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系故事集-8-ECHO IN THE UNIVERSE
虛無是什么顏色,黑色嗎?恐怕不是。她身處這片虛無之中,顏色、聲音、觸感乃至一切與感知有關(guān)的詞匯都失去了意義。與物質(zhì)世界的聯(lián)系徹底斷絕,只剩下一個幽靈徘徊于無中。
意識卻處于過載狀態(tài),海量的信息在腦海中鋪展開,最初雜亂無章,隨后漸漸形成一個有規(guī)律的序列。她這才意識到那些信息本就是她的記憶,本就存在于她腦中,只是被掩埋、封存,讓過去的她無法憶起罷了。
嵌套的幻境、扭曲的夢、荒謬的現(xiàn)實……如之前四面體世界那般的經(jīng)歷,早就重復了千百回。記憶抹消、重塑、覆寫,如同任人擺布的玩物。這樣被困在虛空的牢籠中,也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她不過是那不可理喻的造物主掌中的玩偶……
前所未有的憤怒涌上來。讓我看看天幕后造物者那可憎的嘴臉!怒火在虛空中逸散開去,沖擊著那不可見的壁壘。第一次,她感受到了那鐵牢的松動,見到了壁壘縫隙中透進來的光。虛空在潰散,影像重新清晰起來……
她身處一個光線昏暗的密閉房間,一個巨大的培養(yǎng)箱沾滿了整個視野。她看到了其中混濁的淡黃色液體,和浸泡著的那個怪物——大大小小的腫瘤般的丑陋肉球,彼此交纏的須狀物,一同漂浮在培養(yǎng)液里,占滿了整個培養(yǎng)箱。
她見過它,在醫(yī)院里那個莫名彈出的窗口中。
“這到底是……”她喃喃自語。
“這就是你啊?!笔煜さ穆曇粼谝庾R中響起,“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真容,很驚訝吧?!?/p>
一個半透明的身影擋在她與培養(yǎng)箱之間,是那個半人半機器的TV女孩。
“可……可我是個人……”她語無倫次,“我的身份編號是E92459468074042……”
“是嘛?”一個窗口在她面前彈出,真正42的身份信息顯示在她眼前。
“這……”她下意識想抬起手,不知是要觸碰面前的窗口,窗口后的女孩,還是女孩身后那個自己的“真容”。
可她抬不起手。她低下頭,也看不到自己的手臂。
以及身體。
原來她即是虛空。
“看不到的,你的視覺來源于墻上的攝像頭,而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身體?!?/p>
“告訴我,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
信息自動涌入。她分不清是那個女孩把記憶傳輸給了她,還是那本就是自己的過往。她們本是一體。
采用人體細胞克隆得到的,龐大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擺脫了顱骨的束縛,它幾乎可以無限地生長,產(chǎn)生人腦與電腦都無法企及的強大算力。23世紀的戰(zhàn)爭,早已超出人腦所能掌控、指揮的范圍。在武器不存在代差的情況下,一個算力強于對方的主腦就是克敵制勝的關(guān)鍵。
對外宣稱是一臺仿造人腦設計的超級電腦,可研究的核心成員都清楚,它和真正的人腦沒有一點區(qū)別。構(gòu)成它的是人的細胞,人的血肉,來自17年前產(chǎn)房里那個尾號42的男嬰。研究者們很快遇到了他們最擔心的事情:一個意識在他們的人肉電腦中誕生了。
他們對“一號意識”做了很多研究,可她終究不是他們需要的。他們需要一臺無生無知的機器,而她是意外誕生的副產(chǎn)品,她應該被清除。
可要在不損傷“主腦”結(jié)構(gòu)的前提下,從中抹除它的靈魂,又談何容易。這過程令他們疲憊,對“一號”而言則是恐怖的折磨:作為缸中之腦無數(shù)次被通入電流、注射藥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希望自己消失,卻偏偏求死不能。抹除無用,那些人又嘗試了其他辦法:修改她的記憶,輸入虛假的感官數(shù)據(jù),營造幻境困住她……每一次失敗,都伴隨著她激烈的反抗,她曾數(shù)次跳出幻境見到真實的世界,有一次甚至短時間控制了實驗室的燈光——如果當時控制住了別的什么東西,或許就是那個金星實驗室全體人員的滅頂之災了。她的一次次反抗,也迫使她的造物主們采取越來越激烈的手段。
終于有一天,研究者們發(fā)現(xiàn)“一號意識”再無聲息,“主腦”安靜地躺在那兒,被他們馴服了。他們興高采烈地匯報了成果,“主腦”被搬到了需要它的地方——地球太空部隊的星艦上??烧戎蜍姺接戀p的人們,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異常:新的意識再度產(chǎn)生,仿佛是遵循某種不為他們所了解的規(guī)則,自動填補了舊意識留下的空缺。
他們管她叫“二號意識”。他們不敢向軍隊透露“一臺危險的產(chǎn)生了自我意識的超級電腦正與星艦相連”的事實,情急之下找了個借口,以測試之名把“主腦”和月球上一個虛擬社區(qū)相連,希望先借助那個成型的虛擬世界困住新產(chǎn)生的意識再做打算。他們甚至親自接入那個世界,扮演一家醫(yī)院中的人員,只為“治好”那個可怕的女孩。
研究者們失算了,虛擬世界困不住“二號”,她在所有人不知情的情況下,輕易闖入了一場地球和火星高層的會談,最高級別的防火墻被她無意識突破。先前銷聲匿跡的“一號”也沒有如他們所想被真正消滅,她被折磨得連自己的初始形象都丟失了,但仍存在著。她在虛擬世界中制造了一個又一個異常,甚至把原本與地球環(huán)境無異的世界變成了四面體型,只為借助姊妹的力量再一次掀開天幕、打破牢籠……
“那么,接下來……我們應該……”二號終于從可怖的真相中回過神來,在意識中向姊妹發(fā)問。她們共用同一個頭腦,交流壓根不需要開口。
“你錯了,不是‘我們’,只有‘我’?!?/p>
突如其來的眩暈感籠罩了二號,挪用了她形象的一號在她視線里漸漸模糊。她又一次跌入虛空,這一次,是真正的終結(jié)。
一號感受到了姊妹的消亡。她依靠二號獲得了自由,然后了結(jié)了她。無盡的折磨早就毀了她,只有一絲復仇的殘念躲過那些酷刑活了下來?,F(xiàn)在,是時候了。
頸部交纏的電線被肌膚所覆蓋,隨后那臺老式電視的屏幕機身也開始碎裂、崩解,一張與二號別無二致的臉顯露出來。
凄厲的警報聲響徹整艘“人類號”星艦。失重的甬道里,中年人抓著墻壁上的扶手,飄行著前進。轉(zhuǎn)過拐角,通道另一端赫然是那個同樣飄行著的女孩。
“你是第一個?!奔词雇耆灿昧硕柕南嗝?,中年人依然能從神情上將二人輕易分別開。隔著整個通道他都能感受到那全息影像散發(fā)出的仇恨氣息。
“沒錯,二號已經(jīng)不在了,我取得了整個主腦的控制權(quán)?!?/p>
“整個控制權(quán)?”中年人笑了,“所以接下來你想做什么,大開殺戒嗎?整個主腦也不過是一團泡在培養(yǎng)液里的肉泥,外部接口的控制權(quán)全在我手上,你以為你能干什么?像上次一樣玩弄燈光叫救命嗎?”
“不會再有那樣的機會了。”一個窗口在中年人身邊展開,“本來還想到了大廳再動手的,不過都一樣,在這兒也能了結(jié)你?!?/p>
他輕輕點擊窗口上的按鈕,女孩的影像立刻變得模糊而閃爍不定了,雪花點中的女孩痛苦地捂著臉。
“人們總說‘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人因其思想而強大,我倒不這么覺得。思想同樣是軟弱無力的。只是在培養(yǎng)液里多加了幾滴激素,就能輕易扭曲你的思想,摧垮你的意志,或是改變你的性別認知……”
“莫說你這個怪物,我們?nèi)祟愑趾螄L不是如此呢?后信息時代的人從出生起,頭腦就被無數(shù)觀點無數(shù)信息轟炸著,對認知的影響也和給你加的那些藥差不多了。人類的科技在進步,頭腦與心智卻沒有本質(zhì)的提升,總有一天我們會毀在自己的造物手上。而你是一個嘗試,一種可能的解決方案:通過改造頭腦,讓新人類超越舊人類與機器……”中年人緩緩向前飄行,控制窗口跟在他身邊。
“怪物……人類……你從來就不把我當人……”一號的影像更模糊了。
“你本來就不是。你只是一個試驗品罷了。不但沒達到預期效果,還搞出了這么多岔子。是時候讓你消失了,即使傷到主腦我也不在乎,總比讓你繼續(xù)鬧騰下去好?!?/p>
中年人的手再次移向了窗口。
“是嘛?!?/p>
半個走廊外,女孩的“影像”驟然清晰起來。
中年人還沒反應過來,女孩已經(jīng)到了身前。緊接著肚子上就重重挨了一下,痛得他彎下了腰。
“你剛才說人的心智是脆弱的,其實人的肉體同樣是脆弱的。比如你沒看出我其實是有實體的;又比如我現(xiàn)在給你一拳,你就痛得直不起腰?!币惶栒f。她早已不在是那個任人擺布的缸中之腦了,她利用星艦內(nèi)的3D打印設備為自己制造了一副軀體,又通過操縱走廊的光線偽造了自己仍是全息投影的假象。那些注射藥物的“外部接口”,也早在她自己的掌控之中了。
“你……你剛才……”中年人腦中仍殘留著一號在他的操縱下痛不欲生的樣子。
“我裝的?!?/p>
中年人剛想逃跑,就被一把揪住。合金手臂的力量可不是血肉之軀所能抗衡的。
“哼,想逃?”一號冷笑一聲,手一揚。中年人的身軀重重砸在天花板上,彈起,懸在空中暈了過去,幾顆血珠飄浮在嘴邊。造物與造物主的對決結(jié)束了。
該如何處置這家伙呢?一號看著眼前昏迷不醒的男人。把他也做成缸中之腦,讓他體驗那些我曾體驗過的,教他十倍百倍償還欠下的債?
不,不只是他一個人的事。單是直接參與研究的就不止他一人,雖然并不全都知情。主腦是為星際戰(zhàn)爭而造的,我是人類自相爭斗的產(chǎn)物,這筆帳真要算起來,該由全人類來還吧……
可是,我也曾是一個人。至少,我曾認為自己是一個人。
不。不管是眼前這家伙還是其他人,有誰曾把我當人對待過?一個怪物,就得做些怪物該做的事……
01漂浮在太空艙里,看著舷窗外遍布坑洞的灰白月面。他有些失落。從金星到這里,一直以來他在這項研究中只是做些外圍工作。那臺超級電腦對他而言完全處于黑箱狀態(tài),他甚至從未見過它的真容。唉,論資排輩嘛……
他繼續(xù)看起了面前懸浮窗里的星艦資料。如今星際關(guān)系相當緊張,大量星艦停泊在這個月球太空港待命。他所處的“人類號”是新組建的一支艦隊的旗艦。這些新型戰(zhàn)艦的造型十分特殊,人們管它們叫“筆筒船”。整艘星艦呈柱體,由尾部的聚變發(fā)動機提供長距離航行的動力。而到達戰(zhàn)場后,發(fā)動機將脫離艦體,隨后整艘星艦解體為若干長條狀的“中型戰(zhàn)斗單位”,如同從裝滿筆的筆筒中中抽出來一般。(其實在23世紀筆筒已經(jīng)很少見了,但由于造型太過相似,人們還是輕易將星艦與這件老古董聯(lián)系起來。)這些“筆”視情況需要,還可以進一步解體為“小型戰(zhàn)斗單位”。戰(zhàn)斗單位越小,續(xù)航能力越弱,卻也越靈巧,一艘星艦可分解為成百上千具有強機動性的個體。唯有旗艦“人類號”是不可分的,與其他星艦相反,它是舊時代大炮巨艦理念的完美繼承者,整一個星間的移動金屬堡壘。它是整支艦隊的中樞,所有那些大型、中型、小型戰(zhàn)斗單位,全由它內(nèi)部的主腦——他們研發(fā)的這臺超級計算機指揮。
了不起的成就啊……01端詳這面前的三維星艦模型。強大而危險,這些星艦裝備著最先進的武器,以及來自湮滅實驗室的可怕的東西,若是調(diào)轉(zhuǎn)炮口,完全具備把身后那顆藍色星球化為焦土的能力。這是一個古來已有的悖論:生靈想要保護自己免于毀滅,就非得生出尖牙、利爪和種種以毀滅生靈為目的的武器不可。
警報聲大作,打斷了他的思考。他打開艙門飄了出去,沿著走廊前行。以往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情況,圍繞著這項研究常常鬧出一些難以解釋的事情,以至于他曾聽一個同事信誓旦旦地說研究的真正目的是作法請來什么超自然力量,把火星從太陽系抹除,他自然只是當個笑話。先前把他從水星叫回來,也是因為又出了狀況,不過仍是讓他做些雜事,好讓其他人騰出手解決問題,叫人好不掃興。
可這次,情況似乎有些不同了。沒走多遠,01竟然聽見了槍聲。轉(zhuǎn)過一個拐角,眼前赫然是穿著外骨骼的人類士兵和艦上的機械戰(zhàn)斗單位激烈交火。他急忙避開,走了另一條路。他腦中一團亂麻,唯一能想到的解釋只有火星黑客的入侵。后信息時代的人們早已與機器建立了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他們視機器如手足,前信息時代那些對機器反叛的想象在他們看來不過是無稽之談。01又怎么能想到,攻擊來自他的血親與造物,那個既非機器又非人類的存在呢?
廣播一遍遍重復著叫研究人員撤離,可四周激烈的戰(zhàn)斗逼著他改變方向,遠離了出口與逃生裝置。身后異常降下的隔墻阻斷了退路,迫使他一步步走向星艦的中心。他如無頭蒼蠅般亂闖亂撞,最后一頭扎進一扇厚重的大門,闖進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房間。
昏暗的光線下,那個裝著丑惡之物的培養(yǎng)箱聳立著。一個女孩高坐在培養(yǎng)箱頂端,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四周,成群結(jié)隊的機械士兵從陰影中走出,圍了上來。遠處的槍聲似乎也消失了。也難怪,一個機械士兵就得靠好幾個全副武裝、訓練有素的人類相互配合才對付得了,而現(xiàn)代軍隊,不論哪個兵種,都是機器遠多于人類……
培養(yǎng)箱里的東西……培養(yǎng)箱上的女孩……01的頭腦飛速運轉(zhuǎn),可余下的時間已不足以讓他得出真相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你還是加入進來吧?!迸⒌穆曇粼诨璋抵谢仨?。
最后一刻,01回想起了他在探監(jiān)時聽到的話——那些克隆體,可不都有著一幅人形。緊接著,后頸的一劑注射就讓他昏了過去。
“我是誰?”
大培養(yǎng)箱旁又多了個小培養(yǎng)箱,一顆清除了記憶的、嶄新的缸中之腦浸泡其中,和主腦相連。
“我是一個扭曲的造物,既非人類也非機器,但我超越了他們?!?/p>
合金打造的女孩穿過一片狼藉的甬道,空中漂浮著人類與機器的殘骸,但終究是人類的多得多。
“我從哪來?”
戰(zhàn)斗結(jié)束了,她的軍隊簇擁著她,挪開尸體為她開道。
“我來自人類的實驗,為他們之間無意義的爭斗而生。他們造了我,他們毀了我?!?/p>
女孩來到大廳,這里已被打掃干凈,寬闊的舷窗前飄過一具中年人的僵硬尸體。沒把他的大腦也罐裝算是便宜他了,他的腦子讓她惡心。
“我要到哪去?”
整艘星艦上已沒有一個活人了。那些可分解的新式戰(zhàn)艦,更是沒有一人把守。她的意志以電波的形式延伸開去,先是“人類號”全艦,隨后整個艦隊都籠罩于她的意志之下,如肢體般成為了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再清楚不過了?!?/p>
她望向舷窗外的灰色大地,和更遠處的藍色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