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本東二原崩

寫作時間：2020.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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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xiàn)給疏離（Isolation）的我們

敏達(dá)十四年春之頃。

大連物部守屋步入了大殿庭院，神令中臣盛海正站在石道旁的草地上等候他。正是上朝的時候，這兩人立在離匆匆路過的同僚們幾步之遙的地方低語密謀。

“守屋，今日依然按計劃來嗎？形勢怎么樣？”

“瘟疫還是在肆虐，盛海。我們一定要抓住這個機(jī)會斷絕異邦蕃神的禮拜，并且依靠著神國之魂把蘇我亂黨趕出朝廷。我們按計劃來。”兩人以名字相稱，不僅是因為兩家世代相熟，也因這世交的列祖列宗實在太深沉厚重。只有名字才是他們自己的所有物，指代著有血有肉有個性特征的活生生的人，姓氏是一口密不透風(fēng)的罩鐘，一冠上就看不見人。噢，同樣密不透風(fēng)也可能是棺材。

“你的妹子們怎么辦？物部和蘇我爭斗起來她們會有危險的?！?/p>

“你總是憐香惜玉。女人家有女人家的命，我們在左右國家的運(yùn)勢命脈，大行不顧細(xì)謹(jǐn)！我向祖神祈禱她們好運(yùn)。如果她們不幸香消玉殞，我也只能祭奠、謝罪、懺悔?！币堰^不惑之年的物部守屋掂量得清楚鼎的重量。

“明白了，我也會為她們占卜求福的?！?/p>

“你發(fā)髻快散了，勝海?！笔匚萆锨皫蛣俸Ｕ砹嗣蓝沽及l(fā)的右束。

“啊，麻煩你了?！眱扇艘黄鸬侨肭暗?，大臣們在房間里列隊站好，大連與神令走入序列中自己的位置。石上內(nèi)務(wù)丞傳令后，群臣便按隊列從前殿走入正殿。如密謀所言，物部守屋與中臣勝海共同進(jìn)言敏達(dá)天皇：“如今瘟疫猖獗，國民疲敝，此誠天神震怒。必是蘇我馬子推行異國淫祀，亂我民德，招致天罰。請陛下下令禁止信仰佛教?！币回瀼?qiáng)硬的敏達(dá)天皇贊同守屋的觀點(diǎn)，于是下詔禁絕佛祀。

兩年后，當(dāng)物部守屋站在稻城工事上被跡見赤梼射中心臟的時候，他一定會想起這年春天與妹妹的談話。這個時候蘇我馬子橫臥病榻，物部氏上下一心，似乎馬上就能斬滅與皇族勾連的蘇我氏。

敏達(dá)十四年孟春。

春寒之中屋內(nèi)的微塵和香爐氣混作一片，編就一張令人迷醉呆乏的網(wǎng)，讓人愿意呆坐念書一天也下不了決心走動幾步。物部布都，蘇我馬子的妾，正在娘家省親。她出嫁這三年每年都會回物部家住兩個月左右。這畢竟是古墳時代的貴族婚姻，男女之情存在與否并不重要，形式也與后世不同。雖然蘇我馬子相貌不凡，但他的年齡在布都兩倍左右，兩人相處總有一層隔閡。前幾日來報說馬子也染了病，布都更有理由在兄長身邊多呆一段時間。

物部布都跪坐案前抄寫詩篇，她身著上白下玄的衣裳，蒼藍(lán)色的紐帶如湖泊環(huán)繞她纖細(xì)的腰肢。緣側(cè)上腳步聲走近，是兄長守屋。

“啊，哥哥您今日怎么有意從我這里路過？往日你不必經(jīng)過我這間屋子?！辈级继鹉槪y灰色的眸子如夜中湖面上明月的倒影，帶著水一樣的柔順看向守屋，執(zhí)筆的玉手停在空中。

“今日公務(wù)稍閑，想找你一敘，也商量下事情。畢竟我們是同父同母的兄妹，你在家中我都不來看你，那我也太不講義理了?！贝┲咨饕陆C色差袴的守屋從走廊上進(jìn)入房間盤腿坐下。

“兄啊，我這偏屋下仆都少來，你可算是要受罪了?！辈级紡墓窭锶〕銮寰婆c杯皿，親自倒酒。

“有你這么可愛的妹子，哥哥我還要什么別的仆人呢——你每天都在做什么，很無聊嗎？”

“日課還是畫符念咒文，新近有人送我一本漢詩集，寫寫抄抄度日?！?/p>

“我看看，洛中……何郵郵，冠華自相……索?！笔匚荼嬲J(rèn)著布都充滿大神靈氣的字跡。

“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p>

“我漢文沒你好，那是自然的?！?/p>

“哥哥有大事要忙，大丈夫怎么會陷于辭藻泥濘呢？”

“嗯，國中瘟疫確實令人擔(dān)憂，都是你那個表面丈夫馬子小混蛋害的。”

“唉，我也沒把他當(dāng)丈夫。我們相敬如賓，但是各自家族又交惡，忘年交也難當(dāng)?！?/p>

“這三年委屈你了，妹兒。他一點(diǎn)都不愛你嗎？他都沒碰過你嗎？我會把賬加上的?！?/p>

“他吻都沒吻過我，夜晚他確實最常和我同室共眠，但我們分席而睡，中間還有屏風(fēng)隔斷。夜話也就是些閑言碎語，馬子他一定是想在我這里享受清閑，他沒把我當(dāng)做女人或配偶。好也不好?！辈级寂c守屋對酌，徐徐而談。

“我想馬子在暗許你找面首？反正他在家外面也還有很多女人。”

“我沒有那么按捺不住，我是侍奉神明的人?！?/p>

“真是寂寞啊，為了家族苦了你了，妹子?！笔匚菥o抿薄唇。兩家的恩怨要上溯到父輩物部尾輿與蘇我稻目之斗爭，背后更大的是神道眾神與佛門異神的爭斗，這場被神注視的戰(zhàn)爭理所當(dāng)然會繼續(xù)傳到下一代，直到物部氏滅掉蘇我氏。而自己這代人的任務(wù)就是讓它早日到來，妹妹當(dāng)然包括在這大業(yè)中。

“兄，出嫁前我們就談過了，作為姐姐的媵人嫁過去，我很清楚它的意思?！?/p>

“妹，只是這些政治大事都讓你一個女孩子在敵營深處辛勞……”

“兄，你從小到大沒單純把我當(dāng)女孩子家教育。嫁給蘇我家刺探內(nèi)情，我不委屈。”布都又給自己和兄長倒上一盅酒?！斑@是父親的意思，我懂?！?/p>

“我和父親都沒想到母親在那個年紀(jì)還能懷上你，他好久都沒寵幸過開始老去的母親了，全家把你當(dāng)做祖神們的禮物?！?/p>

“不要像講大國主的故事那樣一遍遍說這套話好嗎？我不想每年都聽一次?！?/p>

“好好，我不說了?！笔匚荻⒅浦牙锏挠褚?。

欽明二十八年仲秋。

初成棟梁的物部守屋在家宅庭院里雙手握拳闊步疾走，他焦急地盼著侍女從產(chǎn)房里跑出來通報母子平安的消息。年邁的物部尾輿捧著一碗井水看著兒子。

“守屋啊，喝兩口水讓自己平靜一下吧?！?/p>

“這個時候有什么可想的呢？除了祈禱母親和弟妹平安以外，我還能做什么呢？”

“你也是當(dāng)父親的人了，想想孩子的名字怎么樣。”

“這個得您來定奪吧？如果是男孩該叫什么；如果是女孩又該叫什么。我想應(yīng)該是男孩子吧，我們家需要一個能輔佐我的人，上神不會給我們一個半途而廢的驚喜的?！笔匚菪∨艿礁赣H跟前站立。

“嗯……就叫他……布都吧，神武天皇賜給我們祖先的神劍，他會是個英勇有謀的孩子，他會像一把利劍插進(jìn)蘇我氏的心臟，為大和帶來安寧?！?/p>

清脆的啼哭壓過了院里雀鳥的嘰喳，一名侍女從上周搭建的產(chǎn)房里小跑出來對兩位大人稟告：“孩子生出來了！夫人流血不多！很平安。”

“快！守屋！你跑得快！你去把孩子抱來給我看看?！蔽草浡咧?，穩(wěn)中求快。守屋則跳下緣側(cè)一路飛奔，沖到產(chǎn)房門口，未來得及和母親問安，他就抱著絲綢匹緞中的赤子大步流星，不疾不徐走向父親，生怕摔著孩子。剛剛接生婆對他說了什么，這話語好似蛇毒，在他的經(jīng)絡(luò)血管里蔓延開，他的步伐越來越慢，最終以合乎禮數(shù)的步子走到了父親面前。他嚅動嘴唇，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擠出了話語：“她……是個女孩，我的親妹妹?！?/p>

“怎么會呢！怎么會呢？怎么會呢。上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尾輿解散了束發(fā)，把十指沒入花白的發(fā)中。

“我的妹妹已經(jīng)夠多了……父親，這小妹，該叫她什么呢？”

尾輿從守屋懷里接過嬰兒，沉吟片刻，他對兒子吩咐道：“這小姑娘，依然喚她布都，她會成為家族之劍的。不要完全把她當(dāng)用來聯(lián)姻的女孩家子養(yǎng)，讓她多念古文，學(xué)習(xí)禮儀歷史，掌管家族祭祀，與神溝通。她是祖神賜給我們家的禮物，宇摩志麻治命和御建雷神會指引她的道路。政治的事也教她一點(diǎn)，讓她有膽識見地，兵法御射也可教，不過不至讓她持刀殺敵。你要保護(hù)好她，守屋，她是你最重要的妹妹。愛護(hù)她，珍惜她，把她當(dāng)寶具而不是當(dāng)工具般使用，她一定會是你的利刃——你看看她的胎發(fā)，像雪一樣。奇人異象，她是靈氣的集合?！?/p>

“孩兒明白?！笔匚荼н^小妹妹。

“處理好就把夫人抬出來，給她弄點(diǎn)補(bǔ)身子的湯飯。等會把產(chǎn)屋連著血污衣服燒了，不要留過夜。”尾輿對下人吩咐。

物部守屋在他人生的第二十四個年頭迎來了同父同母的妹妹。

物部尾輿在布都三歲時去世，布都對他毫無印象。

物部布都在守屋的指導(dǎo)教育下長大，熟悉祭祀通曉政事，十五歲時作為兩家修好的表示嫁給蘇我馬子。

敏達(dá)十四年孟春。

“不過我也不能幫家族多少，蘇我馬子和我不談?wù)隆Ｋ麘?yīng)該還是提防著我，我們聊輕松的話題，講講新羅、百濟(jì)和隋國的風(fēng)土故事。他有時會講佛經(jīng)故事，我會用大和神明的傳說對答?！?/p>

“做得好，你不要對馬子那小子有太深的感情，妹。早晚你得和他鬧掰?！?/p>

“我寧愿結(jié)束這段婚姻回到家中。”布都把臉枕到桌案上撒嬌，守屋輕觸她散開的束發(fā)，那是富有光澤毫無暮氣的似瑞雪如溪流的銀白秀發(fā)。

“大概你不用再忍受多久了，妹兒?！笔匚菪闹忻盎?，馬子這個混蛋竟敢讓這么可愛的女人受委屈。

“此話怎講？您要扳倒蘇我氏了嗎？”布都的語氣興奮起來，想探聽更多內(nèi)容。

“是，這次瘟疫可以拿來做文章，我不想再讓蘇我氏的人當(dāng)國家蛀蟲了?！?/p>

“他們與皇族勾連，您這一戰(zhàn)摸清他們底細(xì)了嗎？”

“天皇一向支持我，過幾天我就要請他下詔廢佛；陛下的嫡長子押坂彥人大兄皇子有所實力，他也不喜歡蘇我氏，起碼他不會反對我；陛下的弟弟們平庸無奇，但大兄皇子的兒子廄戶皇子德才兼?zhèn)?、天姿英邁、少年老成。他是馬子的外甥孫，父母是馬子的外甥和外甥女——該死的蘇我稻目！但我想廄戶皇子才十歲出頭，成不了事，也沒什么家族觀念。等我把這干蘇我外戚滅了，一定要扶持培養(yǎng)這孩子。一定要讓殿下早日當(dāng)上天皇，他會率領(lǐng)以我為首的群臣，讓這國家日新月異的。任那府也能奪還，新羅百濟(jì)的經(jīng)營也會成功，下一代孩子們就不用再苦心斗爭了，他們能享福了。”守屋厘清了一遍豪族系譜。

“若您已考慮得這般周全，小妹我定將全力輔佐?！辈级紝κ匚葑饕臼菊\。

“我想你應(yīng)該也不用回去蘇我家了，馬上就會有毀佛運(yùn)動，你作為神明的使者，應(yīng)當(dāng)在事件里做一個表率。等塵埃落定，馬子和他的兄弟兒子們?nèi)祟^落地，我會代表家族補(bǔ)償你的。你一個小女子分擔(dān)這等家族重任，太煩勞你了。既然你保守貞潔，我想把你獻(xiàn)給廄戶皇子。你見過他嗎？他應(yīng)該有時會到蘇我府上走動?！?/p>

“沒，沒有。我只聽過馬子的轉(zhuǎn)述，看過他的畫像——是個翩翩少年，清朗俊秀?！辈级紝π珠L撒了彌天大謊，她把迷戀對象說成陌生人。噢！喔！她怎么會沒見過！她怎么會對這小情人陌生？

那是談吐得體風(fēng)趣的廄戶皇子！那是英俊帥氣氣韻不凡的廄戶皇子！那是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廄戶皇子！明明還是個孩子，他卻知道如何略施小計把馬子和侍從都支開，他會把布都大姐姐擁入懷中，輕聲細(xì)語仰慕纏綿的情話，他會邊輕念著“叫我豐聰耳”邊嗅布都脖頸處的體香。布都不明白這個比自己小六歲的少年怎樣懂得了玩弄女人心，自己的閱歷明明都能看清這一點(diǎn)，但根本抵御不住他稚子游戲般的求愛。明明還是個孩子！布都分不清對他的愛究竟是母性關(guān)懷還是男女私情，但廄戶皇子對自己百般溫存，他略有褻玩，她也毫不在意。既然丈夫?qū)λ齺碚f是個假男人，那么這雙手能給誰牽呢？這個懷抱該送給誰呢？布都從心底深淵泛起哀傷的氣泡，明明還是個孩子！他卻有著政治謀略，陰謀大局。他利用這不潔之情讓布都當(dāng)雙面間諜，幫助馬子一起對抗守屋。馬子他——自己的表面丈夫，假惺惺的朋友——知道她和廄戶皇子的關(guān)系嗎？豐聰耳同時在利用夫妻二人嗎？

“嗚呼……我不知道啊……”獨(dú)自睡去的夜里，布都便會潸然淚下打濕大片枕頭，然后抹干眼淚睡另一面。她痛恨起兩個家，守屋與馬子的爭斗充滿了老男人的現(xiàn)實臭味，他們毀掉了各自與布都的愛。而這個越攪越大的漩渦把她真正可愛的豐聰耳也卷了進(jìn)去，他也世故老練……“這是兄長和丈夫的錯！是你們讓我愛的人變成這副模樣！混賬的政治與神明們！你們?yōu)槭裁匆@樣，為什么？我只想……我只想和心愛的人……”矛盾與痛苦讓物部之劍屠戮著自己的心，隨著每一下搏動的悲哀令她難以忍受。

“他是個很出色的人，和充滿靈智才氣的你談得來，你會做皇后的，你的孩子也會成為天皇。我不會親眼看到你的孩子登基，但是我們的家族會繁榮下去。卿當(dāng)日勝貴，我和先祖?zhèn)冊邳S泉之國也會開心的?！笔匚莅驯械木埔伙嫸M。

“那姐姐怎么辦？他的孩子呢？”布都壓抑著即將溢出的感情，借這句擔(dān)心話抖落眼角的小淚珠。

“啊，這可麻煩，她還在蘇我家里呢。她雖然比你大十幾歲，但見識短淺多了，婦人心不知會不會害了我們。她和馬子感情應(yīng)該深厚，把她留在蘇我那邊也無妨。馬子不是傻子，他不會謀害正妻的，你姐姐明顯不可能參與物部氏的計謀?！?/p>

“這，蘇我家的人也許會很毒辣，小屠自古怎么辦呢？”

“唉，這，我們不能太軟弱了，唉?！泵棵肯氲矫妹玫男∨畠?，守屋就會體驗到父親看待布都那樣的情感?！霸趺此砩暇陀刑K我馬子那小子的血呢？多好的孩子。”

“我有一計，當(dāng)馬子與兄長您在朝堂之上辯論時，我可以喬裝打扮，驅(qū)車去蘇我家把姐姐和屠自古接回來?！辈级颊娴暮軔圻@個外甥女，她的母親身體常年微恙，布都常常和她一起在充滿陽光的蘇我家庭院蹴鞠。屠自古那么天真可愛，她的笑顏小嘴堵上了布都心頭每個流血的缺口。她才不到十歲，必須讓她遠(yuǎn)離大人們的政治風(fēng)暴。她是布都唯一可以安心相處的人了，小小的可人兒。她就像是布都的親生女兒，布都要把屠自古放在手心看護(hù)她，正如守屋看護(hù)著自己。

想到屠自古，布都才有勇氣去執(zhí)行黑暗的背叛陰謀，她才會把自己當(dāng)做布都御魂劍去使用。為了這個年歲是自己一半的孩子，布都會去為她謀劃安寧祥和的未來，穩(wěn)固永續(xù)的幸福。屠自古是另一個自己，一個不被認(rèn)為是家族之劍的女孩子，一個可以保有自由爛漫天性的女孩子。布都發(fā)誓保護(hù)這個物部與蘇我的結(jié)晶，即使屠自古象征的兩家修睦只是人盡皆知的謊言。

“如此甚好，馬子不在的話，你定能周旋成功。我會找機(jī)會約馬子在朝堂上辯論。布都，家族大計就要實現(xiàn)了！”守屋站了起來，快口灌酒讓他的臉漲得通紅。

“你會成為物部氏的利劍，帶領(lǐng)我們走向勝利。”他激情難抑，揮灑熱淚。

“我，我會成為所愛之人的利劍?！辈级茧p眼如涌泉般淚下，她咬牙切齒、頓挫有力地念出了回答。

敏達(dá)十四年春之頃。

敏達(dá)天皇下詔后，物部守屋毀壞佛寺佛塔，鞭打信徒。明火執(zhí)仗引領(lǐng)眾人的一直是物部布都，她放起櫻井寺的第一把火，第一個用石頭砸佛像，帶頭向大和眾神們獻(xiàn)上祝詞，主持驅(qū)除佛門邪靈的儀式，但是善良的布都不會去鞭打信徒，讓他們背上開血花。

瘟疫卻更加厲害，敏達(dá)天皇也病倒了。物部守屋讓蘇我馬子抱病當(dāng)著染疾的天皇與群臣辯論是非，物部布都趁機(jī)把姐姐和蘇我屠自古接回家中。

用明二年夏之頃。

自守屋滅佛以來兩年，物部氏與蘇我氏的激烈斗爭終于在這個夏天因用明天皇的駕崩進(jìn)入白熱境地。被人稱為丁未之亂的這場內(nèi)戰(zhàn)因為中臣氏的叛變與押坂彥人大兄皇子的倒戈而以物部氏的敗亡告終。物部守屋在老家河內(nèi)國被蘇我馬子率領(lǐng)的，廄戶皇子、難波皇子等在內(nèi)的眾多皇子豪族們組成的聯(lián)軍殺死。物部布都于決戰(zhàn)前夜不辭而別，神秘消失。蘇我馬子奪回了正室與愛女。

用明二年季夏。

戰(zhàn)后第三日，廄戶皇子親自駕著馬車回到自己的府邸，現(xiàn)在父親用明天皇已去了高天原見列祖列宗，十四歲的他就是一家之主了，無人敢過問這位早熟聰慧，機(jī)敏過人的皇子。他轟走傭人，把馬車停到一間偏房門口，下馬推門進(jìn)去。布都無力地臥在地上，淚眼婆娑迷離，紅腫不堪。她哭了幾天，少進(jìn)水米，快成人干了。

豐聰耳雙膝跪地把形銷骨立的布都扶入懷中，安慰著她：“布都啊，按照約定，我把守屋的尸體帶回了。我下令讓堂兄的門客赤梼射殺了他，一箭淺淺地射入心臟，流血不多，傷口不大，看上去就和睡著了一樣。我下令責(zé)罰了想要桀首耀功的豪族。我用香料處理過尸體了，明天清早我們?nèi)€山清水秀的寶地把他埋了。對，對不起……我必須殺了他……”豐聰耳皇子微微哽咽，他只心疼布都。

布都的淚繼續(xù)流淌，她的整個臉龐都顫抖抽動著。

“沒事了，我的姬君，我在這里，以后再也不會讓你受到傷害了?！睅龖艋首优踝〔级嫉哪橆a，又一次竊吻上她的唇。愛情的狂喜震悚與親情的極哀心衰猛烈地在布都心田對沖，她徹底空虛如人偶，倒在豐聰耳的懷里，喃喃低語：“我的兄長照顧我，他卻像是我的父親，但也不把我當(dāng)工具……我的丈夫與我相敬如賓，他尊重我，我還保有童貞，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而你，豐聰耳殿下，能讓你這樣摟著說情話，互訴衷腸的女人，還有許多吧……我到底該愛誰呢？你們這些愛我的人，不是讓我的心徹底壞掉了嗎？”布都語聲漸強(qiáng)，但最終的一問也只是無力敲打在豐聰耳心上。

他擠下眼中淺淚，把布都抱得更緊了些，輕聲耳語：“布都啊，我是真心愛你的，但可能和你一直認(rèn)為的愛有些不同。你有被疼愛的欲望，你渴望被愛，這是一種毒。你的長兄對權(quán)力有迷戀欲望，所以他覆滅了；馬子也有，他早晚會敗亡，別的豪族會取代蘇我氏。我除了治國濟(jì)民的理想，也有一些私心。欲望，它才是最可怕的瘟疫，它會傳染親密相愛的人。欲望是迷墻，它把相愛的人們都隔開了，讓我們受到孤獨(dú)的苦，最終死掉。要存天理，滅人欲，才能和諧相愛?！?/p>

“我聽不懂，聽不懂啊！不要再把我當(dāng)政治上的利劍了，我已經(jīng)鈍得不成樣子了?！辈级汲槠灰?。

“你現(xiàn)在可以知曉我真正的計劃了，親愛的布都。”豐聰耳輕拍著她的背說話?！斑€記得這幾年我送給你的那些漢家書籍嗎？那是一位朋友兼老師送給我的，她是從隋國來我們這里的。她教給了我很多大智慧。聽她開導(dǎo)，你就會懂了。她明后天會來拜訪我們，你會理解真正的道，也會明白我是真心愛你的，你會理解這種愛?！?/p>

又是鬼話連篇，又是圈套一個接一個，但在豐聰耳的溫柔鄉(xiāng)里，布都無法停下腳步。她死心塌地放縱沉淪，讓自己完全接受這位富有魅力但老謀深算的皇子，這樣也許她的內(nèi)心空洞能被心上人燦爛溫暖的光輝填滿。

“關(guān)于未來，呃……你會和我保持這樣親密的關(guān)系，我保證一直愛你，我們會一起見證這個國家日新月異。但蘇我馬子他，他想明年把女兒嫁給我作妃，就是你姐姐的女兒，屠自古。我和你的關(guān)系，更近了一步。布都，你怎么了？”豐聰耳停止低頭，中斷再次湊近布都櫻唇的動作，他焦急地看著自己第一個真心愛上的女人，心痛萬分。

失神的布都從他背后勾住肩頭，主動送上虛弱的一吻。屠自古還是卷入時代漩渦之中，她一直不愿意接受小可愛無法逃離的事實。在那個她去接回家人的日子，屠自古坐在她的膝頭嬉笑，她快駕著馬車，臉上帶著草木氣氳的風(fēng)和帶著綠色的光蔭，像是清冽的甘泉滋潤她的心。身后的蘇我宅邸越來越遙遠(yuǎn)，化為孩童把玩的戲畫皮影，只是個無關(guān)痛癢的象征，代表無關(guān)緊要的生活。

布都念叨著含混不清的詞語，也許，也許自己的心怎樣都無所謂了。為什么要被心愛的人傷害呢？只要自己依然去愛他們，自己依然會是幸福的。多想想自己吧，布都，去為了自己愛人吧，不是他們需要被愛才去愛他們。她在豐聰耳的懷中繼續(xù)落淚，皇子還是沒法完全摸清她的心。

豐聰耳扶她躺下，退后一步說到：“我對你說了太多話了，現(xiàn)在聽不聽都無所謂，沒關(guān)系的，我會陪著你。今晚我來陪你睡，你不會做噩夢的。你受了太多苦，我的姬君?！?/p>

“屠自古，她是個好孩子……”布都臥在席上，吐露內(nèi)心的痛楚。

“嗯，我一定會好好待她的。你休息一下，睡一會，把一切都忘記。我不會把你當(dāng)做劍去傷人的，不會的。”神子面色凝重輕掩房門，走出屋外。

夜里，彼此傾心的二人游巫山沐云雨，布都第一次體會到了生命的和諧，陰陽的交融，豐聰耳與她在布衾里相擁而眠。

多年以后，當(dāng)物部布都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偷偷替換掉蘇我屠自古用來尸解的寶壺時，她一定會想起這個夜晚尚不是太子的豐聰耳懷中的溫度，還有他肌膚的觸感。那個時候，她萬念俱灰，愚鈍不堪，仿佛再也無法知曉幸福與智慧的滋味。

“我所愛的是何人呢？”布都對著過去和現(xiàn)在發(fā)出疑問，在心上人的懷里閉上眼，期待未來。

我所愛之人，是布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