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沃森一如既往的握著他的機槍。那是一架雙連裝的勃朗寧機槍，每分鐘能噴吐出1600顆7.62口徑的子彈。沃森感受著通過槍聲傳來的震動，默默地掐著時間。他的手猛然攥緊了手中的握把，他的目光在天空中投下了來回巡視的痕跡——離開本土了。

? ? 沃森的耳朵里充斥著梅林引擎的轟鳴聲，即使是專用耳機，也難以阻隔這巨大的聲浪，這些轟鳴不僅來自他所在的B-25轟炸機，還來自他周圍另外27架轟炸機組成的機群。

? ? “所有人，檢查防彈衣、降落傘和頭盔，我可不希望有人出事?！鳖I(lǐng)航機的無線電在機群中跳躍著，很快消散在廣闊的天空中。沃森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想起了剛剛參軍的自己，當時他正是坐著顛簸的火車去的軍營，不過四周可沒這么安靜，車廂里充滿了交談的語句。想到這兒，沃森一下子警覺起來了——太安靜了，連敵機的影子都看不到。

? ?正當沃森搜索天空之時，他下方的轟炸機上蹦出了幾點火花。凄凌的戰(zhàn)斗警報響徹整個機群，緊隨而來的，是防空炮無情的洗禮?。沃森感到自己就像坐在一只陷入激流的小艇上，劇烈的振動和飛舞的煙團使他頭暈目眩，耳機中此起彼伏的呼喊，使他難以分辨機長的指令。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扣好安全帶，握緊他忠實的伙伴——他的機槍。

? ?漫天的煙團中，突然爆出了一個刺眼的火球，金屬的部件四散著飛出，在周圍的幾架轟炸機上砸出一陣密集的鼓點。在機群的末尾，另一架飛機拖著長長的濃煙，無力地向下滑去，它的機頭上，一個巨大的裂口取代了原本應該在那兒的駕駛艙。?

? ?沃森靜靜地感受著這一切，他焦慮，他不安，他憤慨，他茫然，他又無力去改變這場戰(zhàn)爭。他現(xiàn)在所能做的，只有盡到一名士兵的職責，服從命令，用手中的槍捍衛(wèi)自己這架轟炸機的上空?。

? ?防空炮的炮火逐漸停歇，幾架飛機停轉(zhuǎn)的引擎和機群背后尚未散去的黑幕，昭示著航空兵們接受的洗禮。原本一個由27架B-25和1架B-17組成的的機群，現(xiàn)在只有19架飛機還留在空中?。沃森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這個聲音充滿了平靜，但它傳達出的信息卻令人不安：“這里是落日三號，長機已失聯(lián)，現(xiàn)在由我們領(lǐng)航?！?/p>

? ?來自頭頂?shù)淖訌椨靡粋€爆炸打斷了這個聲音，毫無預兆地，云層中鉆出了一隊戰(zhàn)斗機，向機群噴吐出一條條火蛇。嚴重落后的“芭菲魚”號慘遭不幸，一排子彈扯斷了它的左翼，飛濺的燃料被炙熱的子彈點燃，映紅了翻滾著的機身。沃森愣了愣，他從沒料到死神一直就躲在頭頂。交錯的槍聲將他拉回現(xiàn)實，他打開保險，對著天空扣下了扳機?。

? ?四竄的流彈在空中交織出一張細密的網(wǎng)，每架飛機都像突然撞進網(wǎng)箱的鴿子，在網(wǎng)眼間失措地穿梭?。引擎的呼嘯伴隨著鋼板被擊中所發(fā)出的哀嚎，都化作了這些驚鴿的悲鳴，潔白的羽翼沾染著猩紅的血污，旋轉(zhuǎn)著從空中飄落。這不是單方面的獵殺，而是一場肉搏，一場雙方都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贏得的搏殺。

? ?沃森感覺自己的雙手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了，他的手指死死的扣在槍機上，隨著槍聲和機身一起劇烈的顫抖，他的手臂機械的來回滑動著，拖動沉重的槍口指向一閃而過的敵機，沃森突然感覺右耳隱隱作痛?，他費力地從手套中抽出右手，往右耳上抹了一下，映入他眼簾的，是滿手的鮮血。沃森這才注意到，炮位的外罩上多了一條狹長的裂口，炮位的基座上排列著一串彈孔，其中一個帶著些許的血色。他是幸運的，這串子彈擦著他飛過，沒有奪去他的生命；他是不幸的，如果這串子彈往左偏哪怕一英寸，他都不用再經(jīng)受戰(zhàn)火的折磨了。

? ?天空逐漸平靜，彈藥耗盡的“百舌鳥”戰(zhàn)機不敢繼續(xù)在那些噴吐著烈焰的轟炸機群附近逗留，它們列著松散的隊列，隱去在下方的云層中。沃森用右手將左手從機槍上掰開，他的機槍停止了咆哮。他無力地癱坐在皮質(zhì)的坐凳上，雙眼茫然地望向天空。他緩緩拾起破碎的耳機，將它僅存的左聽筒靠近他僅存的的左耳。機長嘶啞的嗓音出現(xiàn)了，但沃森卻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興奮——現(xiàn)在他的座機是領(lǐng)航機，必須率領(lǐng)另外七架僅存的殘缺的轟炸機飛抵轟炸目標。

? ? 沃森已經(jīng)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剛剛的惡戰(zhàn)使他再一次陷入喪友的苦海。他的哥哥，懷特，就在前面的落日三號上，是它的尾炮手；他從小到大的玩伴，喬，是剛剛失聯(lián)的“孟菲斯”號上的副駕駛。沃森幾乎可以想象出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他能想象到他們說的每一個字，做的每一個動作，他甚至能看見飛機墜落時他們臉上驚恐的表情。巨大的悲哀涌上他的心頭，他的淚腺沖擊著他“流汗流血不流淚”的軍人的訓誡，他的雙手顫抖著，甚至無法扶穩(wěn)發(fā)燙的槍身。?

? ? 沃森聽見了什么東西斷裂的聲音，這聲音就像大樓倒塌前一秒，鋼筋扭曲斷裂所發(fā)出的駭人的摩擦聲。他看不見發(fā)生了什么，但耳機里的無線電告訴了他一切：“這里是彩虹五號，我們尾梁斷裂，已無法維持。請你們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我們將尋找附近最有價值的目標……”距離太遠了，彩虹五號的聲音中斷了，但沃森很清楚，他們最后的那句話意味著什么，40秒后的巨響，更是印證了這個猜測。

? ? “這里是領(lǐng)航機，我們應該已經(jīng)接近目標了，準備降低高度。打開彈倉，聽我的指令投彈。”機長嘶啞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沃森感到機翼吃力地頓了頓，隨后機身緩緩下降，在云層中攪起一陣渦流。他努力壓制住內(nèi)心的傷痛，粗略地點了點槍里剩下的子彈，伸出雙手握緊了槍機。“400發(fā)，好像少了點”，沃森默默的想，“不過如果不回去的話……”

? ?沃森已經(jīng)為他最后的幾十分鐘做好了覺悟?。

? ?戰(zhàn)斗警報沒有響，也沒必要響，漫天的流彈已經(jīng)拉響了戰(zhàn)斗的鼓角。沃森架出下視鏡，他的幾乎一眼就找出了轟炸的目標?——它寬大的身軀聳立在周圍的廠房中，烏黑的油漆使它在灰白的建筑中顯得格外顯眼。沃森仔細地瞧了瞧，終于在鏡架被彈片擊落前，辨認出了那根和發(fā)電廠的煙囪一樣粗大的炮管。

? ? 敵機準時出現(xiàn)了，那是一隊ME190，它們的20毫米口徑機炮噴吐著炙熱的彈丸。沃森左手邊的轟炸機被撕裂了，機炮炮彈的爆炸扯開了它的機腹，滿倉的炸彈像花生米一樣，迸向四周，在寬廣的地面上砸出了百余個升騰著濃煙的彈坑。沃森背后的轟炸機開火了，但幾秒鐘后就沒了聲音，沃森看見一架敵機正盡情地向它背部傾瀉彈藥。他不再猶豫，調(diào)轉(zhuǎn)槍口，指向那架敵機，扣下了扳機。

? ? 一架ME190爆裂了，化作了血色長空中轉(zhuǎn)瞬即逝的流光，另一架ME190受傷了，它斜斜地滑落下來，重重地栽進了廠房中。沃森的彈藥耗盡了，他再也不能為自己的座機貢獻出什么了。機長零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響起：“向目標順次投彈，完畢后，立即返航。重復……”乒乒乓乓的聲音掐斷了這條指令，隨后，耳機中只有復制出的天空中的炮火聲。沃森爬進機艙，看見甲板上一地的血污。他試著叫了一聲，只有密集的防空炮火回應他。他大概知道發(fā)生什么了。

? ? 沃森幾乎是沖進駕駛艙的，他絲毫沒有注意到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機鼻機槍位和被撕去的右側(cè)駕駛位，他微微向機長敬了個禮，將機長僵硬的手從操縱桿上掰開，機長的尸體在緊接著的震動中滑落了出去。沃森坐到僅存的駕駛位上，他看到了完好無損的目標——古斯卡夫列車炮。其余轟炸機不是被擊毀，就是已經(jīng)完成投彈，隱去在云層里。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他還能要最后的生命，為自己效忠的國家做一點有益的事。

? ? 落日六號冒險降出云層，將下面的情況通知給躲在云層中的“托利”號。落日六號的觀察員驚訝地，看見一架轟炸機迎著墻一般的炮火，以近乎垂直的可怕角度向列車炮俯沖。它的機翼折斷了，它的尾舵粉碎了，但它俯沖的方向始終沒有改變。

? ? 一串流彈擊碎了落日六號的左引擎罩，落日六號急忙爬升，試圖躲開開咬住他的敵機。“再見了”，這是落日六號和“托利”號，最后聽到的話。

? ? 一團血紅的蘑菇云拔地而起，在云層中撞出一個巨大的缺口，宛如一朵絢爛的生命之花?；ǖ母?，是炙熱的、翻滾著的大地。

? ? 當“托利”號，最終摔在機場上的時候，它的機長跳下飛機，沖向中途因受損而險些墜毀、被迫折反的落日三號。他找到懷特，拍了拍這個大腿上打了繃帶的人，側(cè)到他的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 ? “你的弟弟，他是一個英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