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家燕子傍誰飛·第26-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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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方赤火
26 青春豈不惜,中道奮螳臂
? ? 蚊子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挨過那段時刻的。昏迷不醒的父親就躺在她身邊不遠(yuǎn)處,被五虎大王你一言我一語地奚落。沒過多久,張弘范便得知了消息,派了輕騎前來接應(yīng)。來的人剛剛下馬,還沒等陳懿行禮完畢,卻“啪”地扇了他一巴掌,冷冷道:“張元帥吩咐過,要對文大人客氣相待,不許無禮,你們的耳朵都長在豬身上了?”
陳懿又驚又怕,卻敢怒不敢言,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著。張弘范手下的人命令將文天祥抬上一輛大車,又命去海豐城里請大夫,接著派人去廣州向李恒報捷。最后,那人訓(xùn)斥了陳懿幾句,命他們到潮陽府會合。
那人走后,陳懿免不得又私底下罵罵咧咧了一陣,命人送信去山寨,叫留守的五大王前來潮陽受封領(lǐng)賞,最后帶著嘍啰弟兄,一撥撥地離開了。一邊走,一邊順手把沒死的宋兵一個個戳死。
蚊子已經(jīng)有些恍惚了,眼中干干的,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壁虎嚇壞了,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蛋,說:“你老爹沒死,沒死……你,你快哭出來啊,別嚇我……”
蚊子任憑壁虎拉著,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壁虎又從亂草中揪出了小蝸牛。他已經(jīng)讓滿地的死人嚇得懵了。緊接著,小耗子也從亂石堆里露出頭來。她全身受了些燒傷,正疼得嘴里嘶嘶作響,在死人堆里翻著,找水喝。
草地上除了死人,還有不少輾轉(zhuǎn)呻`吟的傷者。這只是一場目標(biāo)明確的偷襲,五虎大王既已擒到文天祥,一窩蜂地前去請賞,也就沒有心思對其他人斬盡殺絕。鄒洬半靠在一處樹根旁邊,半邊面孔被燒出了泡,一把刀切開了他的脖頸。
蚊子只覺得自己一生的眼淚都要流干了。她似乎是伏在壁虎懷里,又似乎是抱著一棵樹,抑或是被誰推上了馬,她不記得了。她隱約聽見壁虎、小耗子、還有小蝸牛在談?wù)摶厣吣复宓氖虑椋聹y著五虎大王可能經(jīng)過的路線,討論著如何才能不被他們發(fā)現(xiàn)。
她渾身像散了架一般,軟綿綿的沒半點力氣。那馬奔波了多久,她就做了多久的白日夢。就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就能見到他……哪怕是自己和他一同被抓住,也強過現(xiàn)在這種被絕望淹沒的窒息……
她想象著父親渾身是血,被張弘范和李恒輪番輕侮唾罵;她想象著家人一個個死去,一具具棺木擺在自己面前;忽然又想象著奇跡發(fā)生,父親像上一次被元軍扣押時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逃了出去……只不過,上一次他有不少忠心的隨從守護(hù)著,而這一次,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還被毒`藥折磨得昏迷不醒……他吞的是什么?他為什么要隨身帶毒`藥?難道他早就預(yù)料到了這一天?倘若……倘若他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女兒活在世上,日日盼著見他的面,會不會還是這樣決絕?
眼看已經(jīng)到了蛇母村的邊緣。夕陽在他們背后推著,暖洋洋的很舒服。
小耗子突然勒住了馬,指著地上一處,手指發(fā)顫,“這里有血跡!”
而且是一大片,噴射著濺在路邊巖石上。他們來時絕沒有見過這片血跡。
小耗子翻身下馬,沿著那片血跡,一直追蹤到了叢林里。壁虎和小蝸牛緊緊跟著。蚊子恍恍惚惚,慢慢走在后面。她感覺腳下踩到了什么東西,不像是碎石,也不像是土塊。漠然撿起來看,卻是幾粒碎了的黃色藥丸,似乎是阿永隨身帶著的、避蛇的雄黃丸。
小蝸牛見到那藥丸,咕咚一聲坐倒在地上。一轉(zhuǎn)頭,他直接暈了過去。
只見阿永臥在草叢里,一動不動,一手緊緊攥著獵叉,心口處血肉模糊,是被一柄并不太鋒利的刀捅爛的。一條毒蛇慢慢爬過他毫無生氣的軀體。他挑著蝎子的那個籮筐滾落在旁邊的草叢里。
壁虎、小耗子齊齊捂住了嘴。壁虎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嗚咽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誰干的?”
蚊子攥緊了身上阿永給的那枚藥丸,突然很想把它扔掉,任毒蛇咬死自己。整個世界都是黑暗的,再也亮不起來了。鄒洬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父親落在了天下最齷齪的惡人手里,生死未卜,而現(xiàn)在,善良老實的阿永也死了……
好半天,小耗子才說出話來,聲音都變了調(diào):“蝎子姐,蝎子姐呢?”
蚊子看到草地上有一處拖拽的痕跡。一陣清風(fēng)吹過,送來一股潮濕的樹葉氣息,還有遠(yuǎn)處的林中的一陣輕微人聲。壁虎立刻拔出了自己的刀,輕輕走了過去。
蚊子心中陡然清明了一刻,跑到昏迷的小蝸牛身邊,抄起他腰間的彈弓,輕手輕腳地跟了過去。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了,那是五大王在獰笑:“逃?想逃?我看你們能逃到哪兒去!那個冒牌貨是哪兒來的?是你的相好不是?哼哼,你還敢用刀子捅我,真是蛇蝎心腸!嘿嘿嘿,不過,老子就喜歡野些兒的……你來叮我啊,來啊!”
蝎子的聲音微弱之極:“別碰我!你們,你們都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
她突然尖叫了一聲,接著便是布匹撕裂的聲音。五大王笑道:“我偏要碰你,你待怎樣?來咬我啊,哈哈哈!”
蚊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蝎子死死抓著一叢樹根,雙手似乎都受了傷,指縫里鮮血直流。五大王一手持著一柄鈍刀,一手將她一點一點地拖了出來,仰面摔在地上。蝎子拼命想要爬起來,但是在一個四肢健全的成年男子面前,她就像一只落在貓爪中的老鼠。
蚊子想必是驚叫了一聲,因為五大王突然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即又看到了壁虎和小耗子。壁虎怒吼了一聲,將手中的刀揮了一揮,就要上前。
五大王微微一驚,馬上卻又冷笑了一下,把自己的刀抵在蝎子胸前,“冒牌貨來了?你們再過來一步,你們親親姐兒的性命不保!給我乖乖的看著罷!”
蚊子叫道:“不許傷蝎子姐!”舉起彈弓,想要把五大王嚇退。五大王卻命令道:“放下。”又乜斜著眼,看了看壁虎,“把刀扔了?!?/p>
壁虎的眼中似乎在冒火,吼道:“住手!”又往前跑了兩步。五大王刀尖微轉(zhuǎn),狠狠地戳進(jìn)了蝎子的左側(cè)臂彎。那刀子并不鋒利,可卻更加重了傷處的痛楚,登時血如泉涌。蝎子慘叫一聲,手臂一下子僵直了。蚊子手一軟,彈弓掉在了腳邊。壁虎嚇得住了腳步。
蝎子哭叫道:“別管我!別扔刀!”可是壁虎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刀丟在了地上。
五大王大笑道:“都給我滾!別來打攪大王快活!趕緊滾出十里之外,老子就不取姐兒的性命!稍慢些兒的,我就把她另外一只手也廢了!”
蚊子想不出該怎么辦,只好也慢慢退了幾步,絆在一塊石頭上,一下子坐在地上。阿永的尸體就在她身邊不遠(yuǎn)處。腳邊滾過一枚黃黃的藥丸。那丸藥表面微微陷下一個小坑,正是阿永送給蝎子的。
蚊子看到蝎子握拳的手,突然大叫道:“用毒`藥!用你的毒`藥!快!”可是蝎子的雙手已經(jīng)被鉗在頭頂了。
蝎子突然狠命一掙,力道大得驚人,一下子將身上的男人掀開了幾寸。她向右猛地翻滾,但滾過了數(shù)尺,就又被五大王拿住了。五大王縱聲長笑,撲在蝎子身上。那笑聲古怪得可怕,好像鬼哭狼嚎,又好像夜間的貓頭鷹桀桀嘶鳴,直聽得蚊子毛骨悚然。
蝎子不再掙扎了。五大王壓在她身上,卻也不再動了。他的笑聲越來越弱,最后忽然停止了。
蚊子的后背上布滿了冷汗,一顆心咚咚咚跳得飛快,身子卻僵立著,怎么也不敢動彈。叢林里一下子寂靜下來,只聽得幾聲蛙鳴。
不知過了多久,那五大王還是一動不動。小耗子大著膽子輕聲叫道:“蝎子姐?”
蚊子也突然清醒過來,和壁虎一道喊道:“蝎子姐!”拔腿朝她跑過去。
蝎子的手微微動彈了一下。依稀聽到她嘶啞的聲音:“別,別過來……”
三個人哪里肯聽。壁虎首先沖了過去,一腳把五大王從蝎子身上踢了下來,隨即便大叫一聲,向后便跑。
五大王已經(jīng)死了,鼻孔里流出黑血,僵硬的面孔似乎還殘留著一絲笑意。他的胸前盤踞著一條黑紅相間的毒蛇。那毒蛇感知到了壁虎、蚊子、小耗子身上雄黃藥丸的氣息,慢慢蠕動著,爬走了。五大王毛茸茸的胸口上,赫然出現(xiàn)兩個深深的齒洞。
蚊子喜極而泣,“蝎子姐,他死了,他死了!”她撲到蝎子身邊,卻又馬上停止了腳步,心頭驀地涌起一陣莫名的恐懼。只見另一條毒蛇從蝎子的左手掌心游了出來,直鉆進(jìn)草叢里。而蝎子纖細(xì)的手腕上,同樣是兩個深深的齒洞,細(xì)細(xì)的流出鮮血。傍晚的冷風(fēng)把她的發(fā)絲吹了起來,覆蓋在她的額頭上。
27 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
? ? 蚊子喜極而泣,“蝎子姐,他死了,他死了!”她撲到蝎子身邊,卻又馬上停止了腳步,心頭驀地涌起一陣莫名的恐懼。只見另一條毒蛇從蝎子的左手掌心游了出來,直鉆進(jìn)草叢里。而蝎子纖細(xì)的手腕上,同樣是兩個深深的齒洞,細(xì)細(xì)的流出鮮血。傍晚的冷風(fēng)把她的發(fā)絲吹了起來,覆蓋在她的額頭上。
蝎子急促地喘著氣,微微苦笑著,說:“我……我把藥丸丟了……把毒蛇引過來……抓著……殺他……卻……也搭上了我自己……蚊子……你以后別學(xué)我……”她的目光有些迷離,似乎要睡著了。
蚊子嘶聲大哭:“蝎子姐,你不會死!你告訴該怎么辦!我有藥丸,我有藥丸……能不能治你的傷?你……你別睡!你醒醒!”
蝎子閉上眼,又睜開,“沒用啦……配藥……來不及……唉……我最終還是……沒舍得……”
壁虎和小耗子都已經(jīng)懵了,張大了口,想哭哭不出來。壁虎將她的手抓在自己手里。蝎子卻用力甩他,“別碰……別碰我的傷……有毒……”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蝎子手腕上的齒洞漸漸變成了黑色,瞳仁一點點渙散下去。小耗子緊緊摟著她,將臉貼在她的胸口。
“壁虎兒……你以后做事千萬別沖動……別亂動刀子……小耗子……你……不要仗著會說蒙古話……這時節(jié),哪兒都不安全……阿永叔……是因為我死的……他的仔,你們要好好照顧……”
壁虎和小耗子含淚點頭。
“蚊子,唉,蚊子……讓我摸摸你的腿?!?/p>
蚊子跪著膝行了幾步,捧起蝎子冰涼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蝎子的手背上。
“蚊子,我小時候和你一樣……是個野丫頭……最喜歡爬樹……爹娘都拿我沒辦法……我……我就要去見他們了,還有哥哥、姐姐……我好開心……”
她不再說話了,唇邊凝固著一點微笑。一縷殘余的夕陽照在她臉上,天邊的晚霞把她的臉蛋映得暖融融、紅撲撲的,好像盛夏的野花,又好像深秋的紅葉。
壁虎狠命忍著眼淚,牙齒將下嘴唇咬出了血。小耗子無聲地流淚,突然大吼一聲,跳起來,撿起五大王那把刀,發(fā)瘋似地朝他的尸體上亂砍亂斫。蚊子心中也突然涌起一陣無法宣泄的恨意,一邊哭,一邊狠命踢著五大王那個胡子拉碴的腦袋,直到那具毫無生氣的軀體變得像麻袋一般散,她自己精疲力竭,再也哭不動,也踢不動,才頹然摔倒在地上。
她感到蝎子躺在自己身邊,好像平日里大家一起入睡一樣。只是身邊的這個結(jié)義姐姐,再也不會醒過來了。這個姐姐曾經(jīng)答應(yīng)帶自己流浪謀生,去南方,去找父親,可是這些許諾,卻一樣也沒有兌現(xiàn)……她們還曾經(jīng)發(fā)過誓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可蝎子卻把她拋棄了……她忽然有些恨蝎子,想把她搖起來,對著她哭,一句句地質(zhì)問她。又想撲在她懷里,原諒她,告訴她自己不要找父親了,只想跟著她浪跡天涯,聽她的話,挨她的打,吃再多的苦也沒關(guān)系。
壁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把阿永的尸體也搬到平緩的空地上,斂好他的衣襟。又拍醒了小蝸牛,一邊流淚,一邊安慰他。
小蝸牛抽抽噎噎地說:“我要帶阿爹回家,和阿娘葬在一起?!?/p>
只是他們四個孩子,加上一匹馬,是帶不了兩具尸體的。他們呆呆坐在草地上,誰都舍不得離開一步。夕陽一點點離開了他們的腳背,夜幕覆蓋了叢林,周圍的空氣冷了下來,露水和抽泣聲凝結(jié)在一起。風(fēng)聲嗚嗚地響,天又蒙蒙亮了。
最后,壁虎澀著嗓子說:“把蝎子姐葬在這里。把阿永叔帶回家去。
葉落歸根。蝎子的根卻早就沒了。走到哪里算哪里,倒下了,便就地歇息。
幾人選了一處草木豐茂的平地,用五大王的那把鈍刀慢慢掘著坑。那刀不一會兒就斷了。他們哭著用手掘。
壁虎突然道:“不能讓那個壞蛋和蝎子姐離得太近。”招呼小蝸牛,將五大王的尸體橫拖倒拽,直拽出一里多地。小蝸牛邊哭邊踢,直將那尸體從一個山坡上踢得滾了下去,這才罷休。
小耗子摘下左近草木的莖葉,編了許許多多的項鏈、手環(huán)、戒指、腰帶,堆在蝎子身上。
蚊子仔細(xì)地把蝎子撕破的衣服攏好,將她的腰帶打了個漂亮的結(jié),又脫下自己那件不合身的大外套,裹在她身上。蝎子渾身已經(jīng)開始僵硬了,右手緊緊攥著拳頭。蚊子用力掰開她的手指頭,看到一個細(xì)長的瓷瓶,塞子已經(jīng)拔出一半了。
她終究還是沒舍得。
小耗子將瓷瓶輕輕放回她懷里,輕聲道:“她的東西,還留給她?!?/p>
一抔抔土掩住了蝎子的身軀。蚊子的手上的動作猶疑著,心中只覺得她會忽然醒過來,向自己抽上一巴掌,冷冷地說:“胡鬧!”
壁虎摟住她,說:“她醒不過來了?!?/p>
“我知道……嗚嗚……我只是……后悔,我們當(dāng)時從山寨逃走時,如果能殺了五大王,就,就……如果我們能早點給爹爹報訊,五虎大王就會打敗仗,蝎子姐就不會……嗚嗚……”
“沒有那么多如果,別想啦?!?/p>
可這世上有太多的如果。如果她能及時報訊,父親也不至于兵敗被俘,讓人那樣肆意羞辱……蚊子反而哭得更兇了,不知是為了蝎子,還是為了父親,還是為了自己。
壁虎又說:“至少……至少她親手殺了那個壞蛋,是看著仇人死在她前頭的?!?/p>
蚊子茫然點點頭,又忽然一把抹掉眼淚,冷冷地道:“她的仇人還沒死?!?/p>
她用力撥開土,挖出那個細(xì)瓷瓶,拂掉上面的泥土,仔細(xì)揣進(jìn)懷里,按在自己心口。她感到自己的心臟快速跳著,低沉著聲音,說出的話她自己都不太相信:“誰害了她,我都要替她十倍地還回去。她沒來得及送出的禮物,我替她送?!?/p>
壁虎、小耗子、小蝸牛一齊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看著她。
她微微喘息著,聲音有些興奮,又帶著刻骨的仇恨:“還有,五虎大王還剩下三個。我要讓他們?nèi)齻€全都不得好死!”
啪的一聲,壁虎重重在她肩頭拍了一掌:“蚊子,說得好!”
他拍得好用力,她的皮肉生生地疼,可是她卻朝他笑了笑。她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報仇,但至少從那一天起,有一顆種子在她心里生根了,她要澆灌這種子,直到它發(fā)芽。
他們把阿永的尸身放在馬背上。這里離蛇母村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等到天光大亮之時,便回到了阿永的小屋。那屋子外面還晾曬著阿永的粗布衫,廚房里,還有半鍋剩下的米飯。屋外海濤陣陣,聲音的韻律和他們離去時一模一樣。
阿永葬在了海邊,陪著他的,是他平日里所有捕蛇的工具。這些工具小蝸牛一樣也不會用。
年紀(jì)最大的壁虎儼然成為了幾個人的首領(lǐng)。他帶著大家,在海里洗干凈手臉,又在阿永墓前磕了頭。小耗子問他:“接下來,怎么辦?”
壁虎咬著嘴唇,沉思了好久,說:“潮州恐怕全是五虎大王的地盤了。就算我們想茍且偷生,他們也不一定放過我們。”
蚊子心中紛紛亂亂的,突然閃過一片澄明:“去惠州!惠州離這兒不遠(yuǎn)……我二叔在知惠州府,我們?nèi)ネ侗妓?,他必不會虧待。他的城里有兵,可以保護(hù)我們。”
還要告訴二叔,爹爹落在了韃子手里,讓二叔趕快去救他……
壁虎明顯驚喜了,問:“蚊子,你說的當(dāng)真?”
蚊子心中一陣酸楚,一陣自豪,用力點了點頭。
壁虎點頭道:“也是。潮州萬萬不能待下去,惠州恐怕是唯一的選擇了。雖然不知道打得多厲害,但總要去碰碰運氣。”轉(zhuǎn)頭打量了一下小蝸牛,忽道:“你一個人,在這兒也養(yǎng)不活自己。跟我們?nèi)セ葜萘T!”
小蝸牛一愣,“我,我要陪阿爹……”
小耗子直載了當(dāng)?shù)貑柕溃骸澳隳芘愣嗑茫磕愠允裁??會做飯嗎??/p>
小蝸牛一下子沒話說了,似乎從沒想過這些問題。
蚊子說:“跟我們走吧!我二叔在知惠州府,他會收留你,說不定還會給你爹報仇?!?/p>
小蝸牛聽到“報仇”兩個字,便堅決地點了點頭,忽然又搔著頭,問:“我要是跟你們一起,是不是也得……也得叫個那樣的名字?”
蚊子撲哧一聲笑了。她還沒問出來,小蝸牛到底姓甚名誰呢。
于是她問:“你本來叫什么來著?”
“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再跟我說一遍嘛?!?/p>
小蝸牛嘟嘟嘴,說:“我姓林,小名叫阿牛啊,不過有個秀才給我起了個……”
蚊子嘟嘟嘴,“那正好,你就叫蝸牛好了,從此別再叫什么旁的名字?!彼X得自己還算客氣,那個“小”字,算是省了。
對方小聲道:“我不叫蝸?!?/p>
蚊子心中突然涌起一陣自豪,對自己這個靈感十分滿意,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鄭重其事地說:“蝸牛,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蝸牛不知所措地看著壁虎。壁虎和小耗子卻都微笑點頭,沒幫他說一句話。
28 挑燈夜未央,無復(fù)故人來
? ? 蝸牛小時候曾經(jīng)跟阿永到過惠州,指路的任務(wù)就交到了他手里。
蚊子想不出來,當(dāng)二叔得知父親被俘的消息時,會是怎樣的悲傷和震驚。他們兄弟之間只差著一歲,自幼一道讀書,過去時常詩文唱和,互訴報國之志。年輕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兄弟倆曾經(jīng)一同進(jìn)京應(yīng)試,最終父親取得了第一名狀元,而二叔也在三年后舉了進(jìn)士。對了,那時候的京城叫作臨安,現(xiàn)在呢?那座城市似乎已經(jīng)改成了一個陌生的名字,叫杭州。
他們在除夕夜趕到了惠州城門外。如鉤的彎月被濃墨般的夜色擠得幾乎看不見。黑漆漆的城墻好像巨人一樣立在他們面前。隱隱只見城下兵卒林立,一派如臨大敵的景象。巡邏的兵士腳步聲輕得像貓一樣。周圍全是鐵槍的金屬味道和馬匹騷氣。
幾人知道,溫暖和安全只和他們隔著一道城墻,可是卻遲疑了許久,不敢上前。
蚊子自告奮勇去喊話。她年紀(jì)小,又是女孩,應(yīng)該不會讓守軍感到什么威脅。
“我們來求見宋珍公文大人!”宋珍是二叔的字。
立刻有人不聲不響跑上前來,幾只手像鐵鉗一樣箍住了她的胳膊。她聽見刀出鞘的聲音,身后的三個朋友也紛紛被拿住。他們之前早就商量好,一點也不許掙扎,所以此刻都是乖乖的。
蚊子竭力壓制住恐懼,把先前反復(fù)想好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都別動!我是宋珍公的侄女,文丞相五小姐的便是!之前在戰(zhàn)亂里失散,千辛萬苦才找到這里!請各位快去通報文大人,便知我所說是實。今天是大年夜,他肯定還在守歲,沒睡覺!后面的都是我的朋友,不是壞人,你們?nèi)魝宋覀冃﹥?,文大人得知時,小心、小心他治你們的罪!”
最后的一句威脅,她說得沒什么底氣。文大人到底會不會認(rèn)出自己?
她惴惴地等著,聽著兵士們的竊竊私語。有人說:“大晚上的,城門都關(guān)啦,沒文大人的令牌,誰敢開城?”有人說:“先關(guān)起來再說!”有人卻說:“文丞相的小姐們早死啦,這一個……”
那些兵互相商議了好久,最后倒沒有殺她,也沒有綁她,而是將他們幾個人推推搡搡地關(guān)進(jìn)一個小營帳,喝令不準(zhǔn)亂走。
那帳子里伸手不見五指,涼颼颼的四處漏風(fēng)。蚊子咬著嘴唇不說話,心中大為后悔:“夜里城門是關(guān)的,我們怎的沒想到?早知如此,就等到明天早晨……他們?nèi)羰钦姘盐覀儺?dāng)細(xì)作,大概也會直接殺了,不用挨一晚上的擔(dān)驚受怕……”
胡思亂想了不知多久,卻聽到那帳篷的門簾似乎響了一響。直覺告訴她,帳子里進(jìn)來了一個人。她全身都繃緊了,可是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身前的人看不見臉面,也看不見手足,只聽見微微的呼吸聲,漂浮在頭頂好高好高的地方。
她剛要嚇得尖叫,忽然眼前出現(xiàn)了一排白牙,兩端向上,彎成一個月牙兒的形狀。緊接著,那人打著了火絨,照出一張和夜色一樣漆黑的面孔。
蚊子不由得張大了嘴,慢慢叫出一聲驚喜的歡呼:“我認(rèn)得你!你是我二叔府里的小廝!你是小黑子!”
小黑子咧嘴一笑,蹲下身子,示意她坐到自己肩膀上來。
蚊子卻猶豫了。她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七歲的小孩子了。況且,在五虎大王手里磨難了這一陣,她似乎不敢太靠近成年男子了,心里總有些莫名的害怕。
小黑子見她不肯坐,笑了笑,便站起來,伸出長臂一攏,就把四個孩子一齊攏在了臂彎里,邁步出了帳子。蚊子這才看清,營帳外面不知何時抬來了幾頂小轎子。
遠(yuǎn)處一陣刺耳的軋軋聲。城墻旁邊的側(cè)門竟然開了,開在了這個戰(zhàn)云密布、千鈞一發(fā)的時刻。門縫里透出些許火把的光亮。
時隔一年半,蚊子才再一次坐上了轎子。而壁虎、小耗子、蝸牛則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一再向轎夫確認(rèn),自己是要坐在里面,而不是走在外面。蝸牛喜得合不攏嘴,進(jìn)轎子的時候,被狠狠地絆了一下,直接撲了進(jìn)去。周圍兵士都笑。
蚊子感到轎子一搖一晃的,帶著自己進(jìn)了惠州城門。她忍不住掀開簾子向外看。在惠州度過的那一年時光,此時又源源不斷地在她腦海里回放,讓她心里砰砰直跳,又是緊張,又是期待。
在她的記憶里,惠州是一座生氣勃勃的城市,就算是夜間,也有不少行人過客來來往往,小攤小販絡(luò)繹不絕,討價還價之聲不絕于耳,更別提那偶爾能聽到的波斯話??墒乾F(xiàn)在窗外的這座城市卻是靜悄悄的,街上只有巡邏的官兵。只有幾扇朝街的窗戶里,透出暖暖的黃色光輝,顯示著房屋的主人還在安適地生活。幾聲零落的爆竹聲是對她唯一的歡迎。
她失落了片刻,隨即便釋然了。非常時刻,這里大概是宵禁了。
忽然不遠(yuǎn)處一陣喧嘩之聲,兩隊兵士簇?fù)碇豁斝∞I,從對面的大路飛快地奔來。那轎子顛簸得厲害,抬轎的轎夫被大聲催促著,幾乎在跑。
轎子停在路中間。轎中人掀簾而出。蚊子看著燈光下那張肖似父親的臉龐,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跳出自己的轎子,三兩步就撲到了他懷里。
“二叔,二叔,我可找到你了……嗚嗚嗚……”
文璧老了。他的眼角刻著皺紋,但眼中仍舊閃著端嚴(yán)慈和的光。他穿著家常的便服,身上還殘留著一點淡淡的酒味——除夕夜里,照例家家都是要置酒守夜的。他趿拉著一雙麻履,身上胡亂披了一件毛皮斗篷,遮擋戶外的寒氣。他端詳了她一陣,便不顧她滿身的泥塵,一把將她摟在懷里,顫聲道:“奉兒!”
這名字,她有些陌生了。但她還是點點頭,用力抱住那個高大的身軀,泣不成聲,心里又是委屈,又是驕傲。她還以為,二叔會認(rèn)不出自己呢。
她聽到二叔的聲音微微顫抖,抑制不住的激動:“真沒想到,你還活著……我聽到衛(wèi)兵們報出'五小姐'三個字,說什么也不敢相信,但還是存了萬一的念想,出來看一看……老天有眼,老天有眼……你爹爹一直以為你已經(jīng)……”
聽他提到父親,她又猛地大哭起來:“爹爹……他……他在五坡嶺……”
“我知道,我全知道了……唉,他沒死,已是萬幸!”
原來二叔也知道了父親被俘的消息。蚊子突然覺得自己也真傻,二叔鎮(zhèn)守惠州,手底下那么多千里眼、順風(fēng)耳,這事怎么會不知?
文璧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瘦削的臉頰,給她擦干淚,柔聲道:“可憐的孩子,你受委屈了……走,我們回府里去,別哭啦,去坐轎子去,回頭再敘。別怕,這兒就是家。有二叔陪著你呢?!?/p>
可是她抱著他不放手。文璧只能把她抱在腿上,坐在自己的四抬轎子里,任憑她嗚嗚咽咽地說些含混不清的話,一會兒又笑起來,一會兒又咬牙切齒,一會兒又重新哭了鼻子,等到轎子落在文璧的府上時,她已經(jīng)沉沉睡熟了。
她只睡了一小會兒,便在文璧懷里醒來了。外面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文璧笑問道:“餓了罷?”
她的肚子立刻應(yīng)景地叫了起來,用力點點頭,蹭著二叔頦下的胡須,說:“我餓了,要吃飯!”那口氣竟然有些撒嬌的意味。天知道,她已經(jīng)多久沒有這樣說話了。
她馬上又想起了一事,問道:“我的那些朋友呢?”
文璧笑道:“都好,都安頓下了。他們是誰呀?”
蚊子想了想,還是決定不把小耗子的真實身份說給二叔聽,只是簡單地說,他們是百姓的孩子,蝸牛的父親被五虎大王害了。她還說,他們一路上同甘共苦,要是沒有這幾個小朋友,她早就不知死在何處了。
文璧趕緊叫人把壁虎、小耗子、蝸牛都請了來,擺了一小桌飯菜,請大家吃。把幾個臟兮兮的百姓家子弟請進(jìn)府來,同桌吃飯,本就大大不合他惠州知府的身份。但他的管家聽到他堅決的語氣,也只能搖搖頭,吩咐下去。
倒是那三個被請來的孩子十分拘謹(jǐn)。壁虎還知道叫一聲“文大人”,對他道謝,努力正襟危坐,小耗子說話則是“你”來“我”往,吃飯直接用手抓,全然不顧禮數(shù)。蝸牛進(jìn)了府,更是如臨異世,左看看,右摸摸,又抬頭望望天花板,簡直都忘了往嘴里塞飯。文璧絲毫不以為怪,反而勸他們盡情吃。
蚊子笑嘻嘻地看著他們,又看了看二叔,只覺得心中被幸福填滿了,什么旁的事都不愿意想。過去一年半里的顛沛流離,吃過的所有的苦,流過的所有眼淚,此時都變得值得了。
29 挑燈...(續(xù))
? ? 文璧等幾個孩子都吃飽喝足了,才笑道:“瞧瞧你們,一路上可累壞了吧?一個個臉色都不怎么樣。就留在我這里好好將息一陣子,洗洗干凈,明天我讓人給你們做衣服?!?/p>
壁虎、小耗子、蝸牛嘴里塞著吃食,眼里放光,嗚嗚的道謝。
文璧又說:“你們一路上跟奉書作伴,把她平平安安地帶到這里,我很是感激。來,兩個男孩兒都也不小了,我敬你們一杯!”說著,竟是讓人給壁虎和蝸牛各滿上一杯酒,笑瞇瞇地讓他們喝。
能讓文惠州親手敬酒的,不外乎他官場上的同僚,文壇上的知己,此時他卻敬了這兩個半大的小子。那倒酒的仆從也瞠目結(jié)舌,看呆了。
蚊子心中大樂,和小耗子對望一眼,等著看好戲。果不其然,蝸牛想也不想,就把整杯酒都一口悶了,然后便是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死命忍著,最后終于忍不住了,大聲咳嗽起來。
壁虎卻像小大人一般,謝了文大人,慢慢喝干了杯中的酒,除了臉上泛起了紅云,卻也沒什么異常的表現(xiàn)。
文璧微微朝他看了一眼,眼中頗有贊許之意,自己喝了幾杯,又道:“既然都是沒家的孩子,若想留在我府里,我明日就派人給你們找些差事——我雖然俸祿不豐,這幾個人還是養(yǎng)得起的,哈哈!”轉(zhuǎn)向蝸牛,和顏悅色地說:“奉兒說你喜歡讀書?你就跟著我手下的師爺學(xué)一陣子,將來給我抄寫文書如何?”
蝸牛簡直受寵若驚,連忙忍住咳嗽,卻也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答,脹紅了臉,杵在那里。
倒是蚊子心中有點不是滋味,覺得二叔未免有些太看不起這些小伙伴了。她自從來到二叔府上,就已經(jīng)變回了五小姐奉書,和她這些出生入死的伙伴似乎一下子就不一樣了。她知道二叔是好意,這一番好意也確實難得,可是她仍然忍不住臉上熱熱的,竟有些無地自容之感,想拽二叔的衣袖,讓他別再說下去,又不知該用什么理由好。
文璧又對小耗子笑道:“我府里雖然用不著太多丫環(huán)……”
還沒說完,忽然一個小吏站在門口,躬身道:“文大人!”看到幾個孩子,猶豫了一下,把下面的話咽了回去。
文璧此時已有五分醉意,心情舒暢,笑道:“幾個小朋友,自家人,不妨,不妨——什么事?”
那小吏點點頭,這才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李恒李元帥早早就派人從廣州送了節(jié)禮來,大人也最好盡快回禮的好。另外,李元帥還說,久聞大人文采書法俱絕,若能求得大人手書一副桃符,那他感激不盡?!?/p>
文璧持著酒杯的手僵了一僵,慢慢放下杯子,收了笑容,點頭道:“好,知道了,我這就去準(zhǔn)備,你先下去吧?!?/p>
接著,他轉(zhuǎn)過頭,微笑道:“你們先回去休息,我……”
話沒說完,卻吃了一驚,只見蚊子全身發(fā)抖,一下子跳了起來,帶翻了一壺酒,酒水淋漓滿地。其他三個孩子也是一副云中霧里的神情。
蚊子覺得自己仿佛在做夢,求助般地看著二叔,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廣州的……李恒李元帥……是誰?”
文璧眼中閃過了一絲尷尬,隨即神色如常,說:“是一個元軍將領(lǐng),你也聽說過?”
豈止是聽說過!
“那他……為什么……為什么要給你送禮……你為什么……又要回……”她只覺得脊背發(fā)冷,血管里仿佛一下子灌滿了冰水,整個心都被包裹了,脆脆的,仿佛再多說一個字,就會碎掉。
她盼著二叔給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解釋,可他卻說了一個最正常不過的理由。
“奉丫頭,二叔還沒告訴你,惠州……已經(jīng)不歸大宋啦?!彼Я艘а溃豢跉庹f道:“五天以前,李恒傳檄招降。我降了。”
一陣死一般的寂靜。初升的陽光透過窗紙,直接打到蚊子臉上,耀得她睜不開眼。她張開嘴,可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早該注意到的。二叔府里兵士的打扮、人手的配置,似乎和她記憶中的有些不一樣。她開心之余,卻沒有多想過。
“奉兒,二叔有二叔的難處,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我不聽!”她不受控制地尖叫起來,瘋了一般地用拳頭打他的胸口,“你為什么!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爹爹一直在打仗?你知不知道他是被誰抓走的?你知不知道李恒捉了我娘,殺了我姐姐?你……你……你為什么要叛?你是不是大宋的官?”
文璧怒容微現(xiàn),喝道:“怎么對二叔說話呢!”
她仍是不停地大嚷大叫,文璧再說什么她都聽不見了,耳邊只是嗡嗡嗡的亂響,心頭的恨意簡直要滿溢出來。她感到二叔把自己拖出了飯廳,直拖進(jìn)一間書房,砰地關(guān)上了門,緊接著臉上熱辣辣地一痛,已經(jīng)被他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休得放肆!”
她大哭著,伸手去抓那只扇她的手,狠狠用指甲刺進(jìn)他的手背,喊道:“叛徒!叛徒!走狗!你……你對不起爹爹!你對不起……”
啪!又是一巴掌。扇得好重。她一瞬間閉過氣去,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她感到二叔要來扶她,胡亂蹬著腿,狠命地踢回去,叫道:“你……你這個漢奸!你,你不是我二叔!你打死我,打死我好了!正好向新主子邀功請賞!我不怕!”
文璧反倒有些束手無策了,又不忍再下重手,只得招呼了幾個壯健的丫頭婆子來,把蚊子七手八腳地按在地上。蚊子掙不動了,便怒視著他,直看得他轉(zhuǎn)過臉去。
直到她慢慢平靜下來,文璧才打發(fā)走了雜人,低聲說:“奉兒,我知道你定是在蒙古人手里吃苦了,不過,戰(zhàn)爭沒有你想象得那么簡單……”
“我不管!我再吃苦,也沒投降過!你就是貪生怕死!”
文璧連忙打手勢讓她小聲,她絲毫不理,一口牙齒咬得格格直響,“我只知道,文宋珍公,也就和秦檜、賈似道沒什么區(qū)別!”
文璧霍地站了起來,發(fā)泄似的將桌上的一本本書拂下地去,雙手撐著桌面,眼中又是憤懣,又是不甘。
“我不是秦檜!也不是賈似道!他們是投降賣國!把大好江山拱手送人!可我不是!我要是想著榮華富貴,一年前蒙古人剛剛開始圍惠州的時候,我早就降了!他們招降我,又不止這一次!我……我堅持了這么久,害得自己的妻兒流離失所,我把我親手培養(yǎng)的學(xué)生兵卒遣到戰(zhàn)場上送死,我圖什么?我倒想干干凈凈地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給后世留一個好名聲!可別人呢?我還能讓別人陪著我一起死?奉兒,你是沒看到廣州城現(xiàn)在的樣子……你知不知道他們在廣州殺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那城里還有幾棟完整的房子?”
他說著說著,眼里便滾出淚來。蚊子看到了,又驚又疑,一肚子的惡毒詛咒也就再也說不出口。
文璧蹲下來,輕輕撫著她的頭發(fā),又說:“三年前,他們攻破臨安,三宮北上之時,宋室就已經(jīng)亡啦。那時候太皇太后就下了詔書,讓全國各地停止抵抗。我現(xiàn)在……也算是奉詔?!?/p>
她忽然又生氣了,“可是爹爹是一直在和蒙古人對抗的!別人都說他是大宋的脊梁!”
“我知道,你爹爹比我強得多……”文璧顫著手,手指在一張地圖上慢慢點著,“可是你知不知道,從去年年初起,元軍大舉進(jìn)攻廣東,周邊的郡縣全都望風(fēng)而降,惠州早就是一座孤城了。我和朝廷不通音訊,守得越來越吃力,每打一仗,就是消耗這座城的元氣。你爹爹被擒,督府軍全軍覆沒,朝廷的水師全在崖山,龜縮不出,我……我是四面楚歌!我不知道我還能守到哪一日,不知道會不會哪天醒來,看到的就是一片屠宰場!惠州的二十萬百姓,要我拿他們的性命做賭注,我做不到!”
她看到二叔渾濁的眼淚,不由自主地也嗚咽起來:“可是……可是你也不能幫蒙古人……外面都在傳,他們是要把漢人殺光的,要把我們的田地都做他們的牧場,你……怎么能做他們的官……”
文璧低下頭,似乎在尋找合適的措辭,許久才說:“很多年以前,成吉思汗有一個宰相,叫做耶律楚材。他不是蒙古人,可他曾勸諫成吉思汗少造殺業(yè),愛惜民力。因為他的一言止殺,活下來的百姓不計其數(shù)?!?/p>
他打住話頭,不再說下去了。但蚊子心中隱隱不安起來:“你,你想做耶律楚材?”
文璧寂然一笑,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哪有那份本事。”
她茫然了。二叔的話似乎句句都有道理,又似乎句句不對。但她不會再打他、罵他了,反而覺得他很可憐。
文璧輕輕摟了摟她,聲音忽然嚴(yán)肅起來:“今天二叔跟你說的這些話,休要對外人亂說。你是個聰明孩子,心中會有分寸的。”頓了頓,又道:“你也累了,我讓人送你回去休息。我還要去準(zhǔn)備給李恒的回禮,去和同僚互相拜年,就先不陪你了。”
30 亂離朋友盡,幽佩為誰哀
? ? 蚊子,抑或是奉書,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裹著絲絨被子躺在床上,睜眼呆呆地看著天花板。那短短一個早晨的見聞,她用了一整天才完全接受。她一會兒哭,一會兒喃喃自語,一會兒蒙著被子,只求進(jìn)入夢鄉(xiāng),只希望醒來后,世界還是原來的樣子。
她入睡前,仍然是習(xí)慣性地發(fā)出一連串的宏愿。她詛咒李恒出師不利,詛咒五虎大王中剩下的三個不得好死。隨即她又想到,五虎大王只不過是張弘范的馬前卒而已。
于是她的名單里又加上一個新的成員:“張弘范張元帥,哼,祝你活不過明年正月。”
她這么想著,便滿意地睡去了。睡夢中忽然想到:“二叔……二叔如今也是蒙古人的官……唉……我要他,我要他……天氣這么冷,他大概會感冒……”
有人在門外喊她:“蚊子,蚊子!”
那是小耗子的聲音。蚊子心中一暖,一骨碌爬起來,拉開了門,吃了一驚。
小耗子已經(jīng)換下了之前的破衣爛衫,穿上了一襲天藍(lán)色的蒙古袍子。那不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戰(zhàn)衣,而是一身剪裁得體的少女衣裙,襯得她整個人都明艷起來了。她腳腕上的鐵鏈也不見了,腳踝上包裹著的,是精美的羊皮靴子。
蚊子一下子愣住了,心頭涌起一陣不舒服的感覺。小耗子剛剛得知了惠州城真正的主人是誰,就這么張揚……
小耗子反而有點不好意思,拉住蚊子的手,低聲道:“這衣服是我娘非要我穿的。我找到我娘了?!?/p>
“什么?”蚊子的好奇心立刻占據(jù)了上風(fēng),“你娘?在哪兒?”
小耗子一邊拉著她往外走,一邊說:“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娘被賣到南方了嗎?買她的是蒙古軍里的一個千戶,他……他喜歡上了我娘,就娶了她做小老婆。現(xiàn)在那千戶也在惠州做什么長官,我出去上街的時候,正好他們也在,我一下子就看見我娘了。”
蚊子越聽越奇,朝小耗子打量了一眼,果然看到她眼圈紅紅的,臉上全是淚痕。
只聽小耗子又道:“那千戶對我娘寵得很,我娘又給他生了個兒子。我娘要我留在他們身邊,那千……唉,我后爹說,會把我當(dāng)親女兒待。蚊子,我以后可能要跟著他們啦?!?/p>
蚊子這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失聲道:“你……你要走?”
小耗子慢慢點點頭,說:“我后爹馬上就要調(diào)到北方去了。他眼下在你二叔府上拜年呢,你要不要去見見?”
蚊子忽然有些害怕,連帶著覺得小耗子也一下子疏離起來,“不,不必了?!?/p>
小耗子輕輕嘆了口氣,把她引到自己的房里——此時那房間里已經(jīng)堆滿了蒙古的帽子、袍子、靴子、還有幾瓶乳酪……
還有一大堆各式各樣的狗尾巴草手環(huán)、項鏈、戒指。小耗子耐心解釋道:“這些都是給你的。你以后要是病了,就戴這個,要是想家了,就戴這個……那個是求好姻緣的,你現(xiàn)在也用不上,不過我順手也編了……這個要小心,別勾到手……這個和那個不能一起戴……”
蚊子咬著嘴唇,用心記著,突然哇的一聲就哭了。
小耗子也說不下去了,拋下手里的一堆手環(huán),捂住自己的臉,肩頭不住起伏著。
過了好久,小耗子才說:“我已經(jīng)跟蝸牛兒告別過啦。壁虎……那一堆東西,麻煩你給他吧。他……他雖然當(dāng)我是妹妹,但他全家都是讓蒙古人殺的,我后爹也是軍官,殺過不少漢人,他知道了,大概會不高興……”
蚊子聽她平平淡淡地說著,心里忽然有點堵得慌,總覺得有什么事不妥。她輕輕地問:“我還會不會再見到你?”
她不敢問的是,再見到你時,我還會不會認(rèn)出你?
小耗子伸手給她捋了捋頭發(fā),強笑道:“會,一定會的。”
她們擁抱了好久,互相感受著對方瘦骨嶙峋的身軀,直到小耗子的胸脯被什么東西硌到了。
小耗子目光忽然凝重了起來,指了指蚊子的心口,“那個東西……太危險。聽我的,扔了吧?!?/p>
蚊子搖了搖頭:“我會小心的。”
小耗子于是不再說話了。一個丫頭被打發(fā)來,催她收拾。蚊子看著那天藍(lán)色的背影,忽然有些不認(rèn)識,忽然又覺得,自己會記得她一輩子。
她的淚水還沒干,蝸牛又來向她辭行了。
他憨憨地笑著,說:“文大人手下的蔣師爺說我……說我那個可教……要收我做徒弟,教我寫字……”
二叔果然兌現(xiàn)了他的諾言。蚊子和蝸牛相識不久,聽到他有這般歸宿,高興多于不舍,嗤的一笑,說:“你是嫌我教得不好了?!?/p>
蝸牛急得直跳:“不,不是……”
蚊子忽然道:“那,你爹的仇怎么辦?”
蝸牛搔頭想了好久,說:“君子以直報怨,我不會忘的?!?/p>
蚊子點點頭,說:“那你以后還來不來找我玩?”內(nèi)外有別。她在外面流浪的時候,早就把男女之防丟到了九霄云外??墒乾F(xiàn)在她是在文府,身份是文宋珍公的侄女,自然要回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生活。
蝸牛笑道:“要是文大人準(zhǔn),我天天來?!?/p>
蚊子心想:“文大人才不會準(zhǔn)?!彼谝巴忸嵟媪麟x的時候,日日便想著回到府里的安逸日子??墒沁@種日子剛剛過了一天,卻又覺得拘束了。
蝸牛又道:“文大人還要讓壁虎哥學(xué)做侍衛(wèi)呢??墒撬辉敢?,在房里一天沒出來了?!?/p>
蚊子忽然想起來方才心中為什么擔(dān)憂,連忙趁著二叔還沒來得及管束自己,跑到了壁虎的房間。
壁虎眼圈紅紅的,正將自己的東西一件件地打包。其實他也沒什么隨身的財物,不過是小耗子送的一些他不戴的手環(huán),一副彈弓,幾件破衣裳,還有就是那柄他視為珍寶的缺刃短刀。那刀在進(jìn)城時,被衛(wèi)兵暫時收繳了去,此時又讓他要了回來,裝在一個盒子里。
文璧派人送去的一件新衫被他扔在旁邊。
他見了蚊子,冷冷淡淡地道:“文小姐?!?/p>
蚊子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壁虎哥,你別……別這么叫我……你還當(dāng)不當(dāng)我是你妹妹?”
壁虎平日最見不得她哭,但此時也不過是低下了頭,不再看她,說:“不敢再叫你妹妹了?!?/p>
“你留下好不好?你是不是怪我二叔看輕你,只讓你做侍衛(wèi)、做小廝?我,我去跟他說……”
“不是!”壁虎的聲音有些生硬,又有些哽咽,“我才不會在韃子手底下做事!永遠(yuǎn)也不會!惠州容不下老子,老子去別處!”
她一下子生氣了,“我二叔不是韃子!”
“沒區(qū)別!”
她沖他大吼了一聲,氣沖沖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抱著被子哭。有那么一陣子,她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再見壁虎,不再和他說一句話。隨即她看到壁虎從窗外一陣風(fēng)般地過去。他真的要走了。
她一下子忘了方才的想法,套上鞋就追了出去。她看到壁虎跑著跑著,卻被文璧身邊的差役攔住了。文璧的臉色十分難看。
文璧身邊的一個蒙古官員指著他的腦門,直接罵了起來:“忘恩負(fù)義的東西,你要走,也不和文大人通報一聲?當(dāng)這兒是客棧了?”
壁虎看到文璧和他身前身后的侍衛(wèi),畢竟是有些害怕的,低下頭,沒說話。
蚊子跑過去,拉住二叔的衣袖,說:“他……他在這里住不慣。”
壁虎看了她一眼,大概是奇怪她為什么為自己開脫。
文璧忙碌了一天,眼底盡是疲憊,揮一揮手,道:“算了,讓他去吧?!?/p>
壁虎點點頭,剛要邁步,又突然看著蚊子,“你是打算在這兒住一輩子了?”
“什、什么?”
“有吃有喝,又有丫頭服侍,多舒服!最好你老爹也一塊兒投降,一家子團(tuán)聚,每天吃羊肉,喝馬奶,等長大了,嫁個蒙古貴人,一輩子就過得像神仙似的了,對不對?”
他又在編排父親。蚊子知道自己應(yīng)該生氣的,可是卻氣不起來,怔怔地想著他這幾句話,越想越不是滋味,一瞬間里竟有股沖動,想跟他一塊沖出這府門,再也不回來。
但文璧身邊那個蒙古官員已經(jīng)氣得哇哇大叫,連聲喝道:“扔出去,扔出去!”幾個五大三粗的軍士提起壁虎的身子,把他和他的包裹一起丟出門去。
蚊子驚叫一聲,不由自主地拔腿去追他,卻被幾個趕來的丫頭拉住了。
她眼睜睜地看著壁虎爬了起來,拍了拍臉上、手上的土,朝自己看了最后一眼,邁開大步便走了,再也沒回頭。
她緊緊咬著嘴唇,突然想到,小耗子留下的那一堆禮物,自己還沒來得及送給壁虎。心中突然涌出一股鋪天蓋地的恨意,只想把懷里的毒`藥通通用在他身上。
? ? ? ?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