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無寧 · 第5章 · 心尖

九月二十八,西北的胡蘭城不安寧了有一陣,皇上隨著快馬傳回的線報夙興夜寐,終于在一個更深露重的如水寒夜召來了幾位肱股之臣,籌謀半宿,決意出兵。
兵部尚書侯大人這下再沒了攛掇人請封儀貴妃為皇貴妃的心思,畢竟領兵上陣的就是自己心尖上的獨子侯淵頤。
侯家這位公子是個人物,舊時也曾是叫京城中的姑娘們擲果盈車的玉面蕭郎,自小生得豐神俊朗,也立過些功績,頗得先帝賞識,又是朝中權臣之子,當今圣上的小舅子。
只可惜十八歲那年初上戰(zhàn)場,險些沒能回來,好在最后九死一生被忠心不二的下屬以身擋箭,藏在死人堆里躲過一劫,卻傷了那張劍眉星目的好臉蛋,左臂也再揮不了劍。
回京后,這侯公子頗受打擊,雖依父母媒妁之言,迎了位門當戶對的妻子,卻自此鮮少歸家,一味流連戰(zhàn)場,新傷疊著舊傷打下疆土。那位妻子侯府中不知是苦悶還是受了什么委屈,沒與自己夫君見過幾面便重癥不愈撒手人寰。侯淵頤自此更像是對打仗上了癮,戰(zhàn)功赫然,只是身子積下來的傷病太多,身子骨也一日日差了下來,引得侯尚書憂心忡忡。
皇上不是沒有良心的人,沒少給侯淵頤封賞,更在此番豪言,倘若侯淵頤凱旋而歸,便封其姊為皇貴妃,以褒侯家赤膽,也安了侯大人的心。
倒難怪這位兵部尚書內心矛盾,既希望兒子再立戰(zhàn)功,又生怕他有個三長兩短。
只是侯淵頤那頭整裝待發(fā),后宮這頭的儀貴妃就一病不起。
據說這病是在長信殿外跪出來的。
知道自家弟弟要領兵胡蘭城的消息,儀貴妃在長信殿外跪了一宿,長信殿的宮門也閉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一紙詔書從長信殿內遞出,儀貴妃攔住送詔的衛(wèi)公公,卻只得衛(wèi)公公冷言一句:“請貴妃回吧,老奴急著去尚書府傳旨呢?!?/p>
一切既成定局,儀貴妃兩眼一抹黑,被人抬回了承華宮。
只是自此承華宮更熱鬧了,人人都知道戰(zhàn)無不勝的懷化大將軍侯淵頤又去建功立業(yè)了,只等這一次一如往常的勝利之后,儀貴妃便真正成為六宮之首,連榮妃也再無法僭越。
趁著儀貴妃病倒,正是巴結逢迎的好時機,這群善于察言觀色的女人誰肯錯過。
我自然是不愿意去湊這個熱鬧的,引鳶敦促過我?guī)谆?,我卻只覺得這個事兒很悖論。
我去干嘛呢?
照顧她吧,我笨手笨腳,哪里比得上那群訓練有素的宮女。
床邊跪著吧,塞一群人屋里不是更悶得透不過氣。
氣氣她吧,那我也比不上榮妃能氣人啊。
思來想去,我實在覺得儀貴妃真是可憐,心里苦悶得緊了,還得天天受著一群貓哭耗子的女人們在耳邊嚎啕。
這就是當貴妃的苦啊。
這么些個人里,馮婕妤是表現得最積極,也最上躥下跳的,光是我這兒,她就來過三回,冷嘲熱諷,道德綁架,說我對儀貴妃不敬,仗著三分寵愛尊卑不分,毫無孝敬之心,都不懂去承華宮跪安。
我本來想反問她有這閑工夫來訓我話,你怎么不去跪。不等我問呢,馮婕妤身邊的嬤嬤先開口道:“我們主子貴為婕妤,尚且在儀貴妃榻邊跪了一宿侍奉,一早見貴妃醒了,才松下提著的心,想來提點提點葉答應,替貴妃操這番調教低位嬪妃的心。怎么葉答應這兒提點了兩三回,還是如此不懂事?”
媽耶,真的是勞模,跪上六七個時辰還有心思來訓我。
我?guī)缀醣徽娴拇騽恿?,為了送走馮婕妤這尊佛,我連連表示一定也去跪,但我就是區(qū)區(qū)一個答應,比不上婕妤尊貴,就不跪那么久,搶婕妤風頭了。
見我拍著胸脯保證,還發(fā)誓去的時候一定說是受馮婕妤提點才來,馮婕妤才略帶懷疑離去。
“這馬屁拍得也太拼了吧?!币娝湍菋邒哌h走,我不禁咂舌稱嘆。
引鳶訕訕道:“馮婕妤是馮貴人的親妹妹,自家姐姐被榮妃打死,自然想要巴結儀貴妃,為妹妹報這個仇。”
“報仇?”我一聲冷笑,“跪著報仇?”
報仇,我倒覺得不像。第一次在承華宮見馮婕妤,馮貴人尸骨未寒,也未曾看出三分關心,反倒是多了不少旁觀者的冷漠和戲謔。
自古皇家血案,多得是血肉至親同室操戈。誰敢保證血濃于水的親生姐妹,在這后宮里也還是姐妹呢?
用了午膳,我換了身耐臟的衣服打算去跪了。
剛推開太平殿的門,迎面碰上皇上。
他一把扶住跌跌撞撞的我,問我去哪。
我自然不說馮婕妤那一出,只應道:“去承華宮,請儀貴妃娘娘的安?!?/p>
他眉頭一蹙,握著我雙臂的手抓得更緊了些,不怒自威道:“不許?!?/p>
太好了吧,圣意如此,可怪不得我不想去。
我壓抑住心花怒放,面上淡淡,反問道:“為何?”
“都是病氣?!彼脑挃S地有聲,手上卻動作輕柔,輕輕別過我額前碎發(fā),指腹在我耳垂摩挲,“你若去染上了,得平白惹朕心疼?!?/p>
“可嬪妾不去,未免失禮?!?/p>
“又如何?”他目光灼灼,叫人不容置喙。
沉默半晌,他環(huán)住我,半推半搡將我送回殿內,衛(wèi)公公識趣地關上殿門。
他不肯松手,亦步亦趨坐上我平日里愛躺的搖椅,把我放在他腿上,緊貼他的懷。他說這些日子太忙了,說他常常想見我,又說前朝有要他煩心的事,有他不好擺平的困境,甚至說如今這番處境,讓他想到了自己登基前,和太子奪嫡的那段過往。
他一說到從前,說到太子,我就讓他打住了,我知道,我不該聽更多。
他在我這睡了個這段時間來難有的午覺。
我卻沒睡著,他的“不許”,他的“都是病氣”,他的“惹朕心疼”,短短幾個字,莫名地在我心頭種上了一層道不明觸不得的心緒,一碰就癢,癢得酥酥麻麻,癢得纏纏綿綿,癢得有點要陷下去,又特別想快逃開。
未時二刻,他徐徐醒來,我趕忙裝睡。
他捏捏我的臉,見我眉一皺,又趕忙松開,躡手躡腳下了床。
我裝作初醒,惺忪著眼,聲音迷糊道:“是皇上不讓嬪妾去儀貴妃那……”
“是是是?!彼B聲應道,溫柔甜膩得不像話,“從今往后,你不想做的事,都是朕不讓你做?!?/p>
我沒說什么,翻過身拿被子蒙住臉。
“你覺得朕太狠了,對不對?”后來更衣時,他問我。
我可能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嬪妃,我明明認真去做,卻還是伺候不好他穿衣服,最后他笑著推開我,干脆親自區(qū)分衣服正反,對著鏡子整理衣冠。
我應聲道:“皇上是天子,心系天下,該狠的時候自然是要狠的?!?/p>
“長寧?!彼步K于習慣地開口喚我“長寧”,而不是滑到嘴邊的“毓兒”二字,“你是不是覺得朕對馮貴人的死不聞不問,對柔充儀殘酷至極,如今連對儀貴妃,也冷漠無情?”
我聲音冷了一下:“天子一向如此,也合該如此?!?/p>
“很多事不像你看到的那樣子,很多時候,你看到的都是假的。”
“比如說呢?”我抬起頭。
他卻沒有回答我,只望進我眼眸深處:“長寧,朕必定保你一世長寧?!?/p>
十月初三,立冬。
儀貴妃尚未病愈,門庭若市的承華宮卻一下子變得門可羅雀。
因為皇上也病了。
據說每年秋去冬來之際都有這一遭,是皇上兒時落下的病根子。
誰都知道從前的皇五子李承穆并不得先皇恩寵,幼時受盡苦難與白眼,身為罪臣之子的生母,到死也不過是個排不上個的容嬪,哪里比得上皇后嫡子、受盡擁戴的太子李承瑜。就連舒貴妃的三皇子、良妃的六皇子,誰不比他尊貴個三分,更有可能奪得皇位。
可誰那時又能想到,自小哪怕知道糕點被人下了毒,也要笑著吃下去的五皇子李承穆,如今卻是唯一一個在皇位上也笑著撐下來的人。
哪怕這其中的代價是巨大的,哪怕天子有那么多合該如此的事要去做。
皇上這一病,后宮的嬪妃們一下子轉移了目標,從承華宮浩浩蕩蕩挪去了長信殿。
儀貴妃拖著病體也去了,在長信殿外跪了沒一會,還沒等到皇上召她進去的旨,兩眼一黑又昏了過去。沒人知道儀貴妃在病什么,馬上就是皇貴妃的人了,高興都來不及,怎么還有心思病倒呢。
慎嬪也是個例外,人人都去長信殿跪,唯獨她跪在了佛前。長信殿外的女人頂多跪上一天一夜,慎嬪這一跪就是整整三天,紋絲不動,滴米未進,說來奇怪,在后宮里養(yǎng)尊處優(yōu)久了的人,這般糟蹋自己身子都沒事。
后來我聽引鳶說,慎嬪這是跪出經驗了。每年這會兒,她都在佛前跪到皇上痊愈為止,要不說慎嬪是真把皇上放在心頭的人,只要是皇上的一聲咳嗽,慎嬪聽了心都痛得抽抽。
十月初七,衛(wèi)公公來了。
和馮婕妤不同,衛(wèi)公公自然不會趾高氣昂,相反,他恭敬得叫我有些害怕。
我一個末等答應,巴結他都來不及,又何足讓他御前的內侍總管在我面前卑躬屈膝。
衛(wèi)公公慣用的低眉順眼,試探著問我:“皇上龍體有欠,答應何不去御前走一遭?”
“他自己說不許?!蔽疑裆珣脩?,“都是病氣。”
“主子!”引鳶嚇得直接跪下,高聲打住我的話,生怕我再出言不遜。
我知道,我又犯忌諱,說了對皇上不敬的言語了。
衛(wèi)公公沒有呵斥,也沒有發(fā)聲,靜靜等著我的回應。
我沉默半晌:“是皇上讓公公來,還是公公自己來的?”
“自然是老奴多嘴,自作主張來叨擾答應。”
“公公,皇上是天子,得天庇佑,自會無虞?!蔽乙蛔忠活D,“公公了解皇上,皇上答應的事兒,是否會做到?”
“天子自然無有戲言?!?/p>
“那皇上說,要保我一世長寧,他若有事,又如何保我長寧?”
衛(wèi)公公愣了半晌,像是突然悟出什么似的,又驚又喜:“答應的話,老奴必定帶給皇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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