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收留一個鬼魂一同居住，恐怕任何心智正常之人都會將此認定為不祥之舉。不得不承認，第一天我也充滿顧慮，整日都在質(zhì)疑自己是否被毒蟲咬壞了腦子。

? ? ? ?可試著真正把他當作朋友以后，這些想法便不攻自破。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決定并非完全出于悲憫，實際上我和小靈是互相需要的。好比是漂泊在茫茫大澤中的木舟終于找到一個港灣，雖然很小，但它只屬于我這一艘船。

? ? ? ?當然，這并不是說他足以讓我現(xiàn)實中的友誼全都黯然失色。我的人際關(guān)系還沒有糟糕到這種地步。我只知道，這片虛空中好像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每每置身于此，再濃烈的不安也能在不知不覺中被撫平。

? ? ? ?我合上雙眼，默默等待小靈的到來。他打招呼的方式總是在我的后背輕戳兩下，然后迅速繞到跟前，笑著沖我露出小虎牙。這次也不例外。

? ? ? ?“你看起來有些疲憊呢，子康?！闭f話間，面前已出現(xiàn)兩把并排擺放的紅木椅，“今天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嗎？”

? ? ? ?“發(fā)生太多事了。”各自坐下后，我長吁一聲，“多得能讓大腦超負荷?！?/span>

? ? ? ?“嚴格來說，我沒有大腦——”小靈敲敲腦袋，做了個調(diào)皮的鬼臉，“不過，你的意思我能明白。你只管說便是，我會仔細聽的。”

? ? ? ?“先說與你有關(guān)的吧。幾經(jīng)波折，我終于與一位很久以前認識的女生取得了聯(lián)系。她是我小學一年級時的同桌，是……這輩子第一個與我搭話的女同學?！?/span>

? ? ? ?“故人重逢，可喜可賀！既然這與我有關(guān)，那么我猜——她還記得我的存在？”

? ? ? ?小靈握住我的拇指，清澈的瞳仁中暖光四溢?？晌乙褵o法再與他對視，我只想著不吐不快，卻不顧自己的話是否多余，又一次給了他必定落空的期待。我別過臉去，輕聲答道：

? ? ? ?“正因抱有這種希望，我才會去想方設(shè)法尋找她?？山Y(jié)果……別說是你，就連我，都早已被她淡忘了。”

? ? ? ?如同被風吹滅的蠟燭，小靈眼中的光霎時黯淡了下去。我急忙補充道：“這并不奇怪，畢竟我們只同桌過一個學期，之后她便轉(zhuǎn)學去了外地。將近十年前的短暫友誼，被遺忘也是在所難免。”

? ? ? ?“可是為什么，你還對她念念不忘呢？”

? ? ? ?“哪有什么念念不忘！”連小靈都能問得我面如火灼，我想自己是時候該學著厚起臉皮了，“只是記得，在一次才藝展示時，她對即將上臺的我說了一聲‘加油’。簡單的兩個字，對當時的我卻是莫大的鼓舞。至于其余的事情，其實都已模糊不清了。”

? ? ? ?“即使記憶只剩殘片，她對你也十分重要。這我看得出來?！笔煜さ臏\木色茶桌再度出現(xiàn)，小靈站起身來，將桌上的玻璃杯遞入我手中，“我并不是為她不記得我而失落，我明白這希望本就渺茫。子康，我是在替你難過。單向的、沒有回應(yīng)的心意，只會帶來無可奈何的酸楚。這不值得?！?/span>

? ? ? ?我接過茶杯，猛地喝下一大口。那是冰鎮(zhèn)楊梅汁的味道，濃烈得能夠浸潤舌尖每個細胞，叫人辨不清是甜或是酸。我搖搖頭，說：

? ? ? ?“其實沒有那么糟，我早已為這種結(jié)果做好了心理準備。一個人若能被他人記住，必然要有足夠的理由。像我這樣普通至極的小透明，被人忽視也是理所應(yīng)當?！?/span>

? ? ? ?“你又在試圖靠貶低自己來解釋復雜的問題了?！毙§`撇了撇嘴。

? ? ? ?“這次我絕不是妄自菲薄，而是進行了認真的分析?！蔽覍⑹种械墓伙嫸M，“我細細追想，高中以前，自己可曾在他人的生命中留下深刻的痕跡——或者說，自己可曾成為他人獨一無二的好友？”

? ? ? ?“當然?！毙§`咧著嘴指了指自己，“不過我具有相當?shù)奶厥庑?，因此不能算?shù)?！?/span>

? ? ? ?“是的。事實上我已不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每次得出的答案都如出一轍，那就是沒有，從來都沒有。十幾年不算長的人生里，與我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并不少，可鮮有人真正同我深交。小學畢業(yè)時、初中畢業(yè)時，別人都哭得稀里嘩啦；只有我，為了不被看作麻木不仁，才用盡渾身解數(shù)，勉強擠出幾滴淚水?！?/span>

? ? ? ?“所以，步曉敬他們才會對你如此重要?！?/span>

? ? ? ?“一點也沒錯。和他們相遇、相知后，我才終于體驗到與人靈魂相連是什么感覺?！蔽乙庾R到自己即將離題，于是清了清嗓子，“總之，以前的我在建立、維持友誼這方面是個十足的失敗者，不僅能力欠缺，就連意識也很淡薄。正因如此，對別人來說我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不能苛求他們把我記在心上。”

? ? ? ?趁我絮叨時，小靈已沏好第二杯果汁。這次味道淡了不少，嘗起來像是半熟的蘋果。他含笑望著我，說：

? ? ? ?“時過境遷，現(xiàn)在你的身邊已不再空蕩。希望他們——以及我——能夠?qū)δ銖那暗倪z憾有所彌補?！?/span>

? ? ? ?“當然?！蔽逸p聲應(yīng)道，“我已經(jīng)釋懷了?！?/span>

? ? ? ?“釋懷？”小靈連連眨巴著眼眸，“既已釋懷，何必再費這么多口舌？你不是以吐苦水為樂的那類人，這我敢肯定。我猜，這個問題只是一個引子，你真正想要述說的還另有其事，對嗎？”

? ? ? ?我緊緊咬著杯口，讓濃稠卻清淡的汁水緩緩淌過喉嚨，企圖借此掩蓋自己的窘態(tài)。

? ? ? ?“這里只有你和我，你盡可放心傾訴?！毙§`將椅子移得離我更近了些，“即便你說愛上了一頭恐龍，我也能夠接受?！?/span>

? ? ? ?說出這句話時他的神情無比認真，逗得我忍俊不禁，結(jié)果自然是被果汁嗆得連連咳嗽。好不容易緩過來之后，我望著他的臉苦笑道：“某種意義上，你猜得相當準。”

? ? ? ?“你當真愛上了誰？”

? ? ? ?“準的不是‘愛上’，而是‘恐龍’。有這樣一個人，他從小就和我是鄰居兼同學。這樣的我們本該成為好友，可不知從哪天起，他忽然開始對我肆意欺侮，加之長輩總拿他的優(yōu)秀來與我作比、向我說教，因此他變得如同恐龍一般令我避之唯恐不及。今天，在思考之前所說的問題時……或許是因為見證了一對童年好友之間深厚的感情，從而聯(lián)想到了自幼便相識的他；或許是因為最近經(jīng)歷了太多，從而對一些事產(chǎn)生了新的看法；又或許只是因為精神壓力大——”

? ? ? ?“直接說結(jié)果就好。”小靈摟住我劇烈抖動的胳膊，“正視問題才能解決問題?！?/span>

? ? ? ?“有那么一瞬間，我真的把他列入了考量對象。”我重重地喘息一聲，仿佛吐出了壓在心口的一塊大石，“當然，最終他仍無法成為答案，可此事本身便已足夠離奇——他的名字和‘朋友’一同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的幾率，比‘學習’和‘快樂’一同出現(xiàn)的幾率還要低！”

? ? ? ?“這有何妨？要知道，沙漠尚且能下暴雨甚至漲洪水呢！我想，你們之間除了紛爭，一定還有不少美好的回憶，只是你選擇性忽視了它們?！?/span>

? ? ? ?“無可辯駁?；貞涍@東西真是很可怕，選擇封存便會消失無蹤，可一旦設(shè)法打開又會變成挖不盡的礦藏。在想到他的那一瞬，往日點滴竟也逐次浮現(xiàn)，我不得不承認，他雖然平日里是頭兇暴霸道的恐龍，但在關(guān)鍵時刻卻能充當我的救星。他會在我忘帶東西時大方讓出自己的那份，在我被老師冤枉時站出來打抱不平，在我闌尾炎發(fā)作時握著我的手，一路陪著我直到醫(yī)院……”

? ? ? ?“這不是很貼心嘛！我聽說，有類人表達關(guān)愛的方式便是捉弄——也許他就是如此？”

? ? ? ?“即使本心不壞，他的行為也已超出了‘捉弄’的限度?！蔽要q豫半晌，最終還是使勁搖了搖頭，“無論如何，他帶給我的痛苦都遠遠高于感動。今天我這膽小、自卑的性格，有一部分便是拜他所賜?！?/span>

? ? ? ?小靈沒有接話，只是用那雙烏黑的眼珠注視著我。

? ? ? ?“盡管如此……都怪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經(jīng)過一番思忖，我竟開始期望改變與他的相處方式，甚至于嘗試和他做朋友。僅憑幾段回憶，就能扭轉(zhuǎn)一個人在我心中的形象——你說，我是不是幼稚得過分？”

? ? ? ?“一點也不幼稚。就算幼稚，也有我陪著你幼稚?！毙§`吐了吐舌頭，“還記得我為什么來找你嗎？我的全部理由，就是那些沒頭沒尾的記憶片段。我記得與你擁抱時真切的心跳和體溫，這就足夠了，足夠成為我們友情的證據(jù)?！?/span>

? ? ? ?“可他讓我記住的不僅有心跳和體溫，更多的是惡言與冷笑?！?/span>

? ? ? ?“所以，我不會一味地給你鼓勵。你盡可以放手嘗試，但切記不要違背初心——也就是你此刻的感受?！?/span>

? ? ? ?“這是什么意思？”

? ? ? ?“記著他的好，更要記著他的不好。”小靈摩擦著手掌說道，“這樣你的期望才不會變質(zhì)成幻想，你才能在情緒的激流中安如磐石，才能透過水霧筑成的高墻，看清他究竟是老友還是恐龍?！?/span>

? ? ? ?我喝掉剩下的果汁后才與小靈告別，那感覺就像咕嚕咕嚕喝了一肚子白開水?；蛟S味道本就不濃，或許我已分不出心思來激活味蕾，感受這本就屬于幻覺的味道。我想自己先前的看法顯然出了錯——成為幽靈的這些年，小靈的心智絕非原地踏步。

? ? ? ?沒等我把他的建議理解透徹，那頭“恐龍”的問題便再次橫在了面前，令我不得不停止躊躇、正面應(yīng)對。

? ? ? ?事情起于第二天上午。休養(yǎng)了將近兩周的林樂終于回到學校，飽經(jīng)風霜的四人寢終于要重新集結(jié)。原本我們說好要盡情慶祝一番，步曉敬還為他準備了幾個損友式的“驚喜”；可當他走進教室的那一刻，歡快的心情頓時化作泡影，遁入窗外陰晦的云層。

? ? ? ?很難相信，才過十幾天，林樂竟像是換了個人一般。我印象中的他是個體型微胖的圓臉男生，可眼前之人卻干癟異常，如同被妖怪吸走了精氣。那標志性的憨笑也已消失無蹤，只剩下兩片蒼白如紙的嘴唇。

? ? ? ?“樂樂，好久不見！”我和步曉敬使勁朝他揮手，得到的回應(yīng)卻只有一個微微的點頭。他就這樣垂著肩膀走向后排的座位，把自己藏進角落的灰色陰影之中。

? ? ? ?他的到來仿佛開啟了某道阻擋憂郁的閘門，讓整個班級都被無精打采的泥水所淹沒。熬到午休時情況總算迎來轉(zhuǎn)機，趁大家都在宿舍，林樂終于主動開口了。我聽見他依次喊了我們?nèi)说拿?，轉(zhuǎn)頭看時，他已是淚眼汪汪。

? ? ? ?室友在面前慟哭，這對另外兩人恐怕已不新鮮；可這次落淚的不是我這只鼻涕蟲，而是與“哭”字最難沾邊的“笑星”——看他倆的表情，顯然都明白，林樂遭遇的絕不是什么哄哄就能解決的小事。

? ? ? ?“我犯了錯，因一時疏忽而釀成了大錯?！绷謽吩谝巫由峡s成一團，嘴里抽抽噎噎，“因為我，我們班要失去這個月的文明班級稱號了?！?/span>

? ? ? ?“傻小子，我還以為是什么天塌地陷的災(zāi)難呢?！辈綍跃葱ξ負嶂暮蟊常盁o妨，無妨。我們已經(jīng)是高中生，不再是小孩子了，誰還會在乎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呢？”

? ? ? ?“只有像你一樣沒心沒肺的家伙才會滿不在乎?！蔽业闪怂谎郏鞍嘀魅魏桶辔瘋兠髅骺粗氐煤堋！?/span>

? ? ? ?“你才沒心沒肺呢！”步曉敬回過身來，敲了敲我的頭頂，“樂樂明明正難過，你卻還來火上澆油?！?/span>

? ? ? ?“我只是陳述事實！”我反駁道，“正是因為樂樂這么難過，你才不能睜眼說瞎話、否認問題存在。這種安慰方式太過敷衍，顯得樂樂像是在無理取鬧！”

? ? ? ?“又開始講程式歪理了！”他帶著浮夸的表情摩拳擦掌，“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訓你！”

? ? ? ?幸虧有江楓擋在中間，否則我們倆恐怕又要重現(xiàn)昨晚的慘烈戰(zhàn)況了。好在這半認真半玩笑的斗嘴并非毫無意義，林樂竟被我們逗得破涕為笑：“才隔了小半個月，沒想到你倆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好到能打架了?！?/span>

? ? ? ?“為了不讓他倆繼續(xù)傷感情，你就趕快振作起來吧。”言畢，江楓朝這邊使了個眼色。我們立即心領(lǐng)神會，滿臉堆笑地湊到林樂身旁，連聲應(yīng)和。

? ? ? ?“對不起，讓大家擔心了。”林樂接過步曉敬遞去的紙巾，擦干淚痕，“情緒釋放出來之后，感覺舒服多啦。”

? ? ? ?“那么，你可愿意把來龍去脈講清楚？”江楓打了個響指，“世上哪有如此絕對之事，或許還能想辦法補救?！?/span>

? ? ? ?“我愿意講給你們聽。但補救是沒有希望的，事情已成定局?！彼宋亲?，哀嘆一聲，“今早我又去了醫(yī)院一趟，因此正如你們所見，直到第二節(jié)課我才回到學校。照理來說，我的病假在昨天就已結(jié)束，今天需要另外再請?？晌覟榱藞D方便，只提前向老師報告了自己有事耽擱，沒有再去專門辦請假手續(xù)?！?/span>

? ? ? ?“所謂的手續(xù)難道有實際意義？”步曉敬一臉氣憤，“我看是他們管事之人太過迂腐！”

? ? ? ?“無論怎么說，都是我違反了學校的明文規(guī)定。我在背著書包上樓時，被一個學生會委員逮了個正著——若是我早到或晚到一分鐘，又或是換個樓梯口，都不會和他迎面撞上?？晌揖褪沁@么背時。只怨我這人根本不會扯謊，經(jīng)他稍一盤問便供述了罪狀。我們班的文明分，就這樣因我而受到了重創(chuàng)?！?/span>

? ? ? ?“那時并不是學生會執(zhí)勤時間，他憑什么有這么大的權(quán)力？”我也感到忿忿不平，“更何況，你今天的請假已的的確確得到了批準。我想，只要向老師好好說明情況，她一定會去讓學生會撤銷扣分結(jié)果的?！?/span>

? ? ? ?“沒那么簡單?！苯瓧鲾[了擺手，“子康你大概不太了解——學生會在此類事務(wù)上大權(quán)在握，連老師也不能隨意干涉，這就是三中的一大特色?！?/span>

? ? ? ?“既然如此，我們就直接去找那位委員求情好了?！蔽抑逼鹕韥恚皹窐?，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個年級、哪個班？”

? ? ? ?林樂撥弄著自己的手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經(jīng)我們再三追問，他終于抬起頭，望著我說：

? ? ?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子康的老相識，一班的楊廷暄?！?/span>

? ? ? ?再沒有誰的名字比他的威力更大了，它就像一顆在我腦中引爆的炸彈，將理智的圍墻炸得粉碎，任墻內(nèi)的烈焰肆意蔓延。我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出，也不顧自己是否認對了方向，只管朝著前面橫沖直撞。沒沖出多遠，緊隨身后的江楓捉住了我的手腕。再強的怒火也無法使我與他的力量抗衡，我只能咬著下唇，死死盯著他的眼睛。

? ? ? ?“你先冷靜。”那對本就缺乏光澤的瞳孔此刻愈顯疲累。

? ? ? ?“冷靜？你還沒明白嗎，楓哥？”我高聲嚷道，“那家伙為何要為難樂樂？不是出于什么學生會委員的職責，也不是假公濟私好讓他們班取得競爭優(yōu)勢。一切都只因樂樂是我的室友。他光欺負我還嫌不夠，就連我身邊的人也不肯放過。現(xiàn)在的他，恐怕正想象著我無能狂怒的樣子，大笑得嘴巴咧到了耳后根！”

? ? ? ?“假如真是如此，你這樣氣急敗壞地沖到他面前去撒潑，難道不是正中他的下懷？”

? ? ? ?“那我就理直氣壯地走過去，義正詞嚴地與他交涉?！蔽夷缶o拳頭砸向墻壁，不理手背傳來的劇痛，“帶上樂樂的病歷，讓他睜大眼睛看清楚，叫他明白自己有多么不近人情。”

? ? ? ?江楓原本已逐漸松手，可聽到這句話后忽又將我一把拉住。這次的他換了張面孔，言語間透露著令人戰(zhàn)栗的嚴肅：

? ? ? ?“不行。唯獨這個主意，絕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