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自一人走在山間的路上，燈籠中搖曳的火光為我照亮出幾步內(nèi)的地面。俗話說：瑞雪兆豐年，但對于我這個遠足的旅人開始，這空中落下的片片雪晶著實不帶著什么善意。絲絲寒氣透過我的蓑衣斗笠直逼我的丹田。作為一名行走江湖的劍客，我也多少練過一些呼噓吐納之功，盡管寒冷無法減免一絲一毫，但功法運作起來起碼不會讓寒氣侵襲我的內(nèi)息。我下意識的緊了緊衣物，加緊了腳步。黑漆漆的云層遮住了天空，好在那顆若隱若現(xiàn)的北極星還是能為我指引前行的方向。

“誒……公子……留步……”一個微弱聲音從我的不遠處飄來，讓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何人會在這種雪夜里待在這荒郊野嶺？我立刻將手放在了腰間的劍柄上，慢慢轉(zhuǎn)回身去，準備應對一切不時之需。

“何人在此？”面對著黑暗，我冷冷的問道。

“公子……”說話聲又比剛剛低了一些，內(nèi)容都聽不太清了。順著聲音看去，我才發(fā)現(xiàn)一個人隱隱約約的躺在那里。我向前走了兩步，一張蓬頭垢面的臉清清楚楚的映在我的眼中。這人身上的衣物乍看之下十分厚重，但待定睛觀瞧，那不過是將一些破衣爛衫用繩子胡亂的綁在一起罷了，活脫脫的一個叫花子。盡管他雙目緊閉，但他的氣息還算勻稱，目前并沒有性命之虞。

我走近了低下頭，想看看這人究竟是怎么了。他也察覺到了我的到來，反而先開了口：“公子，我失足跌折了腿，公子可否將我背到那不遠處的山洞之中？”說著，他緩緩抬起了手，指向了不遠處。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在燈光的盡頭，隱隱約約中著實有一個山洞。我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言什么，一把便將這個老丐背到了肩上，向著山洞走去。

進了山洞，我將這老叫花子放到一片平坦的地面上。環(huán)顧四周，這里雖然地方不大，但生活必需的用品倒是應有盡有，似乎常年有人居住在這里，洞穴的內(nèi)部甚至還有囤積的柴火，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我挑了一些干燥的柴火，用提燈的燈芯將它們點燃，確保這個叫花子不會凍死在這里。

為老叫花子簡單處理了一下傷腿之后，我留下了一些干糧，起身準備離開。老叫花子又開口了：“公子，莫急趕路，若非公子出手相救，老夫定將凍死在這雪夜中。大恩大德，老夫無以相報，看公子也是習武之人，不如收下這小小的兵刃，也算老夫的一點微薄之意。”

只見這人從身上拿出了一個已褪色大半的紅布包裹，將它遞給了我。我伸手接過，慢慢打開了布包，一把刺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這刺只有武林中常見的“峨眉刺”一半大小，除此之外便再無不同尋常之處。仔細看下去，這刺在手握之處隱隱約約寫有兩個字：“失心”。

我大吃一驚，連刺都差點掉到地上。我趕緊小心翼翼的將刺包好，抬頭問向眼前的叫花子：“這刺你是從何而來？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失心刺’嗎？”

老叫花子頓時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公子還是識貨呀！這便是武林中人口中那‘天下無雙’的‘失心刺’！至于從何而來，這本就是我的東西，何談從何而來？”

我心下又是一驚，但又將信將疑：人人皆知這“失心刺”材質(zhì)看上去與尋常兵刃無異，只憑這“失心”二字怎知此物真?zhèn)?？再者，相傳這“失心刺”乃是多年前的凌大俠所用，而眼前這老丐，甚至絲毫不像習武之人。老丐也看出了我的疑慮，接著說道：“正如你所見，我并不會什么武功，這刺也不過是一把尋常的鐵錐罷了?！彼D了頓，抬頭看向了我：“若是公子有興趣，不妨坐下聽老夫來敘敘舊……”

天下大亂，狼煙四起，連年的戰(zhàn)亂不斷撕扯著這個國家。叛軍已經(jīng)逼到京城前的最后一處關隘——潼關，若非大俠凌志在此助守，面對如狼似虎的叛軍，可能這里的主將早在兩年前就誓效新主了。

江湖人說起凌志大俠，都離不開四個字，“天下無雙”。上到用兵，下到掌法，都是全天下無人能敵的絕技。但說起是哪項絕技讓凌大俠名震江湖，那便是他那多年練就的鐵布衫了。盡管這不是什么稀奇的功法，但能真正將這鐵布衫練到刀槍不入的卻只有凌志一人。

可惜，或許是凌志大俠的才華實在過于出眾，奪了子孫的福氣。雖然他早早就已成婚，但多年以來，家中一直未能添丁進口。直到不惑之年，夫人才為他生下一子，但不幸的是，夫人卻因難產(chǎn)撒手人寰，讓凌志傷心欲絕。每當看見兒子，凌志都會想到逝去的妻子，再加上是老來得子，凌志對兒子更是寵愛有加。他為兒子取名為凌霄，期望著他能夠子承父業(yè)，像自己一樣行俠仗義，如同漫步于云霄之上。

雖然都世人都說“虎父無犬子”，但凌霄卻是個例外。盡管他天資聰穎，但卻始終對練武提不起任何興趣，就連“鐵布衫”這樣簡單樸實的招式他也沒有任何學習的意思。久而久之，凌志也放棄了，人各有志，這孩子天生便不是習武的料，再怎么強求也是無濟于事。

但凌志行走江湖多年，其中恩仇猶如亂麻。他并不怕仇家來尋，但若是仇家尋去凌霄該如何是好？固然此時他可以將愛子隨時護在身旁，但凌霄終究不可能被他照顧一生一世，總有他自立門戶的那一天，他一想到這件事，他便會忍不住輕嘆幾聲。

一日，凌志閑來無趣，拿出來一把行刺用的鋼刺演練，這兵刃十分短小，藏在衣物中便無可覓形。四周圓潤無棱，貼身放置也不會傷到自己。一套刺法過后，凌志竟發(fā)現(xiàn)凌霄不知何時呆呆的站在一旁，小眼望得出神。

“這個，喜歡嗎？”凌志晃了晃手中的刺。

“爹爹，喜歡！”從他的眼里，凌志看出了難得一見的渴望。

凌志一陣狂喜，他終于能讓兒子學一些防身的技法了?！澳悄阍敢飧鶎W學剛才那套武功嗎？”他問道。

“當然愿意！”凌霄回答的異常堅定，他實在忘不了這刺躍動于指尖上的舞姿，第一次，他感覺到功法原來也是這么的迷人。

“好！若是你真能學會這套功法，這刺我就送與你了！”

只要是想干的事，凌霄總是能干成的。不過多久，凌霄便能將這鋼刺舞動的有模有樣，欣喜之余，凌志也有點惋惜：若是其他武藝也能像這刺一般，凌霄定能子承父業(yè)，練就天下無雙的武藝，說不定還能自立一家門戶！但現(xiàn)實就是如此，凌志也無可奈何，至少有這刺在手，一般人還是傷不到他的。

到了凌霄弱冠之時，他終于也能像父親那樣將刺舞得上下紛飛，凌志看著兒子舞刺的身影默默的點了點頭：是時候?qū)⒋探唤o凌霄了。

凌志揮了揮手，將凌霄喚來身邊，拿出了一根全新打造的精鋼刺，交給了凌霄。凌霄畢恭畢敬的接過刺，仔細打量著這屬于自己的兵刃。

“霄兒，你看這里?！绷柚局噶酥复瘫奈恢?，“為父將要囑托的幾個字刺在了布上，望你一生謹記?！?/p>

凌霄一看，白色的布上整齊的刺著四個黑色的字：“勿失本心”。

“父親，這幾個該當怎講？請父上指教！”

“這刺法雖也為武藝，但其出手并不光明磊落，常為刺客所用，武林中人多稱之為下九流的招數(shù)。盡管如此，但為父仍望你今后都要堂堂正正的與人交手，勿忘你習武的本心！”

凌霄謝過了父親，默默的收起了武器。

第二天，凌霄不見了蹤影，只有一張紙條放在了書房的桌子上：

“男兒成年，當去闖蕩。待獨當一面之時，再謝父上養(yǎng)育之恩。不肖兒霄”

凌志沒有說什么，他期待著兒子能有獨當一面，甚至超越他自己的那一天。

不久后，邊疆發(fā)生了叛亂。叛軍勢如破竹，猶如星火燎原一般，很快便將戰(zhàn)火燒到了中原。盡管凌志每日都為三軍城防之時忙的不可開交，但他一直都難以放下心中的掛念：霄兒還好嗎？

終于，在助守潼關的兩年后，凌志第一次得到了兒子的消息。

又是一張紙條，被從綁在箭上由城外射入城內(nèi)，上面的字并不多：

“兒被匪俘，明日丑時，以城防圖，救兒性命。霄”

紙條背后還寫著四個大字：“城東密林”

從未曾嘗過敗績的凌大俠，卻被這一張小小的字條傷到幾近昏厥。這很明顯是凌霄的手筆，他知道，自己練就的這一身鐵布衫，終是讓敵人找到了命門。

深夜，凌志獨自一人偷偷躍出城外，向著城東的密林走去。城防圖就放在他的胸前，因為他心中明白得很：就算是他真的把圖獻給了對方，他也能在確認兒子安全之后搶奪回來。而且，城防圖對戰(zhàn)局并沒有什么影響，潼關至今未破并不是因為什么城防得力，僅僅是因為：凌志在此。如欲破關，那他需要交出什么東西自然是一目了然。

凌志走近密林，兩名叛軍的小校以在此等候多時。

“人呢？”凌志壓低了聲音，問道。

“凌大俠，貴公子安然無恙，就在里面，只要您給了我們想要的東西，貴公子自然會平安無事?！?/p>

“廢話少說，頭前帶路！”

“凌大俠果真爽快，這邊走?！痹鹿庵?，凌志似乎看到這兩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笑容。

盡管一路之上并沒有機關與伏兵，但凌志一刻也不敢放松。身后，樹葉的聲響總是伴隨著些許異常，他靜靜的用耳朵聆聽了一番：一、二、三、四……嗯，大概十個人?！暗　币宦暣蠼写驍嗔怂乃季w，他抬頭一看，被五花大綁的凌霄就站在他的面前。兩名刀斧手在其身后，兩把大刀牢牢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為首的頭目看到凌志已到，趕忙走上前去：“凌大俠，人我們帶到了，我們要的呢？”

“潼關詳細的城防圖，都在這了。”凌志從胸前掏出了一摞紙張，將其中一張交給了頭目。“這張給你以示誠意，剩下的，等我兒子安全了再說?！?/p>

頭目接過圖，接著月光瞟了兩眼，笑瞇瞇的說道：“很好，凌大俠的誠意我們見到了，貴公子您也見到了，那么我們一手交人一手交圖吧。”

就在刀斧手的大刀離開凌霄脖子的一瞬間，伴隨著一陣劍風略過，兩名刀斧手直直的倒在了地上。還沒等頭目反應過來，一把暗鏢已從凌志的袖口飛出，準確的打中了他的咽喉。霎時間，十幾名刺客從樹林中一起跳出，揮劍刺向凌志，凌志從容不迫，一只手緊緊的抓住了凌霄被綁的繩子，另一只手以劍御敵。盡管這些刺客很明顯都實力不俗，但在凌志的面前還是差得太多了。十幾招過后，一半的黑衣人都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剩下的黑衣人見勢不妙，虛晃了幾招，匆匆的奔向了密林更深的地方。

凌志沒有追上去，他用劍斬斷了束縛凌霄手腳的繩子，隨后將劍收回劍鞘，眼神一刻也不愿意從凌霄身上離開。只見凌霄稍微活動了一下手腳，“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兒子不孝，實在無顏面見父親！”凌志頓時老淚縱橫，如今，他只求自己的兒子平安無事，其他的，隨緣吧。

凌志輕輕地拭去了眼角的淚水，說道：“霄兒，今日之事過于順利了，怕不是還有伏兵，你多加小心！”

凌霄并沒有回應。

“霄兒……”凌志立刻回頭看向凌霄，但眼前的景象讓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凌霄手持著鋼刺正向他刺來！

剎那間，鋼刺已經(jīng)刺穿了凌志的心口，伴隨著凌霄將鋼刺拔出，凌志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只是口中還在含糊不清的念著：“霄……兒……”

凌霄將刺扔到地上，自己也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好！凌霄，你今日為我朝大義滅親，金銀財寶自是少不了你的。”樹林中，一個將軍模樣的人緩緩走到了凌志的身邊，用手試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嗯，凌志確實是死了，從今往后，凌大俠就是你凌霄了！哈哈哈哈！”

凌霄嘴上微微一笑：“將軍，我游離數(shù)年，早已看倦了百姓的疾苦，故追隨爾等另里明君。只是家父看不清天下大局，助紂為虐，吾雖心痛，但非吾不能誅之?！?/p>

“哈哈！若天下皆為君等明理之人，這黎民百姓的疾苦，不知又能少上幾何呀！”說著，將軍撿起了地上的刺?！傲柚镜蔫F布衫無人能破，你是有哪般武藝可將其一擊斃命？”

凌霄俯身一拜：“在下并無何等出眾之技藝，這刺乃是家父親傳，定是無堅不摧的神兵利器！”聽著凌霄的話，將軍仔細端詳著這鋼刺，刺柄早已被血液浸滿，透著月光，只能看到隱隱約約的幾個字：

“失 心”

“唉，用者失心，刺人之心……”將軍輕嘆了一口氣，將刺還給了凌霄……

“后來呢？”我聽得入神，見老丐在此頓了一頓，便趕忙追問道。

“后來？我確實得到了官位和名聲，金銀財寶也被賞賜了無數(shù)?！绷柘龅难凵聍龅讼聛恚坪踉诨貞浿裁?。

“這個我當然知道，我是問，那你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好奇心讓我不斷地追問，我實在無法把眼前的這個人物和傳奇的凌霄大俠聯(lián)想起來。

凌霄想了想，慢慢地說：“事實上，新皇上并不信任我，畢竟，連父親都能背叛，誰還不能背叛呢？我自己心中有數(shù)，沒過幾年便請辭了。否則——”凌霄指了指腦袋，“這里就要搬家咯！”

我沉默不言，后面發(fā)生的事，不用說我也能猜到了。

“這刺——”我拿起來這傳說中的“失心刺”，“究竟有什么不同嗎？在下眼拙，實在看不出其精巧之處?！?/p>

“你說對了，這就一把普通的鋼刺，無非是用料講究，稍微鋒利耐用一些罷了?！绷柘鰯[了擺手。

“那怎么……”

“沒有什么怎么”凌霄打斷了我的話，“當時我刺向父親的時候，以他的功力完全可以當下來的。但他的手只是微微顫動了一下，并沒有去握住劍柄?！?/p>

“他的眼神……”凌霄依然低著頭自顧自的說著，“開始是很疑惑的，但轉(zhuǎn)瞬，”他突然抬頭看向我，臉上帶著一種一言難盡的表情，“他的眼神就好像釋然了一樣，似乎他在那時就懂了一切?！?/p>

“我還是不明白……”

“公子，看你涉世尚淺，不懂是自然的。等哪**做了父親，你自然就會懂了?！?/p>

帶著失心刺與凌霄的這句話，我緩緩的走出了山洞。雪更大了，但路還是要趕的。隱約中，我似乎聽見剛剛山洞中飄出一個人的吟唱聲：

“孔雀翎開碧玉刀，

多情環(huán)鎖霸王槍。

離別鉤住長生劍，

最是失心刺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