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演的武生長靠戲比較多,象《挑滑車》里的高寵,《鐵籠山》里的姜維,穿的是綠靠;《戰(zhàn)冀州》的馬超、《長坂坡》的趙云,穿的是白靠。

演長靠戲基本功很重要。我年輕時憑著精力足,在臺上肯賣力氣,觀眾歡迎,我自以為不錯了,對基本功的練習(xí)就不太注意了。幸虧一位老先生提醒了我,他就是老李玉奎,他是玉成班的,馬德成、唐韻笙都向他學(xué)過戲。這位老先生沒有教過我,但我尊他為良師。為什么呢?這里面有個故事。

有一次,我演《落馬湖》,李老先生看了我的演出。演完了,他沒說好,也沒說壞,只問我跟誰學(xué)的。我實話實說:“這個戲我沒學(xué)過,是我看演出學(xué)來的?！崩舷壬f:“沒 學(xué)過就別唱,別給你師父招罵!”我一聽,想必是我演得不好,就請教老先生:“您有時間給我說說。”老先生朝我一樂,說:“你先練練大槍花吧!”后來,我又再次請教過他,他又給我句:“你還不夠資格演這個戲,你現(xiàn)在是賣沖的武生?！睂嶋H上是把我給否了。但從這件事情里,我開始懂得了光靠年輕有把子力氣不行,還應(yīng)該時刻注意基本功的練習(xí)。

過去老先生常說,武生演員“腿是根,腰是本?！本湍谩短艋嚒?、《戰(zhàn)冀州》這兩出戲來說吧,里面就有很多腿功、腰功的表演技巧。象單腿站立,又叫金雞獨立,在繁重的武打動作、舞蹈動作之后,個 “崩登倉”,單腿立住,亮相,要求站得穩(wěn),站不穩(wěn)就破壞了人物的造型。為什么站不穩(wěn)呢?一個原因是幼工基礎(chǔ)沒打好,另一個原因就是 方法不對頭。練功要有方法,抓住要領(lǐng),單腿獨立有三個勁頭要掌握好:腳的抓勁,腳脖子的拿勁,還有腰的挺勁。這三個勁頭沒有掌握好,就不容易站穩(wěn)。有的年輕同志憑著氣力足,有時候碰對了勁,也站穩(wěn)了。但你問他什么原因站穩(wěn)了,他說不清楚,這是沒有方法,基本功也不扎實。年輕時有股子氣力,沒掌握要領(lǐng),也能演得火。但一到了老年,沒力氣了,技巧不得法的缺點就暴露了。所以,年輕時一定要重視基本功,也要重視方法。

我強調(diào)了基本功的重要,并不是說,我們演戲就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表演技巧。功夫、方法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為了演人物,而人物各有不同,技巧的運用就不能雷同?！短艋嚒返母邔?《戰(zhàn)冀州》的馬超,這兩個人物有相似的地方,他們有勇無謀,殺敵非常勇敢,頭腦都比較簡單,所以最后都打了敗仗。但他們的身份、所處的環(huán)境以及在具體言行上的許多細(xì)微之處,卻有著種種不同。雖然都是長靠表演,但不能演成一道湯,毫無個性。下面,我就分頭講講我在這兩出戲中的表演。

先講《挑滑車》。

我演這出 戲,把高寵的表演分為 四個層次:“起霸”、鬧帳、“走邊”及挑車大戰(zhàn)。

“起霸”這個舞蹈程式在許多戲里都有,動作大同小異,但氣質(zhì),風(fēng)度不一樣。高寵是大將,但他愿來是個少王爺,不是一般的大將,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大將, 出場就得把這個人物的身份、地位表現(xiàn)出來。所以我把“起霸”出場的表演處理為:“四擊頭”出場亮相,要把身子往后閃,提氣,拔胸,挺腰,給人一種挺拔的感覺,眼睛的視線要平,有股子傲氣,藐視一切。

也正是因為他的少王爺?shù)纳矸?又勇猛過人,再加上他過去是投歸岳軍,不是岳飛手下敗將,所以不服氣,就要鬧帳。但鬧帳也不是毫無道理的胡鬧,這也有個層次。岳元帥登臺點將,高寵先是聽點。派張奎時,因為高寵剛進宋營,他起碼不能搶先,心想:“我得讓讓?！迸蓽珣?、鄭環(huán),他認(rèn)為合適,不動身。派了何元慶、張憲之后,五路先鋒都派完了,他沉不住氣了,往前邁了一步。這個邁步,在舞臺上是夸張的,試想,大元帥升帳,發(fā)號施令,是個嚴(yán)肅的場合,不能亂動。可高寵心里不平靜,心想“該派我了”,這種內(nèi)心的不平靜,如果仍然站著不動,就表現(xiàn)不出來,所以往前一邁,一上,又聽到?jīng)]派自己,撤回步,撤回步還在注意聽,心里想的是:“五路總先鋒該派我了吧!”摩拳擦掌,準(zhǔn)備上。一聽,點的是牛皋,很突然:“哈哈!怎么回事?我倒要聽你派他什么?”再一聽,派牛皋為五路總先鋒:“啊!你能行嗎?”其實,牛皋的本事不行,看過《說岳全傳》的都知道,牛皋不如高寵,他是高寵的手下敗將。高寵一聽派了牛皋,心里當(dāng)然不服氣,走出大帳。干什么?讓岳飛看看,還有我高寵呢!誰知岳飛傳令:“余下之將隨營調(diào)遣。撤去將臺?！眰髁钜旬叀８邔欉@才鬧帳,他是先有節(jié)制,后來越聽越不對勁,直到派出了不如他的牛皋之后,才出帳阻攔的。

“走邊”一場,看起來似乎是可有可無。大帳討令下來,就該直接大會陣了吧。其實不然。這場“走邊”有它的作用鋪墊,高寵唱〔石榴花〕,邊唱邊舞,把高寵執(zhí)掌大纛旗,不得擅離汛地的焦急心情烘托出來,并且為以后的挑車大戰(zhàn)作了鋪墊。我這里的舞蹈動作要表現(xiàn)〔石榴花〕 詞句的內(nèi)容,所用的技巧要干凈,要準(zhǔn),既要有見棱見角的地方,又要在這個基礎(chǔ)上掌握它的柔順,使觀眾得到滿足。

挑車大戰(zhàn)要看技巧、功夫,如耍大槍時,要往平里頭使槍,靠旗不能亂,圖快不行,要快而不亂,從中突出高寵的勇猛過人。挑車時的摔叉、搓步、顛步、顫步、趨步,都是功夫、技巧。這些功夫、技巧都要用的是地方,這就要看做工。做工表現(xiàn)在哪里呢?我是在馬上做文章。那么是不是挑車時一個勁兒地勒馬、摔叉? 不是。那樣做,演起來是火爆,可是沒有人物。試想,高寵當(dāng)時的心情是什么?他是殺紅了眼,心里想的只有一個 ---沖上去,殺。至于胯下騎的馬怎么樣,他根本沒去想。他往前沖,可是馬受不了。我在馬上做文章,做的就是馬逐漸累得筋疲力盡,從中去表現(xiàn)高寵這個人物的有勇無謀。這里面也有個層次,不能一道湯,挑車時頭番、二番、三番都不能一樣,過去的演法是在“抽頭”鑼鼓中挑車,挑下一個,金兵翻下,表示滑車滑落。每次都如此,就平淡了,而且不合情理。我是這樣設(shè)想的,滑車重量可不小,從山上往下滑,力量何止千斤,那馬豈不要吃驚?所以我挑頭一番,要躲,挑二番時,要跪,都是表現(xiàn)馬的驚慌?？筛邔欉€沒注意到馬,一個勁兒地往前沖。馬不動了,這時候高寵才注意到馬:“咦!怎么不動了?”他恨馬不給勁又朝馬屁股打了一拳,馬還是不給勁,氣得他渾身顫,我用了緊點步來表現(xiàn)馬的后退。在以后的挑車武打中,我使用了趨步、搓步、顫步、顛步等各種步法,逐漸有層次地表現(xiàn)馬的力氣不支,最后動不了,直至挑車身亡。整個過程,既要表現(xiàn)出高寵的勇猛過人,又要表現(xiàn)出高寵的有勇無謀。

再談《戰(zhàn)冀州》。

《戰(zhàn)冀州》的馬超也是個有勇無謀的人,并且比高寵還過。我是怎么表現(xiàn)的呢?

馬超攻取了冀州,接著進兵歷城。大隊人馬出城,留了兩個降將趙衢、梁寬守冀州城。這就是用兵不當(dāng)。妻室孩兒都在城里,怎么這樣輕信新投降的將領(lǐng)呢?龐德勸他不可輕信,他沒有表示,也沒有解釋一下為什么信任趙、梁二位。怎么表現(xiàn)?用眼神。龐德說龐德的,他根本沒有看龐德,還琢磨別的事呢。從這里來體現(xiàn)馬超頭腦簡單化。發(fā)兵出城,大隊人馬下場,趙衢、梁寬在馬超的背后,拔刀要殺他。這時馬超一勒馬,回過身來?；厣砀墒裁?是馬超對趙、梁有警惕性,感到這兩個人不可靠嗎?不是。他根本沒發(fā)現(xiàn)趙、梁二位要殺他,而是走在半道上才想起來,得囑咐一下守城的將官小心守城,只是一般地囑咐一下,還自以為很謹(jǐn)慎,然后放心地?fù)P長而去。所以,他越是自以為謹(jǐn)慎,越是能表現(xiàn)出他的輕信,有勇無謀,頭腦簡單。如果是馬超一勒馬,回身看趙、梁,不放心地察看一下他倆的神態(tài),這樣演就錯了。他要是不放心,也就不會留下兩個降將守城,《戰(zhàn)冀州》這出戲恐怕就是別樣的演法了。

馬超進兵歷城,遇夏侯淵受挫,回到冀州。這時城門緊閉,叫城不開,聽城上喊放箭,抬頭一看,妻子孩兒被綁在城樓,一個“圓場”,向龐德一攤手:“怎么回事?”他還不明白怎么回事呢!趙、梁在城上喊話,叫他投降,馬超頓時暴跳如雷。老的演法,有扔槍走“搶背”的。我過去演是“摔踝子”。最近我改成走一個“探海肘絲僵尸”,轉(zhuǎn)體五百四十度落地。為什么這樣改呢?我考慮,這時候馬超是騎在馬上,一聽要他投降,霎時性急如火,趴在馬背上,整個從馬上滾了下來。所以我用了轉(zhuǎn)體五百四十度的翻身動作,要摔得又狠又脆,用以表現(xiàn)馬超猝不及防,性急如火。

趙衢、梁寬在城樓殺了馬超的妻子,我用的是“元寶踝子”,兩手抱拳,肩背著地,四肢朝天摔下。這種摔法我有生活根據(jù),生活中我們可以看到,人在萬分激動的時候,雙手抱拳,聲嘶力竭地喊。我把這個動作夸張,就成了這樣一個身段動作。

孩子被殺,我走的是“翻身僵尸”,表現(xiàn)的是馬超的悲憤、心疼,暈倒在地。

從“探海肘絲僵尸”到“元寶踝子”,到“翻身僵尸”,從動作的驚險程度來看,第二、第三個動作都不如第一個動作驚險。有的同志曾經(jīng)建議過我把第一個動作放在最后使,一次比一次險,最后造成高潮。這個建議有它一定的道理,但我后來考慮到,還是不能把第一個動作挪到最后一個,因為第一,這里有馬上馬下之分,第一個動作是從馬上滾下來,用轉(zhuǎn)體五百四十度來表現(xiàn),是比較合適的。另外,馬超的情緒是一次比一次緩和的。第一次摔是在他根本沒料到的情況下摔的,所以摔得狠一點。后面的摔則著重表現(xiàn)他的悲憤,不是猝不及防,不是一次比一次摔得狠,否則后面馬超就無法開打了。

總的來講,我演《挑滑車》、《戰(zhàn)冀州》這兩出戲,同傳統(tǒng)的表演方法以及我自己過去的表演方法來比較,都有了一些新的動作設(shè)計。這些設(shè)計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把不同的人物性格,通過表演技巧體現(xiàn)出來。單純賣弄技巧,那是噱頭主義、唯美主義,演出時挺火爆,演完后經(jīng)不起推敲。我們常說,聽高明的演員的演唱,能聽出味道,象程派唱腔,真是余音繞梁,經(jīng)得住琢磨。我想,武戲也要有韻味,這個味道就在于演員無論走什么樣的舞蹈身段,都要在戲的情理之中,都要為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劇本的思想內(nèi)容服務(wù)。另外一方面,光有內(nèi)容,沒有技巧,也不行。內(nèi)容是通過技巧表現(xiàn)出 來的。觀眾坐在劇場里,既看內(nèi)容,也看技巧,光有內(nèi)容沒有 技巧,他可以坐在家里看書,看劇本,就沒有必要到劇 場去 看 戲了。

我今年已經(jīng)六十六歲了。從登臺演戲到現(xiàn)在有五十年的舞臺生活經(jīng)歷。我覺得,我有責(zé)任繼續(xù)為戲曲事業(yè)做貢獻,如果我的一些心得、體會能夠?qū)裉斓那嗄暌淮兴鶈l(fā),有所幫助,我將感到十分地欣慰。同時,我也誠懇地希望,廣大觀眾對我的演出,給予批評指正。

【張世麟??伊平整理??1983.3《中國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