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同幽靈般的存在」

不可思議的女孩浦川

和她一起度過的暑假總是很特別

那年夏天? 我們交替著一起拼一幅純白的拼圖

但是零片卻少了一枚——

?1

? ? 浦川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

? ?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小學(xué)三年級的暑假。契機(jī)是我偷偷潛入了一棟大洋館。

? ? 那是一棟有著濃郁古風(fēng)的建筑，就像畫書里登場的那種，或是困禁了偵探、會發(fā)生殺人事件的建筑。我知道住在那里的人家似乎遭遇了事故，大概從半年前房子便空了。

? ? 我之所以會決定潛入這棟洋館，并沒有明確的理由。也不是因為冒險心。只是有時候就會想要獨處一下，而這時首先想到的便是那里。如今想來大概小三學(xué)生也有小三學(xué)生的煩惱吧。只是，那些事情我都已經(jīng)忘記了。

? ? 七月里一個炎熱的日子，我騎著自行車前往那棟洋館。到達(dá)那里用了三十多分鐘，但沒到一個小時。就是這么遠(yuǎn)的距離。

? ? 我想反正也進(jìn)不去，想獨處的話就到庭院前的石頭上坐著好了，不過走近一看，我卻發(fā)現(xiàn)洋館窗戶后的窗簾在動。是幽靈嗎？這樣一想我又往前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窗戶微開著，是風(fēng)吹的。

? ? 日頭還掛得老高。這種時間哪會有幽靈出現(xiàn)，我仰望天空自個笑了起來。潔白的積雨云讓人感到有點目眩。

? ? 打開窗戶，爬了進(jìn)去。除了地板上積了一層薄灰外，這里算是非常理想。沒有任何人。也不必壓低聲音。感覺直到剛才為止還令人心煩的蟬鳴聲也一下子遠(yuǎn)去了。我很滿意，隨后在洋館里走動起來。

? ? 穿過走廊向玄關(guān)處前進(jìn)，這里有座大樓梯。我走了上去，又是走廊。左右兩邊排列著幾扇門，其中在右側(cè)，從里數(shù)的第二扇門是開的。

? ? 向房間里看去。那有一張小床和一個帶抽屜的桌子。然后，有一架梯子靠在右側(cè)的墻壁上。梯子通向開在天棚上的一個四角窟窿?？峙履蔷褪情w樓。真令人興奮。

? ? 就這樣，我來到了那座大洋館的最高點——小小的閣樓上。我很喜歡這三角形的尖屋頂，我在地上躺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 ? 我想大概有十分鐘二十分鐘那樣吧。當(dāng)我醒來時，首先看到的是一張凝視著自己的女孩的臉。她離我很近，即使我仰躺著也能看見她的頭。

? ? 這是個和我一樣、大約上小學(xué)中年級的女孩。她很隨意地看著我，就像輕輕地將視線落在腳邊一樣，她似乎沒什么興趣，面無表情。

? ? 「你是誰？」

? ? 我問。一時間無法理解狀況。

? ? 「這是我要說的。你到底是從哪進(jìn)來的？」

? ? 我終于想起自己擅闖私宅的事。因為心情大好，我不由得將這里當(dāng)成是屬于我的東西了。

? ? 我慌忙起身，總之先向她道歉。

? ? 「對不起。我以為這里沒有人」

? ? 「沒有人就可以進(jìn)來嗎？」

? ? 「不，不是的。但我覺得那樣就不會給人添麻煩了」

? ? 她大大地嘆了口氣，就好像將許多東西一股腦扔出來一樣。

? ? 「算了。確實，你沒給我添麻煩」

? ? 從正面與她對視，我發(fā)現(xiàn)她美得驚人。我第一次覺得同齡女孩不是可愛，而是美麗。

? ? 她還是興趣索然的樣子，道：

? ? 「你叫什么名？」

? ? 「我叫積木。是‘積累起來的木頭’的積木」

? ? 「真是個奇怪的名字」

? ? 「除了我不擅長玩積木玩具外，這是個極其平凡的名字」

? ? 「原來如此?；蛟S是吧」

? ? 「你呢？」

? ? 「我——是呢。比如說是像幽靈般的存在」

? ? 我很自然地相信了她的話。就像朗讀教科書上的數(shù)學(xué)公式一樣，我認(rèn)為那是無可懷疑的事實。在計算三角形的面積時，用底邊乘以高再除以2。四邊形的內(nèi)角和是360度。這個女孩是幽靈。

? ? 「那么積木。你要喝可爾必思（一種乳酸菌飲料，為日本飲料制造商可爾必思株式會社的主要飲料產(chǎn)品。日文為「カルピス」，羅馬字標(biāo)記為「CALPIS」）嗎？」

? ? 她如此說道，微微偏過頭。

? ??

? ? 我是之后才知道女孩的名字叫作浦川。

? ? 我們同齡，同一個星座，只有血型不同。然后兩個人蹲在小小的閣樓里，聊著各種各樣的話題。

? ? 浦川大約在半年前因事故失去了父母，現(xiàn)寄住在祖父家中。但是只有在暑假期間，她會回到這個家里來。

? ? 她是這么說的。

? ? 「我非常不安定。那個，就像幽靈一樣」

? ? 「不安定？」

? ? 「我無論如何也不認(rèn)為此時此地是我該呆的地方?！热缯f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齒輪所構(gòu)成的話。有大齒輪和小齒輪，它們彼此關(guān)聯(lián)不斷運轉(zhuǎn)，比如說是這樣的話，那我就好像是與哪個都不嚙合的齒輪」

? ?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

? ? 「但是，誰都或多或少會有那樣的感覺吧？」

? ? 「這里的多少就是問題所在。在我心中，這種感覺太過巨大。不知不覺中，甚至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物理作用」

? ? 「物理作用？」

? ? 「你馬上就會知道了。我是多么的不安定。存在又是多么飄忽」

? ? 第二天、第三天，我都去了洋館，與浦川見面。

? ? 然后我理解她的所言之意，是在第三天。

? ? 那時我們?nèi)缤務(wù)撚钪娼K結(jié)般，有點淡漠地進(jìn)行著對話。就是那種誰都不能不去思考、然而理性卻將其壓制在心底的事情。我們聊著那些如果單純地講會讓人感到很無奈的事。和浦川一起在這古老的洋館閣樓中，似乎有種魔力，讓人自然而然地便去那么做。

? ? 她說。

? ? 「人在誕生的瞬間擁有最多的可能性。之后只是不斷失去而已」

? ? 「無論怎樣不解努力、磨練技能也是如此嗎？」

? ? 「是的。成長只是一種限定可能性的行為。有能力的人從一開始就有能成為那樣的可能性。排除了會變得無能的可能性的人，就被稱為有才能」

? ?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

? ? 「然后——」

? ? 浦川這樣說著，用右手輕輕地按住腦袋。

? ? 怎么了？

? ? 我正要問時，她的身子微微晃動起來。接著，我竟透過了她的身體看到了對面。我想起她曾說過的話?！窍裼撵`般的存在。

? ? 浦川的身影慢慢變得朦朧，然后消失了。

? ? 下一刻，站在那里的變成了一名似乎是高中生的女性。

? ? 我想她是浦川。是長大后的浦川。雪白的皮膚，松散的黑直發(fā)，有著病態(tài)美的眼眸。除了浦川之外，不可能再有這么漂亮的女孩了。

? ? 她在那里。難得地露出了笑容。那分明是冷笑。

? ? 「然后當(dāng)人失去了全部可能性時，就叫做死亡」

? ? 浦川曾說自己是像幽靈般的存在。比起名字，比起學(xué)年，她首先這樣介紹自己。

? ? 那么，她是失去了全部可能性嗎？

? ? 我聽到一個十分澄澈的聲音。透明的聲音。

? ? 「這就是上限了。對我來說，沒有更遠(yuǎn)的未來」

? ? 我不懂她的意思。但總覺得很可怕。

? ? 「丟失的那塊零片找到了嗎。我只惦記著這件事」

? ? 我發(fā)現(xiàn)她的右手中指上纏著創(chuàng)可貼。黃色的，上面印著卡通熊的圖案，這個創(chuàng)可貼與她并不相稱。

? ? 她的身體再度搖晃，接著出現(xiàn)的是我熟悉的、小學(xué)三年級的浦川。

? ? 「剛才出現(xiàn)的是未來的我嗎？」

? ? 她問，我點點頭。

? ? 「我很不安定。無法好好地在這個時間軸上生活。偶爾搖晃，就會和未來或過去的我替換」

? ? 這聽起來太過缺乏現(xiàn)實感。

? ? 但是，如果是浦川的話，如果是這個不可思議的女孩的話，這種事情說不定有可能。

? ? 「我都說了什么？」

? ? 我回答她道：

? ? 「人將失去全部可能性稱為死亡」

? ? 「……別的呢？」

? ? 我繼續(xù)道：

? ? 「這就是上限了。對我來說沒有更遠(yuǎn)的未來」

? ? 那個不可思議的少女，略微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 ? 「是嗎，我是那樣說的嗎？」

? ? 「嗯。然后你又說惦記著丟失的那塊零片什么的。就是這些」

? ? 「……那個我，外表是什么樣的？」

? ? 「穿的是白色短袖襯衫和深藍(lán)色的褲子。頭發(fā)留到了大約后背正中間那么長」

? ? 「幾歲？」

? ? 「我想大概是上高中了。具體的就不知道了」

? ? 「其他還注意到了什么嗎？」

? ? 她這樣一問，我便想了起來。

? ? 「右手中指上包了創(chuàng)可貼。是黃色的，印著小熊圖案」

? ? 「原來如此」

? ? 她一下子瞇起眼睛。

? ? 然后笑了。就像未來的她那樣。

? ? 「很有意思。非常非常有意思」

? ??

? ? 這大概是七年前的事了。

? ? 暑假期間，我每天都會騎自行車到那棟洋館去見浦川。然后在回家前說聲「明天見」，而她也會回答說「明天見」。

? ? 接著暑假結(jié)束，我們約好明年暑假再見?？偸俏姨嶙h，浦川點頭。我們雖然交換了電話號碼，但我卻一次也沒給她打過。

? ? 我始終想著夏天時的那間閣樓，就這樣度過了秋天，冬天和春天。

? ? 即便是上了高中的現(xiàn)在，也依舊未變。

? ? 浦川現(xiàn)在偶爾也會變成未來的樣子或過去的樣子，但這無損于她的魅力。

? ??

? ? 2

? ? 關(guān)于浦川的特性，就是那種因不安定而搖晃繼而出現(xiàn)了其他時間的自己的特性，我想做一下說明。

? ? 這無關(guān)乎浦川的意志，是自行發(fā)生的。何時會發(fā)生不一定。一年到頭每時每刻，都有可能突然發(fā)生?；旧鲜侨煲淮?，先兆是頭痛。

? ? 我們將發(fā)生在浦川身上的這種現(xiàn)象取名為「替換」。

? ? 浦川會和其他時間的自己替換。在短時間內(nèi)，現(xiàn)在的浦川會到過去或未來，過去或未來的浦川會到現(xiàn)在。會和什么時候的自己替換不一定。雖然我們總是在暑假見面，但替換后出現(xiàn)的浦川有時卻會圍著圍巾。

? ? 因為是替換，浦川不會和其他時間的自己相遇?；旧希谶@個世界里只有一個浦川?！庵话l(fā)生過一次。

? ? 那是大約在三年前，我們上初一時的夏天。

? ? 浦川和往常一樣在搖晃后消失，但之后卻沒有出現(xiàn)任何時候的她。我想浦川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但是幾秒后，浦川又一如往常地回來了?，F(xiàn)在的浦川消失了，然后出現(xiàn)的又是現(xiàn)在的她。

? ? 浦川露出奇怪的表情，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但至少不是平時的那種面無表情。

? ? 于是我問：

? ?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 ? 她回答道：

? ? 「感到遭受了嚴(yán)重的背叛」

? ?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 ? 只要一提起那時的事，她就會不由得沉默下來，總之事情的真相至今不明。

? ??

? ? 一如往常，在暑假的一天下午。來到閣樓的我將擅自拿來的靠墊墊在胸口下，臉朝下趴著。然后拿起幾塊拼圖零片，挨個試著往已完成的部分旁邊拼。

? ? 這是個奇怪的拼圖。全部皆為白色，什么圖案也沒有。那樣的零片正好有1000塊。包裝上寫著，完成后將是一個長75厘米，寬50厘米的白紙板。

? ? 這是浦川三年前買的。初看時，我想這種東西誰能拼成啊，而現(xiàn)在我和浦川已經(jīng)拼好了80%左右。

? ? 我們定好一人一塊輪流來拼，現(xiàn)在該我了。浦川靠著墻壁，正在讀一本精裝書。標(biāo)題是我不懂的英文單詞。

? ? 「積木」

?被這樣一叫，我向她看去，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她已被小時候的自己替換。看上去應(yīng)該讀小學(xué)高年級的樣子。最近替換時，出現(xiàn)的總是小時候的浦川。她的頭發(fā)有點濕，這讓我很在意。

? ? 「現(xiàn)在這時的我是幾歲？」

? ? 她這樣問道。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次了，于是我答道：

? ? 「十五歲吧。是高中一年級的學(xué)生了，但還沒過生日」

? ? 她滿意地點點頭，繼續(xù)道：

? ? 「我在干什么呢？」

? ? 「在做著非常有生產(chǎn)性的行為，用區(qū)區(qū)一塊厚紙板就能獲得滿足感。等你上了中學(xué)就明白了」

? ? 「你和我的關(guān)系好嗎？」

? ? 「至少我覺得很好。你呢？」

? ? 「我也覺得很好」

? ? 「太好了。我一直怕你會在心里討厭我。從很久以前開始」

? ? 她再次點頭，然后便消失了。

? ? 接著高一的她回來了。

? ? 「現(xiàn)在的我也覺得和你的關(guān)系很好」

? ? 「你的記憶力，有點好過頭了吧」

? ? 對她來說幾年前的對話就等于是幾秒鐘前的對話。

? ? 浦川再度靠向墻壁，讀起書來。

? ? 我伸手去拿別的零片。連續(xù)試了三個，都沒有順利拼上。

? ? 我聽到浦川翻書的聲音，接著她小聲叫了起來。那是在「啊」和「噢」之間的、非常含糊的聲音。

? ? 「怎么了？」

? ? 我抬起頭。

? ? 她呆呆地望著指尖。望著右手的中指。

? ? 「翻書時似乎割破了指尖。算了沒事」

? ? 我起身，向她走去。很小的步子只邁了三步。期間我將手伸進(jìn)牛仔褲的褲兜里，確認(rèn)拿到了要用的東西。

? ? 「但是翻書時會痛吧？」

? ? 我取出的是一個黃色的創(chuàng)可貼。這是今天早晨我在書店買東西時人家給的。關(guān)于娛樂性很強(qiáng)的Mystery文庫本和黃色創(chuàng)可貼的關(guān)聯(lián)性，還沒有哪個偵探能解釋清楚。

我抓住她的手，在指尖包上創(chuàng)可貼。如果沒有這樣的機(jī)會，我根本不可能碰觸她。

? ? 「謝謝你」

? ? 她這樣說道，頻繁地看向指尖。

? ? 「上面還印著小熊圖案呢」

? ? 我再度回到拼圖前，隨便拿起一塊。

? ? 「是嗎？我沒細(xì)看。那是別人給我的」

? ? 我若無其事地將那塊拼圖往上一擺，啪地對上了，就這樣漂亮地拼成了。看到正確的東西非常有秩序地待在正確的位置上，這讓我感到快慰。當(dāng)自己為這種事情高興時，我便覺得相信人性本善的說法也不錯。

? ? 「該你了」

? ? 浦川馬上插好書簽，過來了。我枕著靠墊仰面躺著，拿起那本被丟在旁邊的文庫本。

? ? 「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

? ? 浦川道。

? ? 「什么事？」

? ? 我起身。

? ? 「恐怕，拼圖的零片不夠」

? ? 「……這可不得了啊」

? ? 我們在這個拼圖上花費了很長時間。雖然知道完成后不過是一張白紙板，但我依然想著在拼上最后一塊的瞬間，上面或許會現(xiàn)出美麗的女神，我期待能發(fā)生類似這樣的奇跡，同時享受著完成的喜悅。

? ? 「這之后，還要有一個」

? ? 她一邊數(shù)拼圖的零片一邊說道。

? ? 「大概我就要消失了」

? ??

?一邊數(shù)著拼圖的塊數(shù)，我回想起以前從浦川那里聽來的故事。

? ? 那是很久以前，她上小學(xué)二年級時的事。當(dāng)時浦川還是在這棟洋館里和家人一起生活的呢。溫柔的母親和穩(wěn)重的父親，那時確實存在。

? ? 在一個冬日的黃昏。浦川和父母為了去一家稍遠(yuǎn)的餐廳而坐上了車子。父親坐在駕駛席上，浦川坐副駕駛，母親坐后座，據(jù)說是這樣。

? ? 那輛車行駛在昏暗的狹長車道上。信號燈變紅，車停下，變綠，車又開走?！驮谶@時。

? ? 傳來一聲巨大的鳴笛聲，她的眼前便全黑了。

? ? 醒來時，浦川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對于那時的事，她說自己沒什么記憶。從旁開來的大型轎車撞上了浦川他們所坐的車。而當(dāng)救護(hù)車來時，父母都已經(jīng)沒氣了。浦川說，如此單純的一件事她似乎聽了好多遍。

? ? 之后過了近一個月，她出院了。這時父母已經(jīng)化為一堆白骨。她甚至沒能參加自己父母的葬禮。

? ? 浦川出院后，理所當(dāng)然地被帶到了祖父家。她說自己的祖父是個對什么事都漠不關(guān)心的人。而祖母已經(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所以就只有她和這位不太親切的祖父兩個人一起生活。

? ? 據(jù)說在第一天晚上，浦川坐在屋子角落里，考慮了許多事情。

? ? 首先是父母的離去。接著是關(guān)于死亡。她考慮之后應(yīng)該大哭一場，然后又思考了沒有流淚的理由?！詈?，她認(rèn)為自己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非常缺乏現(xiàn)實感。

? ? 我所知道的夜晚就是這樣的嗎。我所知道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嗎。我所知道的自己就是這樣的嗎。她感到一切都搞錯了。無法將白色的東西視之為白，也無法將黑色的東西視之為黑。

? ? 那時候，浦川變得什么都不懂了。

? ? 如果能夠理解一件事，就能流淚了。僅此而已，她就能變回普通的女孩了。她覺得，事情一定是這樣。

? ? 但是，她無法將自己認(rèn)為是自己。

? ? 現(xiàn)在的自己身在何處，真的應(yīng)該在這里嗎。她無論如何無法理解。

? ? 她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坐在房間角落里。不久頭痛起來，她的意識漸漸淡薄。她想，我一定會就此消失。這似乎是最自然的結(jié)果了。

? ? 但是她沒有消失。

? ? 只是在不知不覺間發(fā)現(xiàn)周圍的樣子變了。

? ? 她身在自己出生長大的洋館里。窗外射入火熱的光線，可以聽到蟬鳴聲。地板上積了薄薄一層灰，房間里感覺不到任何人的氣息。

? ? 那時候，她應(yīng)該對自己曾經(jīng)的住所感到懷念、寂寞、悲傷之類的感情。然后如果可能的話，她還應(yīng)該流淚。

? ? 但是她依舊毫無感觸。甚至不認(rèn)為那棟洋館是自己的棲身之地。不久回過神時，她已再次置身于祖父家中的一個房間。

? ? 這便是浦川所體驗的第一次替換。

? ? 「果然，差了一塊」

? ? 現(xiàn)在的浦川說。

? ??

? ? 無論數(shù)幾遍，拼圖的塊數(shù)只有999枚。

? ? 我漸漸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浦川替換時的情景。那是在七年前。

? ? 印著小熊圖案的黃色創(chuàng)可貼。那時出現(xiàn)的浦川右手中指上的確纏了黃色的創(chuàng)可貼。然后她說。——「丟失的那塊零片找到了嗎。我只惦記著這件事」

? ? 我拿起一枚拼圖零片。1000份中的一枚零片。而同樣是1000份之中的那一個卻不知消失在了何處。

? ? 浦川依舊面無表情地說道：

? ? 「從很久以前我就預(yù)感到了」

? ? 她用指尖戳了戳拼圖零片。細(xì)長的手指。橢圓形的指甲。

? ? 「積木，你也覺察到了吧？我在搖晃后替換時，出現(xiàn)的都是從小學(xué)到高中的我。——下限是八歲。因為那時候是我第一次發(fā)生替換，所以這點沒有錯」

? ? 當(dāng)然了，這些我也考慮過。因為小小的浦川一再確認(rèn)年齡，讓我不能不介意。

? ? 「那么，上限呢？」

? ? 當(dāng)然了，這點我也注意到了。

? ? 「……就我所知，是十五歲」

? ? 總而言之，大概就是現(xiàn)在的浦川了。

? ? 「是的。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思考了。為什么我不會和更遙遠(yuǎn)的未來替換」

? ? 這不是該特別說出口的話。

? ? 可是，她卻說了。

? ? 「一定是在那里，我消失了」

? ? 「消失了？」

? ? 「意思也就是說，我的大限到了」

? ? 她盯盯地看著拼圖。

? ? 「我不知道自己會怎樣結(jié)束。或許是在交通事故中喪命，也或許是在不覺間患了重病。因為我有這么奇怪的體質(zhì)，所以也有可能只是單純地消失了」

? ? 因不安定而搖晃著、仿佛幽靈般的浦川。

? ? 簡單的消失是最適合她的了，我想。不是根據(jù)理論而是憑感覺，我覺得她很有可能會消失。

? ? 我搖搖頭。

? ? 「也不盡然。也可能至今為止只是碰巧沒出現(xiàn)更遠(yuǎn)未來的浦川」

? ? 「你真的這么認(rèn)為嗎？」

? ? 「可能性不是零」

? ? 「但是無限接近零」

? ? 對于她的話我無可否認(rèn)。她在這七年間發(fā)生了多少次替換呢？——以三天一次來計算，大約八百五十次。如果這其中一次也沒有的話，那就是不會有了。如果這是別人的事，我就能如此回答了。

? ? 「以前——七年前，當(dāng)纏著這塊創(chuàng)可貼的我出現(xiàn)在你面前時，我說過‘這就是上限了’吧？那也就是說，可以認(rèn)為我的替換在那一時間點上結(jié)束了」

? ? 替換結(jié)束了。

? ? 「那種事情，你明白嗎？」

? ? 「我，在十五歲以后……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和比現(xiàn)在更遙遠(yuǎn)的未來替換的話。你也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吧？」

? ? 我無奈地點點頭。

? ? 比如說九歲的浦川和十四歲的自己替換。在這種情況下，當(dāng)浦川長到十四時，必定要與九歲的浦川替換。和未來替換多少次，早晚也要和過去替換相同的次數(shù)。

? ? 反過來想，如果沒有過去那些替換的經(jīng)歷，以后也就不會發(fā)生替換。如果不那樣的話，就不合理了。

? ? 「我記得至今曾替換的全部狀況。至今為止，我一共和比現(xiàn)在更遙遠(yuǎn)的未來替換過七回」

? ? 還有七回。

? ? 當(dāng)這結(jié)束時，就再也不會和過去替換了。

? ? 而與比這更遙遠(yuǎn)的未來替換，至今為止還一次也沒有過。

? ? 她的替換結(jié)束了。

? ? 「但也不見得因為沒有替換，你就必須消失吧」

? ? 「可是，對我來說，無法想象其他的可能性」

? ? 我輕輕搖頭。

? ? 「我不希望你消失」

? ? 「老實說，我一直覺得你會這么對我說。……或者，萬一因為這句話，我打從心底不想消失了，沒準(zhǔn)我真的就能留在這里了呢」

? ? 但是，浦川說。

? ? 依舊頂著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 ? 她安靜地?fù)u著頭。

? ? 「我唯一舍不得的就只有那幅拼圖了?？赡艿脑捨蚁胱屗瓿伞?/p>

? ? 我花了點時間，慢慢地同意了她的說法。

? ? 「雖然不是說你一定會消失，總之我也想要讓那拼圖完成」

? ? 「為此，我們必須要把丟失的零片找出來」

? ? 「說道拼圖，如果聯(lián)絡(luò)廠家，應(yīng)該會把丟失的零片給我們送來吧」

? ? 「嗯。不過為此，我們必須得說清零片是在哪列哪行，這樣才能進(jìn)行聯(lián)絡(luò)。如果不完成這個拼圖的話，我們就不知道丟失的零片的位置。在完成后進(jìn)行聯(lián)絡(luò)，一直等到零片送來，我說不定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

? ? 她吸了口氣，加上說：

? ? 「而且，我覺得將一張厚紙板打碎再復(fù)原，這樣的拼圖才美麗」

? ? 我點點頭。

? ? 「那么，一起去找拼圖的零片吧」

? ? 「是，得盡快。——可以肯定的是在初遇積木的那個夏天，我直到和那時的自己替換為止都沒有找到」

? ? 確實，如果那時已經(jīng)找到了拼圖零片，她的話就自相矛盾了。那時的她說，自己惦記著那枚沒有找到的拼圖零片。

? ? 「但是，直到那時為止你都不會消失。至少還有點時間」

? ? 可以肯定的是她還能再替換七回。以三天一次來計算，大約還有二十天的時間。

? ? 但是她靜靜地?fù)u了搖頭。

? ? 「最近這兩周，替換的頻率加快了」

? ? 浦川看著我，臉上依舊沒有表情。

? ? 「最近，大概是每天發(fā)生一次」

? ? 「……這種事，我一點也沒發(fā)現(xiàn)」

? ? 「因為多是發(fā)生在早晚?？赡懿惶俗⒛俊?/p>

? ? 即便如此，我也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赡艿脑捨蚁胍l(fā)現(xiàn)。

? ? 「總之，去找拼圖零片吧」

? ? 她說。

? ??

? ? 我們先是在閣樓里找。貼著地板細(xì)細(xì)地找，然后再從遠(yuǎn)處環(huán)顧整個房間。小心不把已經(jīng)完成的拼圖弄壞，我們也看了拼圖的下面。

? ? 然后一點點擴(kuò)大了搜索范圍。通向閣樓的房間、二樓的走廊、整棟房子——

? ? 但是，卻沒有找到那塊拼圖零片。

? ??

? ? 3

? ? 在此后的數(shù)日間，我們繼續(xù)尋找那塊白色的拼圖零片。查看了洋館的每一個角落，是凡想到的地方全都看了個遍。

? ? 今年七月下旬，在浦川回到這棟洋館，我們再度開始玩拼圖時，毫無疑問那時零片還是全的。

? ? 那時，我們一起數(shù)了零片的數(shù)目。已經(jīng)拼好的有632塊，剩下的是368塊。然后直到今天，在這大約三周的時間里，其中一枚零片便消失了。

? ? 我們推測這枚零片可能是粘在了誰的衣服上，就這樣被帶走了。

? ? 我翻了這一夏天穿過的所有衣服口袋，查看了洗衣機(jī)的底部，趴在房間的地板上來回尋找。浦川則慢慢地沿著偶爾散步的路線行走，去了那個便利的超市失物認(rèn)領(lǐng)處。如果是落在了家外，那就不大可能會找到了。掉在路旁的一枚拼圖零片，在他人看來毫無價值。雖然也想到可能已經(jīng)被丟棄燒了，但正因為此我們才不打算放棄。

? ? 周圍暗了下來，我們回到了閣樓，繼續(xù)埋首于拼圖。即便如此我們依然遵守規(guī)定，輪流來拼。

? ? 當(dāng)我將白色的零片鑲嵌其中時，感到了某種儀式性的強(qiáng)制感。那一定是為了我們自己而不得不去做的事，我這樣認(rèn)為。不覺間，極為自然地。

? ? 這種聯(lián)想并不討人喜歡。前提是浦川會消失。所以在她消失前，我想讓拼圖完成。

? ? 這樣思考可不行，我想。我絕不要失去她。必須這樣認(rèn)為。必須想辦法，巧妙地應(yīng)對。

? ? 但是浦川卻似乎比以前更不安定，更容易搖晃了。

? ? 手上包了創(chuàng)可貼的翌日，她再次發(fā)生替換。然后那天夜里又發(fā)生了一次。接著在第二天，一天中替換了三次。仿佛是為了趕時間似的，慌忙地在做準(zhǔn)備。

? ? 在開始尋找拼圖零片的第三天白天，我們?nèi)チ烁浇纳裆?。大約在十天前，我們參加了此處舉行的夏日祭典。

? ? 一和她碰面，我就覺得不妙。

? ? 「今天早晨又替換了一次」

? ? 已經(jīng)六次了。

? ? 我看著她手指頭上的創(chuàng)可貼。大概是新包上去的，創(chuàng)可貼呈現(xiàn)漂亮的黃色。上面印著卡通熊的圖案。之前我把自己所有的創(chuàng)可貼都給了她。

? ? 可能的話，我希望她用個別的創(chuàng)可貼。因為我總覺得，那個創(chuàng)可貼似乎就是她消失的象征。

? ? 「只剩一次了。就是七年前我包著這個創(chuàng)可貼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那一次。已經(jīng)沒時間了」

? ? 祭典時我們曾去看過裝金魚的水槽，于是便在那附近的地面上找起來，然后還查看了當(dāng)時曾并肩坐著吃章魚小丸子的那張長椅?？赡亩紱]有白色的拼圖零片。

? ? 我們在長椅上坐下，喝著裝在保特瓶里的可爾必思。在與浦川并肩坐著時，喝的是可爾必思，這件事早在七年前就決定好了。

? ? 「積木。你是我的希望」

? ? 「希望？」

? ? 她慢慢地點了點頭。

? ? 「是的。是你鼓勵著我繼續(xù)生活下去?！热缯f在發(fā)生替換前，我會感到頭痛。那時我要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你知道嗎？」

? ? 「……不知道。而且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事要做」

? ? 「那只是你在我面前的時候。積木。你不笨。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吧」

? ? 我想大概是從人前偷偷溜走吧，于是便老實地回答道：

? ? 「藏起來」

? ? 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突然變換年齡的樣子。

? ? 「正是。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有這種奇怪的特性時，我就想，不能讓人知道這件事」

? ? 這是件悲傷的事情。她初次經(jīng)歷替換時，應(yīng)該才八歲。如果是我遇到這種事情，我首先就會找個人商量?？峙虏粫约簛硖幚怼?/p>

? ? 「在知道自己會頻繁發(fā)生替換后，我一般盡量不讓人注意自己。外出時盡量選擇沒有人煙、而且有很多躲藏之處的道路。暑假中，之所以會決定一個人回到那個家，說起來也是這個原因」

? ? 于是我不由得發(fā)現(xiàn)了。比如說她在發(fā)生替換后，常常馬上就去買東西?？峙逻@是因為根據(jù)經(jīng)驗，她知道不會發(fā)生連續(xù)替換的情況。她的生活中心便是替換。

? ? 「我過著盡量不引人注目的生活。而例外就是你。只有你哦。你知道我第一次遇見你是在什么時候嗎？」

? ? 「難道不是小學(xué)三年級的那個暑假？」

? ? 「對你來說是那樣。但是對我來說就不同了。那是在四個月前——還是春假的時候。我發(fā)生了替換，遇見了初中二年級的你」

? ? 「……原來如此。我沒發(fā)現(xiàn)」

? ? 「你能了解我當(dāng)時的驚訝嗎？眼前突然有一個不認(rèn)識的男人。隔著桌子，悠閑地吃著布丁。我詛咒未來的自己。明明決定要盡量躲避他人，可是卻犯下這等大錯」

? ? 我試著想了想，卻沒想起那時的事。我不像浦川記憶力那么好。

? ? 「但是，你卻平靜地說，這回可真小啊」

? ? 不記得了。大概是布丁太好吃，讓我的心情稍微有些亢奮。

? ?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于是你繼續(xù)道——你面前的布丁非常好吃。嘗一口吧。反正等替換結(jié)束后，重新變回初中生的浦川也不會生氣」

? ? 啊，稍微有些想起來了。

? ? 總覺得一臉困惑的小浦川非?？蓯邸?/p>

? ? 「結(jié)果我一句話也沒說。再次返回原來的時間后，我一直在想。等長大后，上了初中二年級，到時候吃那個布丁時，如果不好吃的話我一定要發(fā)發(fā)牢騷」

「但是，很好吃吧？」

? ? 「嗯。真是的。太讓人著急了」

? ? 太好了。要知道，不是什么事都能讓她覺得著急的。

? ? 「然后直到暑假為止，我又遇見了你三回。因為只有在暑假的白天才會和你在一起，所以幾率不是很高?！恢挥X中我開始盼望著能在替換后見到你」

? ? 「什么嘛，這真讓人心情舒暢」

? ? 「嗯。我能夠平靜與之接觸的，就只有你了」

? ? 這話讓人無法坦率地感到高興。她的人生一定比我預(yù)想的還要孤獨。

? ? 「那么，寒假時也過來這里不就好了」

? ? 「偶爾會來哦。只是你沒發(fā)現(xiàn)」

? ? 她嘆了口氣，好像在說真是拿你沒辦法。

? ? 「其實休不休息都無所謂。你覺得像我這種體質(zhì)的人真的會去上學(xué)嗎？根本不可能。你只是對我的各種謊言全部報以微笑，然后裝出被騙的樣子而已」

? ? 「……沒那回事」

? ? 「哪里沒有？」

? ? 我沒回答，總之先試著笑了笑。但她依舊面無表情。

? ? 雖然很遺憾，但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了解她。我只是希望能稍微深入理解些而已。

? ? 「不管怎么說，這話讓我很高興」

? ? 因為這使我覺得，對于浦川來說我是特別的存在。

? ? 老實說，我覺得自己對她來說并不是非常重要。

? ? 即便是現(xiàn)在，我也無法確信我對她的價值。

? ? 一口喝干了保特瓶里的可爾必思。甜味在口中擴(kuò)散，消失，舌頭上只留下了一點點酸味。

? ? 浦川說：

? ? 「三年前的夏天，只有很短的時間，我消失了，對不對？」

? ? 我點點頭。

? ? 那是替換中的唯一一次例外。

? ? 我還記得浦川之后所說的話?！父杏X自己遭受了嚴(yán)重的背叛」。當(dāng)然還有之后她那張難得露出表情的臉。

? ? 「明明發(fā)生了替換，為什么我卻沒有出現(xiàn)呢。簡單地推測，理由便是我已經(jīng)不在了?；蛟S我的靈魂當(dāng)時正漂浮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吧」

? ? 「浦川相信有靈魂存在嗎？」

? ? 這是句不合時宜的愚蠢之言。

? ? 但是浦川卻誠實地回答了我。

? ? 「不。這只是多愁善感」

? ? 她從長椅上站起來，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 ? 我也跟著站起。在連接神社的石階旁，能看到一間老得快要朽掉的正堂。它已經(jīng)有好多年無人使用了。

? ? 我突然回想起來。

? ? 「很久以前，我曾偷偷進(jìn)去過那里」

? ? 那大概還是我上小學(xué)時的事。

? ? 天突然下起雨來，我四下去找有屋頂?shù)牡胤?，然后發(fā)現(xiàn)了正堂的門沒鎖。

? ? 「誒——」

? ? 說著，浦川一時陷入沉默。

? ? 我瞟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正盯盯地看著那間正堂。

? ? 「積木。我?guī)滋烨叭ミ^那里」

? ??

? ? 據(jù)說浦川是由于數(shù)日前的替換而拜訪了這間神社正堂的。她和正在避雨的小學(xué)時的自己發(fā)生了替換。這是在她割破指尖之前。的確，那時出現(xiàn)的小浦川頭發(fā)濕濕的。

? ? 在她替換時，比如說衣服和背著的書包，還有手上拿著的書之類，都會一起移動到其他時間。雖然不知道這種效果的正確范圍有多大，但如果說掛在衣服下擺的拼圖零片會跟著移動，那是一點都不奇怪。

? ? 我們向正堂走去。甚至不由得小跑起來。

? ? 入口的鎖是開著的。

? ? 我們握住門把手。吱，伴隨這道尖銳的聲音，門開了。

? ? 若是拼圖的零片就在這里的話——

? ? 「頭痛」

? ? 浦川說。

? ? 我看著她。白色的短袖襯衫，深藍(lán)色的褲子，一直垂到后背中間的黑發(fā)，纏在右手中指上的黃色創(chuàng)可貼——

? ? 那個姿態(tài)，搖晃著，淡薄了。

? ? 「這是最后一次」

? ? 說著，她消失了。

? ? 最后一次替換。它發(fā)生在找到拼圖零片之前。浦川必須與過去替換，和小時候的我說，「丟失的那塊零片找到了嗎」

? ? 接著出現(xiàn)的，是七年前我們初次相遇時的浦川。

? ? 小學(xué)三年級時的她。依舊面無表情。即使現(xiàn)在看來，我也覺得她很漂亮。

? ? 她抬起頭看著我。

? ? 「你是積木嗎？」

? ? 是的。我是積木。

? ? 「為什么不說話呢」

? ? 我暗暗搖頭。

? ? 「沒什么。因為你太過漂亮，我很吃驚」

? ? 小學(xué)三年級的浦川微微偏過頭來。

? ? 「積木。我終于見到你了。在正常的時間里，見到了和我同歲的你」

? ? 「嗯」

? ? 「我們的關(guān)系好嗎？」

? ? 「老樣子。非常好」

? ? 她的身姿一點點變淡了。

? ? 我不由得要向她伸出手去。然后又無意識地克制住了自己。

? ? 小學(xué)三年級的浦川消失了，高中一年級的浦川重新出現(xiàn)。

? ? 「果然是和小學(xué)三年級的我進(jìn)行的替換。這以后，我就再也不會發(fā)生替換了」

? ? 我們進(jìn)了正堂。

? ? 拼圖零片理所當(dāng)然地、簡單到不可思議地躺在那里的地板上。它有些臟了，微微發(fā)灰。因為潮濕而彎曲，邊緣有些翹起。但是的的確確就是枚白色零片。

浦川用她那漂亮的手指將其拾起，慢慢地進(jìn)行確認(rèn)。

? ? 這時我說了。如果這是她最后一次發(fā)生替換，那我一定要這么做。

? ? 「我喜歡你」

? ? 如此單純的話，我是第一次說出口。

? ? 她看著我，微微笑了。難得地露出了有人情味的表情。

? ? 「比我預(yù)想的還要簡單呢」

? ? 「我考慮過很多次了。我想說得明白無誤」

? ? 「積木。我也喜歡你。你對各種事情都漠不關(guān)心，可是卻總是非常溫柔」

? ? 「那么——」

? ? 「但是」

? ? 她打斷了我的話，然后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 ? 接著她靜靜地?fù)u了搖頭，慢慢地繼續(xù)說道：

? ? 「但是，七年的時間太長了。積木，我知道你的想法」

? ? ……這點我也一樣。

? ? 我知道她接下去要說什么。

? ? 「積木。你一直在思考不讓我消失的方法。然后你想，只要消除了會與別的時間軸替換的這種無法解釋的特性就好了。如此一來，也能合理地說明我沒有和未來的自己替換的這件事了」

? ? 當(dāng)然了。

? ? 這樣她就變回了普通的女孩。這是自然而然的回答。

? ? 「接著你猜測我為什么會擁有這樣的特性。然后，你想起了我們初次見面時我所說的話」

? ? 我非常不安定。那個，就像幽靈一樣。

? ? 我無論如何也不認(rèn)為此時此地是我該呆的地方。

? ? 「然后你得出結(jié)論，只要創(chuàng)造一個棲身之所不就好了嗎。于是你想要以你自身來作為我的棲身之所」

? ? 真是的，全都說中了。

? ? 沒有一點錯誤。

? ? 「我不了解你的內(nèi)心。但是，積木。你很溫柔。無論你對我怎么想——無論是否抱有特殊的好感，你都會向我表白吧」

? ? 「不是的。正因為是你，我才會想要在一起」

? ? 「那只是在多愁善感。因為我眼看就要消失了，你只是不由得覺得可惜而已」

? ? 「你不了解我的心情」

? ? 「那么你了解嗎？對于自己的心情」

? ? 如果我點頭就好了。

? ? 充滿自信地、理所當(dāng)然地點頭。

? ? 但是我卻無法回答。

? ? 「三年前的夏天，在我消失時。明明確實發(fā)生了替換，可是我卻沒有在你面前出現(xiàn)，就是那個時候。我看到了未來的你，那一定是比現(xiàn)在還稍遠(yuǎn)些的未來」

? ? 她靜靜地?fù)u了搖頭。

? ? 這個動作我已經(jīng)看過好幾次了。

? ? 「你當(dāng)時正抱著某個女孩。那樣子就好像在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她更重要的東西了」

? ? 怎么會，不可能。

? ? 「你看到那女孩的臉了嗎？」

? ? 「沒有。沒看見。你有線索嗎？」

? ? 「沒有。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你了」

? ? 「但是如果我存在的話，應(yīng)該會進(jìn)行替換。同一時刻里不會有兩個我」

? ? 她沒有看到過自己。

? ? 至今為止，一次也沒發(fā)生過那種狀況。

? ? 浦川笑了。一反往日，那是個爽朗的笑容。

? ? 「積木。即使我不在了，你也會幸福的」

? ? 那是不可能的，我相信。

? ??

? ? 4

? ? 我們回到閣樓，繼續(xù)拼那個白板拼圖。

? ? 整個夏天，我們一直在做這個。同樣形狀的零片，看起來漸漸有了個性。一條邊長的細(xì)微差異就能顯示出致命的問題。我們要做成一個所有零片都拼合在一起的白色長方形。

? ? 對我們來說，所需要的一定就是這樣的作業(yè)。

? ? 將驚人數(shù)目的零片一個一個地、毫無線索地引導(dǎo)向正確的位置。本來我們也應(yīng)該是這么做的。

? ? 我和浦川就是那白色的拼圖。但是卻長時間沒有使用，就這么被丟開了?，F(xiàn)實中拼成的，就只有這張厚紙板而已。

? ? 我們輪流拼拼圖。

? ? 剩下的零片數(shù)眼看著減少。與此相對，找到正確零片的機(jī)率卻在增加?？赡苄允艿搅讼拗啤?/p>

? ? 我想，如果浦川真的消失的話。

? ? 那大概沒有多久了。如果為了合乎邏輯，替換的頻率增加的話，那么繼續(xù)發(fā)展下去她就會消失。

? ? 前天她替換了兩次，昨天則是三次。

? ? 然后，今天早晨和下午各一次。

? ? 這樣即使浦川在今天消失也不奇怪。她自己一定也是這么想的。

? ? 如果她在我面前消失。我會流淚嗎。

? ? 在她消失時，我會想些什么呢。

? ? 在她消失后的翌日早晨，我會在何時醒來呢。

? ? 我會吃什么東西、聽什么音樂、對什么發(fā)笑呢。

? ? 這些，我全都不知道。

? ? 「輪到你了」

? ? 我看著拼圖的形狀，拿起一枚似乎能拼上的零片。我將它按在想好的位置，發(fā)現(xiàn)突出的形狀有些不對。于是我伸手又去拿了另一塊。

? ? 「積木。你最初為什么會想到要來這里呢？」

? ? 「沒什么理由。只是想要一個人獨處」

? ? 「為什么？」

? ? 「偶爾就會這樣。變得誰都不想見。浦川，你不是這樣嗎？」

? ? 「我基本上從不想見人」

? ? 「但是你會看小說」

? ? 「所以我才看小說。這樣就不用去見誰了」

? ? 「在小說中，大體上也是有人物登場的吧」

? ? 我找到了一枚零片，心想就是它了。這枚零片就像是開門進(jìn)入自己的房間一樣，一下子就和周圍的零片拼上了。

? ? 「該你了」

? ? 浦川慢慢地確認(rèn)著零片的形狀。

? ? 「小說中登場的人物不會來關(guān)心我的事。他們只是為了結(jié)束自己的故事而行動。我不會遇見他們」

? ? 這就是浦川的距離感。

? ? 進(jìn)入了她的視線范圍，她能清楚地看出別人正在做什么。但是這與彼此的人生沒有關(guān)系。

? ? 對于浦川來說，我一定也是處在那樣的距離。

? ? 「我這樣就好」

? ? 她拿起三枚零片，挨個試著往拼圖上對。最后那一個拼上了。

? ? 「輪到你了」

? ? 七年的時間。確實太長了。

? ? 我不知不覺中錯以為自己理解了她。

? ? 在某個冬日，我忽然想去看看那棟洋館，便騎著自行車來到了這里。與小學(xué)時相比，來到這里變得簡單了許多，但是在寒風(fēng)中我依然騎了三十分鐘的自行車。

? ? 總而言之，我想見浦川。即使知道她不在這里，我還是來到了洋館。然后那時，我看見洋館里點著燈。

? ? 浦川在房里，我想。所以我從路旁眺望了一陣。然后就這么騎車回家了。

? ? 我想，要是浦川和我一樣也想見我的話，她應(yīng)該會給我打電話。既然她沒有跟我聯(lián)系說要我來，那恐怕就是她不想見我。我不敢硬生生地踏入她的私人空間，我怕被討厭。

? ? 如果那時我敲了這里的門，就會有所改變吧。

? ? 一旦改變，今后也能隨之變化吧。

? ? 我拿起她剛才拿的一枚零片。將其放在她拼好的零片旁。拼圖就這么簡單地拼上了。

? ? 「如果我們之后能不出差錯地一次拼好，你就不會消失了吧？」

? ? 剩下的零片大約有15個。每一個的樣子都差不多，很難輕易區(qū)分。

? ? 她將零片如同纏在指尖上一般，拿了起來，翻轉(zhuǎn)著進(jìn)行確認(rèn)。

? ? 「我不是想要消失才消失的」

? ? 「那么就打從心底盼望著不要消失吧？」

? ? 她盯盯地看了我一會兒。

? ? 但是什么也沒說，她讓零片落進(jìn)了拼圖中。

? ? 零片啪地一聲，拼上了。

? ? 她驚異地看著自己的指尖。

? ? 「好好考慮一下。關(guān)于你要消失這件事。盡可能坦率地、慢慢地考慮看看。本來應(yīng)該快些，必須得這樣」

? ? 我觀察著拼圖零片。

? ? 正斟酌著那些直線和曲線的用意。

? ? 接著我?guī)缀跏菬o意識地抓起了一枚。

? ? 「我果然不會失去你」

? ? 也許是偶然。那枚零片漂亮地容納進(jìn)了拼圖的一部分。

? ??

? ? 對我來說，問題是浦川的行動。她立刻拿起一枚零片，要將它拼入已完成的部分。

? ? 但是我發(fā)現(xiàn)這一系列動作的時間明顯變長了。恐怕她也已經(jīng)覺察到了吧。也就是說她完全不想消失。

? ? 不知不覺中好像已經(jīng)到了傍晚。從天窗里射入了混雜著赤紅的光線，各種東西的影子都拉長了。

? ? 拼圖已經(jīng)快完成了。只剩下一個總共有9塊零片大小的缺口，位于中心偏右下方。

? ? 浦川又拼上了一塊。還剩8枚。

? ? 這個拼圖最初是由我拼的一個角而開始的。因為零片的數(shù)目是偶數(shù)，所以最后一個會由浦川來拼。

? ? 最后那一塊預(yù)定是那枚在神社的正堂里度過了數(shù)年的零片。這不是我們商量后決定的。只是自然而然就避開了那枚零片，給予了它特殊的地位。

? ? 面對拼圖的完成，浦川會作何感想呢。

? ? 我稍微感到些許寂寞。和她一起拼這幅拼圖，已經(jīng)作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變得太過熟悉了。失去日常，是非常寂寞的。

? ? 拼圖的缺口被逐一填滿。

? ? 「大概能趕上了」

? ? 她說?？峙率枪室庋b作心滿意足吧。

? ? 「積木。如果我沒有這奇怪的特性，是個普通人的話，我們的關(guān)系會變成什么樣呢」

? ? 「一定和現(xiàn)在一樣。而且，你本來就是個普通的女孩」

? ? 比如說，她不是幽靈之類的。

? ? 很簡單地，她只是個讓人琢磨不透、稍微有些神秘的普通女孩而已——雖然我是花了七年時間才發(fā)現(xiàn)。

? ? 「但是，如果我的雙親沒有遭遇車禍呢？如果我們一直和睦地生活在這個家中呢？說起來，那樣我們就不會相遇了」

? ? 「會變得怎樣呢？也許我們會在初中和高中見面也說不定。然后在放學(xué)后的教室里和屋頂上聊各種各樣的話題」

? ? 「原來如此。或許吧」

? ? 我拼上第999個零片。

? ? 只剩下一枚了。

? ? 浦川用她那美麗的指尖悄悄地戳了兩次最后那一塊。

? ? 然后靜靜地用精密的動作將其運到了最后的缺口上。

? ? 因為放了很長時間，并受了潮，零片有點變形，沒有完全嵌入。

? ? 「結(jié)果不太拼得上」

? ? 浦川撲哧一聲笑了。

? ? 「實際上，我稍微有些期待。想著當(dāng)這幅拼圖完成時，會不會發(fā)生什么了不得的幸福奇跡」

? ? 「或許要再等一會兒才會發(fā)生」

? ? 「……是啊。但是，我好像是無法看到了」

? ? 她站起來。

? ? 我也在她旁邊站起。

? ? 「頭痛」

? ? 這是她因不安定而搖晃的前兆。

? ? 但是浦川已經(jīng)不會再與過去替換了。并且一次也沒有和比現(xiàn)在更遙遠(yuǎn)的未來替換過。

? ? 晚霞更濃了，變得紅紅的。浦川的表情，我無法分辨清楚。

? ? 「最后，我們來握握手吧？」

? ? 她伸出右手。

? ? 我溫柔地將其握住。

? ? 「謝謝你」

? ? 這樣說著，浦川的身影微微搖晃起來。

? ? 她正要放開我的手。我卻反而握得更緊。

? ? 就這樣，將她抱入懷中。

? ? 如此簡單的事，至今卻一次也沒做過。

? ? 懷中的浦川比想象中還要柔軟。

? ? 「你打算干什么？」

? ? 「在你替換時，拿著的東西會一起移動到別的時間。那么，如果我緊緊抱著你會怎樣呢？」

? ? 懷中的她，哆嗦起來。

? ? 「這回我不會移動。我會消失哦？」

? ? 我搖搖頭。

? ? 「我已經(jīng)仔細(xì)想過了」

? ? 「……你打算和我一起消失嗎？」

? ? 「你錯了」

? ? 那種事情是不會發(fā)生的。因為三年前的浦川必須要看到我抱著女孩子的樣子。我這是第一次擁抱女孩。如果我們現(xiàn)在消失的話，就不合理了。

? ? 這就像拼圖的零片一樣，完美的答案，只有一個。

? ? 「你和我都不會消失」

? ? 「但是！我、變得這么、稀薄——」

? ? 「沒那回事。你正好好地呆在這里呢」

? ? 明明是如此簡單的事。

? ? 至今為止我卻一次也沒有抱住過搖晃的浦川。

? ? 雖然希望她哪都不要去，卻從沒做出過行動。

? ? 我們互相畏怯著對方。一動不動地等著對方來靠近。所以我們從來沒有接近彼此。

? ? 我知道浦川在我懷里哭了。我就這么抱著她，將嘴湊近她的耳朵。

? ? 「我喜歡你」

? ? 就在眼前，在抱著的浦川正后方，初中一年級的她出現(xiàn)了。在短暫的時間里，我們四目相對。初中一年級的浦川露出了某種復(fù)雜的表情，消失了。

? ? 但是高中一年級的浦川卻還好好地在我懷中。

? ? 擁有實體，正流著溫?zé)岬难蹨I。

? ? 她變了聲音，回答道：

? ? 「我也是」

夕陽消失了，直到夜晚來臨，我始終抱著她。

? ??

? ? 翌日，洋館里不見了浦川的身影。

? ? 我的心跳加速?！y道她消失了？

? ? 總之先去周圍找找吧，我正要往外跑，這時手機(jī)響了。屏幕上顯示著浦川的名字。

? ? 「浦川？」

? ? 在長長地沉默之后。

? ? 她用很小的聲音回答道：「是」。

? ? 「你現(xiàn)在在哪？」

? ? 「實際上，我今天早晨回祖父家了」

? ? 我是第一次隔著電話聽到她的聲音?？赡苁沁@個緣故吧。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奇妙感覺。

? ? 總之，我問了。緊緊抓著電話。

? ? 「為什么？」

? ? 本來想要今天和她一起去買新的拼圖呢。

? ? 她又沉默了良久。然后，我聽到了一個小小的聲音。

? ? 「……我有些不好意思，就不和你見面了」

? ? 我不覺笑了。

? ? 為了看到害羞的浦川，我決定前去迎接她。

作者：河野裕

插畫：椎名優(yōu)

譯者：李文軒

掃圖：糸色企鵝、Dimpurr

錄入：糸色企鵝、Dimpu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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