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oul/貝貝珈】飲月人
Doubt thou the stars are fire;
Doubt that the sun doth move;
Doubt truth to be a liar;
But never doubt I love.
——莎士比亞《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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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莫非你愛我么。
貝拉道。
我愛她嗎?珈樂思索。她不知道什么是愛,就像死者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后來,她還是只能舉出無數(shù)個這樣的夜晚,她們平躺,隔榻沉默地對望。窗戶開著,銀輝從某人背后吹進來,耳廓的絨毛根根分明。
窗外黑云羊毛毯般鋪了漫天,卻被一刀劈成兩半,間隔一線橫貫南北的云的深谷。月光從中灑下,揉撫背脊,像手一樣冰涼。忽然吹來忍耐已久的東風,于是深谷彌合月光熄滅,兩片烏云陷陣廝殺,不久,落下淋淋漓漓的雨。枝江久旱逢甘霖。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齒輪飛轉。
“我總要死在你手上。”
雨后,貝拉咬她的耳朵,嗓音沙啞倦懶。天蒙蒙亮,殘月似一具自縊的尸體。
海邊的偶人店中,她們不期而遇。
太陽滾燙。腥咸的海風曳著拖地長袍,走過沙灘、越過巖石、搖動棕櫚樹的高枝,最終走進公路邊掛匾“桑切斯”的小屋,撥弄沙龍門后的風鈴。方圓百里渺無人煙,小屋孤零零立在戈壁上,珈樂推門而入時,還以為這是間西部主題的酒吧。
“小店是會員制,沒有資格恕不接待?!本票@淅涞馈?/p>
“車拋錨了,”她徑自吧臺坐下,撥號給租車公司,“一會兒就走?!?/p>
“汽油小店有售?!本票Uf。
珈樂按掉電話,抬頭打量。對方在這么熱的天仍戴牛仔帽,絲巾蒙面只露出一對眼睛,汗水順頸溜進領子。
“不是不接待嗎?”
“能進來就有資格?!?/p>
“93號加一半,謝謝,”她看回手機,“再來一杯純飲,什么都行。”
“本店不賣酒?!?/p>
酒保彎腰提出汽油桶,“砰”地丟在桌上,手指屋子東南:“桑切斯公司主營偶人訂制。”
珈樂轉身。
門后右側,少女著黑色連衣裙,面容精致皓腕修長,抱膝席地而坐。烏亮長發(fā)垂進塵埃,蛛網牽結,微微發(fā)顫。換個人來,大概會想到“這個姐姐我曾見過”之類的老話吧。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齒輪飛轉。
“哦,販賣人口啊?!彼S口道。
“那是等身偶人,”酒保身體很誠實地端上威士忌,“看,它不眨眼。”
還真是。沒有瞳仁的眼睛無神張開,像兩顆彈珠。全然是人的形象,但因為缺失生機,相比所模仿的少女,偶人反而多了份非人的妖艷。
“就買她可以嗎?!?/p>
“本來是別的客人訂的,但他逾期未付尾款,所以可以賣。”
珈樂長出一口氣。
“買了?!?/p>
“好的,這里填一下地址,我們會送貨上門。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們可以微調它的外貌?!?/p>
“她有沒有名字?”
“沒有?!?/p>
“貝拉。就叫她貝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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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貝拉睡前,總會收到一封情書。
情書封以火漆,金筆題字“給貝拉”。拆開信封卻往往空無一言,紙上有時畫著一頭小狼,有時畫著兩只兔子,有時畫著昨夜的風。有時那甚至就是一張白紙,沾染了一天的氣味:路邊的野草,早餐的豆?jié){,樹下的流水,車后的飛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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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情書寫在春天。
春天,珈樂六歲,住在灰撲撲的居民樓里。空氣冷進骨髓,入夜尤然,小女孩卻愛趁父母熟睡,掀被子下樓。樓下有株桂樹,但見女孩猿臂輕舒,一個翻身就坐在枝頭。樹不高,天依舊那么遠,扒開早春疏木仰望,星空一身冰冷的眼睛。
這時要唱一首歌。歌聲隨風中落葉劃過空城,曲終回頭,身后樹冠不知去向。光禿禿的樹干通天接地,若沿樹干向上爬,每一個樹瘤都飽滿稱手。
走,爬上去看看。
海拔愈高,樹皮冷得似鐵。最初還能聽見蟲鳥振翼、樓上咳嗽,可很快天地闃寂,脈搏呼吸如鼓如雷。俯視,大地失蹤,水缸粗的樹干向下無限延伸,拉遠變細,最后變成魚線沒入淵面似的黑暗。向上亦然。你仿佛趴在一座獨木橋上,橋兩頭都是死亡。
繼續(xù),別掉隊。
時間失去了意義。這里比海底更冰冷,比宇宙更空曠,舉目四望,世界空空蕩蕩。你只能埋頭,看著腳底手下似曾相識無限重復的樹瘤,不斷攀爬,攀爬,攀爬。等你自覺近乎蒼老時,頭頂才出現(xiàn)了一道光。
你撞進光里。
那是個洞口。在一片無風的沙漠中,你鼴鼠般冒出頭來,起身茫然四望。沙土是銀色,月光海藍,星星不眨眼。你疑心這是月面,珈樂如果曾回憶到此也會這么想。但她才六歲,你看見她不管不顧留下一串腳印,和昨天的疊在一起。
小木屋在不遠處銀色沙丘半腰。傻站半響,你只有沿腳印過去。站在小木屋前,珈樂探手,猶豫一下,敲門。門今天也沒有開,女孩怔怔站了片刻,從門縫里塞進去片信封,轉身跳進洞里,走了。
試試開門。擰一下把手,看,“咔噠”,沒有鎖。屋子干凈樸素,門后信封堆了一地,嘿,抬腳,腳拿開。沒有踩到,萬幸。吊床邊的書桌上,一副耳環(huán)壓著張短箋,大概是說一直以來為我奏舞樂的恒星老了,我要去守著它熄滅,很快回來云云。
看日期,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
門外星光協(xi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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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情書寫在海邊。
這里填一下地址。酒保說。珈樂不假思索落筆。吱江。
你對吱江的印象是這樣的:夕陽西下時,走進幽深的青石板路,拐角隱約聞得到丁香。小巷盡頭院落廢棄,狗尾巴草垂頭填滿中庭。一池死水邊,石刻字跡模糊,惟半首詩猶能辨認:窗頭池淺魚風冷,樹底苔青石徑長。野館聲微花弔影,疊山路轉水流香。
但她寫下的吱江在這條小巷之外。那個吱江高樓林立,夜景涂滿璀璨輝煌的光污染,和刻板印象中的現(xiàn)代化大都市毫無二致。大廈的陰影掩蓋了城市低處,放工后的街角,某扇紗窗會“啪”地點亮,緊接著從中傳出驚呼。
十一點十一分,珈樂拖著灌了鉛的腿回到出租屋。她打開燈,突然發(fā)覺床邊多了口木板箱,和棺材一般大。
她一個人住。
也不是她搬進來的。
那是誰?
檢查門鎖。完好無損。
躡手躡腳去廚房取菜刀,地毯式搜索整間出租屋。沒別人。
她這才想起看那個箱子。木板箱二十三顆長釘封口,箱面貼著她海邊寫下的地址。
盯了箱子半分鐘,珈樂終于下決心取來羊角錘。起出長釘撬開木板,木板后,“貝拉”赤裸蜷縮蒼白羽毛之下,身下深紫色長發(fā)羽翼般鋪開,仿佛入睡的天使??瓷先ズ秃_叺呢惱顒e不大,珈樂僅僅更換了偶人的發(fā)色,使與自己的齊耳短發(fā)相同。
海邊,免費威士忌下肚后,珈樂詢問偶人價格。酒保低笑。
“代價已經付過了,”他說,“七天后,我會為您送貨上門?!?/p>
女孩打了個寒戰(zhàn)。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齒輪飛轉。
月落日升。
聽上去更像恐怖故事的結尾:你獨居,清晨被鬧鐘吵醒,發(fā)現(xiàn)身側一只偶人橫臥,而你清楚地記得,晚飯后你把它塞進了床底。驚惶了瞬間,你看見偶人嬌媚的淚痣,看見偶人微微顫抖的睫毛,看見她突然醒來后心虛移開的眼神,感到偶人少女粉雕玉琢軀殼那微涼的體溫……
“太哈人了?!?br/> 后來,珈樂曾如此銳評這一歷史性時刻,結合偶人醒來后珈樂的作為,這感想略嫌言不由衷。貝拉坐在桌對面,大口喝她冷掉的咖啡,聽完只是偏開頭:
“哼?!?/p>
可惜,原來你也是活的。你說,探手摩挲偶人的淚痣,她的一縷發(fā)絲被劃到耳后。貝拉面對你坐起身,軟軟地向后蹭,素衾沿肩滑落,露出象牙色的球形關節(jié)。
洗漱過,貝拉仍坐在那里,呆呆的。
珈樂扔一件襯衫上床。
“我去上班,你不要自己出門?!彼f,像叮囑家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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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情書寫在雨夜。
恰似家貓,貝拉走失了。
前一天,珈樂還在日記中寫道,“盛夏過去了,我們正互相習慣?!?/p>
她們相處的時間很短暫,老實說,乏善可陳。工作日,珈樂早出晚歸,二人大概只有兩句話:早安,晚安。周六,她們去劇院,一遍遍看同一場戲,散場后喝一杯咖啡,閑談同樣僅僅幾句。也難怪,偶人少女平時不能出門,在家只是發(fā)呆,有什么可聊的呢。
出租屋里,時間循環(huán)往復,直到某個凌晨,夢魘將珈樂驅逐出境。扭頭,睡衣寬袍大袖,被偶人壓住。她輕輕抽出衣角,摸黑起身,到餐桌邊坐下。桌上是一套火漆,當她從深夜常有的恍惚中回過神,一紙情書已經封好,信封署了名。
窗邊有一大一小兩只貓,好像噩夢中剛剛見過。
早上她再睡醒時,看見貝拉穿著圍裙,捧著空信紙,一讀再讀??諝庵袀鱽硎煜さ慕购叮拖衽既说谝淮巫鲈绮蜁r一樣。
“莫非你愛我么?!迸既藛?。
“我不好說?!彼?。
周日她一如既往去上班,夜里頭回在公司通宵,天亮后瞇了會兒就起來灌咖啡。第二天九點打完卡,她撥給人偶的新手機,無人接聽。工位上沒坐到午時,珈樂請假回家。家里空空蕩蕩沒有人氣。貝拉不在。
商業(yè)街。
行道人流如織,偶人少女低頭獨自前行。身邊,青春靚麗的女孩們經過,你的視線一次次想要抬起,卻一次次僵住,只好任由她們離去。余光中,似乎誰都是珈樂,又似乎誰也不是。某個身影消失在拐角,等等那真是她嗎?但腳步自顧自加快,悄悄尾行。
那個身影似乎無所事事,漫步穿過半座城,終于走進城南一爿咖啡館。門口佇立良久,貝拉推門而入。幾位?服務生問。她不回答,眼神游移。不經意對上視線,那人向貝拉微笑點頭。你好,陌生人。
“一位?!必惱f。
“兩位?!北澈髠鱽礴鞓返穆曇簟X惱腿晦D身。
服務生引兩位落座。兩位都面無表情,兩位都不說話。
“不是叫你不要自己出門嗎?”
“你還知道回來啊?!?/p>
半空中,話語鐵騎突出,纏成亂麻,誰也沒有聽清。
她們聊了很久。午夜,枝江落下第一場雨。
咔噠咔噠咔噠咔噠……齒輪飛轉。
如果你在雨夜走在街頭,此時只得走進路邊的酒吧,腳邊滴著水,周身蒼蠅繚繞。幾個月后的今天,依舊會是雨夜。珈樂會再次推門而入,寫下最后一封情書,而這次,她要取走一把卡住齒輪的刀。
“吱江在下雨?!被氐酱丝?,你說。
“別傻了,”酒保說,“八月下雨很正常?!?/p>
“偶人呢?”你問。
“我很愿意賣給您,可您已經死了?!本票4鸬?。
“原來如此?!笨腿它c點頭,倒在地上。
第三幕 墓地
(節(jié)選自三幕劇《飲月人》。枝江大劇院首演版手抄本。)
人物簡介:
貴族:我寄吧誰啊。
盜墓者:他寄吧誰啊。
少女:你寄吧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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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及盜墓者持火把與鐵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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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墓者:咱回去吧。
貴族:行。退錢。
盜墓者:錢在這兒,您拿著。這個活,我真干不了。
貴族:(不接錢袋)你不妨把話講得更明白一些。
盜墓者:您想挖什么?
貴族:一個人。千年前,她在此下葬。
盜墓者:死了?
貴族:活著。
盜墓者:咱要干啥?
貴族:什么?
盜墓者:咱要挖一千年前就埋在這兒的玩意兒的墳,而且現(xiàn)在它還活著……老爺,我是干這個的。錢您拿著,聽我一句勸,咱還是回去吧。
貴族:(接過錢袋)鏟子也給我。
盜墓者:???
貴族:我自己來。
盜墓者:老爺,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貴族:那句話叫“好言難勸該死的鬼”。走吧,別耽擱我做事。
墓地深處,林地里傳來歌聲。
空靈奇異的女聲:(唱)死了的人,躺在那兒吧,一個死了的人把你安葬了……【注】
盜墓者:我超,哈人,潤了。
盜墓者狂奔下。貴族沿歌聲到墓前,挖開墳包,起棺開蓋。少女上,作躺在棺中狀。
貴族:(自語)世人畏懼你的生命,一如畏懼他們自己的長眠。我不畏懼,因為我已恭候了千年。
少女:你是誰?
貴族:千年之前,我賣給您的情人兩碗酒。
少女:(喃喃)那碗我死前喝下的美酒。
貴族:那是一碗毒酒。
少女:我的情人竟要毒殺我。
貴族:因為您的情人愛你,但又期冀永恒。那個人以為死亡是永恒,于是一千年前,買了我兩碗酒。
少女:可死亡是永恒嗎?
貴族:看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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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臺詞,朱生豪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