模塊,爆炸了。先是接觸的那一塊爆炸,之后是幾乎用一時間的十多聲殉爆。

周啟陽就這么死了。在周啟陽東面幾百米的巷子里,約翰遜死在了亂戰(zhàn)中,死在了連名字都不知道,幾秒后就死在別人子彈下的嘍啰槍下。

與人類的社會不同,人類的造物總是有著黑色幽默般的公平。

?

粱遠的日記:

大約一周前,周瞳的公審排期就下來了。我?guī)еx開皮洛姆那天到現在也過了將近一個月。我聽說他在監(jiān)獄里還算配合。因為某些原因,我被剝離出了周瞳的案子,就連合法探視都不能允許。

那已經不是我能管的事情。

今天在街上走著的時候,我看見街角新開了一家酒吧,招牌上寫著四個字:金蹄酒館。

在金蹄酒館的吧臺,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是狗剩。他坐在搖椅上抽著煙,盯著幾個年輕人給客人調酒。

對于我的到來,他好像沒有感到很意外。不過他還是很高興,讓人給我調了一杯酒,說是請客。我最近身上沒有案子,就和他聊了聊天。

我剛想問他,就看到伢子從吧臺后面的小屋走出來。看到我,她笑了一下。

一瞬間,我什么都知道了。

原來狗剩才是藏得最深的人,他把所有人都騙了。

畢竟誰能注意到,美艷的老板娘,居然有一個半只腳踏進棺材板里的丈夫呢?

?

“好久不見,莫洛斯?!蔽艺f。

我看不透的老頭咧開嘴笑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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