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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Palomar

編輯 / 彼方

“《Pluto》與其說是最強‘二創(chuàng)’，不如說是對阿童木漫畫近乎原教旨般的致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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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今年10月，被認為是日本傳奇動畫制片人丸山正雄的“動畫生涯收官之作”的《PLUTO》終于在Netflix開播。

針對這部作品，學(xué)術(shù)趴將策劃兩篇推送對其進行評論和介紹。本文為該系列文章的第一篇，為針對本作劇情內(nèi)核的評論和解析。

此外，在此我們也做一個重磅預(yù)告：針對該作品的制作、企劃信息，我們也有幸在東布洲國際動畫周采訪到了擔(dān)任本片制片人的丸山正雄和真木太郎。讓我們在此后即將發(fā)布的推送當(dāng)中，一同聽二位為我們親口講述《PLUTO》的深度幕后。

劇透預(yù)警：本文含大量劇透，請介意的讀者謹慎閱讀。

2023年10月26日，由Studio M2制作的動畫《PLUTO 冥王》登陸Netflix。它的原作漫畫，是浦澤直樹基于手塚治蟲《鐵臂阿童木·地上最大的機器人》所改編的《Plu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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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部作品的改編經(jīng)緯，我們可能需要一個時間表——

1951年，手塚治蟲開始在月刊《少年》上連載漫畫《阿童木大使》，一年后，他又正式以阿童木為主角，開始連載《鐵臂阿童木》。

1964年起，《鐵臂阿童木》進入「地上最大的機器人」一章，反派名叫“Pluto”，是由波斯前國王委托科學(xué)家阿布拉制造的機器人，目的是除掉七個世界最強機器人，其中也包括阿童木。

但當(dāng)Pluto打敗了其余六人，直面阿童木時，卻被他的善良所感化。最終，他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阻止了更強大的機器人“波拉”，拯救了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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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幾版動畫將Pluto的身世做了些微調(diào)，尤其在第三版里，他成了天馬博士的替身機器人所創(chuàng)造的戰(zhàn)斗機器。但總體而言，「地上最大的機器人」這個故事，并沒有太大變化。

2002年，手塚制作召集了一批漫畫家，創(chuàng)作以《鐵臂阿童木》為靈感的作品，以迎接2003年4月7日阿童木的生日。這群人里也包括浦澤直樹，他帶著「地上最大的機器人」的改編案，找到了手塚治蟲的兒子手塚真。

此時的浦澤已經(jīng)憑借《MONSTER》獲得了手塚治蟲文化賞，可能是出于對他水平的認可，原本想婉拒的手塚真同意了改編請求，但有個條件：浦澤要完全以自己的風(fēng)格來講述這個故事。

浦澤完美地實現(xiàn)了手塚真的要求——甚至完美過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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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澤版的《Pluto》，主角變成了同為七個最強機器人的德國刑警蓋吉特，一位菲利普·馬洛式的硬漢派偵探。特有的生冷畫風(fēng)抹消了兒童漫畫的親和感，豐富的故事線和更神秘的陰謀，也讓成人世界的政治剪影，取代了《鐵臂阿童木》一貫的科學(xué)樂觀主義。

看起來簡單的故事有了截然不同的闡釋。浦澤借超級計算機Dr.羅斯福之口，用“生者和死者”、“智者和愚者”、“勝者和敗者”，串聯(lián)起了獨屬于他自己的阿童木漫畫。

01

死者和生者

雖然阿童木誕生在半個多世紀前，但浦澤創(chuàng)作《Pluto》時，日歷早已翻到了21世紀?？苹盟囆g(shù)在這半個世紀里飛速發(fā)展，人工智能與互聯(lián)網(wǎng)也已經(jīng)成了架空世界的基礎(chǔ)設(shè)施。但即使如此，浦澤仍避開了，甚至是刻意避開了一系列高智能設(shè)定，克制地保留了手塚對機器人的原初想象：死亡。

可能很少有人意識到，在當(dāng)代科幻設(shè)定中，死亡早已成為一個模糊而曖昧的設(shè)計，同時代的《攻殼機動隊》里，素子已拋棄實體，游走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各個角落，當(dāng)我們選擇“賽博飛升”，將意識上傳到云端的時候，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獲得了永生。

但《Pluto》并沒有沿著慣性走，現(xiàn)在看來甚至有點違和，即使機器人已經(jīng)具有自主意識、人工智能也極其發(fā)達。但他們?nèi)灾荒軐⒁庾R和記憶儲存在芯片里，甚至死后將記憶交給他人的方式，也是簡陋的插拔硬盤。即使機器人已經(jīng)與人類真假難辨，但他們的意識仍是“本地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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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造成了一個結(jié)果，無論對作品里的機器人，還是對漫畫前的觀眾來說，死亡都是確定無疑的（可能僅有阿童木和Pluto是個例外）。從第一個死者蒙布朗開始，每個機器人的死亡都是瞬間而確定的，觀眾期望的賽博朋克式的起死回生戲碼，在《Pluto》里并不存在。

翁貝托·埃柯在接受《巴黎評論》采訪時說：“我們是唯一知道自己必然會死的動物”。姑且不考慮這句話在生理學(xué)上的正確性，至少在以死亡為主題的作品里，它是人類理解自我的唯一途徑，正是對死亡的恐懼，讓我們成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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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這種確定無疑的恐懼降落在機器人身上時，我們也會在潛意識里把他們看作同類。結(jié)果便是，每個機器人的死亡都在不斷加深他們與人類的情感聯(lián)結(jié)。這種情感堆疊到最后，當(dāng)撒哈特也在“花田”中死去的時候，機器人和人類已經(jīng)徹底沒了區(qū)別。

很難說這是不是手塚的本意，但它顯然是浦澤刻意留下的設(shè)定。當(dāng)代的科幻習(xí)慣將人類無機化，讓人類向機器靠攏，在賽博世界里達到永生。但死亡，這個看似很古典的設(shè)定，卻反倒使機器更靠近人類，《Pluto》并非是一個討論機器的故事，機器已經(jīng)成為人類了。

02

智者和愚者

回頭看原作漫畫，會發(fā)現(xiàn)Pluto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和他沒有仇恨，但我是制造出來就被用作戰(zhàn)斗的機器人?！边@句話在浦澤手中發(fā)生了180°轉(zhuǎn)變，Pluto成了充滿仇恨的殺戮機器，仇恨也成了一系列故事的動機和起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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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泰迪熊玩偶示人的Dr.羅斯福，將世界分為“智者”和“愚者”。愚者（The fool），會讓人想起78張塔羅牌的第一張，它并非中文意義上的白癡，而是象征著天真、單純，未被仇恨污染。在《Pluto》的世界中，即使法理上機器人和人類完全平等，但仍有一個本質(zhì)區(qū)別是無法忽略的——機器人被抽離了負面情緒，他們不能殺人，也不能產(chǎn)生仇恨?！坝拚摺?，或許并非是“愚蠢的人類”，而是指單純的機器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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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藏在看似和諧的秩序下面的，是傷害權(quán)和情緒權(quán)的不對等。一旦這個不平等從縫隙中現(xiàn)身，仇恨的引線就會被點燃。生前與人類幾乎無異的機器人，死后卻被當(dāng)作廢鐵，只能換來五百宙斯。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像不斷重復(fù)的夢魘，提醒著他們與人類的差距，而仇恨也從中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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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就解釋了布拉鄔1589的悖論：為什么完美無缺的人格，會有殺人的沖動？沒有仇恨的“完美人格”其實是欠缺的，獲得仇恨的“不完美人格”才是圓滿的。真正完美的人格，正是可能殺人的人格。“愚者”是善良卻非人的，“智者”是仇恨卻也因仇恨而成為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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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luto》里走向“完美”的機器人，無一例外都解除了仇恨之鎖，從第一個殺人的布拉鄔1589、到恢復(fù)了記憶的蓋吉特、再到繼承了蓋吉特記憶的阿童木，他們都獲得了天馬博士所說的“細微的不平衡”，也都成了真正意義上與人類無限接近的機器。生者和死者的區(qū)別是手塚的遺產(chǎn)，智者和愚者的區(qū)別則是浦澤的創(chuàng)造。美好的烏托邦設(shè)想，只是個會帶來一潭死水的假象，而這個假象卻被仇恨戳穿。

03

勝者和敗者

當(dāng)我們看《Pluto》的時候，很難不去聯(lián)想它和伊拉克戰(zhàn)爭的關(guān)系。色雷斯合眾國與波斯王國的映射，以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為借口的戰(zhàn)爭，甚至Dr.羅斯福所暗指的人物，幾乎是明示了這場與漫畫同年發(fā)生的戰(zhàn)爭。

但如果僅僅把它看作伊拉克戰(zhàn)爭的諷刺作品，又實在有些狹窄。色雷斯與波斯間的紛爭，早在公元前就開始了，從希波戰(zhàn)爭、到亞歷山大東征、羅馬、和至今仍存在的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對立。《Pluto》所表達的是貫穿人類始終的戰(zhàn)爭，是戰(zhàn)爭的歷史和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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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澤給了我們一個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解決方案——直面仇恨與死亡?！禤luto》里，機器人的“進化”涉及了三個階段，沒有仇恨、獲得仇恨、再到戰(zhàn)勝仇恨。絕大多數(shù)機器人——包括自認為是阿布拉博士的高志——都只結(jié)束在了第二個階段，他們擁有仇恨，卻也因仇恨而走向滅亡。最終戰(zhàn)勝了仇恨的機器人，是阿童木和Pluto（撒哈特），或許也要加上投出最后一槍的布拉鄔1589，這有點像羅曼羅蘭有關(guān)英雄主義的那句話，世界上只有一種獲得人性的方法，就是在仇恨之后仍然擁抱生命。如果說死亡是生命的驅(qū)力，那么仇恨也是愛的驅(q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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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鐵臂阿童木》的前作《阿童木大使》嗎？它講述了一個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故事，在那個星球上，每個外星人都對應(yīng)著一個地球人，他們互相間長得一模一樣，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半。機器人阿童木成為了成為兩個星球間的“大使”，組織了戰(zhàn)爭，實現(xiàn)了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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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有點熟悉？在浦澤直樹的《Pluto》里，阿童木的身份也是聯(lián)合國“和平大使”。這個身份最初是為了平息第39次中亞戰(zhàn)爭的余燼。但到最后，我們會意識到阿童木成了人類和機器人之間戰(zhàn)爭的“大使”。他既不完全屬于機器人，又顯然不能算作人類，卻也因此完成了人類和機器人之間的聯(lián)結(jié)。

另一個很像巧合的是，最初版本的《阿童木大使》中也有一個邪惡的天馬博士，他最終被阿童木阻止，謝罪自殺。這很難不讓人想到《Pluto》中自以為是阿布拉博士的高志。他也誕生于天馬博士的邪念，最終化身“波拉”滅亡。

在《Pluto》中，邪念和仇恨與其說是獲得的，不如說是從內(nèi)部誕生的，它就像長得一模一樣的另一個自我，我們必須擁抱和接納它，才能最終克服它。

04

結(ji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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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常被提及的背景，手塚治蟲并不非常喜歡《鐵臂阿童木》，認為它是自己的趕工之作。在1966年6月號的《談話專輯》里，他甚至稱這部作品是為了聲譽和賺錢的劣作，在漫畫迷群體中引發(fā)了軒然大波（村上知彥 《Pluto》第五卷后記）。

但浦澤直樹卻異乎尋常地愛著《鐵臂阿童木》。他們的關(guān)系就像天馬博士和茶水博士那樣，一個是棄子的生父，一個是愛如親生的養(yǎng)父。

反映在《Pluto》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與阿童木漫畫的原點間驚人的相似性，《Pluto》與其說是最強“二創(chuàng)”，不如說是對阿童木漫畫近乎原教旨般的致敬。阿童木與Pluto、天馬博士與高志、手塚治蟲與浦澤直樹，他們就像互相嵌套著的克萊因瓶，在這個瓶子中互為內(nèi)外的，是人類與機器，仇恨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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