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道》:夜雨寄北

香江才子金庸先生筆下有一人物,居于東海桃花島,等閑不入世,但看日出東方,碧海生潮。后來人們拿陳寅恪先生的兩句詩來形容這位東邪,是為: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同樣的香江,同樣的維多利亞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當中,也有一首詩送給那些在命運的海浮浮沉沉的人們。
是李義山的:
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暗夜
2019年4月10日,事件世界望遠鏡公布了第一批觀測結(jié)果,這是人類捕獲的首張黑洞照片。被拍攝的黑洞有一個夏威夷語名字,叫做“Powehi”,意指“無限創(chuàng)造的黑暗源泉”。
無時間,無空間,無限創(chuàng)造,無限輪回,黑洞如是,無間地獄如是。
武當山上的道士,叫做李慕白的,閉關(guān)悟道,心魔擾亂,墮入魔道。他說:我的周圍只有光,時間、空間都不存在了……然而,我并沒有得道的喜悅,相反的,卻被一種寂滅的悲哀環(huán)繞,這悲哀超過了我能承受的極限。
于是,道士下山,干戈寥落四周星。
一個叫做陳永仁的警察自警校開始,便在黑幫組織三合會當中進行臥底工作,打打殺殺,今日是我,明日是你,早說了要脫身而去,不成想,任務(wù)之后是又一個任務(wù),三年之后又三年,黑社會黑社會,可真夠黑的,暗無天日,當真是長夜難明。
一個叫做劉建明的混混兒自年少無知時加入黑社會的那一天起,就被安插進入警校歷練,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戴著偽善的面具,因了黑社會的加持,總能破案,于是總能升職。而道上有句老話:出來混,遲早要還的。作為回報,這個叫做劉建明的警察定期會將警局動向泄露出去,警察與黑社會,黑白道,遇上了,只能各安天命,所以,消息走漏,難免有警員殉職,包括但不限于劉建明此時此刻的袍澤與手足。
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劉建明開始希望能夠洗白,做一個好人,做一個好警察,而三合會就像那個黑洞,拉扯著他深入其中,更深,更遠。
山雨
正是九七香港回歸前后。
作為百年殖民地的香港,如此遠東戰(zhàn)略要地,英國會否就此放手又或者小動作頻頻?
作為社會主義的中國,香港如此格格不入的經(jīng)濟體制,是否會進行改制又或者別有創(chuàng)見?
負責一方安保的警局,外有黑社會,內(nèi)有黑警察,能否確保平安過渡?
黑社會不見容于新體制,黑金會否外逃又或者參與競選洗白?身負命案的核心成員是否潛逃脫離制裁又或者渾水摸魚放手一搏?
但就個體而言,十年臥底的頭馬陳永仁,總算等到了畢其功于一役的機會,如此風聲鶴唳的大時代,獨屬于他個人的機會,抓得到還是夠不到?
十年偽裝的警督劉建明,偽裝身份若隱若現(xiàn),是身懷利器殺心自起進而干掉當自己是木偶長期幕后操縱的琛哥,還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進而因為自己的前科以及當時的內(nèi)奸身份被批捕被清算?
山雨欲來,命運的海,當局者浮浮沉沉,誰人乘風破浪披荊斬棘?誰人又隨波逐流自甘沉淪?
寄托
王小波先生曾寫有一篇文章,叫做《我的精神家園》,什么是家園呢?我的朋友葉開說得蠻不錯的:便要精神有寄托,托于一紙清白、萬種心痕;便要物質(zhì)有依托,托于一簞食、一瓢飲,這,便是家園所在。
如此無盡暗夜,如此山雨欲來,身處其中,要是真沒點兒寄托,倒挺讓人操心的??!
陳永仁自警校除名后,從做小混混的跟班開始,因了警局有意無意的加持,竟爾做到了琛哥的頭馬,一人之下,前呼后擁,要說沒些小心思,騙鬼去吧!
于2013年2月21日在韓國上映的電影,《新世界》,臥底八年之久的警察李子成,不就是在最后關(guān)頭,做掉了所有知情人,成功上位,做了老大嗎?然而陳永仁并沒有,縱然因為自己的混混身份導致女友去墮胎,都沒有中止臥底,縱然因為自己的打打殺殺而瀕于精神分裂而去看心理醫(yī)生,都沒有撂挑子。
末了攤牌的時候,警局內(nèi)奸劉建明祈求陳永仁放他一馬,陳混混并沒有長篇大論,這也不是他的風格,當臥底的話多,怕是離死也不遠了。陳混混只是盯著劉建明,言簡意賅:“對不起,我是警察”。
這,該當是陳永仁的寄托了。警校校長逝世的那天,是一個雨天,故事,就是從那兒開始的,山雨,也是從這里而起,陳永仁在小巷子里朝著殯儀車敬禮,很久很久,寄托,所謂的忠誠,也就是從這兒開始,一以貫之的。
回歸
陳永仁與劉建明的第一次見面,想來應該還是在警校生涯中,只不過彼時的彼此,沒有那么正式的交流吧?
再之后,陳永仁成為了陳混混,劉建明成為了劉警察,再一次見面,記得很清楚,就是電影剛開始的時候,音響店,什么“高音甜中音準低音沉,總之一句話,就是通透!”。通透的音樂,不通透的二人,當真是鮮明對比。音響試聽,是歌手蔡琴發(fā)行于1979年4月的《被遺忘的時光》:
是誰在敲打我窗
是誰在撩動琴弦
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
那緩緩飄落的小雨
不停地打在我窗
只有那沉默不語的我
不時地回想過去
……
十年臥底,早被遺忘了吧?陳永仁腦海中也曾這樣思量過吧?
十年臥底,都忘了自己到底是警察還是黑幫了吧?劉建明腦海中也曾這樣思量過吧?
長歌當哭啊長歌當哭,怎么會不記得《被遺忘的時光》是收錄于專輯《出塞曲》當中的呢!
校尉征兵出塞西,別營分騎過龍溪。過龍溪啊過龍溪,英雄騎馬壯,壯士歸故鄉(xiāng),歸故鄉(xiāng)!
而終于未能歸故鄉(xiāng),而終于死在搶下。還記得陳永仁向黃sir提的一個小小要求:恢復警籍之后,當一名普普通通的警察,要有一間辦公室,面朝大海的那種,因為大??梢酝?,而遠望,當歸。
九七香港回歸,黃sir與陳永仁,一明一暗,先后因公殉職,國家命運與個人命運就此交織。
無盡的暗夜終于過去,長夜難明也只是難明而已,其時天光初亮,其色孤白。
山雨欲來而山雨已來而終復雨過天晴。
要說真有寄托,就該是這終有一日的回歸吧。
國歌響起,五星紅旗冉冉升起,鐘山風雨起蒼黃,阿sir,魂兮歸來啊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