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六甲明朝遺民的家國情懷

關(guān)于馬來西亞最古老華人廟宇
青云亭是馬來西亞最古老的華人廟宇,始建于1646年,位于該國馬六甲Tokong 街25號,數(shù)百年來除了負起祭祀和鄉(xiāng)誼作用外,同時是華人社區(qū)的法院、仲裁機構(gòu),青云亭的擴充工作多由荷蘭治下最高華人代表甲必丹負責(zé)任,1824年英國接管馬六甲,廢除了華人甲必丹制度,華人于是以青云亭亭主取代甲必丹的位置,繼續(xù)以青云亭作為活動中心,直至1911年英國在當?shù)貙嵤┤A民政務(wù)司公署制后,經(jīng)歷91年、共6任的亭主制才告結(jié)束。
甲必丹是葡萄牙及荷蘭在印度尼西亞和馬來西亞的殖民地所推行的僑領(lǐng)制度,即是任命前來經(jīng)商、謀生或定居的華僑領(lǐng)袖為僑民的首領(lǐng),以協(xié)助殖民政府處理僑民事務(wù),“甲必丹”即是荷蘭語“kapitein”的福建話音譯,本意為“首領(lǐng)”(與英語“captain”同源)。在15世紀,葡萄牙殖民統(tǒng)治東南亞的馬六甲和萬丹時,通過“分而治之”的政策來間接管理殖民地。到了16世紀,荷蘭東印度公司及英國殖民政府接管馬六甲和英屬馬來亞的時候,也沿用相同的管理政策。由世襲的馬來君主為馬來人的領(lǐng)袖,同時任命甲必丹為華僑的首領(lǐng)。


青云亭的創(chuàng)建日期,歷來存有爭議,廟內(nèi)碑文指青云亭由馬六甲首任華人甲必丹鄭芳揚于明萬歷二十八年,一般咸信廟宇在15世紀時已存在,迄今廟內(nèi)仍有鄭氏的神主牌,寫有「大明甲必丹鄭公」。第二任華人甲必丹李為經(jīng)也是主持建廟人之一。廟內(nèi)至今仍完好地保存有他的遺像。歷數(shù)百年擴充,至1801年另一名華人甲必丹蔡士章再擴充廟宇,奠定了今日的規(guī)模。




效忠“不存在”的隆武年號以及出現(xiàn)明清未有之年號“龍飛”來源辯晰

落款出現(xiàn)“龍飛”二字,但明清未有“龍飛”年號
關(guān)于李為經(jīng)的碑《甲必丹李公博懋勳頌德碑》(圖片由馬來西亞華裔友人拍攝)
關(guān)于“龍飛”是當年在馬六甲的華人獨立建國新創(chuàng)的年號嗎?但是當年的華僑并沒有與荷蘭人對抗的能力建國。
以下大部分文字內(nèi)容摘抄自《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從馬六甲三寶山義塜看荷殖時代東南亞明末遺民的民族情結(jié)》文章,作者:王琛發(fā)(孝恩文化基金會)
荷殖初期的華人——效忠“不存在”的隆武年號講起
我們從歷史上來看,鄭成功於 1661年把荷蘭人逐出臺灣之前,荷蘭人已經(jīng)和明朝統(tǒng)治的中國貿(mào)易,他們懂得麻六甲作為海貿(mào)中途站的重要地位,也認識到當?shù)氐娜A人的作用。而荷蘭人不斷向麻六甲的葡萄牙人作戰(zhàn),最後終於在 1641 年奪取麻六甲除了是雙方在歐洲有宿怨,也是基於他們重視這海港對他們亞洲海上爭霸有利。
從1641 年到訪馬六甲的荷蘭政府使臣斯候登的記錄,我們知道荷蘭人在占領(lǐng)了麻六甲一年後,當?shù)氐臑醣人_巴克郊區(qū)有 300 至400 人數(shù)的華人居民,其中有 33位是由荷蘭政府從巴達維用船艦載送到麻六甲的新移民,他們被安排到麻六甲開墾菜園和農(nóng)田,城北則有一位叫Nochin 的小商人當華人甲必丹 9。由此可見,當時本區(qū)域華人的種植技能較其他人經(jīng)驗老到和先進,受到荷蘭人的器重。
翻開地圖,我們也可以看到,自從荷蘭人在 1640 年從宿敵葡萄牙人手中奪了馬六甲,在鄭成功於 1661 年從荷蘭人手中拿下臺灣主權(quán)之前,荷蘭人之所以能從1640至1661年之間能縱橫亞洲沿海,是由於它同時占有馬六甲和臺灣,形成它在地緣上的策略性優(yōu)勢。他們同時緊扼了中國及日本傳統(tǒng)的“下西洋”海路出入口,也就是控制整個南中國海北接中日的臺灣海峽及麻六甲海峽南鄰印度洋的通道,如此一來荷蘭人的海上勢力也就成為東西方貿(mào)易的強勢。

荷人入侵馬六甲那年已經(jīng)是明朝崇禎十三年,也是清崇德五年。再過 3 年,也就是1644年,是清世祖順治元年。這一年南明弘光帝退守南京,然後在 1645年被俘,於1646年殉國:同一個 1645年的國六月,唐王在福州即帝位,改元降武,1646年八月,隆武帝亦兵敗殉國;隆武殉國四個月不到,他的弟弟紹武帝在廣州繼位不到一個月就城破自殺。這時寄居西方強權(quán)蘺下的馬六甲華人,如果從海上聽到中國的家鄉(xiāng)消息,大都不會是好消息。
考察這一時代的馬六甲三寶山華人墓碑,必須結(jié)合青云亭這一由當?shù)厝A人以信仰設(shè)教的社會中心,把青云亭的文物與三寶山的對照。從青云亭里供奉的神主牌看其中的遣詞用句,可以看出明末馬六甲華人的心結(jié)。我們會發(fā)現(xiàn)到,受荷蘭人最初委任的幾位甲必丹,一律是至死不承認明朝亡國,他們以僑居海外的明朝子民自居。
以甲必丹鄭芳揚來說,他為他的父親鄭貞淑所立的神主,便體現(xiàn)出一種海外孤忠的典型。打開鄭貞淑的神主,內(nèi)面的生卒年月竟寫著:“生於萬歷丙成年二月,葬在馬六甲三寶井山殿下,卒于隆武戊子年閏三月?!?/p>
這有一塊神主牌不僅是證明當時依附在荷殖政權(quán)底下生活的華人是奉明朝為正朔,最耐人尋味之處在它采用了一個不存在的“隆武戊子”的年號,隆武帝早在 1646年殉國,戊子年卻是在1648 年,即清朝順治五年。
作為地區(qū)華人領(lǐng)導(dǎo)的鄭芳揚為什麼可以不擔心宗教信仰和孝道觀念的壓力,如此 鄭重其事的在父親的神主寫上子虛烏有的“隆武戊子”?要能解釋得清楚,就只 能說明這“隆武戊子”的提法符合了大家希望他把父親的遺愿一脈承傳的孝道, 也是他在地方上受擁戴的政治立場。?
荷殖時代的麻六甲華人,包括鄭芳揚本人都是來自福建,從鄭芳揚墓碑刻上地名 “文山”和他兒子文賢(玄)神主刻了“龍溪”的地名,可知他原籍是今天的漳州。他們?yōu)榱松睿墙?jīng)常和福建的海商互有溝通的,甚至本身也可能是海商集 團的其中一員。如果我們認識到身為海上武裝商團的鄭成功 1647 年入海誓師抗清 時沿用了“隆武三年”年號,便可以理解馬六甲人沿用隆武年號的淵源;到了 1648 年,也就是鄭貞淑去世的戊子年,鄭成功依舊是奉隆武年號為正朔,與魯王 聯(lián)合兵力分擊閩、浙沿海。我們從這一歷史背景便可以了解原籍漳州的鄭芳揚, 也是支援反攻基地、心向光復(fù)大陸的海外忠貞人士,擁有反清復(fù)明的決心。根據(jù) 這一歷史脈絡(luò),“隆武戊子”不僅并非無知失誤,反而是恰好能表現(xiàn)出身在海外 鄭芳揚和其隨眾的立場,他們依舊注重忠孝兩全的儒家傳統(tǒng)。
1677 年,輪到鄭芳揚自己去世,在他墓碑上的中榜寫明“文山顯考甲必丹明弘鄭公之墓”,他的兒子文玄為他立的神主牌牌面上是“大明顯考芳揚鄭府君神主”, 牌內(nèi)側(cè)也載曰:“大明甲必丹鄭公啟基”??梢娔戏z民誓死忠貞,不愿降清。 明祚雖僅留下在東南一角,但華人甲必丹之職位即使是荷蘭人給的,原名啟基號芳揚的甲必丹到死的那天,他的隨眾和他的遺族也不認為他自己是荷蘭人的 “官”;他們硬是在他“甲必丹”的稱號頂上加上“大明”。
“龍飛”年號曇花一現(xiàn)——失根遺民的無奈寄托
同一個鄭芳揚,當他為父親立碑時,他和鄭成功的反清部隊不約而同奉“隆武” 為正朔,但是,當年以“明弘”為名的鄭芳揚未見大明江山重新弘大,已在 1677 年壯志未酬身先死。他的家人子弟在翌年為他立碑,卻采用了一個後來馬來半島 罕見其他人沿用的“龍飛”年號。自甲必丹鄭芳揚墓碑上刻著“龍飛歲次戊午吉旦立”,麻六甲以後又有幾塊碑刻都出現(xiàn)“龍飛”年號,這在過去曾引起不少學(xué) 者猜測。?
有學(xué)者以為龍飛年號和會黨私定年號有關(guān)。其實,從鄭成功以至鄭芳揚鄭重其事 奉已故隆武正朔,我們可以知道,當時人們心目中的年號,是和朝廷大事相關(guān), 涉及效忠皇體的大事,會黨也不可能無故自取年號。何況鄭芳揚的神主還是在堅 持著他心向明朝的認同?
既然如此,又為何要“龍飛”?
使用“龍飛”年號的,還有同在三寶山的寶山亭里的李為經(jīng)紀念碑,以及紀念曾其祿的《曾公頌祝碑》。為紀念繼承鄭芳揚的甲必丹李為經(jīng)而立的《甲必丹李公博懋勳頌德碑》指他原籍“銀同之鷺江”,即後來的同安縣廈門,注明是“龍飛乙丑年剙”(1685),石碑文還說明他是“因明季國祚滄桑、航海而南行,懸車此國”。至於曾其祿,他是甲必丹李為經(jīng)的半子,青云亭有供奉其神主牌,刻著他是“故明顯考避難義士”,內(nèi)載他是“福建銀同禾浦”人,當時人為他立的《大功德主曾公頌祝碑》則刻寫著“龍飛歲在丙戌”(1706年)的字樣。

1648年被尊為“國姓爺”的鄭成功遙聞桂王已即位于肇慶改元永歷,從南澳奉朔提師;隨著鄭成功延用永歷年號,一直到他的鄭明政權(quán)取得臺灣,即使後來又又盡歷了永歷帝1659年敗入緬甸和1662年遇害昆明,鄭明政權(quán)在1683年歸順清朝前夕還是奉永歷為正朔。馬六甲華人曾隨鄭成功沿用“隆武”為正朔,但三寶山迄今沒有見到永歷年號的墓碑,馬六甲也未見出現(xiàn)永歷年號的神主,因此不能證明當?shù)叵让袷欠裨捎糜罋v年號,也無法說明他們是鮮少采用永歷年號或後來有所顧忌?可是,我們結(jié)合馬六甲華人早在1683年臺灣鄭家歸順清朝前,1678年身為甲必丹的鄭芳揚墓碑上已采用了“龍飛”,可以想像到馬六甲明末移民可能源于鄭成功一路不妥的荷蘭關(guān)系避用永歷年號。尤其1661年鄭成功打下臺灣後,荷蘭人對地方華人和鄭成功來往所施的的壓力,已變成了杯弓蛇影的禁令,這是更不能有“臺灣關(guān)系”。?

鄭成功和荷蘭殖民者很早就有貿(mào)易競爭和沖突,而且荷人也多次劫掠過鄭成功的商船。荷蘭人早在1646年已從日本收到“國姓爺”處境不利想要暗中謀取臺灣安身的消息,等到鄭成功海上舉義打了幾場戰(zhàn)以後他們更不斷聽聞相同的消息,也不斷與鄭成功的海上勢力在亞洲海域互相摩擦芥蒂,隨著1652年臺灣發(fā)生了郭懷一起義後,荷人進一步懷疑郭懷一和鄭明勢力相關(guān),更進一步留難甚至劫捕鄭明政權(quán)的商船;到1654年前後,荷鄭矛盾已公開發(fā)展到鄭成功封鎖中國人對荷殖臺灣貿(mào)易,荷殖稱為“福爾摩沙”的臺灣島自1652年到1657年也陷入蕭條中。這樣一個背景下,馬六甲華人在荷人統(tǒng)治下連甲必丹官職也要受殖民政府協(xié)調(diào),叫他們公然追隨鄭明勢力聲張的政治認同?未免太敏感了。?
1661年鄭成功趕走荷人揮軍入據(jù)臺灣後,荷蘭規(guī)定他們所統(tǒng)治的印尼群島及馬六甲海域的軍隊,可以對剃頭的清朝子民友好,但一旦發(fā)現(xiàn)蓄發(fā)明裝的華人就必須注意“國姓爺”的人馬,檢查通行證,沒有通行證就逮往馬六甲;凡是不愿剃發(fā)留辯的明末遺民,也只能說明自己不是“國姓爺”的人馬,才能獲得通行證;到了1667年,荷殖東印度公司更令巡邏艦嚴防屬“國姓爺”派系的華人經(jīng)過馬六甲海峽,遇到華人船只要勸誘他們往馬六甲,抵抗者格殺勿論。這也即是說明,不愿降服清朝的華人要在東南亞的荷蘭人勢力范圍內(nèi)生存,就不應(yīng)認同基地在臺灣的另一個“中國”;他們只能拿著荷蘭法的良民證件作為護身符。?
由此可推測,自17世紀50年代起,在馬六甲土地上使用“國姓爺”那邊任何慣用的政治認同特徵,都確實危險。?
1677年,荷蘭人在十年內(nèi)已三次反攻過臺灣。根據(jù)荷蘭駐馬六甲總督蒲脫1678年報告,馬六甲總?cè)丝?818人,華人僅占426人,其中成年男子127人,婦女140人,兒童159人,主要是比較富裕的商人和工匠,畜奴總數(shù)達290人。從這一數(shù)字,我們大概可以了解馬六甲華人是富裕的少數(shù)人口,但他們的人口比例還不到總?cè)丝诎俜葜?。他們是依賴地區(qū)的貿(mào)易優(yōu)勢生活,能效忠前明政府已經(jīng)是很守氣節(jié),但卻不可能有多大的優(yōu)勢去對抗統(tǒng)治著居留地的強權(quán)。若他們向清廷聯(lián)合的洋人強調(diào)自己應(yīng)傾向“國姓爺”,畢竟勢單力薄、後果不測。?

總之,到了1661年之後,1658年退入緬甸的永歷帝已在那年被吳三桂鎖執(zhí)到昆明殺害,而東南亞這些明裝蓄發(fā)的華人又因鄭荷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而變成了孤臣孽子,他們滯留在荷蘭勢力范圍內(nèi),回不去大陸又去不得臺灣。?
所以,在荷蘭人保護的土地上生存的李為經(jīng)是“因明季國祚滄?!苯K老于馬六甲,曾其祿是“故明避難義士”。言下之意,明朝雖已遠,但心中還是不愿降清,又不愿入籍番邦,只能盼望等待著有朝一日反攻大陸,前明皇室子孫登位;因此,神主和墓碑上不愿少了自己應(yīng)有的認同,卻又不知如何表白認同,便只好采用既非清朝帝號又非已故天子的隱喻?!褒堬w”回到原典原意,即天子登位的意思,這或許是最佳的表態(tài)。?
前明朱姓子孫多流落不知去向,只有甯靖王、巴東王、滬溪王和魯王世子及家人,隨著那群鄭家子弟兵,赴臺偏安,在歸順清朝的最後一刻猶奉永歷正朔,也沒有人到了臺灣再稱帝。居住在東南亞拿著荷蘭通行證的華人,還蓄著長發(fā)不愿剃頭,他們既然不敢濳越先帝年號去使用自己的紀元,又不能在荷蘭地區(qū)使用荷人敏感的永歷年號,更不愿使用清朝年號,他們就只能以“龍飛”作為一種盼望的信念。?
“龍飛”年號最後一次出現(xiàn)在馬六甲是在臺灣鄭家歸順清朝多年後,也是清朝對西洋重開海上貿(mào)易興盛之刻。在“海關(guān)公司”主導(dǎo)下由僧悅成所立的《重興青云亭碑記》,此碑開首說青云亭是“為了保佑吾齊行貨為商,不憚踰河蹈?!保⒎Q贊甲必丹蔡士章的領(lǐng)導(dǎo),碑上紀年即是采用“龍飛辛酉”紀年。但是在同一年由甲必丹蔡士章為了三寶山建筑祀幽冥場所而立的《寶山亭碑》,卻已經(jīng)用了“嘉慶六年歲次辛酉季春”,與前一碑的“龍飛辛酉”成為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