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言：“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其中，“詩言志”被朱自清先生推為中國詩學(xué)的開山綱領(lǐng)?！爸尽奔葱闹械那橹荆睹娦颉分杏小霸谛臑橹?，發(fā)言為詩”之說。一般情況下，詩歌可視為詩人心聲的外化。《紅樓夢》中有六首海棠詩，我最愛釵黛湘三首，這三首詩可謂寫出了她們?nèi)说娜松藨B(tài)。

寶釵所寫為：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在中國古代詩學(xué)中，有一條重要準(zhǔn)則——溫柔敦厚。它原本指代貴族氣度，在儒家引申發(fā)展下成為作詩價值準(zhǔn)則之一。張戒曾說“詩貴不近不露”，寶釵這首詩給人的直觀感受就是溫潤含蓄有氣象。寶釵本身并不是才浮的人，她的詩作往往有相當(dāng)?shù)乃枷刖辰绾兔缹W(xué)品味吊著，所以會有沉著凝重之感。我個人認(rèn)為這首詩最重要的是首聯(lián)和頸聯(lián)，這兩聯(lián)也最體現(xiàn)她的人生境界。

? ? ? ??

先看首聯(lián)，讀者解讀此句多從封建淑女的端莊自持這個角度出發(fā)，我個人不是很贊同。事實上，詞句在深層次上表現(xiàn)出了寶釵在精神層面的“寂寞”，當(dāng)然這種寂寞只是一種現(xiàn)象，她本身不會為此過多傷懷?！罢渲胤甲恕辈⒉皇呛唵蔚亩饲f，而是她預(yù)設(shè)的回避機制；“晝掩門”則化自陶淵明的“白日掩荊扉”。寶釵的思想其實和世界格格不入，但她的能力和態(tài)度又使她能做到在任何情況下都隨遇而安。她的蘅蕪苑好似雪洞一般，她愛《寄生草》中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她用《螃蟹詠》諷刺橫行霸道的祿蠹，這些是她思想上與社會普遍認(rèn)知和普遍狀態(tài)的沖突。同時，她的更香謎是“光陰荏苒須當(dāng)惜，風(fēng)雨陰晴任變遷”的通透和豁達(dá)，她的《柳絮詞》是“任他隨聚隨分”的灑脫和瀟灑，這些是她態(tài)度上的自在。所以，一方面，寶釵在心靈上“晝掩門”隔絕外界的干擾和污穢、維持自身“清潔”；另一方面，“自攜手甕”消解內(nèi)心對俗世的不滿、享受自我的這份寂寞。

? ? ? ??

而頸聯(lián)是寶釵或者說曹雪芹本人美學(xué)認(rèn)知的集中體現(xiàn)?！吨芤住ば蜇詡鳌分袑懙剑骸爸嘛棧缓蠛鄤t盡矣?！边@是在說事物修飾到極處，就喪失了其本質(zhì)，然后亨通的路途便窮盡了。東漢從事易學(xué)研究的荀爽有言：“飾極反素?！碑?dāng)事物外在被裝飾到極點，并不會進(jìn)一步它的華美，反而會突顯出虛無。曹雪芹也深諳盛極必衰、物極必反的道理。再看這首詩所寫，清淡到極處又會顯現(xiàn)出白海棠的鮮艷。寶釵的“淡極始知花更艷”和荀爽的“飾極反素”有異曲同工之妙，是同一個道理的反說版本，最終旨?xì)w都在一個字——“淡”。而這并非是寡淡無味，而是平淡自然。正所謂大道至簡，比起華麗絕美的修飾，返璞歸真反而更顯出精神之艷。《象》曰：白賁無咎?！百S”意為文飾，“白賁”則是樸實無華、不事雕琢。無論是寶釵的詩作，還是她的居所，都符合白賁之美，毫無浮躁詭艷之色。脂硯齋對寶釵詩作的評價是“只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這并不是在說寶釵的才技遜于品行，而是表明她的才技基于品行。清代學(xué)者沈德潛有言：“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xué)識，斯有第一等真詩?！币舱且跃袼仞B(yǎng)和豐富學(xué)問為基，寶釵的海棠詩才有如此境界。

? ? ? ??

總體來看，這首海棠詩的“淡”和“艷”一如寶釵本身的“冷”和“熱”。宗白華先生將蘇軾的美學(xué)主張總結(jié)為“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寶釵未嘗不是平淡中凸顯骨子里的絢爛。她的“晝掩門”與陶潛的躬耕田畝、尋一方僻靜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便如東坡在《雪堂記》中唱的那樣：“吾非取雪之勢，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機?！彼胍荛_的不是世上的事物，而是世事的機鋒和世人的機心。而“淡極始知花更艷”又是寶釵本身的寫照。她穿半新不舊的衣服、居雪洞般的住所、寫詩也不追求過分雕琢，因為華麗茂實已在其中，并不需要過多的外在事物加以呈現(xiàn)。這首白海棠中的高情巨眼是平淡而山高水深、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22.5.14

碎碎念：關(guān)于“淡極始知花更艷”，我高中時期的理解是平淡和艷麗是兩種美，缺一不可，看了太多的平淡就會感到無味，然后又會發(fā)現(xiàn)艷麗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