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觀詔獄李喵喵服軟 陳舊事二人立誓約

辛千鑄見狀，差點(diǎn)沒氣炸連肝肺，銼碎口中牙，然而，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只得強(qiáng)壓心頭怒火，放慢腳步，背對那幫人，在不遠(yuǎn)處坐下，喚來飯莊伙計(jì)，點(diǎn)了兩個冷盤，又要來一壺酒，他可沒心思吃喝，只是為了裝作食客，免得驚動李喵喵。

后者則是唾沫星橫飛，越說越離譜，但她也是要臉，只說自己如何把辛千鑄家里攪得天翻地覆，之后又是怎么得的手，卻刻意隱去對方刑訊自己的經(jīng)過，到后面更是吹得沒邊，說自己前幾天在京郊驛站偷了個總兵，所得無數(shù)，只是眼下風(fēng)頭正緊，不好花銷。

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換作飯莊內(nèi)的其他人，顯然不會在意這些半大孩子的胡言亂語，可辛千鑄卻是為了破案而來，再加上李喵喵拿在手里炫耀的，正是他的腰牌，真要按律處置，即使念在她年幼無知，也少不了要發(fā)配邊疆，與披甲人為奴。

“大膽蟊賊，還不束手就擒?！?/p>

事已至此，辛千鑄也顧不上分辯真假，當(dāng)即掀了桌子，回首發(fā)出怒吼，聲若驚雷，飯莊內(nèi)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給鎮(zhèn)在當(dāng)場，李喵喵雖然也被嚇得呆立片刻，但她反應(yīng)卻是出奇的快，不等辛千鑄上前來捉，就已逃離座位。

“強(qiáng)盜殺人了，快逃啊！”

這還不算，在竄出座位后，李喵喵故作驚叫，以此來制造混亂，飯莊內(nèi)的人先是被怒吼嚇得呆住，又聽到她的叫喊，誤以為飯莊內(nèi)真有強(qiáng)盜劫掠，顧不上鑒別虛實(shí)，當(dāng)即嚇得四下逃竄，霎時，整個飯莊就像是投了皂角的熱油，瞬間開了鍋。

“風(fēng)影衛(wèi)辦案，閑人閃開！”

那些受了驚的食客，此時不停向外擠，辛千鑄被人群裹挾，進(jìn)退不得，而李喵喵見自己計(jì)謀得逞，當(dāng)即朝著后廚跑去，眼見煮熟的鴨子就要飛走，辛千鑄當(dāng)即爆喝一聲，大概是風(fēng)影衛(wèi)“惡名”在外，縱然飯莊門口已是水泄不通，此言一出，很快就空出道來。

辛千鑄見眾人讓出道路，不敢懈怠，徑直沖向了企圖逃走的李喵喵，后者見勢不妙，順手抄起一只茶壺，奔著辛千鑄的面門就砸，后者為了追人，竟然不躲不閃，直接抬手將那茶壺?fù)蹰_，腳下卻沒有半點(diǎn)停滯。

眼見茶壺沒能給辛千鑄“開瓢”，李喵喵心念一動，將沿途經(jīng)過的桌椅全都撂倒，想要制造障礙，不曾想，飯莊東家今天來查賬，此時就躲在柜臺后面，眼瞅著自家生意被李喵喵給攪黃，登時恨得牙根癢癢，瞅準(zhǔn)機(jī)會，將身前的條凳給蹬了出去。

不偏不倚，那條凳恰好倒在李喵喵的必經(jīng)之路上，而她的注意力都放在身后，顯然沒料到有人給她使絆子，一時不察，被拌了個狗吃屎，整個人拍在地上，都摔出了聲音，飯莊東家看得直樂，鼻涕泡差點(diǎn)滋出來。

李喵喵剛要從地上爬起來，辛千鑄就已追上，二話不說，抹肩攏臂，將她按了回去，那東家見到公家拿人，為了拍辛千鑄的馬屁，同時也是為了報復(fù)李喵喵的胡作非為，當(dāng)即從后廚拿來麻繩，給她來了個五花大綁，臨走沒忘了踹一腳。

“奸商，助紂為虐，不得好死！”

李喵喵被擒之后，沖著飯莊東家破口大罵，那東家是個干巴瘦的中年人，盡管他生得其貌不揚(yáng)，甚至有些寒磣，但為人本分，從不在生意上做手腳，眼下被罵成奸商，還咒他不得好死，登時氣得吹胡子瞪眼，擼起袖子就要打人，卻被辛千鑄攔下。

“你這狗官，陰魂不散……。”

免于挨打的李喵喵卻沒有半點(diǎn)感謝的意思，仍在不干不凈的罵著，那飯莊東家見狀，當(dāng)即拿來抹布，揉成一團(tuán)后塞進(jìn)李喵喵嘴里，這抹布用得年頭久，油都沁了進(jìn)去，所以黏黏糊糊的，可謂是“一點(diǎn)就著”，嘴里杵進(jìn)這東西，那感覺可想而知。

“不想受苦就給我老實(shí)點(diǎn)?！?/p>

辛千鑄寒聲道，說話間，抬手摘掉那塊臟兮兮的抹布，李喵喵本想再罵幾句，可她瞥了眼那塊抹布，想起那種令人作嘔的感覺，瞬間安靜下來，辛千鑄見她終于閉嘴，便和飯莊東家打了個招呼，隨即押著她前往詔獄。

“大人，您這是唱得哪出戲??？”

詔獄之外，獄卒驗(yàn)看完辛千鑄的銅牌，又瞥了眼李喵喵，一臉疑惑道，風(fēng)影衛(wèi)的詔獄是奉旨建立的法外監(jiān)獄，因?yàn)橐@過正常的推案程序，自然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資格進(jìn)去，除非手握圣旨，或相關(guān)案件的負(fù)責(zé)人，否則，就算是皇親國戚也不得進(jìn)入。

“沒什么，讓這妮子長長見識。”

辛千鑄沉聲應(yīng)道，正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風(fēng)影衛(wèi)內(nèi)部更是等級森嚴(yán)，雖然覺著不合規(guī)矩，可對方是副千戶，獄卒也不好阻攔，只得打開厚重的牢門，放二人進(jìn)去。

“詔獄，由我朝太祖皇帝下旨建立，歸風(fēng)影衛(wèi)掌管，可直接拷掠刑訊，無論是刑部還是大理寺，均無權(quán)過問?！?/p>

雖是一門之隔，卻恍如兩個世界，門后的空間，陰冷、潮濕，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哪怕站在門口，李喵喵也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肅殺，而辛千鑄對此卻是無知無覺，泰然自若的給她進(jìn)行“講解”。

“詔獄內(nèi)的牢房分為天、地、人三等，天字號牢房，關(guān)押皇親國戚，地字號牢房，則是朝中大臣，人字號牢房，是各地押解進(jìn)京的犯官和江洋大盜，不管在哪一號，只要落到風(fēng)影衛(wèi)手里，都別想善終。”

沿著樓梯，二人下到詔獄內(nèi)，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各種刑具，或用鐵鉤掛著，或用鐵鏈吊在半空，上面滿是血跡，有些已經(jīng)干涸發(fā)黑，有些則是剛剛用過，還在往下滴血，走了沒有多遠(yuǎn)，便看到兩個獄卒正在審問犯人。

那犯人被綁在木樁上，身上滿是鞭打后留下的血痕，看著觸目驚心，然而，那兩個獄卒卻并未放過，從火爐里拿出燒得通紅的烙鐵，輕輕吹了幾下后，猛地按在那人心口。

霎時，皮肉燒焦的惡臭，以及囚犯的凄厲慘叫，讓李喵喵覺得背脊發(fā)涼，雖然烙鐵并未落在她的身上，可她卻沒有因此覺得輕松，反而受到觸及靈魂的折磨，不禁脫口而出：“這未免也太殘忍了?！?/p>

“這話我就不愛聽，你知不知道此人是誰，所犯何罪？”

拿著烙鐵的獄卒聽到李喵喵的話后，放下手里的刑具，循聲看向來人，按照規(guī)矩，詔獄刑訊是不該有旁人在場觀看的，然而，他認(rèn)出了辛千鑄，知道對方是風(fēng)影衛(wèi)副千戶，這才沒有發(fā)火。

“喲，熟人??！”

辛千鑄上前撩起犯人的頭發(fā)，在看清對方容貌后，不禁嗤笑道，“這不是赫赫有名的‘飛天惡虎’華彪么？多日不見，近來可好？”

“華彪，你就是那個‘飛天惡虎’？”

李喵喵聽到辛千鑄的話后，心頭一凜，她雖然是個蟊賊，但江湖上的事，多少還是聽說過一些，華彪，江湖賀號“飛天惡虎”，本是湘西那邊的響馬賊寇，因?yàn)樽鲪禾喽怀⒊霰顺?/p>

縱然有湘西十萬大山作為屏障，可賊寇終究是賊寇，因?yàn)樽鲪禾?，?dāng)?shù)匕傩占娂姙榻朔舜筌娨?，致使山寨被圍，十年?jīng)營一朝喪盡，雙方激戰(zhàn)三日，除了匪首華彪借助山間小道逃離，其他土匪全都就地伏法。

此種情況下，一般人早就隱姓埋名，遠(yuǎn)走高飛，可華彪?yún)s始終咽不下這口氣，他在喬裝打扮后，一路北上，想要入京刺殺領(lǐng)頭剿匪的幾個官員，沿途沒少殺生害命，而且每次行兇都會在墻上留下自己的名號，引得朝廷震怒，在各州府城撒下畫影圖形，想要通緝?nèi)A彪。

然而，華彪靠著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yàn)，一次又一次避開官府通緝，直到抵達(dá)京城，還沒等他施展自己的報復(fù)，就碰上了辛千鑄，成為對方名單上第一個被抓住的人。

“不錯，大爺我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飛天惡虎’華彪?！?/p>

即使遭受酷刑，華彪依舊是“氣度”不減，他原本耷拉著腦袋，聽到李喵喵的問話，便強(qiáng)忍劇痛，微微抬起頭來，盯著對方。

哪怕隔三差五就被獄卒拖出來施虐，華彪的目光依舊犀利，令人觸之膽寒，那是尸山血海中“磨煉”出來的，像兩把鋒利的鋼刀，落在人身上，就能割皮剜肉。

“那你活該。”

李喵喵被華彪盯得發(fā)虛，不由自主地偏過頭去，許久之后方才輕聲罵道，那華彪聽罷并不氣惱，反倒哈哈大笑：“不錯，老子犯得事，就算死上千次萬次，也不足以恕罪，可我從沒有后悔過，辛大人，黃泉路遠(yuǎn)，我先走一步，到下面給你騰地方?！?/p>

“用不著那么麻煩，咱們不走一道?！?/p>

辛千鑄冷冷道，隨即推著李喵喵繼續(xù)往前走，華彪則在她背后放肆大笑，只是，還沒等他笑多久，就聽到了慘叫聲，看來，那兩個獄卒又在“伺候”他了。

為了方便審訊犯人，每隔一段路，就設(shè)有刑房，沿途所見，皆是鮮血淋漓，李喵喵越走心越虛，當(dāng)她行至詔獄盡頭時，整個人都癱在了地上，開始抽泣，眼見火候差不多了，辛千鑄走到李喵喵的唄后，俯下身子，低聲問道：“要不要我給你安排一下？”

“不！”

話音剛落，李喵喵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不知哪來的力氣，登時從地上竄起來，向著來時的方向一路狂奔，由于雙臂被綁，無法維持平衡，跑不了多遠(yuǎn)就會摔倒，饒是如此，她也沒有半點(diǎn)停歇的意思，爬起來繼續(xù)跑，一直來到詔獄門口。

“嘭，嘭，嘭——！”

由于上身被麻繩綁住，李喵喵便用身體去撞，然而，饒是她把門撞得“咣咣”直響，外面的獄卒依舊對此置若罔聞，直到辛千鑄緩步走來，他見李喵喵如同瘋魔一般，不管不顧的在那里撞門，便將她拉開，隨即伸手撥動門楣上方的“驚魂鈴”。

“驚魂鈴動，詔獄門開”，這是詔獄建立之初就定下的規(guī)矩，除此之外，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會開門，就算里面打成熱窯，殺得血流成河，也是如此。

隨著那銅鈴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詔獄的大門這才緩緩打開，陽光射入牢內(nèi)，縱然刺的人睜不開眼，可李喵喵臉上卻顯露出劫后余生般的釋然。

等到二人出了詔獄，李喵喵好似泄了氣的皮球一般，整個人都癱坐在地上，辛千鑄上前替解開麻繩，將她攙到路邊，還沒開口，就聽到李喵喵低著頭，顫聲說道：“無論什么，我都會如實(shí)告知……只要，別再讓我進(jìn)那個地方?！?/p>

經(jīng)歷了這場精神折磨，哪怕只是大門，李喵喵也沒有勇氣再去看一眼，她終于明白，為什么世人會對詔獄如此忌諱，哪怕用“人間煉獄”四個字，都不能詮釋其中的恐怖，即使墜入最可怕的噩夢，也見不到這樣的場景。

“不急，咱們先吃飯。”

辛千鑄淡然一笑，隨即拉著李喵喵進(jìn)了附近的一家面館，要了兩碗羊肉燴面，李喵喵早已嚇得失魂落魄，噴香的羊頭燴面端到跟前，竟然不知道怎么用筷子，面館老板瞅見，以為這個面容嬌好的小姑娘是個傻子，不禁搖頭惋惜。

“趕緊吃，不然面就坨了。”

辛千鑄早上出門沒吃早餐，此時腹中饑餓，三口兩口就吃完了面，又要了碗熱氣騰騰的面湯溜縫，抬頭看到李喵喵拿著筷子賣呆，便出言催促道，后者受到提醒，木木訥訥的吃了起來，卻是食不知味，眼淚更是止不住的往外流。

“三日前，燕北總兵梁泓進(jìn)京述職，他隨身攜帶的寶珠被盜，是不是你所為？”

好不容易吃完了面，辛千鑄輕敲桌面，開始詢問，第一個問題便直切重點(diǎn)，盡管李喵喵在詔獄內(nèi)受了不小的驚嚇，但她依然有可能撒謊，正所謂：眼為胸中之苗，辛千鑄在問話時緊盯對方雙眼，試圖從眼神中看出破綻。

“當(dāng)然不是，這件事，我都是道聽途說的，之前不過是與人信口胡謅。”

然而，李喵喵雖然哭得梨花帶雨，可在她回答時，語氣十分堅(jiān)定，回答時，眼神也并未飄忽，盡管這樣并不能徹底為她洗清嫌疑，至少，辛千鑄能夠篤定，在回答這個問題時，李喵喵并未虧心。

“你為什么要偷我，還有昨晚那只白貓，到底怎么回事？”

辛千鑄繼續(xù)拋出自己的問題，李喵喵稍稍遲疑了片刻，隨即應(yīng)道：“我之前說過，偷你只是因?yàn)榕c人打賭，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言而有信，正所謂：一口吐沫一個釘，說出來的每個字，落在地上能摔八瓣?！?/p>

“你倒是言而有信，連風(fēng)影衛(wèi)都敢偷，你要曉得風(fēng)影衛(wèi)代表著皇帝的意志，偷風(fēng)影衛(wèi)相當(dāng)于偷皇帝，乃是大不敬之罪，若非念你年幼無知，就之前所見那些刑罰，多少得往身上招呼幾樣，可那些小兔崽子，哪有半點(diǎn)江湖義氣?！?/p>

辛千鑄不屑道，那些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平日開口哥們義氣，閉口江湖道義，真遇上事情，全都是“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跑得一個比一個快，為了早點(diǎn)逃離，甚至開始互相推搡。

“那是他們負(fù)義，我問心無愧?！?/p>

李喵喵咬了咬嘴唇，仍舊嘴硬道，話雖如此，可她臉上顯露出的失望，已然出賣了內(nèi)心的想法，隨即向辛千鑄坦白道：“那只貓是我用方術(shù)‘拐來’的月影玉獅子，昨夜逃離后就已物歸原主?！?/p>

“你能馭貓？”

辛千鑄微微一怔，方才聽完李喵喵陳述，他已在心底解除了對方的嫌疑，然而，李喵喵之后的話，卻把自己再次列為嫌疑人。

“怎么，你不信么？”

李喵喵眉毛微微一挑，說罷便環(huán)顧四周，瞥見一只懶貓?jiān)陂T口打盹，當(dāng)即站起身來，先從懷里掏出一只瓷瓶，將幾滴翠綠的液體倒在右手掌心，隨即用左手拇指緩緩揉搓，片刻之后走到那只懶貓的身后，在它上方微微張開手掌。

“喵！”

下個瞬間，仿佛是受到了召喚，那只素來不愿搭理人的懶貓陡然從睡夢中驚醒，隨即昂頭看向李喵喵伸出的那只手掌，兩只眼睛瞪得溜圓，或是在她腳邊蹭來蹭去，或是如撒嬌般輕喚幾聲，顯得很是親昵，而雙方才剛剛見面。

“你從哪里學(xué)來的馭貓之術(shù)?！?/p>

辛千鑄看得目瞪口呆，想起自己父親在信中提到的先祖李貓兒，忍不住問道，李喵喵沒有隱瞞，用桌上茶水沖洗掌心后，坐回桌前，淡然應(yīng)道：“貓巷，貓仙爺?！?/p>

三年前，只有十二歲的李喵喵，在城中乞討，城里有條較為偏僻的巷子，由于常有野貓群聚于此，這些貓并不怕人，輕易驅(qū)趕不走，最多時，甚至堵塞道路，侵襲路人，久而久之便被本地人稱為“貓巷”。

某日傍晚，由于這一天都沒要到飯，李喵喵早已餓得頭昏眼花，再加上天氣寒冷，她用僅有的破衣裹住身體，一步一踉蹌地來到貓巷，至此，再也挪不動半步，兩眼一黑，隨即癱倒在地，她的倒下，引來無數(shù)野貓的圍觀。

李喵喵以為自己死期將至，心中不禁有些凄然，她知道，只要自己斷了氣，這些野貓就會群起噬之，想到這里，她忽然訕笑起來，她笑自己命苦，笑世間如此無情，就在她感覺自己即將睡去時，忽然聽到幾聲如若驚雷的呵斥，緊接著就感覺有人把自己給抱了起來。

等到清醒時，李喵喵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干凈柔軟的床鋪上，不遠(yuǎn)處坐著個青年男子，手里端著碗，正在用勺子不斷攪著，見她醒來，便走上前來，用勺子一點(diǎn)點(diǎn)給她喂粥。

小半碗熱粥下肚，李喵喵這才算有了活氣，勉強(qiáng)支起身子，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那人不過二十出頭，穿著一襲黑袍，頭戴蓮花式樣的玉冠，豎插一支玉簪，玉簪末端刻著道家太極圖，儼然一副道門中人的打扮。

“多謝道長施以援手?！?/p>

雖然自幼乞討，可李喵喵也懂得禮數(shù)，微微躬身以示致謝，不料那人卻搖了搖頭：“你說錯了，我并非道門中人。”

說話間，那人從袖中摸出一只錦袋，隨后又從懷里取出一卷書，笑著問道：“這錦袋中有幾粒金豆子，這書內(nèi)有一門異術(shù)，你來選一樣吧！”

“我選這卷書?！?/p>

李喵喵不假思索的應(yīng)道，倒不是她視金錢如糞土，而是以往在書館門前要飯時，沒少聽里面先生說書，古往今來，很多能人異士都經(jīng)歷過這類考驗(yàn)，若是選擇黃金，雖能得享一時富足，卻沒有才能傍身，來得快，去的也快。

可要是選了書，就能拜師學(xué)藝，最次也能靠著一技之長混碗飯吃，正所謂：荒年餓不死手藝人，眼前所得固然不多，卻能保她一世安穩(wěn)，也正是基于這樣的思考，李喵喵才沒選擇錦袋，而她在作選擇后，那人先是一愣，隨即面露贊許的神色。

此后，李喵喵便跟著這個人走南闖北，在此期間，不僅是書中異術(shù)，對方還傳授了拳腳功夫和輕功，大概一年多以后，二人回到圣都。

又在那貓巷內(nèi)，那人忽然告訴李喵喵，緣分已盡，他該走了，說話間，腳下忽然升起數(shù)道白煙，眼前霎時變得白茫茫一片，等到煙霧散盡，那人早已消失。

“我也曾問過他姓名，可他從未提及，直到別離前，他才告訴我，他是貓仙爺?！?/p>

李喵喵淡然敘述，辛千鑄聽得一臉茫然，他從來不信什么亡人復(fù)生之類的鬼話，可世間除了自己的先祖李貓兒，哪里還會有第二個貓仙爺，然而，李喵喵方才已經(jīng)展示了馭貓術(shù)冰山一角，她的話，顯然不假。

“那個……你應(yīng)該聽過《盜帝傳》吧？”

辛千鑄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的問道，李喵喵聽罷點(diǎn)了點(diǎn)頭，自從學(xué)會了馭貓術(shù)和那些拳腳功夫后，她靠著這些本事，隔三差五弄點(diǎn)散碎銀子，小日子過得還算滋潤，李喵喵本就喜歡聽書，如今有了錢，更是場場不落。

“盜帝李貓兒，原先有個綽號，叫貓仙爺……我是他的后代子孫。”

話到此處，辛千鑄忽然壓低了聲音，李喵喵聽完搖搖頭，隨即笑道：“這話說出來，你自己大概都不會相信吧？”

“實(shí)事便是如此，我有家書為證，你要是愿意，可以隨我回去看看。”

辛千鑄沉聲道，就算做賊并不光彩，可那也是他的祖宗，頂著自家祖宗的名頭在外頭為非作歹，是可忍孰不可忍。

“去就去，還怕你吃了我不成。”

李喵喵聽罷，當(dāng)即一拔胸脯，不假思索的應(yīng)道，雖然之前被詔獄種種嚇得失魂落魄，可眼下卻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話到此處，辛千鑄也就不再多言，留下面錢，拽著李喵喵直奔自己住處。

“這是我爹寫給我的家書，早先我也不知道這事。”

辛千鑄從一片狼藉中翻找出了那只灰布包，里面是辛羽晟寫給他的信，還有“盜帝”李貓兒的那些作案工具。

李喵喵原先是個乞丐，不曾修學(xué)，自然是斗大的字認(rèn)不了半筐，后來跟在那位自稱“貓仙爺”的奇人異事后面學(xué)了一點(diǎn)，只是讀起來依舊會磕磕絆絆的。

“本以為你是鷹爪，想不到竟是半拉同行?！?/p>

李喵喵略顯困難的讀完了家書，又瞥了眼灰布包里的各式工具，不禁掩口而笑，“只可惜斷了傳承，不過沒關(guān)系，既然你是貓仙爺?shù)淖訉O，那我把手藝傳給你，倒也不算壞了這一行的規(guī)矩?！?/p>

“我如今披了官家葉子，又是這行的空子，還是算了，更何況，我給你看這些，也不是為了討回祖上的手藝，”辛千鑄聽到這里，不禁翻了個白眼，自打他把自己的底細(xì)透露給李喵喵后，能明顯感覺出來對方的放松。

賊就是賊，手段再怎么高明，對與官府的畏懼，可謂是深入骨髓的，二者猶如貓鼠，即使對方再怎么客氣，也會繃緊了全身的神經(jīng)。

“之前梁總兵夜宿驛站，被人盜走了貼身而藏的寶珠‘無垢’，現(xiàn)場只留下貓爪印和幾根白貓毛，以及‘貓仙爺’三個字?！?/p>

稍作停頓后，辛千鑄繼續(xù)說道，“恰好，你是個慣偷，恰好，你有馭貓之術(shù)，恰好，你之前控制的那只白貓，名為月影玉獅子，通體雪白……種種證據(jù)都對你不利，萬幸的是，此案由我負(fù)責(zé)，我可以保證，在真相大白之前，沒人會對你刑訊逼供?！?/p>

“謝咯！”

李喵喵漫不經(jīng)心的應(yīng)道，說話間，她搬了張椅子放到辛千鑄面前，隨即便坐了上去：“所以……你的條件是？”

“我并不會限制你的自由，但是在此案查明之前，我希望，你不要離開我的視線，如果你愿意，這段時間的食宿，我全包了。”

辛千鑄沉聲道，雖然才見過兩次面，可李喵喵卻給辛千鑄帶來了異樣感受，哪怕所有證據(jù)都指向眼前的這個少女，哪怕此女是個慣偷，可他在心底依舊不認(rèn)為對方是案犯，并且與李喵喵的陳述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純粹是他的一種感覺。

“成交，不過咱得事先說好了，你要是查不出來，可不準(zhǔn)拿我頂缸！”

李喵喵稍作沉吟，沒多久便點(diǎn)頭應(yīng)允，隨即半開玩笑道，辛千鑄當(dāng)即表示，就算把自己豁出去，也絕不會讓李喵喵蒙冤，二人隨之便擊掌立誓。

圣都，洛陽城。

三法司衙門外，幾十名僧人席地而坐，各自敲著木魚和銅磬，口中誦經(jīng)，他們在此已有半天，拖拽不走，問話不應(yīng)，惹得不少人圍觀。

“大理寺卿有請，你們哪位隨我進(jìn)去？”

曌朝建立后，將刑部、督察院、大理寺并在一處，合為三法司衙門，三家雖在一處，卻各司其職，其中大理寺主管刑獄案件的審理，之前有幾名僧人天不亮就來此處報案，被“婉拒”后，便招呼一群和尚，在此盤坐誦經(jīng)，直到臨近午時，才有人出來傳話。

“既然翟大人愿意見我，你們就先回去，在寺中等候消息?！?/p>

話音剛落，就見一枯瘦老僧率先站起身來，他并不理睬那人，反而向眾僧囑咐道，待眾僧全都離開，方才向著來人雙手合十，微微躬身道：“有勞閣下引路?！?/p>

“無朽大師，您是高僧大德，不在寺中修行，緣何要領(lǐng)著一群和尚到大理寺外攪鬧，這般藐視國家的王法，恐怕有違佛門清規(guī)吧！”

那老和尚剛一踏入會客廳的大門，就聽見有人不陰不陽的問道，他循聲望去，正是大理寺卿翟弘毅，此人年過不惑，自幼飽讀詩書，為官清正廉明，堪稱朝廷棟梁，唯有一點(diǎn)，打僧罵道，正因?yàn)槿绱?，才會慢待那些前來報案的僧人?/p>

“都說您清正廉明，不料竟是黑白不分，顛倒是非?！?/p>

無朽雙手合十，不緊不慢的應(yīng)道，“摩訶羅伽寺昨夜被人盜走至寶‘如意珠’，我寺僧人天不亮便來報案，你們不聞不問，反倒誣陷我們無視王法?！?/p>

“凡事都得有個先來后到，大理寺最近案卷積累，事務(wù)繁忙，又涉及人命，就算收了貴寺這宗案子，也抽不出人手，還望大師體諒?！?/p>

翟弘毅漠然道，他是打心眼里討厭，態(tài)度上也很堅(jiān)決，若非對方在大理寺門口攪鬧，影響不好，他壓根就不想搭理。

“大理寺眼下若是實(shí)在抽不出人手倒也無妨，三日便是三日，十日便是十日，還請大人多少給個時限，不然老衲無法向寺中僧眾交代?！?/p>

雖然聽出了語氣中的嫌棄，但無朽依舊是古井不波，泰然應(yīng)道，他今年九十九歲，本該看淡世間的一切，然而，這如意珠卻是佛門至寶，在摩訶羅伽寺中更是供奉了八百多年，哪怕朝代更迭，也不曾遺失，眼下被盜，焉能不在意。

“這樣吧……我寫個條子，你去找風(fēng)影衛(wèi)找林指揮使，他麾下人才輩出，定能替貴寺找到如意珠。”

翟弘毅聽得眉頭直皺，無朽說話雖然客氣，但字里行間卻透著“不死不休”的態(tài)度，眼瞅著“拖”字訣沒有了作用，只得拿風(fēng)影衛(wèi)來壓人，畢竟，后者惡名遠(yuǎn)揚(yáng)，一般人還真不敢找他們說事。

“倒也不是不行。”

無朽聽罷，微微點(diǎn)頭，他都九十九歲了，什么場面沒見過，摩訶羅伽寺又是本地有名的大寺，縱然風(fēng)影衛(wèi)名聲不佳，只要能追回至寶“如意珠”，去也無妨。

話說到這個份上，翟弘毅自然不再與其啰嗦，命人取來信箋和筆墨，洋洋灑灑，寫了十幾行字，大致意思就是大理寺近來案件積累，由于人手不夠，希望風(fēng)影衛(wèi)能予以援助，派人偵破此案，寫完，又掏出大理寺卿的大印蓋在信末。

“多謝翟大人?！?/p>

無朽雙手接過信箋，微微欠身致謝，隨即便轉(zhuǎn)身離開了會客廳，盡管臨近午時，可無朽并不打算歇息，走出大理寺后，雙手捧著信箋紙，直接奔向鎮(zhèn)撫司衙門。

盡管今年已是九十九歲的高齡，可無朽卻耳不聾，眼不花，腳下健步如飛，若非他須眉皆白，面龐如古樹皮一般，恐怕不會有人相信這位大師已近期頤之年。

“貧僧特來求見林指揮使?！?/p>

到了鎮(zhèn)撫司衙門，無朽向守門的校尉奉上翟弘毅的親筆書信，那人抬手接過信箋紙，隨意的掃了幾眼后，忽然瞥見來人是無朽，臉上頓時顯出驚異的神色：“無朽大師，您不是閉關(guān)苦修么，怎么到這里來了？”

“寺中遭遇盜竊，佛寶‘如意珠’被盜，老衲不能坐視不理，奈何大理寺事務(wù)繁忙，翟大人把我支到貴處，還望閣下行個方便?！?/p>

“大人，摩訶羅伽寺的無朽大師求見?！?/p>

無朽緩緩敘述前情，那校尉聽完，當(dāng)即點(diǎn)頭，直接將他引入衙門，讓他在偏房等候，自己則拿著信箋紙來到內(nèi)院，一見林建興，納頭便拜，同時將那張信箋紙雙手捧過頭頂。

“這家伙倒是會給我找差事。”

此時，林建興正在與辛千鑄談話，聽到這話，當(dāng)即掐住話頭，上前接過信簽紙，待他掃過幾眼之后，不禁訕笑，翟弘毅打僧罵道是出了名的，這點(diǎn)他也知道，只是未曾想到，哪怕是供奉著佛寶“如意珠”的摩訶羅伽寺，對方也分毫不給面子。

摩訶羅伽寺興建于一千多年前，彼時還是唐朝武后掌權(quán)，洛陽城還被稱為“神都”，原本只是一處小寺，之后，因?yàn)榘税俣嗄昵?，佛寶“如意珠”被人從天竺請到寺?nèi)，從此香火鼎盛，皇室宗親為了一覽佛寶，沒少降香布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