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言

這或許是本季度最讓人驚喜的新番了吧。制作組用絢爛而自由的筆觸勾勒出了一個有點晦澀，卻又飽含深意的故事。

如果你懂了解過一點哲學(xué)語言，就能發(fā)現(xiàn)這部作品確實有著明確的象征，并沒有所謂“故弄玄虛”?！吧顪Y”，“重力”等等片中出現(xiàn)的意向，也都是現(xiàn)代哲學(xué)中的議題。

本文就談一談我對于這部作品的一些解讀。水平有限，只能拋磚引玉，期望有真正的學(xué)者來進行進一步講解吧。

2.關(guān)于漂流

漫長的走廊中，神明已無蹤跡

————《少年少女》，《漂流少年》ED

其實在片尾曲的歌詞中，我們就能夠找到“漂流”的所指：上帝的死亡。這句我們所熟知的尼采名言其實有著豐富的含義。簡單來說，上帝的死亡代表著一種舊有目標的缺失。

超感性世界，即觀念、上帝、道德法則、理性權(quán)威、進步、最大多數(shù)人的幸福、文化、文明等，必然喪失其構(gòu)造力量并且成為虛無的。

————海德格爾，《尼采的話，“上帝死了”》

在中世紀時，基督教倫理為人們設(shè)定了明確的人生目標：積德行善，侍奉上帝，死后升入天堂。然而宗教改革后，天主教秩序的崩潰，使得人們發(fā)現(xiàn)，生活的最終目的變得不再明確。人們拜托了宗教的藩籬，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同時也失去了“人生意義”。

其實我們的生活中也會經(jīng)歷類似的過程。高中生活枯燥而辛苦，但卻有著明確的目標：考上一個好大學(xué)。當我們真正步入大學(xué)校園或者社會時，會發(fā)現(xiàn)原有的目標消失了。我們面對著太多的可能性與自由，但一切道路都不再明確。于是就有了迷茫的少年少女們。

動畫中漂流的學(xué)生們正是對于這一現(xiàn)象的寫照。在曾經(jīng)的日常中，“希望”是多么司空見慣的事物，以至于人們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直到漂流開始的一刻，人們才發(fā)現(xiàn)，上帝曾在的時光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我們一下子變成了西西弗斯，只得重復(fù)著在山坡上推石頭的無意義的日常。

從社會的角度看也是如此。第七集的“螞蟻世界”中，我們便看到了一個處于漂流中的社會。人們?yōu)榱艘粋€虛假的目標而勞作，因為沒有目標，社會就無從運轉(zhuǎn)。但實際上每一個人都清楚目標的虛無。這種矛盾的生活，或許就是對于現(xiàn)代性的最好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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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幕中大量提到“虛無主義”這個詞匯。沒錯，上帝死后的世界就是虛無主義的世界。哲學(xué)家稱其為“世界黑夜”，“神圣黑夜”或“貧困時代”。而人們也用“深淵”一詞來指代虛無主義。這或許就是動畫第十一集中出現(xiàn)的大裂痕的所指。德文中的“深淵”（Abgrund）一詞由前綴Ab-(表否定)和名詞Grund（基礎(chǔ)，與英語中大地ground同源）構(gòu)成。

由于上帝之缺席，世界便失去了它賴以建立的基礎(chǔ)。“深淵”(abgrund)一詞原本意指地基和基礎(chǔ)，是某物順勢下降而落入其中的最深基地。但在下文中，我們將把這個“Ab-”看作基礎(chǔ)的完全缺失。基礎(chǔ)乃是某種植根和站立的地基。喪失了基礎(chǔ)的世界時代懸于深淵中。

————海德格爾，《尼采的話——上帝死了》

上帝死去了，世界的根基便不再存在?！捌鳌倍终菍τ谶@種失去根基的狀態(tài)最好的描述。在永恒輪回中，“末日”與“死亡”也成為了一種奢求，我們面對著一個“無邊無限無始無終”的宇宙。在這樣一個宇宙中，一切“目的”也都不復(fù)存在。這也是羅馬教廷燒死布魯諾的原因。

回想第一集中漂流發(fā)生的契機，正是長良對于“目的”，也就是希的逃避。

3.?? 主角們

在這里大膽的猜測一下，主角四人組：長良、拉普塔尼、瑞穗、希，對應(yīng)著哲學(xué)體系中的場域論、認識論、本體論、目的論。

長良是所有角色中最為特殊的。第六集中有描寫，他在原本的世界中就是一個沒什么目標的人。他的名字（nagala），或許正是對這個無始無終，不斷延續(xù)的世界的描述。

拉吉塔尼這個角色非常有意思。這個充滿求知欲的印度小伙，是所有學(xué)生中唯一有著宗教信仰（印度教或佛教）的角色。印度文化相當重視認識論。在佛學(xué)理論中，學(xué)者構(gòu)建了一個相當復(fù)雜精巧的認識論框架，比如七識、五感、五蘊等等。這或許是拉吉塔尼求知欲的來源。

瑞穗，從名字上看就非常福有豐饒氣息。亞喵遜為團隊提供了生活與研究的物質(zhì)基礎(chǔ)，也或許對“漂流”的產(chǎn)生原因有著關(guān)鍵作用。

而女主角希（nozomi），則代表著希望。她為人們帶來了“方向”，這在漂流的世界中是最為寶貴的事物了。思想家們所構(gòu)建的哲學(xué)體系中，需要在昏暗的世界黑夜中指出道路。

或許這些學(xué)生們便是對于貧困時代思想家們的寫照。孩子們所創(chuàng)造出的世界與事物，或許是他們構(gòu)建出的思想體系。而他們“攻略”各個世界的過程，是不是就是他們思考的過程。攻略得到的“能力遺物”，則成為了他們認識世界，構(gòu)建世界的工具。

第四話中的猴子棒球，我們不能因為這一集就在全片的尺度上把長良與“裁判”這一角色等同。或許長良僅僅是從“裁判”這一角度經(jīng)歷了這個事件，從而得到了“猴子毛球”這個象征“根基”的能力遺物。

4.?? 漂流的原因

換句話說，這是對于“上帝死亡”原因的發(fā)問。很遺憾，不論是動畫中的角色們，還是現(xiàn)實世界的思想家們，都無法給出答案。上帝的死亡是一個非常根本性的運動，或許人類語言根本沒有能力找出答案。

從其本質(zhì)上來看，虛無主義毋寧說是歐洲歷史的基本運動。

……這個最可怕的客人的可怕之處在于，它不能說出自己的來源。

————海德格爾，《尼采的話：“上帝死了”》

不過動畫中給出了幾個片面的“可能性”。

長良的能力創(chuàng)造出了這個無邊的世界。正如前文所說，或許正是人們對于深邃宇宙的探索激發(fā)了對于虛無的思考。人們在十九世紀時清晰的看到了虛無主義，這個時代正是科學(xué)技術(shù)飛速發(fā)展，人們對于宇宙認識逐漸加深的時間。人們發(fā)現(xiàn)地球或太陽并非宇宙中心，宇宙遠比人們想象中的遼闊的多。宇宙虛無主義便應(yīng)運而生：在如此廣大的場域之中，渺小的人類似乎并沒有什么生存意義。

而貓咪的能力亞喵遜（復(fù)制），則摧毀了人們的獨特性。人們發(fā)現(xiàn)自我并非獨一無二，從而對自己的存在產(chǎn)生懷疑。

又或者，漂流的原因來自于第六話中描述的“剪輯”。長良腦中的記憶（認識）與現(xiàn)實是割裂的，這其實類似于我們對于缸中之腦問題的憂慮。在笛卡爾的心物二元論中，上帝會保證“心與物的統(tǒng)一”，既“上帝會保證我們認識到的世界是真實的，因為上帝愛人?！笨档乱舱J為人們需要利用上帝賦予的理性（天賦，先驗）來認識物自體。上帝死后，就沒有人為“認識”這一行為提供擔保了。我們僅僅是觀測者，面對的僅僅是一種可能性罷了。

不論哪種解釋，幾乎可以確定的是：漂流來自于學(xué)生的“能力”。這種“能力”或許是對于“自由”的隱喻。人們在獲得了自由與力量之后，如同沉睡的人睜開了眼睛。世界不再單純，根基與意義也如同須臾夢境一般消逝。漂流，或許就是因此開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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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關(guān)于時間

作品中一條相當有趣的設(shè)定：每個人所經(jīng)歷的時間不同。

在漂流發(fā)生前的“故鄉(xiāng)”中，時間流逝是勻速的。我們平時所感受到的，世界同步的時間被稱為“世界時間”。而在海德格爾看來，同步的“世界時間”僅僅是一種假象。

時間是意指性的。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

Α??ν πα?? ?στι πα?ζων,πεσσε?ων

世界時間是兒童的游戲。

————赫拉克里特

海德格爾所說的“意指”是指語言學(xué)中能指（詞匯）與所指（實物）之間的關(guān)系。換句話說，時間和語言一樣，是人為規(guī)定的，類似于游戲規(guī)則。我們生活中對于時間的感受本就不是勻速的。夢境就是最好的例子，睡眠中的我們感受不到世界時間。

其實不論是動畫還是海德格爾，這種時間觀都受到了相對論的啟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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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提出永恒輪回的出發(fā)點便是對于時間性的無視。動畫中混亂的時間，正是對于無根基性的表現(xiàn)。漂流世界，就連時間都失去了錨點，成為了一種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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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脫離永恒輪回的唯一方法，便是時間的盡頭——死亡。

6.追尋死亡的人

在無始無終的世界中發(fā)明死亡。動畫中的校長與亞希老師的目標，便是在這個世界中“發(fā)明死亡”。拉吉塔尼在旅途中也遇到過這樣一個消滅欲望追求死亡的世界。

很明顯，這個追尋死亡的世界，原型就是印度文化。在印度文化中，人們相信世界與人生輪回不息，而使得人類墮入輪回的原因便是欲望。只有通過冥想等方式，達到“無念無想”的境地，完全脫離欲望，才能得到真正的“涅槃”?！澳鶚劇薄皀irvana”，在梵語中的原意指“燈的熄滅”，本身就是對于“死亡”的描述。西方哲學(xué)中，叔本華將佛教哲學(xué)帶入自己的體系。認為脫離痛苦的方法是“否定生命意志”，摒棄欲望。這種“否定自我”，或許印證了長良那句“那個人是不是討厭自己啊？”

片中的“戰(zhàn)爭”這一角色，或許就是死亡的象征。然而，戰(zhàn)爭卻在深淵中死于朝風的“靜止”。這一段讓我想起洛夫克拉夫特的那句“With strange aeons even death may die.”

正如拉普塔尼所說，在漂流世界中，“死亡”這個概念相較于原本的世界發(fā)生了改變。其實反觀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我們對于死亡的理解其實基本來源于宗教。在思想家們看來，“死亡”是一種最終極的遮蔽，沒有任何理論能夠闡釋死亡的本質(zhì)。在上帝已死，宗教式微的時代，死亡也為我們露出了晦澀的一面?，F(xiàn)實世界中對于死亡的理解，其實與漂流世界中類似，與其說是一種發(fā)現(xiàn)，不如說是一種發(fā)明。各種各樣的的解釋，其實僅僅是一種逃避罷了。死亡（戰(zhàn)爭）就是虛無，就是深淵。第十集中，象征希望的希落入深淵，這正是對于上帝死亡的隱喻。

主角們并沒有選擇追尋死亡這條道路。他們擁有著寶貴的勇氣，用以邁出通向深淵的一步。

6.?? 重力

朝風的能力“慢光”，能夠操縱重力。而“重力”被詩人里爾克用于形容“冒險”與“保護”。

在德語中，“保護”（Schutz）、“射手”（Schütze）和動詞“保護”（schützen）屬于動詞“發(fā)射”（schie?en）一類……保護（Schutz）乃是被推出來和被推到前面的東西。它阻止那種危險去傷害甚至攻擊受威脅的東西。

————海德格爾，《詩人何為》

“保護”本就是一種將自己置身于危險，以保護他人的行為，而這也正是一種“冒險”。而“冒險”，則是一種“重力”

吸引著的、對一切起中介作用的存在者中心，即冒險，乃是一種能力，它賦予所冒險者一種重量，也即一種重力。冒險是重力。

————海德格爾，《詩人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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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反復(fù)強調(diào)朝風作為“保護者”的身份。比如在第兒集開頭的馬桶世界里，只有朝風在才保護了長良與希的安全。并且朝風也是探索世界的先行者。尤其是是第十集中的深淵，是依賴朝風的能力才得以探索的。是的，冒險者的使命，便是“入乎深淵”。

凡比基礎(chǔ)更加冒險者，就冒險入于一切基礎(chǔ)破碎之處，即進入深淵。

————海德格爾，《詩人何為》

“朝風”，早晨的風，很自然的讓人們聯(lián)想到想到自由與勇氣。他向往著希望，正如他對女主希的憧憬。在最后一集中，朝風把羅盤給予長良，也是一種勇氣的傳遞吧。

7.?? 入于深淵的少年們

假定竟還有一種轉(zhuǎn)變?yōu)檫@個貧困時代敞開著，那么，這種轉(zhuǎn)變也只有當世界從基礎(chǔ)升起而發(fā)生轉(zhuǎn)向之際才能到來，現(xiàn)在明確地說，也只有當世界從深淵而來發(fā)生轉(zhuǎn)向之際才能到來。在世界黑夜的時代里，人們必須經(jīng)歷并且承受世界之深淵。但為此就必須有入于深淵的人們。

————海德格爾，《尼采的話》，上帝死了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劇情的重大轉(zhuǎn)變，都發(fā)生在長良踩空的瞬間。

第一集中海島的出現(xiàn)。

第四集中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能力。

第七集中巴別塔世界的反轉(zhuǎn)。

最后一集中踏出摩天輪。

正如前面提到，深淵abgrund，含義就是“失去基礎(chǔ)”，“沒有大地”。長良的每一次踩空，都是對于深淵的探索。深淵中存在的不僅僅是虛無，還有著希望。神明并沒有完全消失不見。希所追尋的光亮，乃至于希自己，都在深邃的谷底等待著我們。我們需要的，是踏入深淵的勇氣。這便是尼采所說的“強者的虛無主義”。

?動畫中踏出校園的那一幕，讓我聯(lián)想到了《少女革命》最后一集中，安西踏出校門的場景。長良最終所到達的世界，便是校園之外的世界。

乘坐兩千光年的列車跨越悲傷，少年與少女相遇了。

————片尾曲，《少年少女》

正如同離開巢穴的鳥兒一般，少年少女們也總有一天到成人的世界中去闖蕩。這并不是一個多么美好的世界，但這個世界卻仍然有著希望存在。只要你擁有著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便能夠與她再度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