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奉俊昊憑借電影《寄生蟲》在戛納電影節(jié)上贏得人人向往的金棕櫚獎時，評審團中有一個人的投票對他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那就是導(dǎo)演凱莉·雷查德的投票。

作為美國獨立電影的中流砥柱，凱莉·雷查德喜歡安靜、極簡主義的敘事方式，且通常聚焦于社會邊緣。

就如她曾說的：“我的電影只是對過路人們的短暫一瞥?！?奉經(jīng)常提到對她作品的欣賞；他稱她2008年的電影《溫蒂和露茜（Wendy and Lucy）》的開場是“電影史上最美麗的開場鏡頭之一”。

凱莉·雷查德的其他電影包括《昨日歡愉（Old Joy）》，一部關(guān)于男性友誼的至深探索；《米克的近路（Meek’s Cutoff）》，改編自俄勒岡小道*上的一段跋涉；還有2016年關(guān)于當(dāng)代蒙大拿生活的非凡三聯(lián)畫《某種女人（Certain Women）》。

她的最新作品《第一頭牛（First Cow）》，取材于Jonathan Raymond的小說《半條命（The Half-Life）》。

電影設(shè)定在19世紀(jì)20年代的俄勒岡州，講述了來自波士頓的面包師Cookie Figowitz （John Magaro飾演）和中國移民King Lu （Orion Lee飾演）的故事，他們偷取地主家的牛產(chǎn)的奶，合伙出售用偷來的牛奶制作的油面包。

那頭牛被認(rèn)為是第一頭被帶到這個地區(qū)的牛，是一種蠶食財富的有趣象征——一種引人注目但多余奢侈的動物，因而成為該作品的焦點。*Oregon Trai美國西進運動中的重要通道，電影中的故事發(fā)生在1845年西進運動時期。

奉在2019年特柳賴德電影節(jié)《第一頭?！肥子硶r觀看了電影，是它最狂熱的粉絲之一。

在電影正式上映前，我（作者）和凱莉·雷查德、奉通過Skype進行了四方通話（奉的翻譯Sharon Choi也在場），凱莉·雷查德從洛杉磯打來，奉從首爾打來。

奉因為《寄生蟲》獲得四項奧斯卡獎（包括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最佳影片）而有改變？我不這么認(rèn)為。

奉坐在家中一面DVD墻前，拽著毛衣袖子，問了凱莉·雷查德一大堆問題，并對她的作品大加贊賞。

至于凱莉·雷查德，在我們討論了他們的寫作過程、畫幅比、通過作品批判資本主義等等之后，她邀請奉去俄勒岡州的波特蘭。

凱莉·雷查德

我嚇到了！我們從哪里開始，奉，我的天！恭喜你！

奉俊昊

謝謝！

凱莉·雷查德

已經(jīng)不再為《寄生蟲》跑宣傳了吧，現(xiàn)在能做什么工作了嗎?

奉俊昊

現(xiàn)在終于有時間了，所以我試著回歸工作，但是我身心俱疲。我只是一個軀殼。你呢？我們上次見面是在特柳賴德，我在那兒看了《第一頭?！贰，F(xiàn)場擠滿了人，我覺得我能聽到每個人看電影時的呼吸聲。

Did Sims：那是你們第一次見面嗎？

奉俊昊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戛納。頒獎臺上。我坦白“噢！我是你的超級粉絲!”

凱莉·雷查德

那真的太暖心了。我和Yorgos 【Lanthimos，《寵兒》的導(dǎo)演】是戛納電影節(jié)的評審團成員，無論我們走到哪，人們都向Yorgos要簽名。然后他就會過去，“哦，失陪，Kelly，我過去簽名?！?所以奉獲獎之后，當(dāng)著Yorgos的面告訴我他喜歡我的電影，對我來說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刻。

奉俊昊

在戛納電影節(jié)上，人們總說，參加競賽的導(dǎo)演不應(yīng)該和評委會的人打招呼。不過那是在頒獎典禮之后，我心里舒服多了。

凱莉·雷查德

頒獎典禮之后是個好時機。奉，我想問如果不是為了奧斯卡，你通常怎么寫劇本？你一個人工作嗎？

奉俊昊

雖然我有共同作者，但我不和他們進行討論。我讓他們自己先寫稿，然后我接手，獨自花五到六個月的時間完成終稿。我有一個iPad和無線鍵盤，我經(jīng)常帶著它們?nèi)タХ鹊辏粋€人躲在角落寫東西。我得在周圍有噪音的咖啡店里工作；如果在家里寫作，到最后我總是在睡覺。

凱莉·雷查德

噢，我懂。但是現(xiàn)在你不能坐在咖啡店了！你太出名了！你搞砸咯！

奉俊昊

總有我能躲的角落！

David Sims：在創(chuàng)作《寄生蟲》和《第一頭牛》的時候，你們是否也遵循了自己一貫的寫作流程？

凱莉·雷查德

我常常和我的朋友喬納森·雷蒙德（Jonathan Raymond）一起創(chuàng)作。通常他寫第一稿，然后，就像（奉一樣），我接手并對內(nèi)容進行分解。不過我喜歡在寫作時就開始尋找合適的拍攝地點。當(dāng)你要拍攝時，你熟悉你的拍攝地點嗎？

奉俊昊

就像俄勒岡州之于你一樣，我對首爾這個城市也非常熟悉，我的很多電影都是關(guān)于首爾的《寄生蟲》是這樣一個發(fā)生在家庭和建筑中的室內(nèi)的故事，所以富人的房子是攝影棚內(nèi)景和我們在戶外搭建的布景的結(jié)合，然后我們把整個貧窮社區(qū)構(gòu)建在水箱里。

凱莉·雷查德

《第一頭?！肥歉鶕?jù)Jonathan的小說《半條命》改編的。這是我第一次讀他的作品。這部小說跨越40年，其中包括乘船去中國的情節(jié)，而我正在制作小成本電影，所以多年來我們一直努力想辦法做到這一點。這頭牛并不存在于Jonathan的小說中——我們創(chuàng)造了它，想用它來講故事，同時又讓故事保持小巧。

奉俊昊

你基本上再創(chuàng)了小說的前提。

凱莉·雷查德

牛的存在給了我們一個簡單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也使Jonathan小說中關(guān)于19世紀(jì)20年代俄勒岡州的皮毛貿(mào)易的許多主題得以發(fā)揮。

奉俊昊

（牛）是資本主義和商業(yè)非常原始的狀態(tài)的一部分。

凱莉·雷查德

這就是資本主義的萌芽——資本主義能與自然世界共處嗎？有一種傲慢的想法，認(rèn)為這些自然元素是無窮無盡的。事實上，皮毛貿(mào)易很快就崩潰了。

奉俊昊

在《第一頭?！分?，我們看到（電影的主角）Cookie采摘蘑菇，如果他能自然而然地找到最終需要的牛奶就好了。但是牛奶已經(jīng)被某人擁有。當(dāng)我們學(xué)習(xí)馬克思主義，我們會學(xué)習(xí)是誰擁有生產(chǎn)方式，戲劇也是如此展開的。這很有趣——你正在見證美國資本主義的誕生。

David Sims：我知道你們倆以前都跟動物合作過。不過我想玉子是一個假想動物。

奉俊昊

你是怎么找到那頭牛的？我敢肯定是一場激烈的競賽！

凱莉·雷查德

是的！我選了我想要的那種牛，澤西奶牛，然后他們給我發(fā)牛的視頻，我看到了這頭牛，我愛她。我們訓(xùn)練她坐渡船，因為牛不會游泳。但這是非常膚淺的選角——我在尋找最漂亮的牛。

奉俊昊

拍《玉子》時，因為我們沒有實體的動物，攝影導(dǎo)演和我都很孤獨。所以我們實際上制作了一個像Okja那么大的被我們叫做“stuffy”的泡沫替代物，這樣演員們就可以觸摸它，跟它互動。在《第一頭?！返呐臄z中，我想一定更舒服吧。（他在iPad上展示玉子替代物的照片。）

凱莉·雷查德

它好大！還是很漂亮！奉，你總是和同一個攝影師合作嗎？

奉俊昊

《母親》、《雪國列車》和《寄生蟲》是同一個攝影師，他的名字是洪坰杓?！队褡印肥俏液痛魅鹚埂た导―arius Khondji）合作的。我想我現(xiàn)在拍外國電影會和戴瑞斯·康吉合作，拍韓國電影會和洪合作。你和同一位攝影師合作嗎？

凱莉·雷查德

每次都不一樣，然后從《米克的近路》開始，經(jīng)常和Christopher Blauvelt合作。我很喜歡和他共事——不是每次都從故事的第一幕開始拍攝。

Did Sims：奉導(dǎo)，我知道你現(xiàn)在正在進行兩個項目——一個英語，一個韓語。您可以同時進行多種劇本的創(chuàng)作嗎？

奉俊昊

只能在項目非常早期的階段這樣。一旦我開始寫作，就只能進行一個項目，前期制作也是如此。我總是嫉妒那些可以在電視節(jié)目之間做項目的導(dǎo)演。Kelly，你呢？

凱莉·雷查德

我也是，一次一個項目。每年秋天我都有教學(xué)工作，我會讓學(xué)生們以某種方式把我想要研究的關(guān)于正在制作的電影的資料都收集起來。為此，我給他們看了《風(fēng)月物語（Ugetsu）》、《阿普三部曲（The Apu Trilogy）》和《砂之女（Woman in the Dunes）》，因為我想看那些人們（住在棚屋和）處在骯臟地上（的電影）。

奉俊昊

每次看你的電影，我總是想去俄勒岡州，但還沒能去。我很好奇，這個地方對你的工作來說意味著什么。

凱莉·雷查德

請來吧！我們會帶你看俄勒岡州的一切！你知道的，我開始去那里是因為我的朋友Todd Haynes【導(dǎo)演，曾執(zhí)導(dǎo)《卡羅爾（Carol）》和《黑水（Dark Waters）》等影片】搬到那里了。我來自佛羅里達州的邁阿密，那里地勢平坦，日光充足，還有藍色的海洋，（俄勒岡州）對我來說非常不同。這是一個（地理上）非常多樣化的州——它有沙漠、海洋、古老的森林——它不像加州，加州已經(jīng)被拍得很多了。你可能會有點迷失其中。

奉俊昊

你拍攝《第一頭牛》的森林在哪兒？?

凱莉·雷查德

拍攝地點都在距離波特蘭1小時的半徑內(nèi)。你可以走捷徑到森林。

Did Sims：你用學(xué)院標(biāo)準(zhǔn)*的畫幅比（很方正）拍攝是因為森林嗎？*Academy aspect ratio：學(xué)院標(biāo)準(zhǔn)畫幅比指電影畫面的寬度是高度的1.33倍，這種比例有時也表達為4∶3。

凱莉·雷查德

我非常喜歡方形。樹的頂部和底部都有空間，特寫鏡頭也是；這很棒。還有它的經(jīng)濟價值：它不是用來捕捉壯麗風(fēng)景的，而是用來捕捉那些擁有簡單生活的人。

奉俊昊

即使看到森林，你也會感到非常個人和私密。我沒有想到你（在這部電影中）更多看到畫面的左右兩邊。這兩個男人（在《第一頭?！分校┑年P(guān)系是如此微妙而美麗，我認(rèn)為畫幅比的確有助于建立這種關(guān)系。

David Sims：我們第一次見到King Lu時，有一點很醒目：很黑，他光著身子在森林里，氣氛和環(huán)境都很封閉。

凱莉·雷查德

實際上，這是最困難的場景，因為黑。我試著日間拍夜景，但又得讓它看起來不那么假，因為很難打光，但后來它的確成了夜晚——最后的成品是一個混合體——所以我發(fā)現(xiàn)這真的很有挑戰(zhàn)性。我們很早就拍了這一幕，當(dāng)時演員之間還不太了解。我們在森林里，天氣很冷。所以O(shè)rion（King的扮演者）很脆弱——他被工作人員包圍著，而且是光著身子坐在那里的！在故事中，他們只是剛剛相遇，所以也許這份尷尬起作用了。

奉俊昊

這兩個男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如此的微妙精巧。雖然這個角色光著身體，但是你并不能真正看清他的膚色，所以就好像這兩個角色有著同樣的膚色。

凱莉·雷查德

因為我們拍攝的方式，他們看起來都有點綠！當(dāng)時，除了原住民，俄勒岡州的每個人都是移民。你知道的，伴隨著對移民的激烈抗議和我們永遠是白人國家的錯誤敘述，那是美國不愿回顧的歷史。所以我不希望（這個信息）太過明顯，但它就在那里。

奉俊昊

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Orion的？我想這是你第一次跟他合作吧。

凱莉·雷查德

這經(jīng)過了很長時間的尋找。我和不會說英語的中國演員們通過skype聊天，想知道他們是否能及時學(xué)會臺詞，以及學(xué)習(xí)美洲原住民的語言。Orion終于來到我們面前，在一兩個月的時間里大概讀了四遍臺詞，然后他不斷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們沒有什么電影或音樂可以來連接彼此。你知道嗎，他喜歡《怪物史萊克（Shrek）》，我們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但是他很勇敢，一直那么有趣。

奉俊昊

兩個男人之間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太不可思議了。感覺他們都很脆弱。

凱莉·雷查德

拍攝時，我們讓他們和一個生存主義者在森林里呆了三四個晚上。他們學(xué)會了如何在沒有火柴的情況下生火，學(xué)會了設(shè)陷阱，那時天氣很冷，還下著雨。我們做了這樣的安排而不是進行排練——這是他們建立聯(lián)系的方式。

David Sims：你們兩位有誰喜歡在拍攝前進行排練嗎？

奉俊昊

我不太喜歡排練，但我的電影經(jīng)常會有很多復(fù)雜的鏡頭動作，所以我們會通過走位來調(diào)試畫面構(gòu)圖。但我會盡可能短地進行。我喜歡在演員似乎還沒準(zhǔn)備好、布景好像還沒精確到位的時候拍攝。我想在鏡頭里捕捉你在那些瞬間里發(fā)現(xiàn)的尷尬。它會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現(xiàn)實感，盡管它并不總是那么容易辦到。

凱莉·雷查德

我負(fù)擔(dān)不起（排練）！在西部片《米克的近路》中我們有一個先鋒營，這樣（演員們）就能學(xué)會趕牛之類的事情。但我不是真正做排練——只是讓人們學(xué)習(xí)這些事。奉，我有事得掛電話了，但是我想謝謝你！我喜歡你的聲音。我一直在看你喜歡的新人導(dǎo)演名單，這讓我接觸新事物。真的好豐富。

奉俊昊

有些電影，在不了解的情況下觀看會更有詩意、更美麗，我覺得你的電影總是這樣。像《第一頭牛》，這是我這樣的電影人永遠無法模仿的——所以我很嫉妒。

凱莉·雷查德

（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Oh，come on。來波特蘭吧，奉！來俄勒岡州！那里沒有演藝圈，我們可以直接出去吃飯，Todd Haynes和我會帶你去森林的。

翻譯 / 小P? 排版 / 優(yōu)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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