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一些住院的事
本文部分情節(jié)由真實事件改編

她坐在病床上看著書。
粵從外面走來，拎著兩碗云吞。
“晚飯來啰——李含光你別睡了……唉唉你起啦，來吃晚飯。真的是，一家市級醫(yī)院飯?zhí)美锏娘堧y吃得不得了，搞得我還要竄大街小巷打外賣……”粵像一個老人家似的咕噥著，一邊又迅速擺好桌子，把兩碗熱騰騰的云吞擺在桌子上，一整個病房都是蝦皮湯的清香。
她戴著腦電圖的設(shè)備，腦袋正昏昏沉沉著，一聞這香味便清醒了許多——蝦皮湯的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令她安心的味道，在消毒水氣味的襯托下顯得更美好，一個香味里能聞出一個冬日早晨的早餐店。
肚子也開始咕嚕咕嚕，李含光看著這兩碗云吞眼神發(fā)亮。
“別全吃完撐死。”粵無奈道，“剛打的，小心點燙。”
可他們兩個都迅速動筷——兩個老饕都清楚得很，云吞是熱湯時才可口，湯冷了風味大減，就不好吃了。
李含光小心翼翼地吃著，每次絕不貪多，嘴里左倒騰右倒騰一刻也不停，倒吃得也不慢，只是看上去有點像倉鼠。
王粵看著有點想笑，終究還是忍住了。
別問，問就是顯示屏顯示著的腦電波在瘋狂波動。跳成了一團亂麻。
李含光翻了一個白眼繼續(xù)吃，管它呢，她住校以來就很少吃好吃的了。
她自幼跟在粵的身邊，嘴極刁，一家店放的是味精還是雞粉對她來說都很容易分辨出來。
準確地說——粵是作為親屬在產(chǎn)房前等著的，看著她出生、成長、得病。
粵是她的家鄉(xiāng)。
她喜歡這里——溫暖的氣候，沒有零下的嚴寒，冬天的樹也是綠意蔥蘢。水仙在暖陽里開放，一樹三角梅在寒冬里開得燦爛，不遜色于夏花。
夏天的暑熱也確實難熬，但廣東人有涼茶和糖水——盛夏的綠豆海帶糖水是其他地方的人不懂的無憂，榕樹下的風是帶著光點的流紗。
在喧囂或靜謐中呷一口山茶，年久的臺階里開出酢漿草的黃花，吃一碗云吞面或者幾籠早點——也可以是腸粉，瞇著眼看著過客且留半天閑暇。
粵自有粵的傲，一身氣度不比那些自詡孔孟之后的遜色。你若罵他南蠻，他并不搭理你，只是悠然地拈一個蝦餃，頂了天也只是斜斜地瞟你一眼——也只是因為你擾了他的清閑。
“臭丫頭，你怎么不會廣東話呢？”
“呵呵，你自己省內(nèi)多少種方言你不清楚？從小你都是啥都混一起說，我能聽懂就不錯了，還指望我學會？”她直接頂了回去，弄得粵顯得有些狼狽。
當然，粵是很精明的——每次逛街帶他去，你買到的絕對是性價比最高的東西。砍價的操作熟練得讓一旁臉皮薄的李含光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打算盤的速度飛快，像雨打芭蕉，打出了歷史的余聲。
“能不快嗎？當年搞邱小姐練出來的?！?br/>別人是核物理轉(zhuǎn)金融，他是金融轉(zhuǎn)核物理。山河飄搖之際他丟下了手里的生意，孤身一人去考了個世界頂尖大學的物理系。被關(guān)過，監(jiān)視過，最后還是燕子歸鄉(xiāng)為新中國開出一片新天地——他帶頭打算盤，數(shù)據(jù)極準，不比商號里的賬差。
想到這里，她這才想起來粵也是有底蘊的。
古越國的絲縷玉衣，客家人的圍屋與傳承，羅浮山的傳說與葛洪，惠州的荔枝與蘇東坡——她家鄉(xiāng)就在羅浮山附近，是和南?？ひ黄鹪O(shè)立的郡縣；從古至今改過幾個名字，但現(xiàn)在這個名字也用了一千多年了，比某些國家的國祚都長的多。
端硯古碑，書院良港，從不毛之地走向繁華，粵的身上有時光的痕跡，頂天立地。
一腔赤誠，精明之余也有人情，現(xiàn)代和古老在他身上并存。
他是仙，更是人。
胡思亂想著李含光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晚了，她躺下來蓋上被子準備睡覺。
可是睡不著。
對面的病房里的病人在吼著，可沒人來；李含光腦子里一團漿糊，可就是怎么都睡不著。
她忽然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
她很清楚自己壽命很難長久——一身都是病，又忙碌難閑。
她突然害怕自己晚年也會變得那么慘淡，她聽著一聲一聲的怒吼，仿佛聽到幾十年后自己的嘆息。
惡魔的低語在她耳邊響起：
“談到既往，不過是蠢話一句！
“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消失在虛無里，一切又從零開始。
“一生勞苦奔忙有何益？到頭來終究須把眼兒閉！
“正仿佛一切不曾開始，若再回頭重新活過一天，我情愿選擇永恒的太虛?！?br/>她在這里的日子一眼就望得到頭，混亂的一切皆不由己，她的人生從開始就像一場戲劇。
她聽見自己在低聲哭泣。
她似乎聽見了腳步聲，對面病房的老人終究沒再吼下去。
“怎么了？”
“一切都很糟糕?！彼犚娮约嚎拗f。
“我真的不想拼命。我賭不起。他們都在說青春不拼不搏怎么行?？墒俏蚁虢o我自己時間，我想慢慢長大?！?br/>“可是我習慣了提前作好抉擇，我想去更遠的地方，我想去看看這個世界，我為這個目標飛奔，可是卻直接跌到在了途中。我拼命學地理，哪怕是選修，因為我知道如果在省竟拿個名次我有機會在分班考考進更好的班級。感著冒還要學，吃薄荷糖吃到胃痛。我還是接受不了我會成為一個普通人的事實。因為我怕了，我怕了那些冷嘲熱諷和無比的孤獨。”
“我還記得談到那個QJ案例時，他們說女方應(yīng)該有意識，在大城市怎么可能一點都不知道?？墒俏仪宄@就是現(xiàn)實啊。中國的X教育一直都缺席，受害者對于此的觀念根本不可能是正確的，但是他們不會明白我在說什么。我連他們?yōu)槭裁床幻靼孜艺f的的原因都清楚。我知道他們不是惡人，所以我真的覺得好絕望好絕望。我知道如果我和那些上一級的班里的人說這件事，他們會知道我在說什么?？删褪沁@樣，我才更加絕望啊……”
“如果我是個笨孩子，我會比現(xiàn)在快樂很多吧。我想活下去，可是渾渾噩噩的活著那還不如死了。我喜歡和小孩子相處，但我絕對不想教育出一個和我一樣的小孩。我害怕生病，我害怕我的未來會和那些老人一樣。我想過在六十歲自殺，因為我覺得這樣可以逃避我將來老時的病痛?！?br/>“但是我舍不得這個世界，這個國家?！?br/>“我覺得萬家燈火與我無關(guān)，可是我愛它，我真的愛它?！?br/>“你真的好累啊?！被浾f道，“對不起啊，我讓你更累了。”
粵清楚她的壓力很大一部分來自于自己目前的發(fā)展現(xiàn)狀。
珠三角是世界矚目的城市群，高樓大廈如雨后春筍般突起，日新月異的城市容不下一個想慢慢長大的孩子，容不下一個愛著詩詞的孤獨靈魂。在萬家燈火里，每一個人都在孤獨地守望。在網(wǎng)絡(luò)中反而更容易脫離孤獨。
城市群容得下萬千過客，容不下他的閑暇。
但粵也不是處處繁華，邊遠山區(qū)的孩子依然在高考中苦苦掙扎，重男輕女的思想仍然束縛著許多女孩子，包括她。
她一直在和這點抗爭，她不覺得女子一生的意義在于結(jié)婚生子，她想為這個國家遠走西北，她想死在復興的路上。她說她前途慘淡無妨，生在陽間也有散場；她若死在這山河的溫柔眸光，便是對她一生的最高嘉獎。
可她被病痛和世俗壓得喘不過氣來。
“沒關(guān)系的，我的家鄉(xiāng)，我愛你啊?！彼拗f。
“雖然我覺得我的未來會很不好。但是我還是想活下去。因為這個世界仍然有很多美好的事情。我喜歡榕樹下的日光，喜歡酢漿草明亮的黃花，喜歡早茶茶點籠子里騰起的霧氣，喜歡暴雨中重刷出的干凈明亮的綠色。想想都很美好?！?br/>“我很糟糕，但是我知道有人會愛我。我知道你會愛我，我知道這個國家會愛我，我知道有一群人在黎明之前倒下時會想起我，我知道一個英雄在臨死前惦念我，我知道他是為我而死。所以我還想賴在這個世界不走，那么既然留下來了，那就要做點什么。”
粵有些驚訝，明明是一個無比疲憊的孩子，可是為什么還有向上生長的力量。
她的力量，來源于對他們的愛。
“你真的是我的驕傲?！?br/>“那么溫柔的孩子，是在我這里長大的啊?！?br/>“不要想太多，你會和這個國家一起萬壽無疆；我的少年啊，慢慢長大吧。不要害怕那些世俗的喧囂，相信你自己心底的力量，悲傷時記得我一直在你身后，在你靈魂深處?！?br/>“我會給你們一個明亮的未來的?！?br/>“含光，好好睡覺，認真吃飯?！?br/>“你知道我會的?！?br/>粵走在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住院部里打著慘白燈光的走廊上，他忽然看到窗外那些還亮著的房間，萬家燈火，卻顯得如此寂寞。
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李含光曾經(jīng)感受到的絕望，黑夜似乎能吞噬一切。
可是黑夜終究是不能吞噬一切，任何時代都無法毀滅希望。
粵以最無私的愛愛著那些少年。
很多東西都是自他而始，在這個時代他熠熠生輝，可他也記得那些窮苦悲涼的日子。雖然起了高樓，這片土地依然是山青土赤。
白手起家的他知道那些窮苦，他傲，他富貴，但從不因此藐視窮苦人。
他向那深淵輕蔑一笑，一如往常。
那深淵多像八十年前想扼殺這片土地反抗者的惡魔，它贏了嗎？
他橫眉冷對。
李含光睡了一晚，第二天起床便拆了腦電圖的機器，走出房間望向走廊盡頭的窗戶。
一個老奶奶在日光下趴在欄桿上望著窗外，神情就像五六歲的孩子。
世界依然忙碌，但日光給她鍍了一片從容和靜謐。
她突然意識到，世界有時也是很溫柔的，會小心翼翼給受傷的孩子用巧合講個故事治愈他們。
粵走到她身邊，一如往常一樣用扇子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頭。
她正想吐槽，但粵突然變戲法變出了一顆小小的蓮蓉月餅。
“我今天去檢查不能吃早飯！”
神他 媽，李含光想著，她現(xiàn)在委屈到能哭倒長城。
雖然月餅最終還是進了她的肚子。

彩蛋
鬼工球
李含光六歲的時候，粵帶她看了一個鬼工球。
鬼工球?qū)訉拥褡?，精巧玲瓏。且每一層都可以自如轉(zhuǎn)動。粵拿的這一個足有二十四層，二十四層層層轉(zhuǎn)動，小姑娘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她癡了，在鬼工球的轉(zhuǎn)動中她看到了一個奇幻美麗而又光怪陸離的世界，當光透過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看到了神跡。
重重光影之下鬼工球的精巧被展現(xiàn)到了極致，給人一種目眩神迷之感。
那個在她夢里時時出現(xiàn)的鬼工球使她對這篇古老大地的文化總懷著一份敬畏和好奇。她不會忘記那個二十四層的鬼工球在她面前展現(xiàn)了怎樣一個世界，更不會忘記這個遵守著二十四節(jié)氣民族文化給她的震撼和滋養(yǎng)。
她從看到鬼工球的那年便醉了，一直沒醒。

寫這篇我成了押韻狂魔HHH押了好多次韻。
我覺得這篇反而不好了，可能是因為太熟悉了，反倒有點不知道怎么寫了。
粵語太塑料，所以不想寫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