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將君》(50)
??? ???因凌晨出發(fā)太早,回程路上一行人走得不快,中途又找了一處簡單休憩了些時間,所以在走到鄂倫部帳群邊緣時,天幕已顯出微弱的青色。
? ? ???月輪隱約浮于天際,有如玉盤。
? ? ?? “是滿月啊……”哈日查蓋勒止坐騎,仰望夜空,說出了整個回程途中的第一句話,“烏赫曼,一個男人如果要靠自己的女人與孩子來換取利益,那又算是什么男人?”
? ??? ?“主君……”
? ??? ?“我連她那么多次試圖要了我的性命都不在乎,還會在乎她隱瞞了我那么一點小事嗎?”
? ??? ?烏赫曼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
? ??? ?哈日查蓋又說:“先將兵力從寧州撤出,投入北面與呼布什部的戰(zhàn)役中。羽族天性不喜歡戰(zhàn)爭,一旦停戰(zhàn),便不會輕易再度開啟戰(zhàn)端。而只要將呼布什部剿滅,待鄂倫部喘過這口氣來,它羽族便沒有了逼迫我履行承諾的資本,到時候交不交人,誰還能左右鄂倫部?”
? ???? “主君大計,但為什么不早些向我坦言呢?”
? ??? ?哈日查蓋回答說:“那個人是她的親生弟弟,他們血脈相連,她所會的一切,說不定那個人也會。沒有早點對你解釋,是為了確保這些不會被那個人聽到?!?/p>
? ? ?? 待遣散扈從人馬,走到大帳外時,就見寶音的乳母正不顧寒冷地站在外面,局促不安地等待著什么。
? ? ???待看清來者,這位忠厚的中年女人立刻露出焦急的神色,上前撲倒在哈日查蓋腳下,慌張道:“主君,云夫人她……她不見了!”
? ??? ?哈日查蓋臉一黑,并沒有多問,繞過她步走入帳內(nèi)。
? ? ???烏赫曼停下,彎腰將她扶起來,皺眉問說:“怎么回事?”
? ? ???“三個半時辰前我去夫人那里取她為寶音公主新制的頸圍,但是并沒有看見她。一開始我以為夫人去了其它地方,一會兒就應(yīng)該回來了,但是等了很久都沒見她回來,我就有些擔心,于是請人幫忙一起去找夫人。幾乎所有地方都被大家找過了,卻還是沒能夠找到她。一直到現(xiàn)在,夫人也沒有回來?!?/p>
? ? ???“問過守衛(wèi)嗎?夫人是不是去了別的草場?”
? ? ???“問過了,沒有任何人看見她。”
? ? ???“失職!”烏赫曼神情嚴肅地說,“怎么會沒看見?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總不可能……!”
? ? ? ?他的話語一頓,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 ? ???不再理會乳母,烏赫曼幾乎是大步?jīng)_進了主君大帳中——
? ? ???哈日查蓋背對著帳帷,負在身后的手緊緊握成了拳。
? ? ?? 他面前的壁毯上醒目地掛著兩樣東西:一枚雪亮的箭鏃,以及一簇細軟的胎發(fā)。
? ? ???烏赫曼看清,心頭大窒。
? ??? ?那枚箭鏃曾經(jīng)是他親手從哈日查蓋體內(nèi)取出的——十年前的第一箭,也是最要命的一箭——他還記得哈日查蓋在劇痛中咬牙切齒地說的話:如果這次天神佑我不死,我便到死也不會放她走。
? ??? ?而那簇細發(fā),則是在寶音出生一年后的誕辰之日上,由哈日查蓋親手剪下、云蔻妥善收藏起來的胎發(fā)。
? ? ???渾身血液涼了大半的烏赫曼盯著這兩樣東西,仿佛能夠看見留下這些、高飛遠走的云蔻是何等的冷靜與決絕——
? ? ???此恨無期可湮,骨肉自此托付。
? ? ???哈日查蓋默立良久,轉(zhuǎn)回身來:“她都聽見了?!?/p>
? ? ???烏赫曼點點頭。
? ??? ?誰能想到相隔八十里,仍然不夠遠。
? ??? ?哈日查蓋面無表情地問:“她什么時候走的?”
? ?? ? “三個半時辰前。”
? ??? ?烏赫曼說完,幾乎沒有勇氣直視哈日查蓋。
? ? ? ?這個時間正是哈日查蓋與云奚達成約定后的不久。她離去得如此狠絕,連多等一刻看是否會有變數(shù)都不愿意,連多一個了解真相的機會都不留給自己,決然得仿佛只要遲滯一霎就再也無法脫身!
? ? ???“十年了。這十年來,她從來都沒有信任過我?!?/p>
? ? ???哈日查蓋的聲音非常冰冷。
? ? ?? 烏赫曼無法接話。
? ? ???他知道這是事實。若有一分信任存在,她不會等不到聽后來哈日查蓋對他說的那些話,更不會相信哈日查蓋——那個當年為了她不惜與整個部族作對的哈日查蓋——真的會將她和二人的孩子送去赴死。
? ??? ?但同時,在心底的某處,烏赫曼竟然能夠有些理解她在那一刻所作出的抉擇。
? ??? ?她在草原的十年,是背負了叛徒之名、遠離親族的十年。
? ? ???頭兩年,她因被囚禁而無法離開;后八年,她因舐犢之私而不忍心離開。她的心,從來不曾真正屬于過這片草原;哈日查蓋對她所傾注的感情,從不足以令她拋下二族之間的仇恨,信任這個仍然在用兵屠戮她的族人的男人;而她被迫所棄離的故土與族人,是她內(nèi)心深處一道無法愈合的痛疤。
? ??? ?如今——
? ??? ?她的親生弟弟想要她死。
? ? ???她的男人則為了利益而要親手送她去死。
? ? ???而她的女兒因為她的系累,不得不隨她一同赴死。
? ? ???這些內(nèi)容傳至她的耳中,足以掀起憤怒的驚濤、絕望的駭浪。
? ? ???心懷這樣的憤怒與絕望,她又怎么可能會不走?!
? ? ???在哈日查蓋與羽族達成的和約中,她與女兒缺一不可。她的離去,會令哈日查蓋無法踐諾,會保全女兒的一命。
? ? ???雖然將會失去母親的陪伴,但她的女兒——她此生的摯愛、比自己性命還要疼惜的骨肉——起碼能夠活下去、不必知道自己的父親曾要送她去死。
? ? ???烏赫曼持續(xù)地沉默著。
? ? ???直到哈日查蓋再度開口:“把博日格德從鄰近的草場叫回來,天一亮就帶兵馬去追?!?/p>
? ? ???烏赫曼皺眉。
? ??? ?在不知道云蔻去向的前提下,要去哪里追?怎么追?追多遠算是頭?
? ??? ?但他忍住沒有開口,謹然點了點頭,以示應(yīng)命。
? ? ???哈日查蓋將那簇胎發(fā)從壁毯上取下,擱在掌中,凝視道:“不要讓寶音知道這件事?!?/p>
? ? ???“寶音公主會恨您的?!?/p>
? ? ???“寧可讓她恨我,也不準告訴她母親為什么會離開她?!?/p>
? ? ???告退前,烏赫曼看見哈日查蓋伸出右手,無聲無息地觸摸那枚箭鏃。金屬在他指間翻轉(zhuǎn)不停,一下接連一下,將他的指尖磨出刺目血痕。
? ??? ?七天之后,博日格德毫無所獲地收兵回到駐地。
? ? ???“父親如果不愿意放棄,那么就算需要翻遍整個九州,兒子也會為了父親的心愿去做的?!?/p>
? ? ???這個像極了哈日查蓋年輕時的十七歲少年朗聲說道,眉宇間是掩不住的桀驁果敢。
? ? ? ?一抹不能為人輕易察覺的贊賞之色在哈日查蓋的臉上浮而即逝。
? ? ? ?他并沒有同意長子這一番忠誠的請命,而是頗冷靜地命令博日格德糾合鄂倫部眼下所有能出動的人馬,代表他南下增援討伐喀納部的嘎魯大軍。
? ? ???“去成為一個比你的父親還要勇敢的戰(zhàn)士,為札爾赤兀錫氏族添上屬于你的榮光!去屠滅喀納部的叛軍,讓所有試圖反抗鄂倫部的人都看清楚,叛者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下場!”
? ? ???哈日查蓋解下自己的馬鞭贈予博日格德,作為對后者首次出征的激勵。
? ? ???讓一個此前從未真正披甲上過戰(zhàn)場的少年統(tǒng)領(lǐng)大軍——縱使他的體內(nèi)流淌著鄂倫部主君的血液——在當時令不少鄂倫部貴族感到這是個荒謬且匪夷所思的命令,然而后來的事實卻證明了哈日查蓋在那一刻決策的英明。
? ? ???在博日格德勒軍馳出后的第十七天,南面?zhèn)鱽砹舜蠼荨?/p>
? ? ???面對眾人的質(zhì)疑與不信任,這個僅有十七歲的鄂倫部大王子用傲人戰(zhàn)績向草原各部展示出了他不同尋常的軍事天賦:
? ? ???在得知喀納部分兵北上阻擊援軍后,博日格德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與嘎魯大軍會合的機會,帶領(lǐng)人馬轉(zhuǎn)道向西,頂風冒雪迂回千二百里,再以奇快的速度轉(zhuǎn)進東南,如匕首斜刃一般插入敵后,血洗喀納部駐地,以極其冷血的手段將所有被留在后方的喀納部族人與牲畜盡數(shù)屠戮,以徹底切斷叛軍的后方補給。人畜的鮮血將雪地染得看不到一抹白色,濃烈的血腥味縈繞在喀納部駐地上空數(shù)日不散,鄂倫部人馬在博日格德的帶領(lǐng)下以兇悍張狂的氣勢掉頭回馳,筆直地殺向三百里外正與嘎魯大軍激戰(zhàn)的喀納部叛軍主力。
? ??? ?從接戰(zhàn)到大敗叛軍,只用了九天。
? ? ???博日格德因此一戰(zhàn)揚名。
? ? ???而他在蕩滅喀納部時的狠辣與冷血,更是傳至草原各部,令聞?wù)邿o不膽寒。
? ??? ?這時距離羽族奉約停戰(zhàn),剛剛過去了十四天而已。
? ??? ?鄂倫部從寧州撤出來的人馬在聽聞喀納部被蕩滅后,停駐在了勾戈山脈西麓,不再后退半步。
???? ? 又過了三天,正與鄂倫部北軍交戰(zhàn)的呼布什部在得知鄂、羽停戰(zhàn)、博日格德亦在率軍向北馳援的路上之后,主動鳴金收兵,拋下所掠的數(shù)千鄂倫部人畜,大軍卷甲撤回了呼布什部駐地深處。
? ??? ?鄂倫部自三面交侵的逆境中突襲而出,浴血后的平靜令族人們紛紛跪倒在雪地上,感謝天神對鄂倫部的深深眷佑。
? ??? ?緊接著,哈日查蓋冷酷無情地撕毀了剛與羽族達成不久的和約。
? ??? ?他命令鄂倫部停駐在勾戈山脈西麓的軍隊立刻調(diào)頭、再度奪占本已依照約定還給羽族的森地,然后在面對氣急敗壞前來詰問的羽軍來使時,冷冷笑道:“羽皇要的那個女人已經(jīng)死了。既然如此,鄂倫部又有什么資本再和羽族談和呢?羽族要想拿回土地——就用羽皇的命來換罷?!?/p>
? ? ???烏赫曼知道,這是哈日查蓋在痛失所愛之后挾全族對羽族展開的報復。
? ??? ?此后九年,博日格德所帶領(lǐng)的勇士們在朔方原上所向披靡、未逢敵手,陸續(xù)統(tǒng)一了瀚南大大小小的七個部族,控扼了瀚州南部通向東陸的所有海港,使鄂倫部成為瀚州草原上最大的蠻族部落,北部的呼布什、沙馳等原先稱雄一方的部落再也不敢輕易南犯。而在東面的寧州戰(zhàn)場上,哈日查蓋強悍地驅(qū)令軍隊持續(xù)東侵,一路將戰(zhàn)線推至滅云關(guān)東北數(shù)百里處,仍然沒有休止的意圖。
? ??? ?除了烏赫曼,沒有人知道哈日查蓋什么時候才愿意終止對羽族的征戰(zhàn)。
? ??? ?某一次,他的主君閱過東線戰(zhàn)報,毫無征兆地突然問:“我把她的族人打成這個樣子,都無法逼她回來嗎?”
? ??? ?這是一個連烏赫曼都不知道如何去回答的問題。
? ??? ?本以為終不會有答案,卻不料轉(zhuǎn)機出現(xiàn)得令人毫無準備。
? ? ???當云蔻人在東陸淳國的消息傳來時,眾人感到吃驚卻又覺得合理不過。哈日查蓋聞報后皺了皺眉,問說:“消息可靠嗎?”
? ??? ?烏赫曼稟答說:“可靠?!?/p>
? ? ???消息是埋在寧州的眼線傳回的。據(jù)說在三年前有一群淳國先王長子派去寧州的使者,造訪了一些羽族的貴族,以重金異寶作為交換,一路打聽一名通曉蠻、羽二語、姓云名蔻的女子的詳細來歷。而這名女子,當時正寄居在淳國太傅府上,教導太傅女孫外族語言文字。消息雖然隔了數(shù)年才被鄂倫部的人聞知,但在多方求證后確實了絕不會有假。
? ? ???在確認了云蔻的實際去向后,哈日查蓋沉默了半晌,然后說:“和羽族的仗,不必再打了?!?/p>
? ??? ?歷經(jīng)近二十年,鄂倫部與羽族的戰(zhàn)爭終于走向了終點。
? ??? ?與淳國聯(lián)姻的事情比想象中的還要順利。
? ??? ?在隨同博日格德出使歸來后,烏赫曼向哈日查蓋一一匯報了他在淳國的所見所聞,在說到云蔻其實已在兩年前就回了瀾州寧氏城邦時,哈日查蓋的臉色顯得有些陰沉。
? ??? ?“她能夠與他們摒棄前嫌,”他的聲音低寒,“卻無法原諒我嗎?”
? ? ???烏赫曼垂下頭,“云夫人與他們,畢竟是至親血脈。”
? ? ???哈日查蓋抽動了一下嘴角:“那寶音呢?”
? ? ???久經(jīng)忍耐壓抑的怒意如同山洪乍崩,他高聲厲喝道:“難道寶音就不是她的至親血脈么?!”
? ??? ?烏赫曼沒有被懾到,徑自默聲低眼,任其將這一把痛怒撒至自己頭頂。
? ??? ?至此九年,寶音公主沒有再開口叫過哈日查蓋一聲父親。
? ? ???直到鄂倫部送親的船隊緩緩駛離南拓港,坐在主船船首的寶音忽而在碧海輕風中回過頭,遠遠望向率眾前來相送的哈日查蓋,那一刻她的嘴唇以很小的幅度翕動了一下,卻沒人知道她是想要說什么。
? ?? ? 而烏赫曼清楚地看見,一向以堅悍示人、從未在眾人面前失態(tài)過的的主君竟在一剎那間動了容色。
? ? ???有一抹分明的紅色自他眼底浮現(xiàn),然后他于海風中背過身,聲音喑啞地吩咐烏赫曼:“收兵。”
? ? ???其后沒過多久,淳王在立后大典上收到晉國戰(zhàn)書一事傳至鄂倫部。
? ? ???烏赫曼不禁將此事與不日前所收到的瀾州信報聯(lián)系了起來——那個曾經(jīng)作為云氏在青都的質(zhì)子的羽人云奚,如今已繼承父位、成為了瀾州寧遠城新一任的城主。由他作為橋梁,東陸晉國與云氏阿格斯城邦秘密地簽訂了盟約。
? ? ???“羽皇將死的傳聞已被證實,云氏這番有這么大的動作,只怕是有所圖謀。”烏赫曼將自己所想說了出來。
? ??? ?哈日查蓋若有所思。
? ? ???“云氏在這樣的時候讓她回去,”他像是在問烏赫曼,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是想要她做些什么?”
? ? ?? 這個疑問很快就有了解答。
? ??? ?一個月后,臨近瀛海與嵩河入??诘乃淖鮽惒吭阱輺|疆的軍港在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被自瀾州遠航而來的羽族海軍以奇襲速戰(zhàn)之計接連攻破。
? ??? ?哈日查蓋聞報后大笑出聲,立即率軍親征。
? ??? ?在策馬東進的路途中,他對烏赫曼說:“她心中最恨我的,就是我令她背負了多年的叛徒之名。下令瀚東的守軍不得抵抗,拱手讓出這四座海港。待此役過后,云氏上下無人再敢視她為叛徒?!?/p>
? ??? ?在距離海疆還有二百里的時候,又有戰(zhàn)報傳來,說是云氏聽說哈日查蓋親征,已將領(lǐng)軍之人做了更替。
? ? ???哈日查蓋遂令大軍止步。
? ? ? ?“沒有必要去了,烏赫曼?!?/p>
? ??? ?“主君……”
? ??? ?“等云氏成功踏上羽皇的寶座后,再令鄂倫部的勇士們將那四座軍港奪回來。”
? ? ???“是,主君。”
? ? ???“至于她,我會等到她肯原諒我的那一日。九州雖大,但我不會讓她躲我一生——她也躲不了!”
? ??? ?……
? ??? ?海面上起了風。
? ? ???烏赫曼平靜地講述完這一切,然后默聲退下。
? ? ???云蔻一動不動地立在船首。
? ? ???夜風鼓動她的衣裙,她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內(nèi)震跳,一縷麻意從心頭處向外擴散,逐漸變成一股尖銳的疼痛感,兇猛地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 ? ?? 僅一剎,她便痛到渾身打顫,凝羽之力盡消,失足從船桅上落了下來!