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齊伐楚盟于召陵》

僖公四年　春，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1]。蔡潰，遂伐楚。

楚子使與師言曰[2]：“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3]，唯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也[4]，不虞君之涉吾地也[5]，何故？”

管仲對曰[6]：“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7]：‘五侯九伯，女實征之[8]，以夾輔周室[9]?！n我先君履[10]：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11]，北至于無棣[12]。爾貢苞茅不入[13]，王祭不共，無以縮酒[14]，寡人是征[15]；昭王南征而不復(fù)[16]，寡人是問[17]?！?/p>

對曰：“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給[18]？昭王之不復(fù)，君其問諸水濱[19]?！睅熯M，次于陘[20]。

注釋：

[1]齊侯：齊桓公。以：率領(lǐng)。蔡：國名，姬姓，在今河南汝南、上蔡、新蔡一帶。　[2]使與師言：派使者來到軍中說?！3]“君處北?！倍洌阂馑紴橄嗑嗪苓h(yuǎn)。古人以為中國的四周都是海，這里所謂北海、南海，即指極北和極南。不必指認(rèn)實地?！4]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也：意謂即使馬牛發(fā)情，也跑不到一起。風(fēng)，牛馬發(fā)情。另一解釋是，即使牛馬發(fā)情狂奔，也不能彼此到達?！5]不虞：不料。涉吾地：指入侵到我國。　[6]管仲：又稱管夷吾、管敬仲等，齊國名臣，輔佐齊桓公稱霸?！7]召康公：周武王時太保召公奭。大公：即太公姜尚，齊國始封君?！8]五侯：指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九伯：指九州之長。女：通“汝”。征之：都可以征討他們?！9]夾輔：輔佐。夾（xié），同“挾”?！10]賜我先君履：指征伐的足跡所到的范圍?！11]穆陵：楚地名，大約在湖北麻城西北一帶?！12]無棣：地名，在今山東、河北交界處?！13]爾：指楚王。苞：同“包”，束。茅：菁茅，用來濾酒。　[14]共：同“供”?？s酒：用菁茅濾去酒糟?！15]是征：即征是，問你這是為什么。征，問罪?！16]“昭王”句：昭王，即周昭王，成王之孫，晚年不理國事，人民怨恨，當(dāng)他巡狩南方渡過漢水時，當(dāng)?shù)厝斯室獍岩恢挥媚z粘的船讓他乘，行至中流，船解體下沉，昭王與臣子都淹死了。不復(fù)，不回來?！17]是問：即問是?！18]“貢之不入”三句：意謂貢品沒給足，是我們楚國的不是?！19]問諸水濱：問水邊的人吧。諸，“之于”的合音?！20]陘（xíng）：地名，或謂在今河南郾城。

原邊注：

《左傳》僖公三年記載：“齊侯與蔡姬乘舟于囿，蕩公。公懼，變色。禁之，不可。公怒，歸之，未之絕也。蔡人嫁之?！薄妒酚洝す荜塘袀鳌氛f：“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

管仲假天子之名發(fā)出的責(zé)問有咄咄逼人之勢。楚使的回應(yīng)則針鋒相對，異常巧妙?？梢韵胂?，管仲聽到“問諸水濱”的回答，必定也無可奈何。

夏，楚子使屈完如師[1]，師退，次于召陵[2]。

齊侯陳諸侯之師[3]，與屈完乘而觀之。齊侯曰：“豈不穀是為[4]，先君之好是繼。與不穀同好，如何？”對曰：“君惠徼福於敝邑之社稷[5]，辱收寡君[6]，寡君之愿也[7]?！饼R侯曰：“以此眾戰(zhàn)，誰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對曰：“君若以德綏諸侯[8]，誰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國方城以為城[9]，漢水以為池[10]，雖眾，無所用之！”屈完及諸侯盟。

注釋：

[1]屈完：楚國大夫?！2]召陵：在今河南郾城。　[3]陳：同“陣”，作動詞，排列成戰(zhàn)陣。　[4]豈不穀是為：即“豈為不穀”。下句“先君之好是繼”即“繼先君之好”。不穀，國君自謙的稱呼。穀，善?！5]“君惠”句：意謂您為敝國的社稷求福?；荩碇t敬的副詞。徼（yāo）福，求福。　[6]辱：客氣語。收：接納?！7]寡君之愿也：這是我們楚君最大的愿望啊?！8]綏（suí）：安撫。　[9]方城：山名，今河南葉縣南有方城山。　[10]池：護城河。

原邊注：

齊桓公邀屈完觀陣，是向楚國示威。屈完從正反兩方面回應(yīng)說，齊國修好，我們歡迎；齊國以武力威脅，楚國則奉陪到底。屈完的回答，可謂有理有節(jié)。

點評：

齊桓公侵蔡，是因蔡姬蕩舟引起，而伐楚，則是為了抑制楚國的擴張。其時南方楚國的國力日益強盛，連年出兵攻打鄭國，企圖入主中原。而周天子已有名無實，只有仰仗霸主了。為了阻遏楚國的北進，齊桓公乃于魯僖公四年（公元前656年）親自率領(lǐng)齊、魯、宋、陳、衛(wèi)、鄭、許、曹八國諸侯之師南下伐楚。楚國毫不示弱，與之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斗爭，最后齊、楚訂盟于召陵。齊桓公這次出兵雖未與楚作戰(zhàn)，但卻打擊了楚國北進的鋒芒，暫時消除了楚國對中原諸國的威脅。本篇記述了此次齊、楚斗爭的全過程，行文起伏跌宕、文辭淵懿雅麗。文中所寫七段辭令，段段精彩。戰(zhàn)爭并未進行，而行人辭令折沖于樽俎之間，委婉含蓄又針鋒相對，剛?cè)岬皿w而言簡意深。此篇是春秋時期行人辭令典范之一。附帶說一下，在此篇中，管仲似乎有點蠻橫無理，其實管仲是有名的賢相和改革家，孔子對其極為稱贊，說：“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又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保ā墩撜Z·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