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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實體

羅曼戈羅德會議確定了十種失蹤人口。第九種，即“非實體”，這種失蹤人口的“存在”是對國際人權(quán)法案的公然侵犯。這類人不但被國家機器的專政機關(guān)以暴力進行肉體消滅，作為其存在依據(jù)的個人檔案也被銷毀。此類以抹除集體記憶之方式達成的黨同伐異出現(xiàn)在許多著名歷史人物身上。還有以梅斯克[1]為代表的一些例子，統(tǒng)計結(jié)論指出整個梅斯克文明的歷史約有百分之十被掃入了人類文明自我焚燒所產(chǎn)生的灰燼中。我們再也無法棲身于那些已死的幽靈中了——你沒法談論并不存在的一天。但仍有細微證據(jù)能證明它們的存在，更別提審查員也是肉體凡胎。

即便如此，被抹除者們也可能得益于此變成比他們那只能乖乖在垃圾桶后頭上挨一槍的同僚更出名的歷史人物。有什么蒼白的言語能比這張朱利烏斯·庫茲尼茨基的有趣照片更振聾發(fā)聵地訴說歷史塵埃下薩馬拉共產(chǎn)黨的殘酷冷血？隨著影像技術(shù)的發(fā)展，類似于從硬幣上挫掉國王的面孔這樣的技藝也變得繁瑣而精確。對一個運行良好、緩慢退化的工人國家來說，一次小小的例行清理，銷毀穿孔卡片不在話下。但到了圖像時代，特別是影像，例行清理也有技術(shù)含量?；氐角懊嫣徇^的朱利烏斯·庫茲尼茨基，消失在圖像修改師妙手下的專員，也如此消失在了蒸汽船“馬佐夫”號的甲板上，在那憂郁的星期天清晨。

朱利烏斯是個令人作嘔的家伙，沒讀過幾年書的鄉(xiāng)巴佬。他年輕的雙眸中沒有世界大革命的影子——專員在薩馬拉時期才一飛沖天。雖說絲毫看不見馬佐夫[2]眼中的構(gòu)想，但至少在制造政治犯方面頗有成就。這引領他走向了毀滅。顯而易見，常務委員會主席科內(nèi)金斯基先生總有一天會不堪其擾?！澳愀嬖V我，庫茲尼茨基，茲多羅夫同志怎么可能在革命五十年后成了反革命？為什么布隆斯基同志的蘭德索夫雷克-科內(nèi)金斯基主義信仰‘無可救藥地狹隘’呢？！我就是科內(nèi)金斯基，薩普瑪特·科內(nèi)金斯基，我就叫這名！”

在一些亞文化圈里，兩幅圖片——原件和修改版——的組合已經(jīng)成了一種風潮的文化現(xiàn)象。庫茲尼茨基的老鼠般的笑容為這份好奇心增添了精神價值?？纯此?！誰不想把這只卑鄙的黃鼠狼從歷史中剔除呢？

這張宿命般的照片的右側(cè)第三人有著一個更加悲傷的故事。阿饒姆·烏霍托姆斯基[3]，馬佐夫忠實的革命盟友，曾隸屬于十一日政府[4]，是個天賦異稟的農(nóng)學家和遺傳學家，培育出烏蘭黃馬鈴薯[5]的三位育種師之一。

一個不凡的人物，不關(guān)心政治，他的謙遜和對世界工人階級飲食不可或缺的貢獻使他在三次解雇中生還，直到烏霍托姆斯基身為科學家的公正性第二十一次遺傳學家大會上傷害了某人的感情。事實證明現(xiàn)代遺傳學無法與空洞如白板的科內(nèi)金斯基主義共存，后者認為在革命精神的事業(yè)中，即使醋栗籽也能長成無花果。

面對常務委員會，烏霍托姆斯基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他正在將自己塑造為一只粘土小蟲。從未有過寫批斗文的經(jīng)驗，可憐的學者過度緊張，即便在當時興盛的自我批判氛圍中，委員會成員們也很難聽取他說的話。這場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后，烏霍托姆斯基的名字已深深地與“卑躬屈膝者”綁定在一起。在真實歷史中，仁慈的常委會主席科內(nèi)金斯基徹底妥協(xié)了。他決定忘掉一位比他更年長的曾一度有著莫大尊嚴的同志，以此卸下把那位同志送到垃圾桶后并執(zhí)行第九程序時的道德負擔，隨后銷毀了烏霍托姆斯基存在的一切證據(jù)。盡管如此，抹除歷史的行為還是失敗了。心不在焉的圖像修改師留下了一張引人注目的照片原件，照片中烏霍托姆斯基還站在原處。朱利烏斯·庫茲尼茨基曾消失過，但在原件里與身旁二人同框。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還屬依格努斯·尼爾森——一位先知，也是馬佐夫的學校老師。盡管身為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的風云人物，在瓦薩審查員手下還是成了“無實體”。馬佐夫既有著末日啟示錄四騎士般的嗜血性格，又是社會民主主義北陸國家的精神圖騰，前者不知為何成了種負擔，于是他們和剛剛完成革命鎮(zhèn)壓的格拉德一同制造了尼爾森的消失。令審查員們沮喪的是，幾十小時的十一日政府影像材料中，馬佐夫都與其革命摯友尼爾森親密相伴。毀掉所有這些影像文件只會引起懷疑，所以在處理后的影像中，馬佐夫的右側(cè)總有一團灰色細胞質(zhì)長久懸置。歷史學家們花費數(shù)十年才解決了這個神秘的謎團。

直到如今，許多人還認為那團細胞質(zhì)正是共產(chǎn)主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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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1]

英文原文“Mesque”，在《極樂迪斯科》中出現(xiàn)過，是蒙迪洲的一個君主立憲制國家，意識形態(tài)上劃分為“石油法西斯主義”。

[2]

我相信不會看不出有人這個人物的影射。

[3]

阿饒姆·烏霍托姆斯基(Aram Uhotomski)，英譯者認為他的原型是Julius Aamisepp，他是一位愛沙尼亞園藝學家、農(nóng)業(yè)科學家、革命家以及士兵，曾經(jīng)培育出了譯注[5]里叫做“Jo?geva Kollane”的馬鈴薯品種。（引自機核網(wǎng)譯版第三章注釋[2]）

[4]

馬佐夫建立的政府，僅僅存在了十一天。革命失敗之時，馬佐夫選擇了自殺。

[5]

烏蘭黃馬鈴薯(Ulani kollase kartulisordi)，英譯者指出其原型很可能是現(xiàn)實中愛沙尼亞1942年培育出的一種馬鈴薯品種"Jo?geva Kollane"，據(jù)說“口感柔滑”且“符合工人階級的口味”，但由于其容易受到病毒性的感染，沒有推廣大規(guī)模種植。（引自機核網(wǎng)譯版第三章注釋[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