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一往情深深幾許

民國十四年 十月

文明路的那棟紅樓，三層的辦公室，窗依舊是開的，從內(nèi)向外望去，看得到紛紛的紅葉，凋敝的樹枝，以及還算是溫暖的光。

在陳延年的心里，這依舊是稀松平常的一天，和往日沒有任何的不同。直到鄧中夏十分有架勢的親自端來了一碗面條，才讓他恍然發(fā)覺，今天竟然是自己的生辰。

手中的筆滯在了半空中，陳延年望著熱騰騰的面，還有覆在上面的半個(gè)荷包蛋有些失神。

“吃吧?！敝邢淖旖堑男θ葜饾u綻開，悠閑的坐在了辦公室一邊的椅子上。

“有人來過？”陳延年放下手中的筆，抬起頭看著中夏，心是懸著的，可面上卻不顯，只是故作漫不經(jīng)心的詢問。

“沒有啊?！敝邢挠行┟Ｈ?，直視著陳延年，“你這個(gè)不世俗的人，向來不過生日，不過前陣子柳眉回上海前，跟我說過，讓我在今天給你煮碗面，就算是慶祝了?！?/p>

“哦?！标愌幽贻p輕地應(yīng)了一聲，語氣竟意外的帶著幾分失落。

胡亂的吃完了面，陳延年似乎也沒有了工作的興致，想著還是獨(dú)自一人出去逛逛，放松心情。

已是深秋時(shí)節(jié)，桂花到了凋謝的時(shí)候，點(diǎn)點(diǎn)的碎金，在浮光的映襯下，十分耀眼，偶爾也有幾片花瓣被蛛絲勾連，浮在了半空中。

這樣的秋，似乎終究不及記憶里北京的滿目金黃、天高云淡讓人舒爽、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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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七年，十月。

那一年，他二十歲，按照古時(shí)候的說法，已是弱冠之年。一大早上，高君曼便興匆匆的找陳獨(dú)秀商量，招呼延年相熟的同學(xué)們一塊兒來家里慶祝慶祝，卻未曾想被陳獨(dú)秀呵斥了一頓。

“他不是‘六不’嗎？過什么生日，不必理會他?！?/p>

高君曼一聽，白了這位‘嚴(yán)父’一眼，無奈的搖了搖頭，心里打定主意，怎么也要做上一桌精美的菜肴。

對于生日這事兒，陳延年向來是不在意的。自打離開安慶老家，他便帶著弟弟喬年四處漂泊，日子本就過得艱苦，哪里還想這些事。

再后來，他帶著弟弟在震旦念書，認(rèn)識了柳眉，每逢生日這天，柳眉都會在亞東圖書館的小廚房里親自給他煮一碗長壽面吃。一連兩年，逐漸成為他與她之間的默契。

清早，陳延年照例出門，已然看見柳眉站在回廊下，笑顏如花的樣子讓他心中頓時(shí)涌出一陣暖意。

“怎么，有事兒？”他淡淡的問。

“呦呵，今年竟然學(xué)會明知故問起來了?！绷纪嶂^，嘴角依舊含著笑。

被說中了心事，陳延年也不由地跟著笑了起來。

空氣沉靜了許久，只聽得到柔柔的秋風(fēng)吹打落葉的沙沙聲。

“要不，進(jìn)屋說吧?！苯K究覺得兩個(gè)人站在廊下相互對視傻笑不成個(gè)樣子，陳延年率先開了口。

剛走進(jìn)屋門，柳眉便迫不及待的將東西塞到延年的手里。陳延年仔細(xì)一瞧，原來是一只極精巧的琉璃瓶子，里面裝著金黃色的桂花粉，打開蓋子輕輕聞了聞，帶著一股清雅的幽香。

“今年是你二十歲生日，這個(gè)是我親自采摘的桂花做的?！绷驾p柔的聲音傳入耳畔，“知道你喜歡喝茶，放里面一點(diǎn)兒，不僅好看，而且通氣和胃?！?/p>

前一陣子，柳眉總是一個(gè)人偷偷跑出去，神秘兮兮的，他幾次想要跟著一探究竟，卻總是被嚴(yán)厲喝止，想不到竟然是為了給他準(zhǔn)備生日禮物。

“勞你費(fèi)心?！标愌幽臧崔嘧?nèi)心的喜悅，將那瓶桂花粉放仔細(xì)的收進(jìn)抽屜里，“不過，就這一樣嗎？”

柳眉有些楞，秀眉微挑，詫異道：“我很用心自己弄的，光這個(gè)還不夠嗎？”

陳延年臉一紅：“那，今年不是二十歲嘛，光這個(gè)怎么行？以前的老規(guī)矩是不是還得保留著?！?/p>

“你說面條嗎？”柳眉想了想，明白過來，笑道，“姨媽說她親自給你做手搟面，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什么叫越俎代庖，每年不都是你的事兒嗎，你可不能偷懶?！标愌幽甑芍劬?，撇著嘴開始不依不饒。

“我不要。”柳眉低聲拒絕，心中卻是千回百轉(zhuǎn)：從前自己為他煮面是因?yàn)樗募胰瞬辉谏磉?，喬年又是個(gè)只知道吃的孩子。而今，自己又是他什么人，如何出頭做這些事兒。

見柳眉低頭不做聲，耳根紅了一大片，陳延年的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他輕嘆了口氣，開口道：“今天沒課，要不咱們出去逛逛吧。”

“去哪兒？”柳眉抬起頭，原本沉靜的目光瞬間亮了起來。

“你不是很早就說，想去西山看看嘛？左右是秋天了，黃葉村的景致一定很好，咱倆雇一輛車去轉(zhuǎn)轉(zhuǎn)如何？”

“聽你的?！绷寂d奮地拍手叫好。

從箭桿胡同到西山要幾十公里，馬車車夫們都喜歡這樣的長途活，一來并不耗費(fèi)十分的力氣，賺的車費(fèi)也要比平日里的短途活計(jì)多出許多。

陳延年和柳眉雇了一輛馬車，由車夫帶著，不過一個(gè)時(shí)辰，便到了西山的黃葉村。這里緊鄰三山五園，地處北京上風(fēng)上水的地界，自有一股山明水秀，天高地闊之感。

秋日的北京，格外偏愛銀杏，這自古被稱為帝王之樹的品種，栽種在京城的各個(gè)角落。黃葉村內(nèi)成片成片的銀杏，搖曳在蔚藍(lán)的天空中，偶爾被風(fēng)吹落的葉子因?yàn)闊o人打掃，而鋪的厚厚一層，一腳踩上去，松軟非常。

柳眉很少來郊外閑逛，興奮異常，時(shí)而彎腰去撿拾落在地上的白果，時(shí)而在滿地落葉中尋找品相好的葉子小心的收集起來。

陳延年倒沒有柳眉那么多的小心思，只是靜靜的站在她的身邊看著她，一臉的滿足。偶爾無聊了，便捧了一懷的落葉，一股腦的全部灑在柳眉的身上，跟她玩鬧。

柳眉一急，顧不上去撲落身上的葉子，也從地上抓了一把落葉，就去追他?？山K究奔跑的速度不及陳延年，自己累得氣喘吁吁的，瞪著眼看著跑的老遠(yuǎn)的陳延年，無可奈何。

柳眉見追不動陳延年，索性直接躺在了落葉上，閉上眼睛，任憑秋日的暖陽親吻著自己面頰。

過了一會兒，酥脆的落葉聲傳來，柳眉知道是陳延年走近，也不理會，依舊躺在地上。

“你快起來，地上涼?！标愌幽甓自谒磉?，看著柳眉那已被陽光曬的有些發(fā)紅的面龐笑道。

“不涼，葉子都被太陽烤的暖烘烘的，躺在這超舒服，你試試?！绷紝⑹执钤陬~頭上，眼睛依舊緊閉著。

陳延年了解柳眉這肆意的性子，溫柔的凝視了她許久，嘴角翹起一抹弧度，終于還是陪著她一塊兒躺在了葉子上，側(cè)著身，定定的看著身邊的姑娘。

就這樣躺了一會兒，柳眉的肚子忽然咕咕的叫出了聲，惹的她急忙睜開眼，羞赧的看著身邊的陳延年。

“咱們?nèi)コ詵|西吧?！闭f話間，陳延年已經(jīng)站起了身，撲了撲身上的落葉，隨即伸出手要拉柳眉起身。

柳眉看著陳延年修長手指有些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神情略有些拘謹(jǐn)，她避開了延年的好意，雙手支在地上，想要站起身，卻未曾想一用力，壓碎了落在地上的白果。頓時(shí)一股難聞的氣味彌漫在柳眉的手指間。

柳眉咧著嘴，聳著鼻子，看著滿是粘膩的手掌，一臉的嫌棄。

陳延年側(cè)頭望著她，眼底間全是笑意，走上前，架住柳眉的胳膊，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你快放我下來?！绷加行┗?，蹬著腿，掙扎著。

“你別亂動，白果的汁液要是蹭我身上，我可要給我洗衣服?！?/p>

柳眉一聽，果然就不說話了，情思縈繞在心間，面上泛起一片坨紅，乖乖的靠在陳延年的懷里，沉浸在這種莫名的似真似幻的喜悅之中。

銀杏林離湖畔并不算遠(yuǎn)，陳延年將柳眉放下，扶住她的肩膀，讓柳眉將臟兮兮的手洗干凈。岸邊幾株矮楓已然紅透，掩映在銀杏樹下，響晴的藍(lán)天，清靈的湖水，依舊翠綠的楊柳，倒真是‘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shí)。’陳延年見到眼前的景色，心思一動，走上去摘下幾片紅葉，幾條柳枝，編了個(gè)環(huán)，輕輕的扣在了柳眉的頭上。

少女的面龐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只覺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莫過于此吧。

陳延年暗暗的嘆了嘆，只希望這樣的美好，不要像那流年之水一般，剎那芳華，永遠(yuǎn)都抓不住。

黃葉村是曹雪芹的故居，自清代起，便是旗人的聚居之地。如今雖是亂世，附近也有稀疏的幾戶人家。

陳延年帶著柳眉，尋著裊裊的炊煙來到一處院落，恰巧，一家人正圍坐在院子的方桌前吃飯。

二人進(jìn)去打了招呼，給了這家人些錢，詢問是否能在這隨便吃點(diǎn)東西。

主人不過是老實(shí)的莊戶人，帶著二人進(jìn)了廚房，卻見里面還有一塊兒剩下的面團(tuán)。

陳延年笑了笑，嘆道：“你看，這都是天意，我的生日面，就該是你為我做?！?/p>

那一日，歸來已是傍晚，君曼姨媽已經(jīng)做好了一桌子的菜，雞鴨魚肉，秋日里難得的新鮮時(shí)蔬。原本說不在意的仲甫先生也端坐在桌前，笑瞇瞇的看著自己的兒子，極力掩飾著心中的慈愛。

這或許是一頓比平日里略豐盛的晚餐，可陳延年并不知曉的是，所有的食材都是他口中的那位‘陳獨(dú)秀’先生親自采買的。

深夜，陳延年將抽屜拉開，拿出那只裝了桂花的琉璃瓶子，卻意外的發(fā)現(xiàn)，抽屜里還躺著一只嶄新的美國產(chǎn)懷特牌鋼筆。

或許，自己的這種口不對心的性子，真的是遺傳自某位先生吧。陳延年嘴角浮起清淺的笑意，暗暗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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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獨(dú)自走了多久，一曲《送別》拉回了陳延年的思緒，陳延年猛地回過神，四處張望，去尋找聲音的源頭。他記得那手風(fēng)琴的聲音，也記得柳眉曾在外灘的公園彈奏過這首曲子。

他慌亂的撥開人群，終于來到了一家咖啡館前。琴聲順著咖啡的香味兒飄了出來。陳延年定了定神，快步走了進(jìn)去。隨著步伐的加快，他的心也隨之跳了愈發(fā)的頻繁而慌亂。

那么多年，他曾有過那么多的失意與失落，他以為這一次，可以稱心如意了，可等來的終究還是失望。

演奏的姑娘是一位金發(fā)碧眼的女郎，陳延年禮貌性的笑笑，心被揪的有些疼，他緩了緩，走到窗口的座位上，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一壺茶擺上了桌，陳延年剛想說自己并沒有點(diǎn)單，卻意外的看到站在身邊的人手指上的戒指。

漆黑深邃的眼睛瞬間煥發(fā)了往日的神采，他一激動，使勁兒的握住了那白皙柔軟的手。

“喝桂花茶嗎？我自己釀的?！笔煜さ娜?，面帶柔婉的微笑。

“有這樣捉弄自己丈夫的嗎？”陳延年嘴上埋怨著，可終究藏不住滿心的喜悅。

“是你遲鈍，竟然嘗不出我的手藝?！绷甲陉愌幽甑纳磉?，斟了一杯茶。

“半個(gè)荷包蛋，是讓你吃了？”他將妻子攬?jiān)谧约旱膽牙铩?/p>

“那是自然，這不是老規(guī)矩嗎？”

“生日禮物就這些？”陳延年繼續(xù)追問。

“就知道你會這么問。”柳眉斜了陳延年一眼，離開他的懷抱，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了幾張卡。

“這是？”陳延年不解的問道。

“禮物卡，抽到哪個(gè)就是那個(gè)?！?/p>

“全要可以嗎？”某人試圖耍賴。

“做人不能太貪心?！绷剂x正言辭的拒絕。

“你這里面有什么？”某人看了這些花里花哨的卡片半晌，笑問道。

“你想有什么？”柳眉盯著陳延年，不甘示弱的反問。

“我想要有求必應(yīng)卡，你有嗎？”

“這……”柳眉遲疑了下，“這個(gè)倒是沒有。”

看著妻子低眉思索的樣子，陳延年開懷的笑了，拉過柳眉的手，將她抱在懷里，在耳邊低語：“你就是我最好的禮物，不過，陳太太，支持革命工作，光有錢還不夠呀?！?/p>

“你們還缺什么？”柳眉眨了眨眼睛，認(rèn)真地看著他。

“缺革命的下一代?！?/p>

“你流氓！”柳眉臉頓時(shí)紅了大半，輕聲罵道。

“我名正言順的和自己妻子提禮物有錯(cuò)嗎？”某人胡攪蠻纏道，“哪像有些人，當(dāng)年在上海趁著自己發(fā)燒，占我便宜?！?/p>

“你胡說！”柳眉一拳砸了過去。

“陳太太，要光明磊落，做過的事兒，要認(rèn)呀！”

寫在最后：這里假定陳同志過農(nóng)歷生日，所以就避開和守常先生是一天了。細(xì)節(jié)不值得推敲，請忽略二人咖啡館里為啥可以喝紅茶，問就是英式紅茶加的桂花；也請忽略二人公共場合打情罵俏。我本來想缺德的，奈何沒有缺德的腦洞。

最后，在陳延年先生誕辰123周年之際，祝您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