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邂逅」。

本周三至本周五，帶來中篇科幻小說《親吻人類》連載：

太平洋中心的群島，集結(jié)起了一群國際主義科學家與工程師。他們要建的，是一座海上巴別塔——“煴火”工程。那是人類與宇宙對話、打破彼此隔閡的終極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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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吻人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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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灣 | 現(xiàn)居武漢、杭州，城市規(guī)劃研究生。試圖走一條新的科幻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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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吻人類（中）

全文約9200字，預計閱讀時間18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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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落

晴，浩劫之前，罹難者往往一無所知。

一艘橫跨太平洋的豪華游輪緊急返航，在“煴火”十年計劃的末尾。

緊接著，從東京通往西海岸的商船、航班，宣布無限期停牌，官方對此諱莫如深。對真相的揣度就像插翼的紙片，嵌在好事者的心縫上。

有人說，輪渡返航，航班停擺本不是罕事，但返航和停擺必定事出有因，凡因必告，從不會含糊其辭，遮遮掩掩。他們宣稱恐怖勢力扼守太平洋要道，美、日武裝部隊在各自的領(lǐng)海巡邏，蠢蠢欲動。航班停擺也正是恐怖勢力作祟下的貿(mào)易凍結(jié)。

但多數(shù)人更傾向于，一切應當歸咎給過于惡劣的氣候。

沈秘書不認可前者，但更不相信后者。以他的職級和工作性質(zhì)，這本是一件他理應知情的事件，可他卻遲遲未收到相關(guān)的上級文件，這是最令他惶恐不安的。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沈秘書嘀咕，敲了敲辦公室的門，敲了三聲，門內(nèi)傳出聲音，“進”。

桌上早已泡好了茶，伏案的人緩緩抬起了頭，蒼顏青衫，面容清癯——周力謙，“煴火”的項目總負責人。

“周部長?！鄙蛎貢嫠砹瞬瑁粍由裆赜^察著老人的神態(tài)。

老人神色一如往常，輕飄飄地一笑，抿了口茶，“小沈。”他們有意無意地閑聊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

“最近發(fā)生了很多事?！敝芰χt悠悠說。

沈秘書敏銳地覺察到什么，他試探性地回答：“事物間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p>

周力謙似乎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自顧自地說下去：“事物的聯(lián)系，有的是直接的，有的是間接的。無論是間接還是直接的聯(lián)系，總能予以后人啟迪?！?/p>

沈秘書揣摩著老人的話，又多了幾分疑慮。

“在你眼里，‘煴火’是什么？”周力謙突兀發(fā)問。

“‘煴火’，我總談不真切，但我努力在工作中去尋找其真切之處?！鄙蛎貢p說。

周力謙耐人尋味地笑了笑，緩緩起身，黃昏的會客室在余暉的推攮下顯得寬闊無比，是個晴冬，卻缺了歡好，“‘煴火’，好啊，卻還不是時候?！?/p>

“不是時候？”沈秘書疑惑。

周力謙負著手，極目遠眺，他像一尊莊嚴的雕像，在金黃的陽光中紋絲不動。暮風徐徐，他小心護著火，點了支煙。

為了老人的身體，沈秘書本打算制止。

“一支，一天允許一支?！崩先搜凵袂宄?，像是頑童，邊說邊乖乖把余下的半盒納入衣袋。

沈秘書猜到他興許要說什么，只好垂著手默不作聲。

“近來如何？”周力謙無端地問。

“一切皆宜。”他順理成章地回答。

周力謙悠閑地杵著窗階，悠悠道：“也許是人的年紀越來越大，遇上再開心的事也不會特別開心，遇上再悲傷的事也不會特別悲傷?！?/p>

“莫非您最近碰上什么傷心事？” 老人面部悠長的皺紋像深邃的金屬線條，沈秘書從他的表情中讀不出任何東西。

“返航對任何一艘船而言，都是一件悲傷的事，就像人失去了原來的方向?！?/p>

沈秘書心一抽，順著周力謙的話，繼續(xù)問道：“可是人不會無緣無故的失去方向，船也不會莫名其妙的返航。”

周力謙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面前的年輕人，吐了口煙，平和地說：“一直都不太平，從‘煴火’立項以來，一直都不太平。”

他像一臺老式的膠卷相機，輸入一切，并潺潺輸出。

“煴火”的立項是聯(lián)合國的一種調(diào)和，也是對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一種妥協(xié)。

“煴火”選址的上了一十八次會，從瑞士、地中海、澳大利亞、南極、最終敲定在太平洋中心的公島。

一樣不太平。一些單位以海洋環(huán)保隱患為由阻撓“煴火”的進展，類似的時間層出不窮。

“這些都是外因，”周力謙偷偷點燃第二支煙，緩緩地說：“關(guān)鍵在于我們沒有經(jīng)驗，我們只能成為后人的經(jīng)驗。大海從來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征服的?！?/p>

“但我們還是征服了?！?/p>

“是的，我們征服了大海，幾乎將一切征服了。”周力謙彈了彈煙灰，呼出一口氣，“二十年，二十年前，‘煴火’的草案經(jīng)我手，選址、方案、人力、運輸，我是一切的見證者。我對‘煴火’而言，即便不是親生父母，也是家住隔壁的鄰居。誰不想看看長大后的鄰家孩子呢?！?/p>

沈秘書專心地聽聆，輕輕說：“您會見著的?！?/p>

周力謙鎮(zhèn)定地面孔忽然像遇熱的堅冰，他努了努嘴，半天才說：“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們至少是見證者?？傆幸惶?，我們興許能說，追逐‘煴火’的過程，遠大于‘煴火’本身?！?/p>

暮色低垂，周力謙沉沉坐下，紫砂壺的光澤黯然失色。所有一切都在說明，他已是個老人。

以下是沈秘書當日工作心得的節(jié)選。

“1989年，12月9日，部長辦公室。周力謙，沈沰。...周部長今日說了許多話，有些我聽得懂，有些我聽不懂。煴火好不好？好！可事物總是矛盾的，煴火也有不好的一面。煴火本不必非要在太平洋，煴火也本不必非要叫煴火。歸根結(jié)底便在于人民的意愿。個體能夠引領(lǐng)歷史，卻不能決定歷史。即便如此，周部長告訴我，要選擇相信人民，或快或慢，人民總會走上正確的路。命運共同的萬里長城也如是，或急或緩，有朝一日終會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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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織子吟》節(jié)選

“她被煴火欺騙 徒勞地追逐星光

星光潑在天邊 那親吻海波的地方；

我在彼岸悵惘 尋常人早已醒過

那一汪爛漫的海 我一往情深的純良；

智者語我呵 生命如此 你又何故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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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最后一封信

1990年1月，柏林人在勃蘭登堡門前和柏林墻兩側(cè)舉行盛會。晴空萬里。

萬里之外，太平洋，水中沚群島，鄧三木在雨中寫信。

“......紙鳶，過去和你提到過老許，看林的老許，他一輩子夢中的床或許都是這滿山的林。前不久，山林失火了，救援又不甚及時，火情滅后，幾乎一片荒蕪。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紙鳶，昨夜，我做了個夢，夢中有一汪蕭蕭無垠的海，一眼望不到頭，在海波起伏之際，我窺見一野星火，我奮力地向它游去，游啊游，仿佛卻越來越遠，我想我在夢中吶喊，可是卻寂然無聲，風浪愈發(fā)大，我?guī)缀跻谎蜎]，火光影影綽綽，我好不容易抓到一支木板，伏在木板上大口喘氣。驟然，夜空中亦或是大海深處，一只碩大無比的泡沫界入，囫圇吞下了半邊的海。我仿佛聽到點點的星火在無助的呼救，那恍惚的光影是終末的吶喊，可我卻再也無能為力......泡沫頃刻起，頃刻亡，它吞掉所覆蓋的一切，海、島嶼、人、海鳥、游魚，均化為烏有，留下一枚直徑一公里的空洞。深黑的空洞幽幽瀠洄，低沉的幽鳴仿佛無數(shù)人的哀嚎，深黑的視界又像無數(shù)人的眼睛。當海水經(jīng)過時，自然而然地呈水幕狀傾瀉而下，被切開的大地也規(guī)規(guī)矩矩，邊緣齊整光滑，游魚截斷了尾翼，尾骨、血肉、鱗構(gòu)成一張詭異的平板畫——人類的柏林墻倒了，神另起一豎隔絕人類與科學的柏林墻......紙鳶，這便是夢的所有細節(jié)。經(jīng)過已一覽無遺的呈現(xiàn)在你的面前。你的一生很長，你將會渡過無數(shù)個長夜，有無數(shù)個夢......你乘的小船很穩(wěn)，也許不那么快，當它駛向遼闊大海，當風雨欲來——天邊的云際沉淀三層，底層是厚重的墨藍色，中間是呈魚鱗狀，富有光澤，上層，而上層，是開朗的、空靈的月白，就像人的思想......船員、魚、海鳥，將會輕呼你的名字......原佑我的語序混亂，我曾千萬次對你說，追逐事物應大于事物本身，可我的心仍不安寧……這里萬事俱安，愿你一切太平！”

90年代初，太平洋中心一方群島發(fā)生海難，傷亡三十七人，事故地點只剩一枚空洞，海難源起，官方至今未給予明細通報。同年12月，“煴火”項目組宣布破產(ch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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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平

1999年的那個黃昏，水中沚群島科考站，直升機起落，風浪輕緩。

柳柘生出艙后，登上小艇，船漂在海上，將暮未暮，往后是一望無垠的花青色，往前也是，無非是稍有光澤。

小艇的目的地就在前方的港口，他將在此中轉(zhuǎn)，前往一方群島的遺址。

正值任務(wù)空窗，首長特意給了他一周的假期。

臨行前，首長對他說，去看看吧，柘生，去看看大海，也許你會開闊些。你將來的飛行，還要浩瀚于大海。

太平洋海難后，他所在的部隊半旗默哀。他聽過“煴火”，并因首長的描述而向往。于是在假日的末尾，他決定來看看。這也是首長的意思

“柳少校，您好！”接待的人員是小方，膚色黝黑，人格外友好，“很榮幸您來這里參觀，但我不得不事先向您說一聲抱歉，一方群島遺址的上空禁飛，您如果想要參觀的話，這邊可以給您安排專門的科考艦，在遺址一海里外環(huán)行?！?/p>

“禁飛？”柳柘生有些錯愕，“是領(lǐng)空權(quán)的原因？”

“不不，是安全隱患?！毙》窖凵聍龅?，“三年內(nèi)我們飛出的無人機，無一例外均失聯(lián)了，目前的觀察，無法解釋個中原因?！?/p>

在與小方的交談中，柳柘生得知，他曾是“煴火”的后勤組長，項目破產(chǎn)后，他留任一方群島十海里外的水中沚群島，進行長期科考觀測的后勤工作。

據(jù)小方說，一方群島海難后的三周，空洞奇跡般地愈合，海水成了它新生的皮膚，一日一夜，生成了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漩渦，它的直徑較原先翻了兩倍，歲月流逝，漩渦貪婪地擴大，蠶食了整片一方群島。

然而就在三年前，他們觀測到，持續(xù)擴張的太平洋漩渦仿佛終止了它無聲的舞蹈。經(jīng)過兩年的觀察和記錄，研究團隊確認，漩渦開始逐步收縮，收縮的速率遠快于過去擴張的速率，照這樣下去，漩渦將在二十年內(nèi)蒸發(fā)。

柳柘生若有所思：“我們首長，要我來看看，究竟要看什么，他讓我用自己的眼去洞察。”

“也許本來就難以回答，我也一度思考過‘煴火’是什么，我們所做之事，為了什么......”，小方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指向一方群島的方向，“如今，我們都稱它為‘火墓’?！?/p>

火墓，“煴火”的墓地。

他們步行到港口，小方說：“科考艦的班次是定點定時的，您稍微等一會，我就先走了?！?/p>

“可是你還沒告訴我，有關(guān)你方才所言，所尋獲的答案?！?/p>

小方含笑不語，向他招了招手，轉(zhuǎn)身而去。

當小方轉(zhuǎn)身時，柳柘生發(fā)現(xiàn)，他的肩膀塌了下去，背影落寞，像一口單薄的枯井。

小方走后沒多久，一個老人推著輪椅從小徑中出來。

他年歲已高，頭發(fā)花白，深藍的瞳孔卻深邃如海。

老人靠著輪椅，面朝大海，悠然地望著驟停驟起的海鳥，有時又仿佛被遠方的船鳴吸引，忽而將目光落在筆直地站立的柳柘生筆挺的裝束上。

“恕我冒昧，我猜，您是名軍人?！崩先撕Φ卣f。

“您說對了，我曾在中國空軍氣象部隊服役?！绷仙行┯牣?，他注意到老人的手掌寬而厚，“您是怎么看出來的？”

“我聞出來的?！崩先诵α诵?，指了指自己的鼻。

“聞？”柳柘生不解。

“軍人，尤其是在戰(zhàn)爭中幸存的軍人，身上總有一種特殊的氣味?！崩先瞬患辈痪彽卣f，“一種生命的氣味，旺盛而鮮活。”

“您莫非很了解軍人？”柳柘生并不認同老人的看法。

老人釋然一笑，他眉眼柔和，神情卻深炙無比，“我是斯大林格勒保衛(wèi)戰(zhàn)的幸存士兵?！?/p>

柳柘生連稱冒犯，一個親歷過二戰(zhàn)的軍人，比任何人都了解軍人。

目睹過生和死，對生和死才有足夠的敬畏，這種生命的氣味或許便源于這種對生死的敬畏。

海風卷起他蒼灰的髯，像奔涌的蒼灰的浪，老人的年華在流逝，生命力卻旺盛如海。

“您一直生活在這？”柳柘生問。

老人回答，他叫瓦格諾，是“煴火”的前光學顧問，“你來這，是看看的吧？看看這片土地，看看這些人。”

瓦格諾的話耐人尋味，柳柘生只好輕輕一笑，表示認同。

“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都澆灌在這片土地上，于我而言，這里是精神上的故鄉(xiāng)。”老人對他說，又像是在和自己說，更像在和大海對話，“人們都該來看看，看看歷史，反思將來?！?/p>

海風拂過，老人的臉頰宛似枯萎的花重新綻放。當他說完，又是滿臉的落寞，他無意間望向遠方，“火墓”，“煴火”隕落的地方，一片蒼涼的海和漩渦。

兩人就“煴火”的陷落發(fā)起攀談，瓦格諾給出的結(jié)論是，“煴火”的陷落固然遺憾，但歷史總是曲折而長遠的。

瓦格諾掩著面輕咳，仿佛老了十歲，“無論多忙，我每天總要抽時間，環(huán)繞‘火墓’航行一周，有時興致好，兩周也會有?！?/p>

“您獨自一人嗎？”

“多年前不是，有一位同樣來自中國的學者會伴我同行。他是‘煴火’的工程總監(jiān)和技術(shù)顧問，叫鄧三木?！?/p>

“后來，他去哪了？”

“他一直在這里。”瓦格諾用極低地聲音，幽幽地說，“多年前，在一個午后，他瞞著所有人，駕一艘普通漁船出港，環(huán)繞著‘火墓’滑行，越行越遠，在黃昏，萬物將息時，與夕陽一同陷入了大海的漩渦。他留下的，只有一本日記，一枚玉佩，以及一張破舊的存折?！?/p>

又是黃昏，夕陽西下，兩人沉默著，一人筆挺地立著，一人堅毅地坐著。

“你來時有沒有聽說，火墓旁住著一伙會唱歌的螢火蟲？聽過的人往往這樣比喻?！蓖吒裰Z打破沉默，指向了遠處，神秘地說。

“它們在唱什么歌呢？”

瓦格諾沉吟著，似乎在想一個比喻，良久，他抬起頭說：“我想不出貼切的描述，但我猜想，那多半是‘煴火’留下的東西，是人類沒機會對宇宙吟詠的圣歌?！?/p>

在科考艦啟動前，護工將瓦格諾接走，老人今天又未按時服藥，海上風又很大。

科考艦行出一段距離后，一個年輕的女孩小跑著，呼喊著：“稍等，等我一下?！?/p>

女孩背影苗條，她盈盈立在浪嶼間，宛如一片月白色的葉，妝容和服飾干干凈凈，像殼里的熟雞蛋。

小艇的燈暉劃過女孩的面頰，女孩眼波流轉(zhuǎn)，她踮起腳，搖著手輕喚：“我這就上來?！?/p>

當小艇輕輕劃出港灣時，風浪里已多了女孩的聲音。

似乎因為小跑著登上了艇，女孩臉色酡紅。

她們很快相識，女孩說，她是隨行的氣象學者，叫張紙鳶。她的宿舍就在附近的海島，庭前終年花開，她已看了三年的海。

“這里離家可不近?！绷仙挥傻?。

“我是因為我父親，才選擇的這里。”張紙鳶說。

“你的父親？”

“我的父親過去在這任職，但在多年前便已離世，他將一生都獻給這片海島。”

“節(jié)哀，”柳柘生輕輕道。后來他知道，女孩的父親是鄧三木，在父親離家后三年，她的媽媽改嫁，于是隨母姓。

“你也是，來這看看的嗎？”

“是來看看，看看土地，看看人?！?/p>

張紙鳶輕輕點頭，悠悠說，目光飄向天空，“我曾與我父親說好，一定會來這看看。雖然晚了些，但我總算是來看看了?！?/p>

她來了，但是相約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空空的海。

“誰也沒想到會這樣?！薄盁被稹钡墓适率前竦?。

“誰也想不到?！迸⒏袊@著。

“你覺得，‘煴火’對他們而言，意味著什么？”柳柘生說完，自覺唐突，好在女孩并未介懷。

“我不知道，我也不愿知道，”張紙鳶連連搖頭，“但我想，過去我父親他們生活在這的時候，一定很快活?！?/p>

“我想也是?！?/p>

張紙鳶輕輕說，像在漫吟，“潮落的時候，沿著海灘走走，每天去拾各色的貝殼，那么多片海島啊，要逛多久才能逛完，逛累的時候，往原點回望，‘煴火’在那，即便不望，‘煴火’也還在那?！?/p>

柳柘生理解了女孩的言中之意，他們彼此望著，相視一笑。

“時間過得，好快好快啊，”船首的倉柜上張貼著一些舊照片，張紙鳶盯著其中一張，是開國時的兒童花隊，“你瞧，照片上的那些孩子，當時還那么小，現(xiàn)在都是遲遲緩緩的老人了吧?！?/p>

柳柘生本想說，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變成遲遲緩緩的老人，但望見女孩生動的眼睛后，他什么都沒說。

在她這樣花一般的年紀，又怎會想到老去呢？

于是他們決定聊一些歡快的事情，天空飄滿了星，柳柘生覺得，小小的星也是小小的飄在海上的船。

艇越行越深，漸漸望不見其他船只，時光凍結(jié)，大海無垠的界面上似乎只剩下他們。

天地漸暗，舉世間似乎只剩下船尾小小的漁火。柳柘生總覺得，他們像是兩支小小的燃著的火柴，在廣邈的黑暗里竊竊私語。

“每次看海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好小好小，”張紙鳶歪著頭，像是在嘆息。

“我們都好小好小，在大海面前任何事物都很小?！绷仙胶椭?。

“可如果是在又黑又冷的宇宙面前，大海也會很小很小。”她倏地望向晦暗的天空。

“你害怕宇宙？”

“不，我不害怕，”張紙鳶臉龐紅潤，像是被火光映照著似的，“我小時候做夢，夢見我從飄了起來，一直飄到宇宙，我閉上眼，宇宙就像牛奶，沵滿在時間的流里，摻雜著香草的味道?！?/p>

柳柘生笑著說：“那么，星系和星云一定就是不同顏色的雪糕，泡泡糖是膨脹的太陽?！?/p>

張紙鳶一邊拍手，一邊笑著說：“小時候，老師讓我們畫一幅宇宙，我就把小時候最愛的冰淇淋，彩虹堂，毛絨熊一股腦全畫上去了。”

“那如果要給宇宙上一種顏色，你會選哪一種呢？”柳柘生截口問道。

“我猜，我會上金黃色，有風車和麥浪的那種金黃色，那你呢？”

“我和你一樣。”

他們齊齊望向夜空，宛如兩束好奇的向日葵。

“有什么比宇宙還大呢？”張紙鳶轱轆著眼眸。

“我猜，迷底是夢，人類的夢?！?/p>

“是啊，夢所在的地方一定溫暖又明媚?！?/p>

在海天一色的沉默里，他們相視一笑。

“我總以為，我其實曾去過夢所在的地方?！背聊季煤螅仙⑸平馊艘獾拿?，輕輕說。

“說來聽聽?！睆埣堷S眨巴著眼。

“我在西藏服役時，曾執(zhí)行過一次飛行任務(wù)。”柳柘生刻意將語氣放緩，“我駕駛戰(zhàn)機，在喜馬拉雅山脈上空盤旋，當戰(zhàn)機在穿越對流層的延綿流云時，雷達失靈，滿眼的云霧啊，我仿佛聽見閃電的嘯叫，在渦旋的風暴面前，機翼何其脆弱，紅色的機身在云霧中掙扎，宛似迷路的穿紅衣的孩子，一分鐘、一刻鐘，我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意識逐漸模糊......”

“當我再度醒過，機首已經(jīng)探出平流層，艙內(nèi)艙外寂然無聲，仿佛空氣全被抽干?！绷仙葎澲枋鲋袂楦裢馔度?，“我向來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但這一回我卻像在朝圣，我望見了圣光......圣光從兩翼的云層中析出，像漫出的金色的水浪，我清晰地察覺到流云在滾動，透過鏡面，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后方的云層中接二連三地有戰(zhàn)機躥出，青黑的、雪白的、銀灰的......”

“一架、三架、十三架，它們不像在飛行，而像在朝圣，行進的速度永遠只快流云一拍，當我離他們愈來愈近，駕駛者的面龐也愈發(fā)清晰，他們是我犧牲的戰(zhàn)友、老去的班長、處刑的敵人......但他們仿佛聽不見我，我報之以吶喊，他們卻還我以微笑。云翳漫開，金波涌出，仿佛打開一道金色的鑲邊門，他們漸次穿過那道門，再未回頭。”

“戰(zhàn)機在平流層滑行，我像是飄在一張偌大的麥浪編織的床上，溫暖而明媚，我聽見一種我從未聽聆過的旋律，我再度沉沉睡去，當我再次醒過，下方卻已是青藏高原無垠的綠色汪洋，我在低空掠過那雄偉的布達拉宮，朝圣的呈方陣的人群，似乎聽見陣陣僧吟，雷達恢復運作，我平安地返回航線......我失蹤了一天一夜，沒人聽信我的說辭，最后的書面報告只能以因天氣原因中轉(zhuǎn)而告終?！?/p>

張紙鳶靜靜地聽著，什么也沒說，柳柘生一度憂心她懷疑他的故事，可當余光有意無意從睫毛滑落時，柳柘生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流轉(zhuǎn)，宛如葉尖上將落未落的晨露。

她聽到雷達突兀的失靈，忍不住失聲輕呼，聽到金色的云層，不禁閉上了眼睛，聽到逝去的友人如夢如幻的飛行，她不由雙手合十枕在胸前，當聽說那道金色的門，她不由滿眼落寞。

在寧靜無邊的海波上，在星輝掩映里，她聽完了他的故事。

“我們就快到‘火墓’了?！睆埣堷S說，“瓦格諾博士一定和你說過，‘火墓’有一伙會唱歌的螢火蟲。”

小艇緩緩駛?cè)搿盎鹉埂钡耐鈬?，海和天似乎沉寂下來，說的話才一出口，就憑空飛到遠處的云翳里。

柳柘生似乎遙遙望見了那一輪深邃的漩渦，它行動遲緩，輕攏慢捻，似乎有無數(shù)的話要說。

就像霧中的鹿似的，“火墓”的方向上隱現(xiàn)出樂聲，再駛進一些，霧似乎散開來，柳柘生他們?nèi)缭嘎牭搅四切拔灮鹣x的歌聲”。

螢火蟲們哼得很緩，船也緩，天色似乎一直年輕下去，船頭的人靠在一起，仿佛再也不會老去。

船行得本已很慢，但他們還是對舵手說，悠著點，我們不急。

舵手笑了笑，在海與天淡漠的色彩里，倘若他也面對一個笑顏明媚的人，那么他也不會急。

下雪了，柳柘生在某一刻這樣覺得，螢火蟲就像縈繞在船頭的雪花，翩躚，輕盈，優(yōu)雅，旋轉(zhuǎn)是它們的歌聲。

“你喜歡音樂嗎？”柳柘生問。

她點頭，她喜歡。

“你喜歡現(xiàn)在嗎？”年輕的軍官有些踧踖，“我指的是，現(xiàn)在的音樂?！?/p>

“我喜歡，在我看來，它們是海洋里的莫扎特?！?/p>

“為什么是莫扎特呢？”柳柘生問。

張紙鳶歪著腦袋想了想，說：“你小時候有沒有哭過？莫扎特的音樂就像孩子的煩惱，明明在哭，卻不悲傷。那個年紀，淚痕沒擦，糖汁還沒融進口中，就開始笑了?！?/p>

柳柘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在螢火蟲的歌聲里，他似乎又望見了那一輪漩渦，明快，年輕，像是永遠長不大，永遠在不停歇地說話。

“你方才問我，‘煴火’對他們而言意味著什么？”

“是我有所冒失，懇請你原諒......”

“不，不，我要說的是，”張紙鳶一字一句地說，“我想，對他們而言，意味著什么，已沒那么重要，至少沒，對我們而言，意味著什么，更加重要?！?/p>

“你想說的是，將來比過去更重要？”

“我們所能改變的，唯有將來?！?/p>

船徐徐游走，越行越遠，夜色漸深，張紙鳶抬起手，指向“火墓”中心，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她終于開了口：“其實，我一直不認為，所謂‘螢火蟲’只是一個溫婉的比喻?！?/p>

“你的意思是？”

她深吸一口氣，緊接著說：“尤其在聽完你的經(jīng)歷后，我更加堅定了我的看法。我打聽過的不少人，都有與你相仿的經(jīng)歷?！?/p>

“你的意思是，我的經(jīng)歷和‘螢火蟲’有關(guān)？‘螢火蟲’是真實存在的？換而言之，是某種生命？”

“你說的對?！睆埣堷S堅定地說，“在父親去世后，我便著手調(diào)查。官方對1989太平洋海難的失事原因是未知自然災害，但我認為，一切未知都是可知。是‘螢火蟲’釀造了這場悲劇?！?/p>

她的身形孱弱得像柳，意志卻堅如冰雕的花。柳柘生凝眸著她，像雕像似的癡了。“你都查出了什么？”

“我相信，在這片大陸上，寄宿著一種非常規(guī)的生物，這種生物正是海難的始作俑者?！睆埣堷S歷述了她的發(fā)現(xiàn)，“古書有云，‘織者，其跡無端，其形若斑，其行若流螢，其聲若潮，其息莫測’，又有‘中宵孤子庭前寐，似有寒星踏歌來’，也有古籍謂，有子必有母，‘織母受天，以調(diào)盈虛’。”

柳柘生怔怔地聽著，截口問道：“那近代，你有搜集到有關(guān)這種生命的資料嗎？”

“我在三年內(nèi)，尋訪過全國大大小小兩百多個村莊，與老人和孩子交談，”張紙鳶不疾不徐地說。

紹興老漁夫，幼年迷途，是夜，蘆葦蕩磷光浮游，撐船劃經(jīng)，若啟鎖，門開樂來，識途復返；

長白山采參客，深山夜行，見一精怪，其言若樂，不辨其言，偏解其意，稱此樂只應天上來；

西藏牧民，親臨圣域，沐浴佛光圣樂，俄而參悟永恒輪回，盈虛有數(shù)，畢，曰佛有形而非人形，自成一教。

“類似的案例，我搜羅過幾十個，我父親的朋友也親歷過，他們的共同點是夜、磷光、音樂?！?/p>

“那你為什么覺得，十年前‘煴火’的陷落，與這種生命有關(guān)?！?/p>

“因為我父親的日記?！睆埣堷S說，她的聲音有些刻意的冷漠，“海難那一夜，他在日記中提到，‘1989年12月7日，天有異像，磷火在半空沙沙流瀉，‘煴火’的第二次光樂測試順利完成，我醉欲眠，但愿是個好兆頭?！叶喾儐栠^事件的目擊者，可他們各執(zhí)一詞，難以描述詳實。但唯一相似的，‘煴火’消亡只在一剎，極亮地一閃，光芒盡逝，他們卻如渡良久，仿佛聽聆了一場樂演?！?/p>

柳柘生聽聆著，回溯紅色的飛機滑翔在平流層的一霎，那幻寐的旋律。

“我在這看了三年海，也聽了三年海?！睆埣堷S吃吃說，“每個黃昏，我都記錄著‘火墓’的音韻。我相信，這些音韻一定預示著什么東西?！?/p>

“‘火墓’的音韻有什么規(guī)律么？”

“沒有規(guī)律，至少至今我仍未發(fā)現(xiàn)?！睆埣堷S有些氣餒，“一千多個黃昏的漫吟，卻沒有一節(jié)一模一樣的音律。但我總覺得，那分明不是音律，而是有頭有尾的故事，可我偏偏找不到故事的頭尾?！?/p>

“你會找到的?！绷仙鷮捨空f。

“也許就在明夜，也許，也許永遠不會?！睆埣堷S回答。

“你一定會的。”柳柘生以一種軍人的堅定強調(diào)。

即便你不會，也有后人會，這也許就是“煴火”對我們的意義之一。柳柘生想了想，總算沒說出口。

燈塔的清輝潑到小艇上，也染上他們的臉頰，船將靠岸了。

張紙鳶理了理裙角，入夜了，柳柘生望著腕表，“前面，就要靠岸了”，他總覺得話沒說完。

“是嗎，我總以為我們沒走多久。”

離岸越近，時光似乎越快。下船后，他們并肩走著，柳柘生提議，去附近的咖啡館坐一會。

“世界那么大，我們說不定還能不能再會，不如我請你喝一杯吧?！?/p>

張紙鳶不語，她還有一堆漿糊的數(shù)據(jù)要處理。

柳柘生輕蔑地笑了笑，絢爛的愛情對他這種平凡的人而言，向來是可望不可即的。

張紙鳶提議明天再會，周楫卻說，他的飛行計劃得趕一大早，兩人相視無言。

“人生那么久，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再見的?！睆埣堷S遲遲說了一句，遞給他一張錄有通訊方式的紙箋，“多謝你的聽聆。我好久沒痛快地與人對話了?！?/p>

“我也如此。”

次日，清晨多云，他登上直升機。

他望向東方，晨光熹微，光線從滾滾云層的薄弱之地析出，在白灰間燒出一口淡金。

柳柘生前所未有地凝神，他注視著前方壯麗的日出，仿佛驟然驚醒。

他明白了，小方未盡的話語。

是希望，即便若即若離，仿佛將息未息的煴火。但希望仍在。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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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