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馮軼在光祿卿這個位置上，已經(jīng)穩(wěn)坐了兩年。

　　圣王九年往后，天羅暗殺刀鋒最密集的時代里，光祿卿一職如同一把燒紅的鐵椅，誰也坐不穩(wěn)，誰也不敢坐。

　　當時天啟城流傳著這么一句話，“要命鴻臚寺，車輪光祿卿”。前幾任的鴻臚寺卿多與辰月親近，每每成為天羅狩獵的首要目標，相對而言，負責治安的光祿寺卿則要幸運得多，由于惡性案件層出不窮，他們往往在挨刀之前就會被先行革職，車轱轆似的輪番換人。

　　然而馮軼頭頂?shù)臑跫?，連同他項上的人頭，都已經(jīng)保了近兩年。

　　他的光祿卿做得十分高調(diào)，也有充分的理由高調(diào)。除開官銜，那個算得上器宇軒昂的腦袋上還頂著不少其他光環(huán)：雷枯火的嫡系、原映雪的門生、知天命之年的奇跡、領會辰月奧義的凡俗……每一個都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相形之下光祿卿的職銜反倒顯得有點平常。不過馮軼一直堅信自己官運將一直以及永遠亨通下去。與那些身著銀線黑袍、臉孔與教義一樣幽微難辨的教徒不同，作為第一個體驗到辰月神秘力量的俗人，他可算是辰月俗世統(tǒng)治的第一塊基石，只要天墟還在帝都昂然聳立，任何人都休想撼動他分毫。所以他完全沒有必要、也不愿意低調(diào)行事，如蘇晉安這般天生低調(diào)的人，在他看來只是妄自菲薄罷了。

　　馮軼看一眼蘇晉安，臉上浮出淡淡的不悅。

　　從進門到現(xiàn)在，他一直態(tài)度謙恭地靜候一旁，等待馮軼發(fā)話。馮軼心里十分清楚，這份謙恭并不針對任何人，只是蘇晉安慣有的姿態(tài)。這位煊赫一時的蘇衛(wèi)長，手中掌著生殺予奪的緹衛(wèi)七所，身上卻時刻流露著落拓的氣息，仿佛骨子里還是個籍籍無名的晉北小軍官，即使爬得再高，腳板心的泥痕都洗不掉。

　　或許因為經(jīng)歷相似，馮軼打心底將蘇晉安引為同類，所以每次見他妄自菲薄，都會生出怒其不爭的心情。

　　他也曾是個微不足道的宛州小吏，沾親帶故攀上淮安顧氏，與眾多門客爭食杯羹。當初年少飛揚的宛琪公子連正眼都沒有瞧過他，可如今見了面，即使對方已貴為平臨君，不也得尊一聲“伯父”，將他奉為上賓？

　　馮軼矜持的目光透過花窗放出去。

　　庭院中雅樂聲聲，士子公卿三兩聚坐，正是每月一度的懷月明節(jié)。

　　光祿府上的懷月明節(jié)素來清簡，沒有觥籌交錯、艷姬狎游的奢靡盛宴，只有高階的辰月教徒前來授道清談，卻吸引了大把的權貴捧場。若是遇到原映雪做客府上，那種拈花論道的傾世風流，是以風流著稱的信諾園也難以望其項背的。

　　馮軼放眼眺望，意氣風發(fā)。

　　他與當年的宛州顧氏已然并駕齊驅，只要再努把力，就能徹底把那個風光的姓氏踩在腳下。這是亂世，出人頭地毋須講求身家背景。所謂天潢貴胄不過祖上積蔭，他雖出身寒微，背靠辰月這棵參天大樹，豈不比那些貴族世家更好乘涼？

　　他收回目光，見蘇晉安依然沉默恭候，只得嘆了口氣，主動開口道：

　　“近來天羅和義黨益發(fā)猖獗，蘇衛(wèi)長辛苦。”

　　“哪里，卑職責任所在?！?/p>

　　“上次所提之事，不日就能收網(wǎng)，屆時還需勞煩蘇衛(wèi)長?！?/p>

　　“馮大人客氣，能解決平臨君這個大麻煩，也是卑職長期的愿望。”

　　蘇晉安態(tài)度恭順與馮軼應對，神情沒有多余的訝異，仿佛他們在談論東市趕大車賣西瓜的老板，而非大胤第一皇商。

　　馮軼這時又覺得蘇晉安的性子有幾分可取，任何時候都能舉重若輕。之前為了布局，他曾多次借用七衛(wèi)的人手，無論任務多么不合情理，只要派了下去，蘇晉安都照做無誤，沒有一句多余的疑問。所謂忠實鷹犬，說得就是蘇衛(wèi)長這種人吧。

　　只是他什么都不問，反倒讓馮軼覺得悵然若失。仿佛家里藏了個絕世的奇珍，夜夜寶光流轉，隔壁王二卻蒙頭呼呼大睡，連窺探的興趣也沒有。

　　馮軼看著蘇晉安臉上的倦意，生出莫名的炫耀之心。

　　“我一直認為，四大公子中最難對付的，不是那個姓白的宗祠長老，而是顧西園。富可敵國，根基深厚，總擺出不問政事的生意人態(tài)度，但他撒出去的大把金銖，其實才是天啟動蕩的根源，蘇衛(wèi)長覺得呢？”

　　“大人說的是。那五個金銖的立身錢，攪得帝都一灘渾水，勤王義士源源進入天啟，中間裹了無數(shù)的天羅和亂黨。緹衛(wèi)每次追案子到下三坊，必然要把人追丟。若是能徹底清除這些藏污納垢的地方，蒼蠅和老鼠自然無處可躲?！?/p>

　　“連根鏟除下三坊不太可行，雖然里頭刁民居多，畢竟個個頂著名存實亡的世家爵位。禁止信諾園發(fā)放立身錢也不太可行，顧西園打著勤王的旗號，這錢發(fā)得名正言順。不過……”

　　馮軼拖長音尾，直到蘇晉安抬起眼，方繼續(xù)道：

　　“除了撒錢，顧西園暗地里還做了不少事，件件足以定他一萬個死罪?，F(xiàn)在我們面前就有個絕佳的契機。一旦收了網(wǎng)，將顧西園關進蘇衛(wèi)長的監(jiān)牢，就算他袖子再長，也舞不起來了?！?/p>

　　“大人指的什么契機？”

　　“淳國的七公子敖謹，現(xiàn)在人在天啟，頻繁出入于信諾園。”

　　“卑職有所耳聞，此人自年初潛逃出獄，隱匿行蹤直到主上登基大赦天下。但諸侯聯(lián)軍全滅于中州之亂，一個七公子能成什么氣候？”

　　“一個七公子自然成不了氣候，可你聽說過風虎兵團么？”

　　蘇晉安一愣。

　　何止聽說過，圣王早年諸侯亂戰(zhàn)，他所屬的晉北駐軍與這支淳國勁旅常年征戰(zhàn)于鎖河山脈，幾乎算得上夙敵。

　　“風虎團不是全軍覆沒了么？”否則淳國如何能容忍晉北連年蠶食鎖河山西麓的肥沃草原？

　　馮軼賣關子似的緩緩搖頭，道：“中州之亂時，敖詡獨自戰(zhàn)死于天啟城下，風虎軍根本沒有隨他同行?！?/p>

　　蘇晉安神情微訝：“他們?nèi)チ四睦铮俊?/p>

　　“敖詡一聲令下，這支訓練有素的隊伍立即就地解散，分數(shù)股繞行瀾洲諸國，在雷眼山的密林深谷里潛伏多日，直到追兵退去?！?/p>

　　“然后呢？”

　　“然后，每人得了個全新的身份，隱姓埋名，藏匿在宛越二州。以顧西園龐大的生意網(wǎng)絡，藏起一個千兒八百的騎兵團總非難事?！?/p>

　　“平臨君幫淳國藏了一支精銳部隊？”蘇晉安有些不敢置信，“他現(xiàn)在是打算還給七公子……一并反了？”

　　“無錯。偽帝白渝行不久前在南淮發(fā)布了勤王詔書，各路諸侯蠢蠢欲動。若他們在城外屯起大軍，再加上這么一柄絕世利刃，天啟局勢將會變得十分艱險。所以蘇衛(wèi)長，”馮軼微笑道，“顧西園所做的事，等同于拿了把刀架在皇帝和國師的脖子上啊，算不算得上死罪？”

　　“意欲謀反，罪無可赦。如何行動，請大人即刻吩咐。”

　　“風虎軍的名冊不日便會送到信諾園，屆時只待顧西園交付敖謹，直接入府抓個現(xiàn)行便是?！?/p>

　　蘇晉安略一遲疑。

　　“恕卑職多言，平臨君府邸不可輕闖，若時機把握不當，抓不到現(xiàn)行，屆時怎么收場？”

　　“蘇衛(wèi)長是否記得，幾個月前緹衛(wèi)在京郊剿匪，救下來一個姑娘？”

　　“平臨君的妹妹？”

　　“蘇衛(wèi)長是否還記得，半年前，我問你借了一支衛(wèi)隊，暗地里潛入淮安，竊入顧氏陵園。”

　　“卑職不明，這二者有何關聯(lián)？”

　　馮軼臉上浮出興奮的微光，如同一個終于等到機會抖包袱的說書人。

　　“那一次大費周章，盜入顧宛瑤之墓，蘇衛(wèi)長難道不覺得奇怪？平臨君的妹妹并未夭亡，為何竟有墓地？棺槨中裝的東西，你也看到了，根本不是尸骨，而是一具真人大小的偶人。顧宛瑤自幼多病，顧西園求醫(yī)無門，便問道于巫卜，制了一個真人大小的偶人，蘸取病人鮮血，寫下生辰八字置于偶人腹中，替代病人承受災厄。這個偶人常年置于顧宛瑤床頭的暗龕，吸納生人氣息，因而漸有靈性?！?/p>

　　馮軼對蘇晉安微微一笑，儀表堂堂的面容在暗室中顯得詭異莫名。

　　“蘇衛(wèi)長前些日子在匪巢救下，又送入信諾園的姑娘，其實就是這個偶人。我對其施以秘法、敷以骨肉，做成十八歲少女的模樣。它貼身陪伴顧宛瑤多年，對往事留存了部分記憶，即使顧西園本人也看不出任何破綻。所以蘇衛(wèi)長只管放心，這一場突襲，我們絕不會空手而歸。”

　　“蘇衛(wèi)長，”馮軼難掩得意道，“你一直不肯修習的本教秘法，確實是無所不能的啊?！?/p>

　　26．

　　顧西園在燈下批閱賬冊，假妹妹在一旁奉茶磨墨，顧小閑在暗處咬牙切齒。

　　一整天都心神不寧，總覺得可能會發(fā)生什么事，于是忍不住過來探看，結果看得她七竅生煙。

　　她身上帶著十八般兇器，要取這假妹妹的性命易如反掌。但她若是動了手，就得給顧西園一個圓滿交代，否則依這家伙的性格，一定會不惜一切緝拿兇手，把東陸掀個天翻地覆。

　　可她要怎么交代？

　　走到他面前說：“不好意思，我才是顧宛瑤，我是一個天羅。很遺憾沒有如你所愿成為一個溫良恭儉的世家小姐，但我很會殺人。”

　　他會直接宰了她祭祖吧？

　　或者以他一貫強硬的家長作風，關她一輩子禁閉。

　　那還不如宰了她祭祖……

　　她已經(jīng)是個無法回頭的失足浪子，實在不知該如何協(xié)調(diào)“平臨君的妹妹”和“天羅的殺手”這兩個水火不容的身份。如果非要選一個，她只能選擇后者。

　　小閑滿心懊喪，順著墻根悄然退去。剛退了兩步，一道暗影如蜘蛛掛絲從天而降。她下意識一抖手腕，彈出一條暗青小蛇。

　　然而那人稍一側身，輕易就將這條天羅絕殺“杯影”擒住，七寸拿捏得分毫不差。

　　“好久不見，姑娘還是亂七八糟啊?！睂Ψ綉蛑o道。

　　小閑看著那雙淡金色的眼睛，啞然失笑。

　　“舒夜？你來做什么？”

　　“殺馮軼?！?/p>

　　“馮軼？”小閑愣住。

　　“他在來的路上。今晚有好戲?！?舒夜在黑暗中輕笑，牙齒閃著森冷的光。

　　“他來做什么？”寒意在小閑周身擴散。

　　“不知道。帶著一大幫緹衛(wèi)。姑娘可別急著走，”他吊在傀儡絲上，像只蜘蛛輕輕晃動，“我只管殺人，不管救人?！?/p>

　　小閑與舒夜隱在屋頂，斷斷續(xù)續(xù)聽著顧西園與敖謹談話，手腳漸漸涼透。

　　那個假妹妹，不管顧西園怎么哄，都不肯回房去睡，拿著繡花繃子在旁邊假意繡花，搞不懂是什么居心。

　　身邊濃霧團團，在風中聚散不定，她好似坐在去往蠻荒之地的夜航船上，不曉得會有怎樣的厄運撕破黑暗出現(xiàn)在眼前。只能提著心，吊著膽，在焦慮中沉默等待。

　　“這么緊張，一點也不像你?！?/p>

　　舒夜姿態(tài)悠閑躺在一旁，雙手枕著頭，看著蒙昧不清的霧空。

　　“他們說的魘組新一代精銳，不會就是你吧?！毙￠e沒好氣道。

　　“正是。怎么？”

　　“本堂沒人才了？”

　　“姑娘這樣的人才都改行做起生意，他們只好把爛泥扶上墻了。”

　　舒夜嘻嘻笑著，爛泥一般攤平，小閑也繃不住笑起來。

　　這人很早以前就這副德性，如同一把天羅刀絲，繃緊了可以殺人如蓺。但他一般懶得繃緊，大多數(shù)時間都松松散散、漫不經(jīng)心。

　　她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天羅的卒業(yè)式。兩人一組，做一個非常簡單的任務。那任務實在很簡單，他們都以為對方會去，結果雙雙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中午在客棧一臉見鬼看到彼此，屁滾尿流才趕上了交任務的死期。那一次他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還真的有人跟自己一樣懶，一樣散漫，一樣不拿卒業(yè)式當回事。

　　這樣兩個人怎能不一見如故，當晚就出去喝了個五迷三道，喝到興起還雙雙違背家規(guī)，教給對方本家的禁手——就在那一次，小閑偷學了蘇家的“杯影”，舒夜偷學了龍家的“逆刃”。

　　她在天羅認識很多像舒夜這樣的人，至情至性，意氣相投，所以她從不后悔離家出走，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可能還會選擇做一個天羅。

　　“據(jù)說那個人是你哥哥？”

　　“是啊?！?/p>

　　“為什么不回家？”

　　“怕失去自由。再說，我不是有家？”

　　“哧，姑娘真是單純，”舒夜笑容譏誚，“那種鬼地方也能算得上家？”

　　他本來想說，其實你也未必有你想象得那么自由，不知為何覺得有點不忍，便沒有繼續(xù)。

　　對話陷入短暫的沉默。

　　正在這時，霧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疾風吹散了濃霧，黑袍的緹衛(wèi)猶如夜海的暗涌，源源出現(xiàn)在信諾園的回廊。

　　領頭的衛(wèi)長面沉如水，黑袍上繡了一朵平凡普通的蛇尾菊。他的身后，眾衛(wèi)如同決堤的潮水，轟然涌入風雨樓。

　　蘇晉安以雷霆之勢破門而入，目標是顧西園手中的名冊。緹衛(wèi)直闖信諾園，擺明要與平臨君撕破臉，他必須在第一時間搶下證據(jù)，將顧西園的罪名定死。

　　可惜他并沒有能夠如愿。

　　因為在他破門而入的同時，那紙卷軸就被丟進了銅爐。

　　深秋時節(jié)還沒有冷到需要使用銅爐，顧西園腳邊卻偏偏放了一個，而且還燒得熊熊熾烈。

　　蘇晉安并無猶豫，抬腳便將銅爐踢翻，熱炭飛濺數(shù)尺，在地上鋪開一方火毯，卷軸已然燒了一半。他剛想上前爭奪，卻見敖謹仗劍殺來，只得抽身迎擊，就在這個間隙，顧西園將卷軸重新掃入火堆。

　　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橘紅的火舌將卷軸舔作焦黑，引來一聲尖利的咆哮。假妹妹縱身飛撲到炭堆上，試圖搶救殘余的名冊。熱炭灼燒她的膝蓋與掌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當她發(fā)現(xiàn)一切已于事無補，突然一甩頭顱，口中吐出枚赤色長針，長針所指，正是徑直奔向她的顧西園。

　　舒夜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殺馮軼的最佳時機。

　　通常這應該是刺殺對象情緒最波動的時候，比如手到擒來得意忘形，或者功虧一簣灰心喪氣。此時動手，必定一矢中的。

　　他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馮軼，突然看到一個單薄輕盈的身影從身邊飛掠下去，雙手各持一柄連環(huán)弓弩，一柄揮退圍攻的緹衛(wèi)，一柄抵上假妹妹的眉心。

　　那是顧小閑的天才發(fā)明，扣動機關便能連環(huán)迭射，算得上絕妙的暗殺工具。但這種工具的妙處僅止于暗殺，面對數(shù)百緹衛(wèi)的真刀實劍，它就像蚊蟲叮咬般不濟于事。

　　舒夜目瞪口呆。

　　他完全沒有想到，顧小閑會為了救一個無緣的哥哥，將自己陷入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