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拉康與德勒茲:錯過的相遇(Aaron Schuster:The Trouble with Pleasure)(轉載)

摘編翻譯自Aaron Schuster:《The Trouble with Pleasure——Deleuze and Psychoanalysis》,The MIT Press,2016-2-26
原文鏈接: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4801737/
1.生命是一場疾病嗎?
如果說哪個問題把哲學與精神分析關聯(lián)起來,那無疑是這一問題:精神病理學的研究給出了哪些關于“人的境況”的教誨?這個問題的答案,要看我們如何思考正常與病態(tài)、理智與瘋狂的關系。根據(jù)標準的醫(yī)學模式,心理疾病關于人類生存本身的教誨很少。它給出的唯一教誨是,人類生存受到各種外在沖擊、偶然事件的影響。根據(jù)這種模式,病態(tài)就是某種受挫的發(fā)展(性虐待、身體和情感創(chuàng)傷、粗暴的照顧和養(yǎng)育、遺傳缺陷、神經(jīng)化學失調)所導致的正常心理功能的“偏離”。弗洛伊德堅決地打破了這種模式,指出了正常與病態(tài)的連續(xù)性。這種連續(xù)性,很好地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學》的標題上:嚴重的精神障礙中運作的機制,同樣出現(xiàn)在日常生活的口誤、失誤、白日夢、錯亂、俏皮話中。更大膽的是,弗洛伊德指出了文明的最高成就與各種病態(tài)現(xiàn)象的關聯(lián)——宗教與神經(jīng)癥患者的強迫行為的關聯(lián),哲學理論與偏執(zhí)狂的關聯(lián),藝術與兒童性幻象的關聯(lián)。從這個角度看,不僅正常和病態(tài)的區(qū)別是模糊的,而且這兩個術語的優(yōu)先級也顛倒了:是對精神疾病的研究有助于理解人類生存的千變萬化,而不是對正常、健康、成熟的思考指導了對病態(tài)的分析。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認為弗洛伊德是第一位“反精神病學家”,把瘋狂從診所和醫(yī)院的禁錮中解放出來,重新定位在社會生活的核心處。就像叔本華說“我們的走著只是不斷被阻攔了的未即跌倒”,精神分析告訴我們,理智不是瘋狂的反面,而是“或多或少得到調節(jié)的瘋狂”。對心理疾病的研究幫助我們理解人類生存的結構,這就是弗洛伊德的“結晶體原則”:就像結晶體沿著既定、卻不可見的斷層線綻開和裂開,人類沿著他的生存的斷層線“裂開”:
我們已知道,變態(tài)的現(xiàn)象以其夸大過度的特點可使我們明了正常的現(xiàn)象。在病態(tài)時有一缺裂之處,在常態(tài)時卻也許有一連鎖。我們若投一結晶體于地,此結晶體即破裂,但是何處破裂不是亂碰機會的;是依裂紋面分成碎片的,而裂紋的界限雖不可見,卻都隨結晶體的結構而定。精神病就是這種分裂的結構??袢吮緸楣糯怂窇郑覀儗τ诳袢艘膊荒懿挥写朔N畏懼。他們脫離外界的實在,但正由于這個原因,他們乃知道內心的實在較為清楚,能告訴我們許多無法可知的事實。
這段話后邊,弗洛伊德舉了一個例子,有一種人患有被人偵察的幻象,他們在作最秘密的活動時,常感有一種不可知的勢力加以偵察。弗洛伊德認為,這種病態(tài)現(xiàn)象,本質上是道德良心的自我監(jiān)視、自我偵察的經(jīng)驗的一種夸大:我們都能夠認識到這種溫和的“心靈分裂”的形式。在弗洛伊德看來,罪惡感、自我指責就是迫害幻象的弱化版本。它揭露了心靈中的破裂。重要的是,弗洛伊德這里的例子不是來自神經(jīng)癥的臨床,而是來自精神癥。他證明的不是神經(jīng)癥狀與夢境、口誤的連續(xù)性,而是日常的精神裂紋與嚴重的精神障礙的關聯(lián)。有些人認為,與精神疾病的共情是不可能的,因為精神病的世界與我們隔著無法跨越的鴻溝(這是雅斯貝爾斯的觀點)。即使弗洛伊德對精神病患者沒有實際體驗,但是,他堅持結晶體原則適用于精神病患者。在《施雷伯:偏執(zhí)癥案例的精神分析》結尾,弗洛伊德說他的力比多理論,很接近施雷伯的神經(jīng)語言和神圣射線:
在我的理論中,是否有遠多過于我所承認的迷惑及誤會,或者,在施雷伯的妄想中,真理是否多過于其他人所愿意相信的,就留待未來的判斷。
處于痛苦和譫妄之中的精神病患者,似乎對通常被削弱和掩蓋的心理活動的性質有一種特殊的洞察力。拉康說精神病患者是“無意識的殉道者”(Lacan 1993:132),也是同樣的意思。精神病患者是無意識的存在和結構的見證者,盡管他被他被他領悟到的東西扼殺了。精神病患者見證了符號秩序的外在性,也就是說,主體是“被說的”而不是“言說的”,語言不是人類的財產(chǎn)和自我表達工具,而是獨立運作的媒介,是很難占有的大他者的話語。德勒茲和加塔利對于精神分裂的社會-歷史性和自然-哲學性,提出了類似觀點。他們從字面意義上看到“機器譫妄”——欲望是一個機器——把它作為出發(fā)點,來闡述一種新的形而上學和“譫妄實在論”。精神病患者和精神分裂患者與其說是無意識的殉道者,不如說是無意識的革命者。他把生命和欲望從意識形態(tài)、壓抑系統(tǒng)、社會再生產(chǎn)機器中解放出來,并承擔隨后的所有風險。根據(jù)《施雷伯》結尾那句話,《反俄狄浦斯》的讀者必須懷疑,德勒茲的理論中,是否有更多的妄想,或者妄想中是否有真理?
在晚期作品中,弗洛伊德把他對人類生存的病理學思考,變成了一種宏大的形而上學:生命本身是一種疾病,是無機物質的疾病,注定要回到無生命狀態(tài)和無機物的懷抱:死亡驅力。死亡驅動理論是弗洛伊德工作的轉折點,它推翻了快樂原則的有限性,展開了對原發(fā)防御機制、重復、原發(fā)受虐、焦慮、精神暴力的一系列新研究。死亡驅力的概念曾經(jīng)(以及如今)極具爭議,它的含義被人們爭論不休。它是惡魔般的強迫重復?它是自我破壞、自我滅絕的侵略性力量?它是讓生命痛苦地回歸無機物的形而上學式的生物學?我們可以說,在弗洛伊德的哲學接受史上,死亡驅力實際上是一種“魔法概念”。雖然它是一個可以填上各種含義的空白能指,但是,它證明了一件事:精神分析領域的“哲學尊嚴”,精神分析與實證心理學之間的缺口,精神分析消解為實證心理學的不可能性。在這一點上,德勒茲的說法是典型的。他說,在《超越快樂原則》中,弗洛伊德既是牛頓,又是康德。弗洛伊德既是研究快樂的實證物理學家,又是先驗的思辨哲學家,考察的是快樂原則的先驗條件:心靈是如何構成的?心靈如何受制于快樂和不快樂(Deleuze 1991:112-113)?
對弗洛伊德進行這種先驗的解讀,在他自己那里得到了支持。他承認死亡驅力沒有直接的經(jīng)驗證據(jù),因為死亡驅力只在生命中運作,與各種肯定性的驅力相結合。弗洛伊德認為,死亡驅力不是對立于厄洛斯和生命的實體性力量,而是把生命與生命自身切開的刀刃,在生命的動態(tài)流中切開一個缺口。死亡驅力是對生命的奇特扭曲或中斷,它剝奪了生命的“自明性”,摧毀了我們對生命的“自然態(tài)度”。塔那托斯本身并不可見,它是從內部阻塞、妨礙、抵制生命的事物。塔那托斯通過這些裂紋和縫隙表現(xiàn)出來。恰恰是這些裂紋和縫隙,讓生命成為生命:一種與自身不一致、與自身分離、害怕自身的喧鬧和流動的事物。
可以說,借助死亡驅力理論,弗洛伊德試圖指出精神分析領域的自洽性,或不自洽性(作為精神分析研究對象的缺口、斷裂)。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理論姿態(tài)必須進行兩次:第一次是針對語言和意識,另一次是針對快樂和肉體驅力。弗洛伊德似乎認為,我們要重復這種斷裂,從而防止這種斷裂具有某種穩(wěn)定的含義。光是指出意識的“缺口”是不夠的。我們必須把這個缺口從它的位置上移走。弗洛伊德生涯的第一個階段,是對無意識的發(fā)現(xiàn)。這一階段的關注點是夢境、口誤、失誤、癥狀、笑話:這些現(xiàn)象在意識的邊緣運作,扭曲了意識的結構和邏輯。雖然弗洛伊德認為無意識是“另一個場景”,一種在其他地方、以其他方式進行的思考,但是,這不意味著無意識是獨立的事物,更不意味著無意識是混淆、干擾第一種意識的第二種意識。無意識沒有自身的獨立實存,而是存在于意識的扭曲、故障、失誤中。歸根到底,無意識不過是意識的不自洽性、意識的偏斜和分裂。
生涯的第二個階段,是對肉體驅力的性質的思考。針對“快樂原則”和“心靈生活的享樂調節(jié)”,弗洛伊德進行了同樣的理論姿態(tài)。雖然死亡驅力“超越了”快樂原則,但是,這不意味著死亡驅力位于其他地方。死亡驅力不是對抗、反對生命的獨立力量,而是讓生命之流區(qū)自然化、去活力化的事物。死亡驅力剝奪了自然的強大指南針的“自明性”,剝奪了快樂和痛苦的感覺所指明的方向。如果說無意識是意識的扭曲、故障、偏離,那么,死亡驅力就是厄洛斯的偏斜。因此,生命就不是活力的表達,而是否定性的偏離:不是“一直存在著”,而是“沒法不存在”。從臨床上看,各種各樣的病態(tài),就是驅力生命內部的斷裂在人類學上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各種“沒法不出生”的形式,各種破壞了“否定性的純粹性”的形式。關于死亡驅力的諸多討論,都集中于弗洛伊德的這句話“有機體只希望以它自己的方式死亡”:生存驅力保護有機體不會突然滅絕,以便有機體走向它的消亡(SE 18: 39)。
乍看起來,這句話似乎弱化了弗洛伊德的主張,他好像在說“別怕,我不是在討論物種的自我滅絕,死亡驅力要一段時間后才起效,它允許厄洛斯和生命的存在”。但是,事實上,這句話起到了相反的效果:在弗洛伊德看來,生命之所以令人驚嘆,不是因為它的無限多樣性和創(chuàng)造性,而是因為它對“人類居然沒有滅絕”無比好奇。如果你驚嘆于生命非凡的形式和變化,那么,你就是柏格森主義者。如果你驚嘆于人類沒有滅絕,那么,你就是弗洛伊德主義者。在弗洛伊德看來,如果說人類沒有滅絕,這是因為這個物種的每個成員“只希望以它自己的方式死亡”:作為神經(jīng)癥患者死去,作為倒錯癥患者死去,作為精神癥患者死去。
值得注意的是,弗洛伊德發(fā)明死亡驅力后短短幾年,三本小說就把這個概念戲劇化了,探索了死亡驅力的各種變種。它們甚至構成了一個小的流派,“死亡驅力文學”。這三本小說是托馬斯·曼的《魔山》、斯韋沃的《澤諾的意識》、桑德拉爾的《莫拉瓦金》。就像弗洛伊德對死亡驅力的思考一樣,這三本小說都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為背景,都以死亡和滅絕的意象為結尾:《魔山》的結尾是主人公在戰(zhàn)場上的死亡,另外兩本小說的結尾更加詭譎、廣泛?!赌健钒l(fā)生在一所療養(yǎng)院中,關注的是疾病和病癥的性質。在漫長的瑞士山間隱居生活中,主人公得出了關于疾病與健康、身體與心靈、痛苦與精神的各種觀點,但始終猶豫不決。在第5章第7部分《鉆研》中,卡斯托普進行了他的科學研究,閱讀了大量剖學、生理學、生物學:生命是什么?生命的起源是什么?第一個有生命的原生質通過何種神秘的飛躍而產(chǎn)生?對生命最初跡象的研究,最終讓他從生物學走向物理學,有機物與無機物的鴻溝讓人想起物質與非物質之間神秘、晦暗的斷裂。在這一部分結尾,卡斯托普提出了一種思想,完美地把握了弗洛伊德的病理學-生理學思考,并且大膽地推進了弗洛伊德的思考:
疾病原本就是生命放縱的形式嘛。那生命本身呢?它也許原本只是物質感染了病毒的結果吧——就像所謂的物質原生現(xiàn)象,也許就是一種疾病,一種由非物質的刺激引起的腫瘤吧?
開頭的問題“生命是一種疾病嗎”,變成一個更激進的問題“物質是一種疾病嗎”,病理-生理學變成了病理-物質主義。按照這種思路,我們可以寫論文來探討Sick Matter,而不是Vibrant Matter或Bodies That Matter。對于困在療養(yǎng)院的主人公,“為什么存在某物,無不存在”這個形而上學問題的答案很明顯:這是因為宇宙生病了。恰恰是通過一種源初的倒錯、一種最初的錯誤姿態(tài)、空無的刺激,物質才得以出現(xiàn)。這就是“墮落”的悲慘故事。后來,有機性、肉身性、意識進一步惡化了這種墮落:
那邁向邪惡、淫欲、死亡的第一步,無疑發(fā)生在這樣的時候:由于受到某種人們不甚了了的病毒的刺激,精神初次過度地密集,肌體組織發(fā)生病變,出現(xiàn)膿腫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既表現(xiàn)出肌體的自我防衛(wèi),也令其感到快樂——就形成物質化的最初階段,也即非物質向物質的過渡。這也可謂“天使的墮落”。而第二次的原生,即從無機物產(chǎn)生出有機物,結果只是更加惡劣地從肉體提高到了意識。
接下來看《澤諾的意識》,我們同樣發(fā)現(xiàn)了對疾病和健康的性質的詳細思考?!稘芍Z的意識》是澤諾?科西尼在他的精神分析師的要求下寫作的。分析師要求病人把寫作回憶錄作為治療的一部分,后來發(fā)表了這些回憶錄,以抱負病人提前結束精神分析。這本小說講述了澤諾的各種麻煩和危機:父親的死亡,與女友妹妹結婚的鬧劇,他的情婦,他的商業(yè)悲劇,他與分析師的沖突,以及他生命中的主要戲劇——戒煙。可以說,對澤諾來說,抽煙是“不斷被阻攔了的戒煙”,每支煙都是最后一支,直到死亡“治愈”煙癮(現(xiàn)實生活中,斯韋沃也是不折不扣的煙鬼。在病榻前,他問侄子要了最后一支煙,被拒絕后他說,“這次真的是最后一支”)。澤諾既熱愛精神分析,又嚴厲批評精神分析。卡爾·克勞斯嘲笑精神分析是“以病治病”。同樣的,澤諾嘲笑說,分析師治愈的是分析師自己發(fā)明的疾病?!稘芍Z的意識》堪稱文學版的《反俄狄浦斯》:
我的治療應當結束了,因為我的病已經(jīng)昭然若揭。我的病不過是昔日已故的索福克勒斯對可憐的俄狄浦斯所作的診斷∶說我愛上我的母親,所以我想要殺死我的父親。我也并沒有因此而大動肝火!我入神地待在那里聽著。這病竟然把我的身價提高了,提升到最崇高的貴族地位。這可是個引人注目的貴族病!患有這種病癥的祖先們是出現(xiàn)在神話時代的。
雖然澤諾嘲笑分析師“總是有一雙想要偵察別人的眼睛,總是擺出他那夜郎自大的架勢,這就使他總是把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現(xiàn)象都收攏在他那偉大的理論周圍”,但是,他描繪了一個堅持癥狀、堅持分析的典型神經(jīng)癥患者形象。本書最后,澤諾宣布他康復了,但是生命本身是一種疾病,“生命有點像病癥,它總是時重時輕地進展著,一天好轉了,一天又惡化了”(Svevo 1989:416)。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澤諾的神經(jīng)癥似乎擴大到整個星球的范圍。在1916年3月24日的日記中,澤諾想象一種無與倫比的炸藥,徹底清除人類和科技文明的疾?。骸斑@時,將會發(fā)生驚天動地的大爆炸,但任何人也不會聽到了,地球將會恢復原來的星云形態(tài),在天空中游蕩,既沒有寄生蟲,也沒有疾病了”(Svevo 1989:416)。
桑德拉爾的《莫拉瓦金》是一個哲學般的“開膛手杰克”故事,混合了異國旅行、革命政治、火星上的奇遇。故事的核心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夫婦,一個是“反精神病學家”,另一個是偽裝成尼采式“超人”的殺人狂魔。他們在一個動蕩和瘋狂的世界中展開一系列冒險。桑德拉爾說,“識的活動是一種先天性的幻覺”(Cendrar 2004:23)。小說情節(jié)的眼花繚亂的軌跡,證明了這一點:他們逃出瑞士的精神病院,在柏林大開殺戒,在莫斯科展開了革命和虐戀,漫游工業(yè)化的美國,穿越印第安人的叢林,回到歐洲和巴黎。在巴黎,莫拉瓦金成為一名飛行員,遇到了桑德拉爾。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夫婦被迫分開,最后重聚在另一家精神病院,神志不清的莫拉瓦金靠注射嗎啡維生,興奮地寫下了古怪的遺囑?!赌呓稹钒l(fā)生在1900-1917年之間。1900年是《夢的解析》的出版時間,1917年是莫拉瓦金死亡、十月革命爆發(fā)的時間。小說的開頭,精神病學家雷蒙·拉·賽恩斯講述了對健康和疾病的看法。一方面,健康是完全空洞的概念。它沒有肯定性內容,僅僅是把疾病“正?;钡男问剑骸罢f到底,通常所謂的健康,不過是把短暫的病態(tài)狀況凍結成一個抽象物”(Cendrar 2004:17)。另一方面,“疾病是健康的短暫的、過渡的、未來的狀態(tài)。疾病或許就是健康本身”(Cendrar 2004:16)。
蒙·拉·賽恩斯支持一種浪漫的反精神病學,摧毀和拋棄了健康與疾病的區(qū)分,而提倡一種不幸的活力論:世界上只存在強驅力和弱驅力,只存在“生命,生命,生命,生命,生命,生命、生命”的強大節(jié)奏(Cendrar 2004:155)。“成功的適應”最終消滅了生命的節(jié)奏,熄滅了生命的火花,讓生命的能量流回到環(huán)境之中。這就是桑德拉爾對“適應”的批判:生命本身是一種危險的不平衡,是差異的肯定性力量:“一個生命體永遠不會適應他的環(huán)境,即使他適應了,他也會在適應過程中死亡。求生的斗爭,就是反對適應的斗爭。求生,就是尋求差異”(Cendrar 2004:68)。通過描寫莫拉瓦金,桑德拉爾創(chuàng)造了一個“比生命更宏大的”(Cendrar 2004:17)的人物,一個“異乎尋常的人物”(Cendrar 2004:44),一個“偉大的人樣的野獸”(Cendrar 2004:184)。他對適應的反對,體現(xiàn)了戰(zhàn)爭世界的瘋狂(蒙·拉·賽恩斯在小說中說,“整個世界都成為莫拉瓦金”),而且體現(xiàn)了“生命,生命,生命,生命,生命,生命、生命”的節(jié)奏。對于這種節(jié)奏,不存在任何合適的科學:尼采式的“對一切社會價值與生命本身的重估”(Cendrar 2004:24)。但是,與此同時,這種“超級活力論”,對應了一種“超級病態(tài)”,一種“比死亡更宏大的”死亡,一種過度膨脹的星系般的死亡驅力。同斯韋沃一樣,桑德拉爾想象了一種消除一切疾病的炸藥,但是,更激進的是,他的“星際炸藥”將消滅地球內外的一切?!皾饪s在工業(yè)所能實現(xiàn)的最小體積中……這種炸藥把把銀河系一切發(fā)光物體都聚成一堆”,釋放出太陽一般的“光能”(人們通常認為,桑德拉爾預言了原子彈)。《莫拉瓦金》結尾,莫拉瓦金走向了瘋狂和死亡。他做夢自己在火星上,寫了很長的手稿。手稿第二部分“世界之終結”,簡直好萊塢大片量身定做的。
2.虛擬的滅絕
“生病的動物”的概念,有時出現(xiàn)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想想諾伯特·維納的案例。他的控制論是今天認知科學的前輩。在《控制論》第7章“控制論和精神病理學”中,他根據(jù)人腦與計算機的比較,提出一個心理疾病模型。精神病理學是人腦神經(jīng)元通路的復雜性的必然結果,而神經(jīng)元通路是導致信息機制和控制機制崩潰的沃土。維納說:
“比起所有動物來,人有最發(fā)達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人的行為可能是依從于那些有效地動作著的神經(jīng)元鏈中最長的一種鏈,因而人很可能是在過度負荷的邊緣上有效地完成著復雜的行為,一旦越過這個邊緣,他就會完全崩潰。過度負荷的產(chǎn)生有下列幾種形式:或者由于必須傳送的信號量過多,由于傳導信號的徑路在物理上被減少;或者由于不需要的信號系統(tǒng)(例如增加到病理性憂慮程度的循環(huán)性記憶)過多地占用了這些通道。在所有這些情況下,都會——突然地——到達這樣一點:沒有給正常的信號留出足夠的傳導通道,因面就會出現(xiàn)例如像瘋狂樣的突然的精神錯亂。”
因此,心理疾病的可能性,隱藏在人腦功能的性質之中,是人腦作為最發(fā)達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代價。事實上,人類思維的最佳狀態(tài),就是在“接近”崩潰的邊緣運作。因此,用叔本華的方式說,信息通路應該在過度負荷之前實現(xiàn)高速運算。瘋狂是心靈運作的復雜性的內在風險。第7章“控制論和精神病理學”結尾,甚至提出了一種控制論的反人類主義。神經(jīng)科學家和關注神經(jīng)科學的哲學家越來越多地討論人腦的“可塑性”和“超級適應性”,在這個時候,我們值得回顧認知科學最開始的這種黑暗的想法。維納說,“就有效地利用各種機能這一點來說,人的腦子可能已經(jīng)太大了”。人腦容易出現(xiàn)各種失敗和崩潰,這個龐大的、高度專門化的器官處在進化的下坡路上,最終會崩潰:
我們可能面臨著自然界的限制之一,我們的器官從高度專門化到效能衰退,最后到物種消滅。人類的腦子可能是沿著這條毀滅性的專門化道路前進,正像恐龍的巨大鼻、角一樣。
這種認知科學版本的死亡驅力的為問題,不在于它太悲觀,而在于它不夠悲觀。它依然認為滅絕是未來的事件,是即將到來的厄運。但是,如果災難已經(jīng)發(fā)生了呢(像活在崩潰的恐懼中的精神癥患者一樣)?我們已經(jīng)死亡了。死亡不是驅力的末日終點,而是驅力的起點。貝克特《終局》有一段精彩的對話??藙诜蛘f,“你相信將來的生活嗎?”哈姆說,“我的生活一直是那樣?!睋Q句話說,第一個“生活”已經(jīng)是一種“來生”。我們可以再舉一個例子,普拉東諾夫的《快樂的莫科斯娃》中,女主人公的一個情人闡述了他的生命哲學。
“我挺好的”,科米亞金說,“畢竟,不是我在活著——生活只是我卷入的東西。不知為何我卷入了這一切,但是我希望我不曾卷入”。
“為什么呢?”莫斯科娃問道。
“我不想一直被苦苦糾纏,”科米亞金說,“你必須一直繃緊自己——必須思考,言說,去某個地方,做某件事情。但是,我不想被這些事苦苦糾纏。我總是忘記我活著——一想到我還活著,就令人害怕?!?/span>
普拉托諾夫的言論的消極性,是異乎尋常的:不是我在活著,生命只是我卷入的東西。他想中斷生命的直接必然性,中斷有機體保存、持存的內在驅力。主體與主體的生命,沒有形成有機的統(tǒng)一。恰恰相反,這種最內在的驅力是一種外部的強迫,是我們“卷入”的外來因素。正因為如此,這種驅力似乎是糾纏,是苦差事,是等著我們去做的瑣事:思考、言說、旅行、工作、交配——我寧愿不做。生命不是直接與自身同一的事物,而是與被迫處在生命中的主體相分離的事物。生命重壓著這個想要忘記一切的自我,但它無法抹去自我被苦苦糾纏的記憶。用古老的猶太笑話的邏輯來說:我們不是活在生命之中,而是活在忘記生命的失敗之中。一方面,我們可以說,這種特殊態(tài)度是生病的大腦、活力的喪失、病態(tài)的煩悶和抑郁的表現(xiàn)。另一方面,根據(jù)“結晶體原則”,在科米亞金的“抱怨”中,我們看到了一種普遍性困境的清晰表現(xiàn)。我們不能認為,自我保存的力量、厄洛斯的束縛之愛是理所當然的。對人類來說,生命不是一種自明的內在力量,而是一種誡律和職責。弗洛伊德在《目前對戰(zhàn)爭與死亡的看法》中說,“讓生命具有持久意義是一切生物的第一職責”(SE 14: 299)。我們應該從字面上理解這句話:活著不是一種自然、自發(fā)的能量,而是一種職責,一種超我律令,甚至是最基礎的律令?;盍φ摼褪浅业墓?。
但是,死亡才是占據(jù)第一位的。這種聳人聽聞的觀點,是拉康由薩德侯爵的作品得出的。雖然薩德侯爵以惡行和倒錯著稱,但他在這個方面十分保守。《朱麗葉特》最著名的段落之一,就是教皇庇護六世給朱麗葉特的長篇哲學論文。在這篇論文中,教皇提出了一種無神論的自然理論。一開始,這種祛魅的觀點,似乎是為罪行辯護:強奸、酷刑、謀殺沒有錯誤,因為它們事物的普遍規(guī)律——暴力。符合自然的行動,意味著積極參與自然的滅絕沖動。問題在于,人類的犯罪能力十分有限,哪怕人類的暴行再放蕩不羈,也掀不起波瀾。對于放蕩者來說,這是一種沮喪的觀點。人類、有機物、無機物都卷入死亡與重生、生成與腐敗的無窮循環(huán),因此,“其實不存在真正的死亡”(de Sade 1968:966),只存在動物、植物、礦物“三個王國”的永恒轉變和循環(huán)。滅絕或許能加速這個過程,但它不能阻止這個過程。真正的罪行,就是不再置身于三個王國,徹底消滅三個王國,打破生成和腐敗的永恒循環(huán),把“隨機造物”、“擲骰子”的絕對特權歸還給自然。只有“一切生物的滅絕,才能給自然的“擲骰子”留出空間(de Sade 1968:966)。薩德的放蕩不羈的頂峰,就是這種純粹否定性的譫妄思想(Deleuze 1991:26-28)。正因為如此,真正的放蕩不是盡情放縱激情,而是消除激情。虐待狂不應該以享樂的方式放縱他的暴力欲望,而應該表現(xiàn)出冷血和麻木。為了這個目的,他通過暴行來訓練自己,消除他的感情,實現(xiàn)更強的麻木。借助這種超級冷漠的放蕩,浪蕩者的暴力接近了自然本身的殘酷。施虐狂最終尋求的,就是到達這種殘酷,甚至超過這種殘酷。施虐狂的徹底的滅絕性,這種打破生成和腐敗的循環(huán)的絕對否定性,這種純粹的無序或絕對的空無,就是拉康的“第二次死亡”。如果說第一次平淡的死亡中介了單個有機體,讓分子回歸造物的回收站,那么,第二次死亡則取消了這種永劫回歸,把世界歸還給“第一自然”的純粹偶然性。隨后,拉康討論了他和薩德的區(qū)別:
我在討論安提戈涅的時候提到過這一觀點。只不過,作為一位精神分析師,我認為第二次死亡是第一次死亡之前,而不是之后。
乍看起來,薩德似乎把弗洛伊德徹底化了(雖然這不符合時間順序)。薩德的死亡驅力,不僅意味著向無機物的回歸,而且意味著有機物和無機物在回歸純粹偶然性之后徹底湮滅:讓彎曲都下地獄吧,然后重新“擲骰子”。弗洛伊德說本能“是歷史地形成的,他們趨向于恢復事物的早先狀態(tài)”(SE 18: 36),而薩德更進一步:不僅有機物,而且無機物也趨向于恢復事物的早先狀態(tài),恢復空無一物的狀態(tài)。如果星星會說話,那么,它們也會“抱怨”:“還是別出生了”。毫無疑問,這是最致命的死亡驅力,是存在向虛無的回歸,是秩序向無序的回歸。庇護六世的放蕩不羈,預見了托馬斯·曼的病理-物質主義。但是,哪怕薩德讓弗洛伊德的死亡驅力更進一步,拉康依然認為,薩德最終是更加保守的——為什么呢?薩德認為,存在一種既定的“第二自然”,它根據(jù)內在的規(guī)律運作。在這種本體論自洽的領域,薩德只能想象一種絕對的“罪行”來廢除三個王國,到達“第一自然”的純粹無序。但是,在加速的自然自我滅絕時,薩德同樣揭露了加速主義的謊言:
哪怕我消滅了地球上一切生物,我依然離目標很遠,因為我僅僅是在服從你(我那兇狠的母親),因為我渴望報復,報復你不給人們把欲望變?yōu)樾袆拥氖侄巍?/span>
雖然薩德是偉大的加速主義思想家,但他所設想的暴行揭露了加速主義的困境。虐待狂的不幸在于,他的血腥行動無法完成自然交給他的使命。弗洛伊德分析過圣徒的悖論,圣徒在道德上越是凈化,他的超我就越是嚴厲和殘酷。同樣的,薩德也被一個殘酷的超我所奚落。哪怕他變得越來越放蕩不羈,超我依然指責他沒有充分地進行毀滅。簡而言之,放蕩不羈被“壞無限”困住了。它的冰冷的享樂,與無法實現(xiàn)、也不想實現(xiàn)的毀滅系統(tǒng)的夢想捆綁在一起,因為施虐狂忠實服從的就是這個毀滅系統(tǒng)。上文說過,這種不斷升級的毀滅,是“死亡驅力文學”的關鍵層面:卡斯托普的戰(zhàn)死與舊歐洲的終結,治愈地球疾病的科西尼炸藥,莫拉瓦金的引爆銀河系的星際炸藥,再到薩德的普遍滅絕的夢想。
死亡驅力,究竟多么致命?問題不在于薩德的災難不夠災難性,而在于薩德犯了一個范疇錯誤。否定性不是在我們前方、等待徹底實現(xiàn)的事物,而是已經(jīng)在我們身后的事物。否定性不是終結一切目標的最終目標,而是從內部破壞和推翻目的論的穩(wěn)固統(tǒng)治的事物。如果說薩德認為不受第一自然干涉的內在規(guī)律掌控了第二自然,那么,拉康認為這種所謂的統(tǒng)一秩序決不像它聲稱的那樣完整。薩德區(qū)分了兩個本體論獨立的領域,而拉康設定了一個以內部分裂和不自洽為特征的單一領域。于是,二元論邏輯被一種斷裂的邏輯所取代。多少有些悖論的是,雖然薩德盡情地放縱和破壞,但是,薩德的“滅絕意志”以對死亡驅力的拜物教式否認為前提。施虐狂之所以服從于普遍的滅絕,恰恰是為了避免主體性的死結,避免從內部分裂主體的“虛擬滅絕”。施虐狂把否定性排除出去,恰恰是為了服從否定性。于是,“絕對罪行”的末日愿景,恰恰成了掩蓋內部分裂的帷幕的作用。施虐狂所給出的那些邪惡的理由掩蓋了這一事實:大他者是劃杠的、不自洽的、匱乏的,我們無法服從大他者,因為大他者沒有一套法律(哪怕是加速自我滅絕的法律)供我們服從。不存在一個自然,可以供我們服從,對抗或超越。這種空無,匱乏,大他者的不存在,比死亡驅力的任何毀滅幻象更加可怕。或者,用拉康的話說,如果我們顛倒薩德的邪惡思想,那么,薩德是正確的:主體性就是它所幻想的那個災難,那個超越死亡的死亡,第二次死亡。當施虐狂夢想著用一場劇變掃清一切的時候,他說不知道的是,這場空前的災難已經(jīng)發(fā)生了。每個主體都是世界的終結,都是走向“重新開始”(Lacan 1992:212)的爆炸性終結,都是“擲骰子”的機遇。
3.快感的問題
拉康在《第9次研討班》上說,常常有人問他為什么不討論“正常欲望”。難道精神分析師不應該給出關于健康和繁榮興盛的正面愿景,從而抵消他對痛苦和疾病的關注?在批評拉康對亞里士多德的解讀時,麥金太爾就給出了這種反對意見。麥金太爾認為,雖然精神分析大大豐富了我們對困擾人類生存的沖突和困難的理解,但是,不僅符合亞里士多德的目的論,而且以亞里士多德的目的論(“旨在實現(xiàn)至善的理性動物”)為前提。麥金太爾認為,精神病是“正常和自然的發(fā)展過程”的畸變,是走向“成熟”的道路上需要克服的障礙。他反對拉康的主張“欲望沒有真正的目的”,認為這種主張“沒有得到臨床或其他經(jīng)驗的支持”(MacIntyre 2004:32)。本書第3章將會討論亞里士多德關于快感和自我實現(xiàn)的觀點。我在本書序言中說,弗洛伊德讓我們無法直接回歸亞里士多德,反而提出了一種“否定性的亞里士多德主義”:人類并非努力實現(xiàn)至善,而是通過自我傷害而繁榮興盛。人類的富足和非凡的可塑性,要穿過一種深淵般的否定性。人類是如此無能,甚至不能成功地傷害自己,這種“超級無能”,就是弗洛伊德指出的否定性。拉康也用類似的反諷態(tài)度看待“正常欲望”概念。有人問他為什么不討論“正常欲望”,他回答道,“我始終在討論正常欲望,正常欲望有三種:神經(jīng)癥欲望、倒錯癥欲望、精神癥欲望”(Lacan Seminar IX)。這三個臨床范疇,是“正常欲望結構的不同面向”。接下來,拉康討論三者如何表現(xiàn)欲望結構的不同面向:
神經(jīng)癥患者之所以是正常的,是因為他認為大他者是最重要的。倒錯癥患者之所以是正常的,是因為他認為菲勒斯是最重要的。精神癥患者之所以是正常的,是因為他的身體是最重要的。
對精神病理學進行這種圖式化的劃分,是拉康版的“結晶體原則”:人類沿著三條斷層線(大他者、性、身體)裂開。不同臨床對象,分別突顯其中一種圖式。換句話說,站在拉康的臨床角度,想要在主體性的災難中幸存,想要在“第二次死亡”后重建生活和世界,有三種方式:神經(jīng)癥、倒錯癥、精神癥。拉康的這種表述,有點教科書化和形式化,所以有點過度僵化了。事實上,這三條“斷層線”在病癥中是共同運作的,盡管其中一條斷層線占主導地位,讓主體性結構具有自洽性。因此,在精神癥中,我們根據(jù)象征認同和想象認同的嚴重危機,來體驗我們與大他者、性的關系。象征認同和想象認同分離了自我與他者,并且建構了身體經(jīng)驗。在倒錯癥中,性、性差異占據(jù)主導地位,因為它們圍繞著菲勒斯認同及其戀物癖增補。菲勒斯認同塑造了我們與大他者、驅力的關系。在神經(jīng)癥中,大他者的欲望—大他者想要什么?我對大他者來說是什么?我想要什么?——主導了身體、性。在拉康看來,三種病理類型,是“正常結構”的三個面向。大他者欲望、性差異和性驅力、身體的邊界和限制,三者的各種危機和裂紋,不是實現(xiàn)人的至善的障礙,而是個體生存必須解決的開放的、無解的問題——在這個意義是,每個人都遵循了“正常的、自然的發(fā)展過程”。
拉康的研討班上有兩個觀點,是拉康的“臨床人類學”的主要論點。第一個觀點來自《第3次研討班》:“在弗洛伊德看來,人類是被語言捕捉和折磨的主體”(Lacan 1993:243)。第二個觀點來自《第19次研討班》;“讓人類這個物種與眾不同的或許是:人類與享樂的反常、怪異的關系”(Lacan Seminar XIX)。在《第8次研討班》中,拉康結合了這兩個方面,同時向哲學拋出了橄欖枝:“我很懷疑,哪種哲學能夠解釋能指的出現(xiàn),解釋存在者與享樂的關系”(Lacan Seminar XIII)。在我看來,這就是拉康精神分析的主要研究問題,就是它始終的興趣所在:考察語言與身體的緊張關系,考察人類現(xiàn)實的象征構造。一方面,人類的各種模糊、悖論、口誤,屬于能指的“非邏輯邏輯”。另一方面,人類這種動物具有陌生性、倒錯性,人類的享樂并不是完全“愉快的”。
如果說拉康理論的基石是語言的外在性,是卷入能指網(wǎng)絡的主體,那么,享樂和身體驅力也不例外。享樂對人類這種動物之所以是成問題的,是因為享樂無法與主體渾然一體。我們與享受的關系是,享樂密切地屬于我們,卻又與我們分離和獨立,有時是吃驚的、迷茫的、沉重的、惡心的、壓抑的、可怕的、驚悚的、怪怖的、不可控的。同語言一樣,生命不是內在地占有、從內部流淌出來的事物,而是卷入的事物、不確定地糾纏的外來事物。這種糾纏,是如何發(fā)生的?這是一個關鍵問題,雖然沒有簡單的答案,不過,我們至少可以給出一個簡短、初步的答案。在象征界和肉體的交界處,拉康提出了他最重要的概念objet a:既不完全位于身體一側,也不完全位于象征性現(xiàn)實一側,而是作為一種剩余位于二者的交匯點。它讓感性秩序和象征秩序之間的困境或缺口具有了“形體”?;孟笫嵌呓粎R的舞臺,幻象的客體是一次失敗的綜合的標記,是語言和生命的脆弱樞紐。
這就是我所謂的“快感的問題”,人類與他的驅力(拉康的“享樂”,德勒茲的欲望”)之間奇怪、復雜、悖論的關系。如果說我選擇借助德勒茲,借助德勒茲與拉康“錯過的對話”,來討論快感的問題,這不僅是因為德勒茲和拉康一樣“解釋能指的出現(xiàn),解釋存在者與享樂的關系”,而且是因為他反過來挑戰(zhàn)拉康思考存在者與享樂關系的方式。在下文中,我考察了《差異與重復》、《意義的邏輯》、《反俄狄浦斯》三本著作,只考慮它們與精神分析的牽涉。上文已經(jīng)提到了這場爭論的許多要點:關于欲望和身體創(chuàng)造力的肯定性思考;語言對于心靈個體化和主體性建構的作用;對俄狄浦斯情結的再發(fā)明和批判;對神經(jīng)癥、倒錯癥、精神癥的再思考;對一種由疾病顛倒過來的健康的思考——我在下文證明,《反俄狄浦斯》是在“欲望形而上學”基礎上建立新的“臨床人類學”的嘗試。這種常識,與桑德拉爾的“生命,生命,生命,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有關。
事實上,上文談到的“虛擬的滅絕”,與德勒茲的“虛擬的生命”是不是相去甚遠?這是區(qū)分拉康和德勒茲的關鍵要點之一,而且繼續(xù)回蕩在他們各自的思想遺產(chǎn)之中。簡單地說,如果說拉康認為看似活著的事物(厄洛斯、驅力,言談的存在者)已經(jīng)死亡,而德勒茲認為看似死亡的事物其實迸發(fā)著活力和生命,只不過這是一種脫離人類坐標的生命、一種機器生命、無機生命、宇宙生命——“內在性,一種生命”。對死亡概念的擴展,與對生命概念的擴展,哪個更加激進呢?
事實上,這個問法就是錯的,因為兩位思想家的目標恰恰是質疑這種死亡與生命的區(qū)分,即使他們以不同方式質疑這種區(qū)分。我認為,他們的不同方式,恰恰反映了語言與身體、享受與象征性秩序、生命與死亡的交匯的模糊性。真正占據(jù)第一位的,恰恰是這種交匯,而不是二者中的任一個。就像我在序言中開玩笑說德勒茲的“更好的抱怨者”那樣,我的意圖是,展現(xiàn)一個不那么積極、不那么肯定的德勒茲,消除否定性、不可能性、閹割、匱乏與創(chuàng)造性、差異、生成之間的對立,說明德勒茲哲學是思考否定性的拓展的、原創(chuàng)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