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

阿梅記得，蔣勛老師在臺北游學的時候，曾說：《春江花月夜》所展現(xiàn)的，是一種旅途當中的流浪感。然而，在他看來，更宏大的流浪，應像是佛經(jīng)里所說的“流浪生死”，是生命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的流浪之感，是經(jīng)由生命的無常而產(chǎn)生的那種真正的惆悵與愁緒。

去王洛賓音樂藝術(shù)館并不在阿梅的朋友葉開當時的行程安排內(nèi)，只是后來在西海鎮(zhèn)上閑逛，一條路一條路地走下去，一不小心就走到了館前，在一個角落里，在王洛賓先生的后半生的某一階段的描述中，葉開看到了幾張照片，他記起以前誰說過的，三毛其實蠻漂亮的，個子高挑，長發(fā)飄飄，發(fā)里有五湖四海不同國家的味道，這個萬水千山走遍的人呵。

阿梅知道，少年時的葉開曾有一個愿望：18歲之前要去一趟敦煌，去看看三毛，去同她告?zhèn)€別，為她在他的青蔥歲月里所給予的無數(shù)向往而感念她，也為他的青蔥歲月和這青蔥歲月里曾有過的向往告?zhèn)€別。

葉開攢夠了錢，計劃了行程，阿梅還記得他當時買的防曬霜是什么牌子的，然而終未成行。

于是葉開就有了第二個愿望：20歲之前要去一次周莊。周莊有一個茶樓，三毛曾去過了的。他甚至都已想好了在茶樓的留言簿上將要寫給將要說與三毛聽的話：“親愛又親愛的三毛，在這人生路上，這茶樓你曾來過，經(jīng)年之后，我循跡而來。我在此恭候，就請你魂兮歸來，我們見一面就好，這一面，你是滴雨也好，是片云也罷，是船娘唱起又唱落的船歌當中的一個調(diào)調(diào)也好，是陳逸飛油畫當中的某一筆油彩也罷。只要當有一滴雨落在我身上的時候，我起了莫名念想就好；只要當我抬頭看見片云的時候，看見了異彩就好；只要當我聽船娘唱著船歌的時候，腳步開始停留就好；只要當我平視這油畫的時候，眼皮有了跳動就好。就好的意思就是，你的魂魄歸來過，而我恰恰就在了”。

2009年年初葉開去了江蘇，在蘇州太倉，2010年7月去往周莊，在河邊的水草都忙著結(jié)婚生子的時候，他已然不知道該把那些話說與誰聽了。

少年郎

阿梅還記得那年三毛從臺北到彰化來游學和演講，爸爸帶自己一起去。說起來，爸爸也是年輕過的人呢！

今天，爸爸難得的穿上了西裝。阿梅扭過頭去問阿哥：“哥，你之前有見過爸穿西裝嗎？”阿哥正長長出神，沒功夫來理會小妹，于是小妹阿梅自問自答：“爸穿西裝，還蠻帥的哦!”

阿梅望著安詳入睡的爸爸，在心里同道士一起默念：爸，今嘛你的身軀攏總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就像，少年時欲去打拼。

今天，第七天，寅時不行，因為阿哥屬馬，因為阿梅屬猴，犯沖。于是改到了卯時。卯時已到，送葬隊伍啟動。阿梅聽做法事的道士說，爸爸在這一天會回來。于是，一有機會，阿梅就張目尋找。

在哪里，爸爸？阿梅在心里探問。

爸爸，你是我這么多天以來張著黑傘護衛(wèi)下的亡靈抑或亡魂嗎？

爸爸，你是我放下傘后從天而降跌落在我面頰上的第一滴雨嗎？

爸爸，你是現(xiàn)在一直在告別式現(xiàn)場上空盤旋的那只紋白蝶嗎？

爸爸，你是此刻吹嗩吶的樂師調(diào)調(diào)里面不經(jīng)意間的那一個滑音嗎？

爸爸，你在哪兒？

山中少年今何在？

時間

半夜，為爸爸保鮮的冰庫送到，壓縮機隆隆作響，電壓過大，不停跳閘，阿梅索性點起蠟燭，剪燈花的時候，無端想起吳文英的《祝英臺近》，有人添燭西窗，不眠侵曉。

那個有人，現(xiàn)在倒換做了是我。阿梅心想。

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阿爸，我也不想放你去啊。

阿爸，還記得嗎？以前，每逢你送我去彰化甚至臺北上學的時候，臨了，總不愛說“再見”，就只是說“回見”，因為阿爸你一直相信沒有什么事物會真正消亡，沒有。

女兒沒有如期歸來，見您最后一面，是不是因為這個，在第七天的時候，阿爸你也沒有如期歸來？你沒有如期歸來，據(jù)說，這正是離別的意義。而當我同你就此說再見而再不說回見的時候，時間也才產(chǎn)生了意義?。?/p>

做了道士的阿義哥哥背包奔赴異鄉(xiāng)為鄉(xiāng)人收尸，在火車站，阿義哥哥又開始寫詩：在鐘點壞掉的時間中/在火車遲點的時間中/生命/走到了最終……

阿爸，是不是屬于你的時間早早地被安排，出演了一場意外？而后，你悄然走開，化成一縷香，你的模樣，就此，隨風飄散。

阿爸， 現(xiàn)在只我一人走夜路了，時不時抬頭看星，星辰早黯淡了，如此的道路綿延無盡頭，空間無盡，時間無盡，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而我也只能不回頭地走下去了。

代理

那天，阿梅還在上班，接到哥的電話，告知說阿爸不再了。短時間內(nèi)交接了工作，請同事蘇菲代理，自己尚著一身職業(yè)裝，就這般風塵仆仆歸來了。

那天，哥還在夜市擺攤，接到醫(yī)院值班醫(yī)生的電話，告知說病人林國源先生呼吸衰竭，沒有生命跡象了。短時間內(nèi)交接了攤位，請隔壁做牛排的胖子代理，自己著一雙人字拖，就這般慌不擇路趕來了。

往常，在阿梅的印象當中，總是爸爸載自己上下學的時候多一些，爸騎著摩托車，風馳電掣，總是嚇得阿梅哇哇叫，爸爸反倒是爽朗地笑了。

告別儀式上，祭奠主位要放爸爸的生活照，爸爸在那里爽朗地笑著，老輩人不滿意，埋汰爸爸說不夠莊重，于是阿梅同哥重新挑選，還要去照相館沖印。

從照相館出來，阿梅騎上了爸爸的摩托車，駛上了爸爸慣常接自己上下學會走的這條路，風太大了，于是阿梅將爸爸的遺像背在了身上，向前駛?cè)?。以前，爸爸坐在前面，阿梅坐在后面，現(xiàn)在，阿梅坐在前面，爸爸在后面，爸爸不再笑了，遺像代理了爸爸，從后面看過去，騎摩托車的阿梅騎得搖搖晃晃的，視線早已模糊，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阿爸。

目送

從臺北到彰化老家，五百里。

每次搭乘上離家的那一趟列車，阿梅總能看到月臺上站著的阿爸，一百里又一百里，列車載著我遠去，一百里又一百里，阿爸目送我遠去。

現(xiàn)在，該是我目送你離開了，阿爸。阿梅心想。

阿義哥哥教我們說：爸，今嘛你的身軀攏總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就像，年輕時欲去打拼。爸，你又要遠行了。這一趟遠行，比你往常的行走都要遠，就好似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一樣，我目送你離開，千里之外。千里之外，你無聲黑白。黑白照片里，無聲無息的你，阿爸。

一千里，兩千里，三千里……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阿爸，放心好了，我會牢牢記得你的臉的。你的身終于不可追，而我仍在不停地目送，不停地回頭，而終于，我的頭也不必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