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載』三日間的幸福 第十二章 謊言與渺小的愿望
12.謊言與渺小的愿望
當宮城以監(jiān)視員的身分造訪這間公寓之初,我對她的視線非常介意。記得我曾覺得「要是監(jiān)視員是位又丑又邁遢的中年大叔,而不是美麗的年輕女子,或許我可以再放松一點,更率直地思考想做的事情吧」。
如今,在我眼前取代宮城的這位監(jiān)視員,與先前的描述簡直如出一轍,就外表而言,這位監(jiān)視員的身材短小,頭發(fā)禿得難看,明明一臉猶如酒醉般的紅潤卻又有著青色的胡須刮痕,外加看似油膩的皮膚,而且常不自主地眨眼,呼吸聲又十分粗重,聲音也好似喉嚨里卡著老痰般沙啞。
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之前的那個女生呢?」
「休假去了,」這男子不太想搭理我的樣子說著:「今天與明天由我代理。」
我放心地平撫了胸口,感謝監(jiān)視員沒有輪值的制度,只要等個兩天,宮城就會回來這間公寓了。
「原來監(jiān)視員也有休假啊?!?/p>
「當然需要休假,我們又不像你,今后還得繼續(xù)活下去咧?!惯@男子說話的方式真令人討厭。
「原來如此,這樣我就安心了。后天休假結(jié)束后,一切就會回復(fù)原狀吧?」
「目前的預(yù)定是這樣?!鼓凶踊卮稹?/p>
我揉了揉惺忪的雙眼,重新觀察坐在房間角落的這位男子之后,發(fā)現(xiàn)他正拿著我的相簿翻看著。就是那本之前拍攝自動販賣機的相簿。
「這些到底在拍什么???」這位男子不解地問著。
「你連自動販賣機也不知道嗎?」我故意裝傻地回答他。
那男子嘖了一聲繼續(xù)說:「你應(yīng)該知道我問的是為什么要拍這些照片吧?」
「喜歡天空的家伙就拍天空,愛花的人就拍花,對電車著迷的人就拍電車,我跟他們沒有兩樣,因為喜歡自動販賣機所以拍這些照片。」
男子不感興趣地又翻了幾頁之后,說了句「全是垃圾」,就把相簿丟還給我,接著瞧了瞧散落一地的大量紙鶴后,故意嘆了口氣。
「你就是這樣浪費余生嗎?真是個無聊的家伙,難道沒有更正經(jīng)的生活方式嗎?」
其實他的態(tài)度并不讓我太討厭,仔細想來,想什么就說出口的率直反而讓我放松,總比一直從房間角落,以盯著物品的眼神監(jiān)視著我要來得輕松。
「說不定有,不過要是過得太快樂,身體可能就撐不下去了?!?/p>
說完我自己都笑了出來。
這位男子之后也會以同樣的調(diào)調(diào)挑剔每件事情吧。我覺得這次的監(jiān)視員應(yīng)該很喜歡刺激監(jiān)視對象。
之所以會明白這點,是在我吃完午餐之后,側(cè)躺在電風扇前面,聽著音樂之際發(fā)生的事情。
「喂,那邊那個家伙?!鼓凶雍傲藥拙?,我假裝沒聽見,所以他清了清喉嚨,又大喊:「你這家伙,沒做出什么讓那女孩感到困擾的事情吧?」
「那女孩?」雖然能想到的人只有一個,但是我沒想到眼前的這位男子居然會如此稱呼宮城,所以回應(yīng)也慢了幾拍。
「那女孩是指宮城嗎?」
「不然還有別人嗎?」
這位中年男子皺起眉頭,似乎不太喜歡聽到我把宮城的名字掛在嘴邊。
見到他這副表情,我突然對他涌現(xiàn)莫名的善意。
什么啊,原來你也是同伴啊。
「你跟宮城該不會很熟吧?」我問了問對方。
「……不,并非如此,因為我們也看不見彼此,」這位男子的口吻突然變得很溫和地說著:「只有兩、三次透過文字對談而已。不過,負責收購那女孩的時間的人是我,所以有關(guān)她的紀錄我全部都瀏覽過一遍了?!?/p>
「看完之后,你有什么感想嗎?」
「真是可憐的女孩??!」男子斷然地說:「真的,真的是個可憐的女孩啊?!?/p>
看來這是他的真心話。
「我的壽命也跟那女孩同等價值喔。我也算是可憐之人嗎?」
「混蛋,你這家伙趕快早死早超生吧?!?/p>
「你的價值觀很正確?!刮乙操澩莻€人的論調(diào)。
「可惜那女孩偏偏賣了最不該賣的東西,應(yīng)該是因為當年她才十歲,還無法正確判斷的關(guān)系吧??蓱z啊,那女孩今后得一直面對像你這種自暴自棄的家伙呀……話說回來,你沒做什么讓那女孩感到困擾的事情吧?根據(jù)你的答案,可能會改變你度過余生的輕松程度喔!」
我真的越來越中意這位中年男子了。
「我想,我應(yīng)該讓她很困擾吧,」我坦白地回答:「我曾經(jīng)打算傷害她,差一點就真的造成傷害……而且還硬是把她壓在地上?!?/p>
聽聞此事之后,那男子臉色突然大變。正當他準備走過來揪住我的時候,我將宮城留下來的筆記本擋在他的面前。
「這是什么?」男子接下了筆記本。
「詳細的情形應(yīng)該都寫在里面了。這是宮城留下來的,有關(guān)我的觀察紀錄。這是監(jiān)視對象當事人不該翻閱的東西吧?」
「觀察紀錄?」他舔了舔大拇指,翻開筆記本的封面。
「我是不太明白你們的工作啦,看起來好像沒什么嚴謹?shù)囊?guī)定,但要是遺失物品這件事發(fā)展成重大事件,導(dǎo)致宮城得負起責任受罰,那我也很不愿意。感覺你應(yīng)該是宮城的同伴,所以我才把筆記本交給你?!?/p>
男子打開收下的筆記本,開始隨意地翻閱,大約兩分鐘就翻到最后一頁,之后只說了句「原來如此」。
我也不知道筆記本里頭到底寫了些什么,但之后這位男子就很少找碴了,想必宮城寫了不少有關(guān)我的好話吧。能夠間接得到這么棒的證據(jù),著實令人開心。
這時候要是我沒另外買本筆記本,這份紀錄就沒辦法繼續(xù)寫下去了吧!在我把宮城的筆記本交給這位男子后,我突然也想擁有屬于自己的筆記本。去文具店買了本B5開本的燕子牌筆記本與廉價的鋼筆后,我就開始思考該寫些什么。
在代理監(jiān)視員執(zhí)行任務(wù)的這兩天里,我該做一些宮城在的時候不方便做的事情。一開始是想做一些自甘墮落的事情,但要是真的做了,再見到宮城時,就算嘴里不說,心里還是有所芥蒂,所以我決定做一些「正面卻不想讓宮城看見的事情」。
我將從登上舊大樓的樓梯,在四樓的店面賣掉壽命的那天,一直到今天所發(fā)生的事情,全都寫在筆記本里。第一頁寫的是關(guān)于小學(xué)時上的公民與道德課。縱使不假思索,我也知道下一筆該寫些什么,例如第一次思考生命價值的那天,還有以為自己會成為偉人,并與姬野的約定,以及在舊書店與CD專賣店聽到收購壽命的店,然后在那間店與宮城相遇。
文字如涌泉噴出,一發(fā)不可收拾。我將空罐子當成煙灰缸,一邊抽著煙,一邊振筆寫下文字,鋼筆與紙面摩擦的聲音十分悅耳。房間的悶熱蒸出了我一身汗,汗水滴落紙面,又滲進了字里。
「你在寫什么?」代理監(jiān)視員的男子發(fā)出疑問。
「我在記錄這一個月發(fā)生的事情?!?/p>
「寫這些做什么?打算給別人看嗎?」
「誰知道呢,那些事都無所謂啦,我只是借著書寫整理思緒而已,將腦袋里的東西挪到更方便收納的位置,就像是電腦磁碟重組一樣啊?!?/p>
直到夜里,我握著筆的手一刻也不曾停下。雖然辭藻并不華麗,但對于能行云流水地寫出這么多東西,倒是讓自己挺驚訝的。
過了晚上十點之后,文思戛然而止,我有一種今天已無力再寫的感覺。將鋼筆放回桌上后,我走到公寓外頭換口新鮮的空氣。那男子也百般不情愿地站起來,跟在我后頭走著。
漫步在夜晚的街道里,突然聽見某處傳來了太鼓聲響,應(yīng)該是為了下次的慶典練習(xí)的鼓聲吧。
「既然擔任了監(jiān)視員,想必你也賣了自己的時間吧?」我回過頭向男子詢問。
「你這么問,是打算同情我嗎?」男子嗤之以鼻似地笑了一聲。
「是啊,我是這么打算沒錯。」
那男子意外地看著我說:「……真要是如此,那我還真該感謝你,不過啊,我既沒賣掉壽命,也沒賣掉時間與健康,單純因為個人喜好而做這份工作?!?/p>
「真是沒品的興趣啊,有什么樂趣可言嗎?」
「跟樂趣無關(guān),這工作就像是掃別人的墓而已。總有一天我也會死,為了順其自然地接受死亡,我才要趁現(xiàn)在多接觸死亡這件事?!?/p>
「還真是老派的想法啊?!?/p>
「是啊,因為我就是老人啊?!鼓悄凶诱f。
回到公寓洗完澡之后,喝了啤酒,刷完牙,鋪好棉被準備就寢時,隔壁房間依舊如平常般熱鬧,聽得出來窗戶開著,有三、四個人正在聊天,感覺上,不論白天或晚上,隔壁總是有人上門造訪,與我這間只有監(jiān)視員會進來的房間實在大不相同。
我戴上耳機充當耳塞,關(guān)上燈,閉起眼睛休息。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用腦,我居然持續(xù)睡了十一個小時。
我隔天也花了整天的時間埋首于筆記本中。收音機傳來的凈是有關(guān)甲子園賽事的報導(dǎo),直到傍晚左右,紀錄的進度才趕上今天。
放下鋼筆時,我的指尖微微地顫抖著,手腕與手臂的肌肉也發(fā)出哀鳴聲,脖子僵硬得無法自由轉(zhuǎn)動,頭部還隱隱作痛。即便全身酸痛,完成某事的成就感還是很不錯,而且重新解析記憶后,將記憶化為具體的文字,也讓美好的記憶變得更值得回味,痛苦的記憶也同時被美化不少。
寫完紀錄后,我立刻仰天躺下,凝望著天花板,天花板黏著一大塊不知何物的黑色污漬,好幾根釘彎的釘子也外露,角落甚至還結(jié)著一張蜘蛛網(wǎng)。
我在住家附近的棒球場站著欣賞國中生的比賽之后,逛了逛在市場舉辦的跳蚤市場,在小餐館里吃了剩菜般的晚餐。
到了明天,宮城應(yīng)該就回來了吧,我暗自盤算著。
于是我決定早點就寢,將攤開在桌上的筆記本收回書柜。當我打算鋪床時,擔任監(jiān)視員的那位男子突然問:
「我通常都會問監(jiān)視對象這個問題,你把賣掉壽命換來的錢用在什么地方了?」
「宮城的觀察紀錄沒寫嗎?」
「……我沒讀得那么仔細啦?!?/p>
「就邊走邊將錢一張一張發(fā)給路人啦,」我說:「除了一小部分是當成生活費之外,絕大部分原本是打算要給某個人,不過那個人卻不告而別,沒辦法,我也只好全送給陌生人了。」
「一張一張地發(fā)送?」
「是啊,邊走邊將一萬日圓的紙鈔一張一張發(fā)給別人?!?/p>
聽聞這件事之后,那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出來。
「很可笑吧?」當我如此返問時,「不,我笑的不是這件事?!鼓悄凶右贿呅σ贿吇卮鹞摇KΦ眠€真是詭異呀,但感覺上不是因為這件事很可笑才笑成這樣?!浮瓉硎沁@樣啊,所以說,你這家伙將好不容易用命換來的金錢,大部分都毫不客氣地送給陌生人啊。」
「就是這么一回事?!刮尹c了點頭。
「你還真是個無可救藥的混蛋啊!」
「我也是這么認為,明明就還有很多有效的用法,只要有三十萬在手,應(yīng)該能完成很多事情?!?/p>
「你會錯意了,我嘲笑你的不是指這件事呀?!?/p>
這男人的話里似乎別有用意。
而他總算揭開了謎語。
「吶,你這家伙,聽到自己的壽命值三十萬的時候,真的深信不疑嗎?」
這是個動搖內(nèi)心深處的問題。
「什么意思?」我立刻回問。
「沒別的,就是我問的意思啊,你聽到三十萬這個價碼后,就真的回答『是,我知道了』,然后就欣然接受嗎?」
「這個嘛……我一開始是覺得太過便宜了。」
那男子狂拍著地板大笑。
「我懂了我懂了,那我也不能再多說什么了。」他捧腹大笑地說出這個結(jié)論。
「……反正,明天見到那女孩,你再親自問她看看不就得了嗎?問她說:『我的壽命真的值三十萬嗎?』」
雖想繼續(xù)追問下去,但我知道,他已無意吐露任何事實。
這夜就這樣盯著漆黑的天花板,遲遲無法入睡。
我一直思考著他話里的涵義。
「早安,楠木先生?!?/p>
被窗外射入的晨光喚醒的我,聽見宮城的聲音。
坐在房間角落的女孩在露出親昵笑容的同時,背后也藏著一個謊言。
「今天打算怎么度過呢?」
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被我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我決定,假裝什么都沒聽過。
我不想因為追究事實而造成宮城的困擾。
「就像平常那樣過吧。」我說。
「依舊是自動販賣機巡回之旅對吧!」宮城看起來十分興奮。
我們倆在晴空之下,盡情地穿梭在田邊小路與曲折的鄉(xiāng)間小巷里。就在兩個人于公路旁的休息站里吃著鹽烤鮭魚與冰淇淋,以及將不見人影卻停滿腳踏車的鐵卷門街景收進相機后,天色悄悄地染上夜色。
在小型水壩旁將本田小狼停好后,我們沿著階梯而下,順著散步路線前進。
「我們準備去哪里呢?」
我頭也沒回地說:「要是我騙你走到很可怕的地方該怎么辦?」
「意思是,我們正前往能見到美景的地方對吧?」宮城一副完全了解的樣子說道。
「你還真是懂得曲解我的意思。」我雖這么說,但事實就如宮城所說。
走過跨越在林間小溪上方的小橋時,她似乎明白我的目的了。
宮城對眼前的光景入迷地說:
「欸,我知道這感想或許是牛頭不對馬嘴,不過,螢火蟲真的會發(fā)光?。 ?/p>
「當然啊,不然怎么叫做螢火蟲?!闺m然有點好笑,但我了解她的意思。當時我在星之湖感受到的一切,宮城現(xiàn)在也感受到了吧。雖然明白如此美好的事物真實存在,但是當這一切美得超乎想像,一旦親眼見到,反而覺得一切宛如未知之物。
我們一起漫步走過飄浮著無數(shù)綠色螢光的小徑,一旦定睛凝視螢光,眼睛的焦點就變得模糊,令人差點頭暈?zāi)垦!?/p>
宮城告訴我:「說不定,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螢火蟲呢?!?/p>
「最近螢火蟲的蹤影已難得一見了,不在適當?shù)募竟?jié)前往特定的地點,幾乎是見不到,能在這里欣賞它們的時間也只剩幾天了?!?/p>
「楠木先生常來這里嗎?」
「不常,只在去年的這倒時候來過一次,昨天突然想起來而已?!?/p>
螢火蟲發(fā)光的高峰退去后,我們循著原路往回走。
「……我可以把今天當成是星之湖那件事的回禮嗎?」宮城這么問我.
「我只是因為想欣賞這一切才來到這里喔。你要怎么解釋,那是你的自由。」
「知道了,請容我擅自解釋吧,天馬行空地。」
「你不必每件事都向我報告。」
回到公寓,完成每天必做的照片整理,接著做好就寢的準備,同樣也對宮城說了聲「晚安」之后,正當我準備關(guān)燈時,我喚了喚她的名字。
「宮城?!?/p>
「怎么了嗎?」
「為什么你要對我說謊?」
宮城望著我的臉,眼睛眨了好幾下。
「你在說什么,我完全聽不懂?!?/p>
「既然這樣,就讓我說得更清楚一點吧……我的壽命真的值三十萬嗎?」
這夜月光皎潔,清楚地映出宮城的眼神為之一變。
「當然??!」宮城答道:「雖然有點遺憾,但你的價值就是如此,我還以為你早就接受這件事了呢?!?/p>
「直到昨天晚上之前,我也是如此認為?!?/p>
宮城似乎發(fā)現(xiàn)我的心中早有答案了一
「代理監(jiān)視員對你說了些什么嗎?」她不禁連嘆好幾口氣。
「他只是叫我再確認一次,其余具體的事實我仍是一概不知?!?/p>
「即便再怎么確認,三十萬還是三十萬喔。」
看來宮城打算裝傻到底。
「……當我被告知宮城隱瞞事實時,一開始還只是單純地以為,我該得到的錢被宮城騙走了。」
宮城的眼神向上凝視著我。
「可能原本是三千萬甚至是三十億,而你卻告知我虛假的金額,偷偷地將其余的錢全部領(lǐng)走。一開始真的有這種想法……不過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宮城你會從相遇之初就一直撒謊到現(xiàn)在。那甜美的笑容背后,居然藏著漫天大謊。我還在想,該不會是我哪里誤會了吧,就這樣想了一晚之后,我突然了解了……原來,我一開始的設(shè)想就走偏了方向。」
沒錯,就是十年前那位女級任導(dǎo)師說過的話。
希望大家暫且將這個想法拋到腦后。
「為什么我會相信一年一萬日圓就是最低的收購金額呢?為什么我會理所當然地覺得,人的一生就該值數(shù)千萬或數(shù)億呢?這實在是多余的成見,或許是因為我內(nèi)心的某個角落,還存著生命無價的愚昧吧??傊?,我太過于將自以為是的常識套用在所有事物上,我應(yīng)該從零開始,更靈活地思考這個問題才對?!?/p>
我換了口氣后,繼續(xù)接著說下去。
「吶,你為什么要把三十萬送給陌生人的我呢?」
宮城一臉「完全不知道你在胡說什么」的表情移開視線。
我往房間里相對于宮城位置的對角線角落走去,模仿她抱膝坐下。
宮城見到此景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你要是要繼續(xù)裝傻我也沒辦法,但還是請讓我說聲非常感謝吧?!?/p>
宮城搖了搖頭。
「沒什么,反正這份工作到頭來,只會讓我陷入與母親一樣的絕境,在還完負債之前就先死去。即便最后真的能回復(fù)自由之身,也不能保證余生就能過得快樂,既然如此,像這樣子花錢反而還比較高興?!?/p>
「那么我的壽命到底值多少錢呢?」我不禁想問。
時間仿佛停頓了一會兒。
「……三十日圓?!箤m城刻意壓低著聲音回答。
「只值三分鐘的電話費嗎?」我噗哧地笑了出來?!刚媸遣缓靡馑及?,把宮城好心給我的三十萬像那樣隨便送掉了?!?/p>
「你還敢說,我原本希望你盡量用在自己身上的。」
宮城狀似生氣,但聲調(diào)卻依舊優(yōu)雅。
「不過呢,楠木先生的心情我也很明白喔,追根究柢,我給你三十萬的理由大概與你將三十萬送給路人的理由相同吧。寂寞、悲傷、空虛、自我放棄的情緒逼得自己去做一些不顧他人意愿的利他行為……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我不騙你,老實地告訴你只值三十日圓的事實,或許你就不會同意出售壽命了呢,或許這樣反而能活得久一點。真對不起,我太多管閑事了?!?/p>
宮城縮著身體,將下巴收在雙膝之間,兩眼盯著指甲繼續(xù)說。
「或許我的內(nèi)心也希望能對人有所付出,哪怕只有一次也好,為有相同悲慘遭遇的某個人做一些從未有人愿意對我做的事,或許可因此讓自己得到救贖,但不管怎么解釋,這一切都只是出自我這種扭曲的好意而已。真的非常抱歉?!?/p>
「沒有這回事,」我強烈否定道:「要是你一開始就告訴我『你只值三十日圓』,我一定會變得更加自暴自棄,別說賣到剩三個月了,連最后三天我也會想全數(shù)售出。如果你沒為我撒謊,我就沒機會踏上自動販賣機巡回之旅,也不能折紙鶴、觀星或是賞螢火蟲了?!?/p>
「你本來就沒有非得放棄自己的理由喔。三十日圓不過是某處的高層們自以為是的定價。」宮城似乎也有所抱怨:「至少對我而言,現(xiàn)在的楠木先生絕對有三千萬甚至是三十億的價值啊?!?/p>
「這種拐著彎的安慰就免了吧?!刮铱嘈α藥茁?。
「是真的!」
「你越是想溫柔地安慰我,反而顯得我更是悲慘喔。我知道你很善良,所以別再說下去了。」
「你還真是羅嗦耶,閉上嘴靜靜地讓我安慰不行嗎!」
「我還是第一次被你這樣念耶?!?/p>
「話說回來,這也算不上什么安慰或溫柔,我只是把想說的話全攤出來而已,至于你要怎么想,那是你的事情。」
宮城微微地低下頭,以遮掩臉上的羞赧。
接著她又繼續(xù)告訴我:
「的確,一開始我真的以為你是個只值三十日圓的人,所以給你三十萬這件事,充其量只是一種自我滿足而已,對象不一定非得是楠木先生不可……不過,慢慢地我對你有所改觀,車站那件事情之后,你不是愿意認真地聽我說話嗎?甚至對于不得不賣掉時間的我表達同情。從那天開始,在我眼中楠木先生就不再只是個監(jiān)視對象了。雖然這么做很嚴重,但是之后,我面臨了更嚴重的問題……那個,對你來說或許只是小事,但是你愿意跟我聊天我真的很開心,尤其是不顧旁人眼光,若無其事地與我對話這件事,更是讓我由衷地快樂起來。因為在此之前,我都是個透明人,被人視而不見就是我的工作,在尋常的店家里吃飯聊天、一同上街購物或是手牽著手沿著河畔散步,對我來說,這些瑣碎的小事都非常夢幻。在任何地點、任何狀況之下,隨時都把我當成一個『存在』的人,楠木先生,你是第一個喔。」
這種情況下,該回應(yīng)什么才好?
我從沒想過會有被感謝的一天。
「……不介意的話,這點小事到死之前我都愿意為你做啦!」
我雖含糊地帶過,宮城還是躬身點頭道謝。
「就是這樣呢,所以我才喜歡楠木先生喔。」
「喜歡一個生命快走到盡頭的人可是沒什么未來就是了?!?/p>
聽到這句話,她流露出落寞的笑容。
聲音像是堵在胸口,一時之間不能言語。
我就像是處理速度突然變遲緩的電腦般,既無法眨眼,連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欸,楠木先生,除了你知道的事實之外,我還對你撒了很多謊喔!」宮城以輕柔圓潤的聲音說:「不只是壽命的價值或是姬野小姐的事情,就連你如果造成別人困擾,就會當場了結(jié)你的壽命這件事也是騙你的,其他還有離我一百公尺就會死的事也是假的,這些都是為了一己之便才捏造的謊話?!?/p>
「……原來是這樣啊?!?/p>
「如果你很生氣的話,不管你對我做什么都沒關(guān)系喔。」
「什么都可以?」我反問回去。
「嗯,不管多么過分的事都可以。」
「那,我就不客氣羅?!?/p>
話完,我拉起宮城的手,等她站起來之后,緊緊地把她擁在懷里。
我不知道有多久不曾緊緊抱著別人了。
我想記住宮城的一切,她那柔軟的發(fā)絲、可愛的耳朵、纖細的脖子、柔弱的肩膀與后背、胸前小巧的起伏、優(yōu)美的腰部曲線。我想用盡五感,讓一切的感受滲入記憶深處,烙印于心中。
好讓自己不管遭遇什么事,都能隨時回想這一切,再也不會遺忘。
「你很過分耶。」宮城哽咽地繼續(xù)說:
「你這么做,要我怎么能把你忘掉呢?」
「啊啊,我死了之后,你就好好地替我悲傷一場吧?!刮艺f。
「……不介意的話,這點小事到死之前我都愿意為你做呢?!?/p>
語畢,宮城自己也破涕為笑。
此時,我這短暫而無意義的余生總算找到了新的目標。
宮城的這番話,為我的人生帶來美妙的改變。
在剩下不到兩個月的人生里,我要盡力幫她還完債款。
我暗自立下這個心愿。
沒錯,一生的價值比不上一罐果汁的我——
所謂的不知好歹就是這么一回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